國小低年級的教室裡,導師把小二的葉凡霜叫到面前。
「我有一個洋娃娃,小小軟軟的,她很可愛會跟我聊天…」老師念著作業本,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凡霜,娃娃不會動。」老師一邊說,一邊想該把這孩子轉到身心科?還是去廟宇求平安符?
幸好凡霜解釋「是妹妹會動!爸爸說她是我的洋娃娃。」
老師才放下心來「不可以這樣喔!妹妹不是洋娃娃!」原來是小朋友家裡多了弟妹。
「是!爸爸說是!」
以往很溫馴的葉凡霜卻哭鬧起來,其他老師有點訝異的問班導「怎麼了?葉凡霜平時很乖的。」
班導也很疑惑,葉凡霜是班上的乖孩子,聽話加上成績好的那種,從沒有這樣任性哭鬧過。
老師沒辦法,只好請司機將她接回去。
葉凡霜一回家,就馬上踢掉鞋子,她直接跑到吳保母的房間,抱住正在寫作業的妹妹。
「凡霜?你回來為什麼鞋子沒有放好!」高夏蘭的聲音遠遠的傳來,但葉凡霜只是將雁荷抱得更緊。
聽到媽媽的聲音,她埋進雁荷的頸邊,一言不發。
林雁荷軟軟的髮絲貼著她的臉,她小小的手放下鉛筆轉而環著葉凡霜「葉姐姐…怎麼了?」
葉凡霜悶悶的說:「你是我的洋娃娃。」
「恩阿。」雁荷說。
兩個小女生一直抱在一起,直到爸爸過來安慰凡霜「怎麼了?」他抱著兩個小姑娘,尤其自己女兒一臉哭過的樣子。
「凡霜,有人欺負你嗎?」
「爸爸說過妹妹是我的洋娃娃!」葉凡霜抱緊妹妹,緊到雁荷咳嗽了一下,才放鬆。
但雁荷並沒生氣,反而也主動抱著葉凡霜,安慰的拍拍她。
葉偉成微笑的說:「當然阿!」
「可是老師說不可以這樣!」葉凡霜哭喊出來,她不要失去妹妹,不要失去自己的娃娃,那是她僅有的。
從她有記憶以來,她所有東西都是大人給的,而大人總是善變,今天心情好,她就有了一點自由,但若成績有變,她就有許多東西被收回。
唯有妹妹雁荷。
雖然是爸爸帶她去認識的,但無關成績好壞,妹妹始終是她的,在她不懂佔有慾這三個字前,她就已經將這份無名的慾望都投注到妹妹身上。
她的洋娃娃,不准別人碰,更不准別人拿走!
但老師卻說不可以這樣,讓她感受到失去妹妹的威脅。
那些大人想要奪走她的東西,所以她不肯配合了,連以往的禮貌都不顧,就是不放開抱著妹妹的手。
這是我的!
或許,成年後的林雁荷說的沒錯,葉凡霜是霸道的,而且這份霸道從兩人很小時後就開始了。
葉偉成安慰她們「沒事的,那只是你們感情好,過一陣子爸爸讓妹妹跟你一起上課,老師就會知道了。」
「恩!」葉凡霜用力點頭,看到爸爸也笑著她才放心下來,妹妹是自己『洋娃娃』,不能被丟掉的那種。
她開心的要拿梳子替娃娃梳頭,但是當她從梳妝台轉身後,娃娃突然不見了!
不見了!
「嘶!」葉凡霜驚醒過來,夢中的驚慌感追到了現實。
娃娃不見了!
她看著辦公桌面,又轉頭看玻璃窗外的夜景,夜色跟玻璃形成一個鏡面,自己的臉已經是成人的模樣,她才感到一陣失落跟沮喪。
是呀!我已經長大了,不該是個抱著玩具的孩子。
應該要成熟一點,她看著鏡面的自己,玻璃窗的反射像是提醒,她眨了眨眼。
沒事的…沒事…
她安撫自己,一會才真正冷靜下來。
時鐘顯示已經晚上九點了,她看著眼前的電腦,選擇存檔關機下班。
辦公室連許秘書都下班了,她把文件收一收走出去,穿上外套,走下樓時看到整個辦公室都空了。
沒有半個人在這。
這是當然的,怎麼可能有人等自己。
葉凡霜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她走進辦公室,看著林雁荷下班後的空位。
伸手輕輕摸著椅背,想像她坐在位置上的樣子。
兩人五年來沒有連絡,妹妹的容貌稍微改了,但依舊是她一眼就能認出的樣子。
但她改變更多的,是不再純稚望向自己的眼睛,那張臉上也沒有對她熟悉的依賴。
是呀!
