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吵架了。
一反常態，總是挨罵的老爸這次卻毫不妥協。
即使母親扯著衣領揍他，他還是堅定立場，怎麼樣也不退讓。
飛踢、正拳、肘擊，各式各樣的招式接連上演，彷彿置身格鬥擂台似的。
唉，真是夠了。
我拎上外套與慢跑鞋，從他們的爭執中悄悄脫身。
順著屋子旁的轉角，我向商店街跑去。
夜空的一角隱約可見未被吞噬殆盡的晚霞，海風越發強勁，我的影子在路燈的照耀下，延伸到一定的長度後，又會變回緊貼腳下的程度。
街上只剩零零散散的行人，回頭看的話，我的嘆息與煩惱大概能填滿整條商店街吧。
所以，我選擇繼續邁步向前。
偶然抬起頭，映入眼中的是缺了一角的月亮。就像被偷吃了一口，略帶無奈地掛在那邊。
與其說是跑步，更像是快走，畢竟速度與平時相比慢了許多。約二十分鐘左右，我就抵達小鎮的另一頭。車站還是一如既往的破舊，與門口那個嚴重掉漆的鮪魚模型非常相襯。
我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側身倚靠門柱稍作休息。
「好煩喔……」
從我踏出家門開始，就沒說過除此之外的話。
一直過著他們安排的人生，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拼命忍耐的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口的話，在母親面前簡直毫無意義，就像小孩子胡鬧的笑話。
如果沒跟父親提這件事就好了。
「說得也是呢，那得跟你老媽好好商量一下才行。」
父親爽朗的笑了，連手裡的咖啡杯盛滿了也沒發現，流得滿地都是。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升學問題而已。
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也算小康之家。
聽說北部的生活水平高了不少，但若住在便宜的宿舍內，找個便利商店、服務生之類的打工。不給家裡增加負擔，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讀的話，要順利唸完大學四年應該沒問題。
晚餐前不經意間跟父親聊到這件事，他卻想都沒想就跟母親攤牌，真是被他打敗了。
結果還是沒能讓母親點頭答應。
「唷，這不是小渚嗎？」
有人從身後輕拍我的肩膀。
「咦？」
我慌忙轉身，只見一個穿著花襯衫的大叔站在那裡。
是信叔，父親的朋友。黝黑的膚色總讓人誤會是哪裡來的潛水教練，左眉角那略大的傷疤有些嚇人，實際卻是便利商店的店長。
「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啊？」
「不想回去……」我嘆了口氣。
「這時間該在家開開心心吃晚餐才對吧？」信叔邊比劃著吃飯的動作，隨即像意識到些什麼這麼說：「還是你老爸又被罵了？」
猜對了一半。
啊哈哈……
我邊傻笑邊看著他。
「我陪妳回去吧。」
那是十分認真的臉龐。
我不自覺地感到擔憂。
「不用啦……我隨便買點什麼吃一吃就好。」
「少來，妳很清楚妳媽是什麼臭脾氣，就當作去救妳老爸吧。」
「這……」
當我猶豫時，握在手中的手機響了。
我連忙接聽。
「回家吃飯。」
是母親的聲音。
嘟。
絲毫不拖泥帶水，聽得出來還在氣頭上。
「他們好像吵完了。」我轉頭對信叔說。
「妳爸又三兩下被擺平了吧。」
他攤了攤手，一副早知道結果的樣子。
哈哈哈……
我尷尬地笑了幾聲。
「一起回去吧。」信叔說著便邁步向前：「等等經過店裡的時候，信叔請妳喝飲料。」
「可以嗎？」
我連忙跟在他身後。
此時的我還沒意識到，一股更大的風暴即將把我捲入其中。
＊
「渚，吃點菜啊。」
「……」
「挑嘴可不行唷。」
「……」
父親邊說邊將炒青菜夾到我碗裡。真是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再說，明明臉上貼了數個OK繃，卻還是這樣笑臉迎人真讓人受不了。
「小渚，妳有什麼事情要跟媽咪說的嗎？」
