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公平。」我舀起漂浮在鮮奶上的穀片,漫不經心地說。
我的注意力全在左手心裡掖藏的那張皺巴巴紙條,上頭貼著從不同雜誌剪下的各種字型文字,以詭譎的語調構成一段文句——正義之聲,替遭受不公平對待的人發聲。
紙條是今天早上起床時在床邊矮桌發現的,但無論是留言內容的意涵,或是留下紙條的動機都令人毫無頭緒。
我反覆閱讀紙條,張口吞下湯匙裡的穀片,不忘偷覷在餐桌另端爭得面紅耳赤的老爸與老媽。
這是我們家假日早餐時段固定上演的戲碼,準時得好比八點檔長篇鄉土劇,連總在跳針重複的內容也貧乏得如出一轍。
故事的背景是這樣:在小公司上班領固定薪水的丈夫,假日只想居家休息;在家擔任家管的妻子悶了五天,假日卻想出門透氣。於是這齣戲有了角色,有了衝突,卻在還沒編設結尾的情況下開演。
老爸與老媽的爭吵永遠得不到共識,彼此都忙於說服對方,眼見說服不通便展開攻擊,逐一細數對方生活有多歡快而己方求存有多艱辛。
剛才正輪到老媽的回合,抱怨內容大致上是老爸有假日可以休息,她卻得全年無休打理家中大小事,並輔以流水帳似的事項為佐證,最後收尾時卻突然向我這觀眾拋出了一句「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很顯然地,我沒在聽,畢竟千篇一律的鄉土劇在播出破百集之後,觀眾等的就是個結局而已;但看起來老媽也不在意我是否真心理解就是了。
獲得我那句表態認同的發言、以兩票之姿贏得在場絕對多數的認可後,老媽重新將砲口瞄準目標。
「你看,連國中生都懂。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以往接下來會輪到老爸的反擊,他善於仔細分析後逐條擊破,語調柔和溫暖,語意鋒利無情。奇怪的是,今天老爸思索的時間異常久,最終出口的話語更是出乎預料。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完全不理解全年無休工作的辛勞。」
「你現在總算懂了吧?」老媽口氣仍充滿火藥味,臉上卻難掩得意之色。
「我現在就去找假日專職的兼差。」
「咦?」
老爸霍然起身,穿起掛在椅背上薄外套,拎了鑰匙串便快步走向家門。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毫無遲疑拖沓之嫌,在老媽還沒搞清楚前因後果的情況下,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重新掩上的大門之後。
「搞什麼……這是在生氣嗎?」
聽見老媽的喃喃自語,我趕緊低頭再舀了一匙早餐送入口中,彷彿初嚐美食般津津有味,幸福到唇角微微揚起。
——我想,我知道老爸反常的原因了。
雖然被老媽死死盯著無法出門驗證推測,但我依然成功在隔天早餐時間逮到機會,趁老爸提起周六整天外送餐點、頻頻看人臉色,而老媽在家工作不用擔心評分,對這種不平等大吐苦水時,適時補上一句「是啊,真不公平。」。
結果當天晚餐我們享受了一頓格外完美的晚餐,每道菜都是我愛吃的,再也不用被強逼著吃青花菜與胡蘿蔔,甚至甜點還是我最愛的冰淇淋夾心餅乾,驗證結果大獲成功,真是多虧老爸蒙受的不平等對待。
接下來幾天的上學期間,我持續發揮「正義之聲」。
——真是不公平。
先是替清理教師辦公室的工友伯伯們發聲,他們埋怨老師們下課後總是拍拍屁股就走人,連學生都得清潔自己的教室,就老師們最偉大,辦公室的垃圾都得他們收拾清理,因此老師們放學後都在清理垃圾。
——怎麼會這樣,太不公平了。
接著又幫老師們向各處室行政人員申訴,行政人員老是出一張嘴,張張公文下來要求課程豐富、有趣、還要有助升學率,卻從來沒想過這些前後矛盾的規定該如何實作,此後行政人員們開始整天埋頭苦思訂立各種教學細節。
——他們也太爽了,真不公平。
再來,也幫行政人員伸張不公。他們為了學校的名聲招學絞盡腦汁,包辦各種辦學上下瑣事,卻有一群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做著單純的工作,日子過著輕鬆消遙;當天傍晚工友伯伯們在回收場外的工具間前招開了媲美丐幫模式的簡陋會議,叨嚷著該如何讓清潔工作富有學校特色。
——太不公平了。
——真是不公平!
——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老爸老媽的爭吵從假日早餐時段蔓延到平日早餐,接著擴散到了晚上,最後老爸老媽整天吵架,既不出門工作也沒人處理家務,家裡機能徹底停擺;學校裡,老師忙著整理垃圾,行政人員緊盯著課程進度,清潔人員思考著學校方向,秩序大亂。
我揹著滿滿的作業回家,一打開家門就是老爸老媽無止境的爭吵,我道一聲「我回來了」,而後摀起雙耳直接鑽入我的房間。
進房後,我沒開燈,只將書包隨手仍在了地上便直撲倒在床鋪,連身上的運動服也沒換下,反正許久未換的棉被也一樣髒。
床頭矮桌擺著鬧鐘,貼著螢光貼紙的指針散著微光,也照亮那張皺巴巴的紙條。我想不通到底作錯了什麼,還是其實我從來就沒分清楚那些是「不公平」還是「抱怨」?
老爸老媽的吵架聲穿透進房裡,我把臉埋入枕頭,想攔阻這些聲音。
朦朧中,我聽見腳埋怨著為什麼同屬四肢,手卻不用被踩在地上;手抱怨大腦只負責下達指令,所有精細實作都是手來完成;大腦忌妒心臟的工作單純,大腦卻得包山包海,還要處理突發事件;心臟全年無休的運作,欽羨雙腳在人或坐或躺時都可以愜意的休息。
——是啊,真是太不公平了。
於是,我死了。
現在終於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