怎麼可能還依賴自己,葉凡霜內心嘲笑自己,當年妹妹哭著求她的電話,是她親自掛掉的。
「姐姐,求你,讓我回台灣好不好,我真的受不了…」
咖!
她的手顫抖的把話筒掛上,那時候,電話那頭的雁荷是什麼模樣,她一直沒機會了解。
拒絕妹妹要求的姐姐,又怎麼可能會被雁荷接受?
她內心苦笑,恐怕雁荷恨透她了吧!
如今她如此獨立,甚至女友都有了…
「經理?」
許秘書背著包包折回來拿東西,在經過一般職員辦公室時,她看到一個人影,似乎是葉凡霜,她才好奇的出聲「嚇死我了,妳怎麼不開燈?」
「我要走了。」葉凡霜阻止她開燈,自己走向門口離開。
「喔!」許秘書點頭,她看著經理剛剛待的位置,那是林雁荷的座位吧?
她陪著葉凡霜刷卡鎖門,忍不住好奇的問:「經理,你們姐妹經常吵架嗎?」
「滿少的。」葉凡霜說:「我們以前…感情很好。」
「喔!那難怪,人累積久了爆發就超恐怖的,幸好我跟我弟不是這樣,他老是惹我生氣,但當下氣完就沒事了。」許秘書笑說。
葉凡霜好奇的問:「所以讓她生氣完,她就不會氣了嗎?」她內心燃起希望。
「大部分人啦!」許秘書笑說,然後又想了想「除非是真的很過分的事情,不然通常很少會生氣一輩子的。」
葉凡霜卻心沉到谷底。
她做的那件事情很過分…
許秘書看到葉凡霜沉默,大概這對姊妹真的有發生過什麼,她也不好插嘴,只好沉默地等著葉凡霜鎖好門。
兩人離開公司後,兩互道再見,葉凡霜轉身往停車場去。
到了停車場,她卻遇見一個女人對她笑。
「請問是葉偉成先生的女兒嗎?」對方客氣的詢問。
女人長的不錯,一雙眼睛描出眼尾,頗有些氣勢,穿著剪裁合宜的衣服擋住葉凡霜的去路。
「我是,有事嗎?」葉凡霜問。
女人認真的點頭說:「有的,請你撥點時間。」
※
儘管討厭葉凡霜,但她確實沒有落腳處,原本回程的機票取消了,林雁荷把行李搬進那個套房,一切安頓好她才有些恍神的坐在沙發。
這個套房乾淨舒適,而且家具一應具全,還有個小流理台,劉雅羽還在上班,她的行李也沒有很多。
人真的是很特別的生物,忙完了才有空哭泣,她也才想起自己會回到台灣的目的。
葉爸爸。
這個男人幾乎取代了她童年父親的角色。
也是因為還沒去祭拜過葉爸爸,所以她才願意聽葉凡霜,因為還想再見葉偉成一面。
她拿起手機,打給了葉凡霜「喂…葉姐姐,你…有空嗎?」聯絡葉凡霜讓她有些緊張。
幸好電話那頭,葉凡霜並沒有拒絕她祭拜的要求。
她們約了時間去看葉偉成。
「姐。」林雁荷生硬的打了招呼。
「上車吧。」葉凡霜對她說,然後打開車門。
林雁荷也跟著上去,但卻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身影,她疑惑的問:「我媽…她已經先過去了嗎?」
吳秋蓉現在是葉偉成的未亡人。
「吳阿姨出國散心了,她讓我好好照顧你。」葉凡霜說。
她讓後母吳秋蓉先出國散心,實際上就是不要打擾自己跟葉氏,吳秋榮也還算識趣沒有二話就出去旅遊了。
聽到自己母親已經出國,林雁荷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媽媽以前就不敢反對葉家父女,現在卻只聽葉凡霜的話「知道了。」實際上她跟母親已經多年沒有聯絡,或許她不在…也好。
坐上葉凡霜的車,林雁荷還有些不習慣,四、五年未見,葉凡霜卻已經會開車了。
她還在分神感慨時,一隻手突然出現在眼前,然後是葉凡霜的臉靠得很近,她有些緊張往後靠「怎、怎麼了?」她手指輕輕摳著牛仔褲。
葉凡霜發現她的緊張,她貼近林雁荷的臉「你…覺得我想幹嘛?」
林雁荷看著她沒有說話,但臉卻有些紅,氣紅的,這個女人總是這樣任性,突然的出現在自己面前,以她的困窘為樂。
葉凡霜貼近她,看到她的黑色衣服,然後伸手…
林雁荷閉上眼甩頭。
葉凡霜卻是將她的安全帶拉起來扣好「上車要繫安全帶,別害我罰錢。」她說,然後轉身也扣上自己的才啟動引擎。
林雁荷眨了眨眼,才低聲喔了一聲。
還以為她要威脅自己交出家產呢,居然不是?