表情冷漠的母親放下了碗。
「啊……沒、沒有。」
我趕緊用碗擋住彼此的視線。
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喊過「媽咪」，也忘了是什麼時候改口叫「老媽」，隨著年紀漸長，該如何稱呼不知不覺中變成一個難題。
這麼說來，老媽其實也不老。他們好像二十歲左右就結婚生了我。以那個年代來說算是早婚，現在的話只能用想不開來形容吧？
「真的？」
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
「去北部唸書只是開玩笑的啦，誰知道你們會吵起來。」我一邊咀嚼飯菜，一邊說。
「啊？」
父親的臉瞬間皺了起來，感覺快要哭出來似的。
「是說……你們最初是怎麼認識的啊？」
我話鋒一轉，丟出這個話題。
母親的臉也跟著皺了起來。
「妳知道這個要做什麼？」
「啊，沒有啦……也不是特別想知道，只是你們都吵成這樣了，聊聊以前的事情可能比較好吧？」
「胡說。」
「真、真的啦！我之前看電視節目上說要和好的話，這樣是最好的喔！」
誰管電視節目有沒有講啊，把話題往那邊帶就對了啦！
「別岔開話題。」
「沒有沒有！我真的很好奇嘛！」
「真拿妳這孩子沒辦法耶，你爹地他——」
母親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等、等等等一下！渚！爹地還煮了甜湯喔，我去端喔！」
先驚叫出聲的是父親，突然起身跑向廚房，慌亂中隱約能看見他的臉紅成一大片。
眼看計謀將要得逞，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
「是不是覺得我上當了？快給我老實說。」
「唔……」
我的性格若要說像雙親中的誰，我會毫不猶豫的說像母親吧。雖然沒像她那麼極端，但也足夠倔強。
既然知道她還在氣頭上，就更不可能直截了當的把想法全盤托出，暫時當作玩笑話糊弄過去吧。
跟母親硬碰硬絕對沒有好下場，活了十七年的我深知這個道理。
不妙，這實在是讓人感到生命威脅的不妙。腦袋一片空白，最終得出的結論只有「投降」這個選項。就在我思考的過程中，母親視線的壓迫感也隨之加深。
「我發誓，全都是開玩笑的。」
「是嗎？」
「真的。」我將碗放在桌上，兩手一攤。
母親盯著我好一會才點點頭，看來是姑且相信我所說的。
就在我好不容易鬆了口氣時，突然從廚房傳來動靜。
「喂！老婆！妳看我發現了什麼！」
我跟母親順著聲音的源頭往廚房看去，只見雙手拿著牛奶巧克力的父親很開心的大喊。
順帶一提，那是信叔連同飲料一起塞給我的。說是擺平爭執的好幫手。
沒搞錯吧？又不是哄三歲小孩。
我啜飲果汁看著他們，邊在心中叨唸。
「不先把晚餐吃完嗎？」
「只吃一小塊沒關係啦，我要中間那塊。」
「遵命。」
說也奇怪，不久前還吵的不可開交的兩人。現在就像初戀的少年少女般，你一口我一口的享用巧克力。
我就這麼被晾在一旁，隱約聽到父親低聲問她：
「妳沒跟孩子說那時的事吧？」
「要說什麼啊？色狼。」
這次換母親臉紅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
好冷喔……
真的好冷……
雖然很痛苦，但沒趕上校車的話就糟糕了。
深呼吸後，我睜開雙眼，關上響了半天的手機鬧鐘。雙腳伸出被窩的瞬間，如同針刺的冰涼觸感讓我迅速縮了回來，反覆幾次才勉強離開。
簡單梳洗後，紮好頭髮，換上制服。
正當我要走出房間時，清脆的敲門聲從另一側傳來。
「小渚，趕快起床，要遲到囉。」
「來了來了。」
我推開房門，拿起桌上準備好的烤土司叼在嘴裡。
「坐下來吃完嘛，妳這孩子怎麼都講不聽。」
「快遲到了。」
母親搖了搖頭，繼續整理她手上的家務。
「老爸還在睡嗎？」
我用手指了指房間。
「今天店裡要進貨，放學後早點回來幫忙，知道嗎？」
「好好好——」我穿上皮鞋，頭也不回說了聲：「我出門囉。」
冬天的清晨，街上除了零星的商販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行人，整個小鎮就像遲遲沒能醒來的病人般，那是一幅讓人感到寂寥的景象。