兩人來到靈骨塔,這個跟死亡連結的地方,遠看卻只是個公園一樣的地方,有綠地跟晴空,似乎也沒有什麼陰鬱的感覺,就是沒什麼人煙而已。
葉凡霜先進去通知了管理員,跟管理員拿了鑰匙後,之後領著林雁荷走過好幾排的櫃子,來到了葉偉成的塔位前。
看著葉偉成的照片,林雁荷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還是有些痛苦閃過心頭,她看著照片喊了一聲。
「葉爸爸…」
但卻沒有聽到那個男人熟悉的回應。
「我爸走的很快…」葉凡霜聲音有些低沉,親人的死亡確實很讓人難過。
他死前似乎看到什麼,拼命的伸手想要抓著什麼,但很快生命就結束了。
這是葉凡霜聽醫生說的,當時從公司收到消息趕到,葉偉成已經是蓋上白布的模樣,再後來就是遺產的問題,幾乎把她所有的悲傷都消耗殆盡。
還有就是…葉凡霜看向林彥荷,把妹妹接回來。
「這樣啊…」林雁荷看著照片,照片上的男人還是她熟悉的樣子,卻已經不在人世。
林雁荷記得小時候,葉偉成對她很好,好到自己就像是葉偉成的親女兒,甚至是比葉凡霜還要親。
她難過的落淚哽噎不成聲的問:「他走的時候…痛不痛?」
葉爸爸才四十幾,根本就還不到去天堂的時候吧?
葉凡霜平淡的說:「吸毒過量,應該是不痛。」她看著自己父親黑白的照片,隔幾排櫃子才是她媽高夏嵐的骨灰罈。
直面這些裝著先人的罐子,會覺得生前的富貴又如何,死後也不過就這一捧灰,功名利祿都是生前的,但死後的位置卻後人決定的。
若問葉凡霜,為什麼不讓父母放在一起,因為知道這對夫妻早就貌合神離,死後也沒必要放在一起。
林雁荷看著葉爸爸的照片問:「他…怎麼會吸毒?」記憶中的葉偉成,就算偶有憂鬱但從不是自暴自棄的人。
是什麼樣的痛苦讓他選擇吸毒?
葉家還有什麼是無法滿足他的?
葉凡霜沒有耐心再回應她,因為手機的震動打斷兩人對話,葉凡霜丟了句「你多看他吧。」就自顧著出去接電話。
「好的。」林雁荷看著她的背影,然後才轉身看著葉偉成「葉叔叔…」她看著眼前的黑白照片。
嚴格來說,林雁荷並不是葉家的養女,因為葉偉成並沒有辦理收養程序,她是吳秋蓉的女兒,卻跟葉偉成沒有半毛關係,在法律上。
但人跟法律還是有差別的,她進入葉家,儘管葉夫人待她不好,但葉偉成卻很疼愛她,幾乎只要葉凡霜有的她也有一份,甚至她想學各種才藝之類,葉偉成也願意出錢讓她去。
記憶回到小時候。
林雁荷哭喪著臉回到葉家「葉叔叔,同學都笑我,我也要跟姐姐一樣當你女兒。」
被其他同學說是沒有爸爸的小孩,讓她哭著回來告狀,但一向什麼都答應她的葉偉成,卻沒有答應讓她改姓。
她沒有改成葉雁荷,甚至葉偉成慎重的告訴她「妳是林家最重要的孩子,絕對不能改姓。」
林雁荷的思緒回到眼前「葉爸爸,你是怕我斷了林家香火吧?」她拿出衛生紙抹淚。
後來,葉偉成還是讓她喊葉爸爸,儘管她沒有改姓,但葉偉成卻將大部分的遺產,透過遺囑的方式留給她,這份疼愛的心意並不少於一個父親。
但她寧願拿這些換葉叔叔還活著「您怎麼可以這樣呢!之前把我丟到國外,然後…就這樣…這樣…」
就這樣走了。
因為吸毒?
是什麼樣的壓力,讓他需要吸毒排解?
又為什麼要立下這樣的遺囑,葉爸爸不知道自己只是個平凡人,沒有經商的才能嗎?
去姐姐經營的公司,她都不知道該做什麼,她還混亂的一蹋糊塗,但這個人卻已經不見了。
就忽然從她的生命中走了,離開的這樣徹底,讓她不知道該恨他還是怨他。
沒有趕上他的喪禮,林雁荷只能用悲傷祭奠了這個男人。
等到情緒收拾好,她才走出靈骨塔,林雁荷看到葉凡霜的背影,她從後面抱住葉凡霜。
葉凡霜突然被人抱住先是僵硬的,然後才反應過來是林雁荷,她任由林雁荷抱住一會,然後轉身看著她。
雁荷離開葉家五年了,難道…
「葉姐姐,你不難過嗎?」林雁荷低聲問。
葉凡霜順著她的頭髮低聲說:「有一點。」她的眼淚反倒沒有林雁荷多,或許是因為,她對爸爸沒有雁荷深刻吧。
她先是葉家的直系繼承人,然後才是葉家的女兒,最後她才是自己。
她撫著林雁荷的髮絲,林雁荷從小就是她爸爸的最愛,其實她應該吃醋的,但後來一起疼愛妹妹後,就也一起寵著雁荷,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情,妹妹應該也是她身邊的小幫手吧?
葉凡霜眼底冰冷的情緒稍微柔軟,她終於伸手抱住林雁荷輕拍她的背。
「葉姐姐!」林雁荷突然抬頭,看著葉凡霜,那張小臉上面還有哭過的紅腫。
葉凡霜的動作卻僵住,看著雁荷的模樣問:「怎麼了?」
「我會努力進公司幫妳的!」林雁荷保證似的說,然後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因為我們是姐妹嘛!」
這句話卻瞬間讓葉凡霜收回了情緒,她的手也從林雁荷身上收回來,她推拒了雁荷的親近「我知道了。」
林雁荷好似不懂自己說錯了什麼,只是現在氣氛有些凝滯,而葉凡霜似乎是冷靜 點,她下定決心剛要開口「妳…」
鈴!
手機鈴聲打斷兩人,是林雁荷的手機。
葉凡霜看著林雁荷去旁邊接電話。
她的語氣卻溫柔的滴水「怎麼了?沒有…姐姐帶我去看葉叔叔…等等就回去,恩好…我也愛你。」
葉凡霜面向旁邊,眼裡的冷意卻如冰雪堆積,漸漸封閉了她整個人。
等林雁荷的電話說完,她的表情也回到初見時的冷漠「等等要去哪?我載妳去吧。」
「沒關係,雅羽會來接我。」林雁荷笑說。
葉凡霜恩了一聲,然後就匆忙離開,連靈骨塔的鑰匙都丟給林雁荷。
林雁荷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等她開車走了,她才走回塔位看著上面的遺照。
她站了一會才開口「爸爸,我還是回來了。」
曾經想過,就算了,她享受過葉家給的疼愛,但也被葉家拋棄了。
這也算是不相欠了。
可是葉凡霜偏偏把她扯回葉氏的爭奪戰,連葉爸爸也將遺產給她,逼的她也必須回來。
林雁荷的表情有些恍惚,許多複雜的情緒縈繞在她的心頭,她看著前面的塔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定決心。
過了一會,她才用葉凡霜沒有拿走的鑰匙,將葉偉成的塔位的櫃門鎖了起來。
雙手合十的拜了一下,對往生者表示要收拾水果金紙。
之後整理塔位前的水果、紙錢跟香爐,她小心的收拾好桌子,靈骨塔的位置狹小,往生者的塔位還不到一個人的肩寬,因此擺上供果香爐時,會佔到隔壁的位置。
但這張桌子卻是直接的擺在葉偉成跟隔壁塔位的中間。
林雁荷收拾好,依依不捨的看了塔位一眼,最後提著東西離開。
終究…還是該了結。
她腦海閃過這句話,然後踏出靈骨塔,看著外面的晴空萬里。
接下來在葉氏的每一步,自己會走在什麼樣的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