我趕上差點開走的校車。校車的發車處在鎮上，整台車算上我僅有三名學生。即使抵達學校，最多也就十個人，連一半的座位都坐不滿。
我就讀的高中，位於隔壁鎮上。
至於理由嘛，當然是鎮上沒有高中。
在我還小的時候，咖啡店在放學時間總是擠滿了高中生。他們老是點最便宜的咖啡，就著店內的音樂寫作業、隨意閒聊，雙親也忙得不可開交，光在店內送餐便足以讓人染上那股青春的氣息。
那幅情景至今仍鮮活的留在我的腦海中。
不過隨著年紀漸長，鎮上的人卻越來越少。直到幾年前，鎮上的高中宣布停止招生。當時剛上國中的我，還跟著雙親回去他們曾經的母校拍照留念。
母親至今都還保留著年輕時穿過的制服。光是紅色細繩繫上的領結與我胸前的便利領帶相比，質感根本不是同個等級。但是，我再也沒有機會穿上同一套制服了。
話雖如此，我並不討厭現在的學校。反倒很慶幸自己能夠考上這所南部數一數二的升學高中。
下了車後，還是冷得要死。
即使上半身的外套內塞了不少暖暖包，裸露在百褶裙下的雙腿還是直打哆嗦。到底是哪個混蛋想出冬天穿裙子的點子啊？
我縮起身子，用旁人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姿勢快步走向教室。
呼啊——得救了——
我趴在桌上，像個大叔發出嘆息。
清晨的教室充斥著本就該有的喧鬧聲，撇開利用課前空檔補眠的同學不談，其他人不是邊享用早餐邊聊天，就是玩著手機，更有光明正大抄寫作業的勇者。如此渾然天成的景色，是我們班上的日常。
「早安啊！」
啪啪！我的肩膀被拍了兩下。
一抬頭，和一位畫著淡妝的女生四目相對。
她見我瞇著眼，便伸手拉了拉我的臉頰。
「睡醒了嗎？」
不怎麼會痛，但是有點煩人。
「放手啦。」
「沒聽到呢，小渚還在睡嗎？」
她加大力道。
「痛痛痛！」
煩死人了，這傢伙怎麼每次都這樣啊？
「太妹靜滾一邊去啦！」
我用略大的音量吼了她，邊拍開她的手。
唉唷，好痛喔。
「臉被拉成跟妳肚皮一樣鬆垮垮怎麼辦！」
「我可是好心叫妳起床耶，一大早就擺張死氣沉沉的臭臉。」
「冬天最討厭了。」
我依舊瞇著眼睛看她。
眼前這個散發出眾氣質，一頭微捲挑染金色長髮，胸前的鈕扣好像隨時都會爆開，百褶裙也折得短短的，穿著打扮遊走在校規邊緣的少女，是我在班上為數不多的朋友——宓靜。
是損友。
孽緣。
與她站在一塊時，我簡直像個不善打扮的村姑，畫面的落差感沒三兩下就跑出來了。
「夏天的時候妳可不是這麼說的耶。」
「不管，總之我快冷死了。」
「好可憐好可憐，是體脂肪不夠吧。」
她邊說邊趴在我背上。我霎時被壓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連連掙扎。
「要被壓扁啦！」
「沒關係啦，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是不會被壓扁的。」
胡說八道什麼啊？這頭臭乳牛。
可是，真的好重喔。那是會讓心頭湧上殺意的重量。為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來。
「毀滅吧……巨乳什麼的……」
在我萬念俱灰放棄掙扎時，上課鐘聲拯救了我。
＊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用來形容我跟宓靜的關係最為合適。
她是個超出正常認知外的存在，除了發育良好的身材外，性格也直率的嚇人，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翹課還有打扮之類都是從她身上學來的。啊，這可不是推卸責任唷，要應付她某方面說來也是很辛苦呢。
另一個原因則是，我拿強勢的女人沒轍，歸根究底或許是某個早就嫁人的姑姑害的吧？
剛上高中那時，我們只是沒什麼交集的同班同學。
力行低調主義的我，當然不可能主動靠近這類特質強烈的人。即便說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彼此卻沒話題繼續聊下去。
我們深交的契機，是午餐。
一頓極為普通的午餐。
某次期中考後的下午，我利用回家前的空檔，換上體育服與慢跑鞋，打算跑個幾圈放鬆緊繃的身體。
我不喜歡唸書，也不擅長。但是母親看到滿江紅的成績一定又會減少我的零用錢。
為了避免這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每每遇到考試，我只能連日熬夜苦讀。
能暫時忘掉唸書這件事，享受運動的樂趣。我真的相當開心。空氣化作微風輕拂而過，僵硬的身體隨著逐漸加快的速度沸騰了起來。
然而，快跑完預定圈數時，肚子卻咕嚕咕嚕地叫了。
我忽然想起中午的用餐時間全用來惡補數學，只隨便吃了半塊早餐剩下的麵包。
不得已，我走向放著書包與餐盒的樹蔭。
打開餐盒的我不禁嘆了口氣。便當是老爸做的，配菜暫且不提，白飯上還用海苔及醃蘿蔔排出「加油」與貓咪的圖案。
很難為情，雖然父親的便當比福利社賣的還好吃，我卻有些疙瘩，畢竟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就在我舉起筷子準備從炸雞塊下手時，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怎麼一個人在這吃便當呀？」
我下意識將餐盒擋住，慌忙轉頭。
映入眼簾的，是自己不怎麼想打交道的人。
宓靜爽朗的笑著，邊蹲下身靠了過來，輕輕拉開我擋住餐盒的手。
「啊……這是……」
「好可愛！這是自己做的嗎？」
「不、不是。」
我連忙否認，尷尬的想找個洞躲起來。
「我能吃一口嗎？」
她那雙閃爍期待光芒的雙眼就像小貓咪似的。無奈之下，我將寶貴的雞塊夾給她。
「唔！好好吃，這什麼啊！」
太誇張了吧，不就是雞塊嗎？
反應持續了好一會，直到宓靜用手指擦拭眼角的淚時，我感到愕然。
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到底想幹嘛啊？
「這是媽媽的味道嗎？」
「啊……其實是我老爸準備的。」
「欸！好厲害！」她露出驚嘆的表情：「這年頭會下廚的男生不多耶。」
「有時候會覺得很困擾。」我點點頭。
「怎麼會呢，福利社的便當相比之下就遜掉了。」她用手指著餐盒，開心的說道：「妳看，連沒蒸過的白飯都閃閃發亮，肯定下了不少工夫。」
是啊，我從沒想過這件事。家裡的便當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菜色沒有湯湯水水，白飯不會黏成一大團，即使沒有加熱也不會覺得難吃。
這被我當成理所當然的小事，卻一點也不平常。
話說回來，她是刻意來找我的嗎？
我想了一下，決定開門見山問她。
「妳……沒跟其他人一起去速食店嗎？」
「不想去。」宓靜搖了搖頭，一屁股坐在我身旁。
「跟去也沒什麼不好吧？」
高中一年級是人際關係拓展的重要時期，越是積極參與社交活動的人，越能加強在班級中的印象與好感度。
相對的，總會有少數幾個人，什麼也不參加。我就是其中之一。既不想參與，也沒人邀我。自然而然就成了班上的邊緣人，這正合我意。
不過接下來她所說的話，卻讓我啞口無言。
「妳跑步的樣子很帥氣嘛，而且午休時看妳根本沒吃什麼東西，便想邀妳去附近逛逛。」
這時我才發現，她滿頭大汗。時值秋季，在秋老虎發威的情況下，天氣跟盛夏沒有差別，就算待在樹蔭下也會熱的受不了，更何況是穿著制服的情況。
而她，卻頂著這種天氣為沒什麼交情的我停下腳步。
我很想說些什麼，思考許久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害怕把對話搞砸的我，慌張之下把便當遞給她。
「要吃吃看這個貓咪蘿蔔嗎？」
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蠢斃了，天底下有誰會用便當交朋友啊？
說是這麼說，但隨著時間推移，卻發現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很好相處，於是我們漸漸就變成無話不談的好友。
不過，在此特別一提，當時她拿走的是最後一個雞塊。
，請大家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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