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21-05-16 03:49

[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VII、黎明 (End)

作者:Cecil

結局肝出來了,本週計畫達成。


夕暮れの涙が出そうな赤 私の中の君を溶かしてしまえ  
黃昏的眼淚好像就要落下的通紅 請將在我心中的你溶化

私の体中 君の傷跡で溢れているから もう進めないよ。
ねぇ 消えて 消してよ そう願っていたのに
因為我的體內 正充滿著你給的傷疤 再也前進不了
吶 消失吧 請幫我消除掉 明明我是這樣希望

どうして こんなにきつく抱きしめてるの?
為什麼 我還這樣緊緊地抱住不放?

-from〈Glow〉(翻譯:Kuya




  


  醒來時,薩卡渾身痠痛。

  他從自己的臂彎中抬起頭,頰上殘留淚水乾透後的觸感。然而,他還來不及把臉擦乾淨就從單人椅上彈起來,立刻把手指放到瑟琳娜的唇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溫熱,又立刻抬起她皮包骨一般的手腕,祈求似地探脈搏。

  ——還活著。

  因為這事實而安心的瞬間,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心臟終於跳得穩定了些,模糊的視線也重新開始聚焦。

  瑟琳娜的呼吸速度日漸減緩,有時薩卡甚至懷疑,她其實有好幾次都已經斷氣,是強烈的意志讓她重新開始呼吸。由於瑟琳娜身體虛弱,兩人交談的頻率也減少到一天兩三句話的程度,並非他特意阻止,而是她通常擠不出多少力氣開口,光是保持呼吸,表現出活著的最重要特徵,就已經讓她耗盡精力。但是,只要她自覺那天稍微有點精神,就會跟他說話。他無意阻止,如今她每次開口,他都像聆聽神諭那樣,抱著虔誠的心情,雙手交握。

  這天,瑟琳娜說:「我想變成樹。」

  他微笑,指尖觸及她的臉頰,皮膚乾燥如紙。「變成樹的話,動也不能動,妳會無聊的。」

  「但是,樹活得久。」瑟琳娜說:「只要每天能有你來給我澆水,跟我說說話,我就滿足了。」

  她露出小小的微笑,又睡了過去。薩卡用拳頭抵住自己的胸口,試圖讓那種堵塞著什麼的感覺消失,同時起身想去洗把臉。出病房時,他不小心撞到站在門外的葛雷,而由於臉上還帶著淚痕,他道歉時下意識別開頭。

  「本來我要叫你出來,但看來咱們有心電感應——不用轉過去,反正不看你的臉我也能說話。」

  「有什麼事?」他問。

  「雖然我很想先問你眼睛腫成那樣怎麼看得到路,但從剛才你撞我那麼一下看起來,很顯然答案是看不到。」儘管跟平常一樣是以玩笑話起頭,但葛雷語調平板。「我是要問你打算怎麼辦。」

  薩卡盡量不動聲色地吸鼻子,但徒勞無功。「我是說,什麼意思?」

  「我老實說吧,你老婆——瑟琳娜她……」葛雷用表情示意了一下病房。「你自己應該也明白,她撐到現在根本不正常——她如果不讓自己走得好受一點,你該幫……我是說你該考慮幫她這個忙。」葛雷難得把話說得這麼斷斷續續,薩卡忍不住看向他,只見他說完語帶保守的結論後就拉下臉,雙唇緊閉。

  「你是說安樂死?」

  「搞不好連那都不用。」葛雷避開那個對醫生而言可謂尖銳的字眼。「你要告訴她,已經夠了,可以了,要讓她打從心底相信你的話,這樣她才能安心離開。這幾天我覺得,比起她哪天突然撐不下去,在你睡覺的時候走掉,還不如在你們都醒著的時候道別。」

  「但這種事情,也不是說做就能做。」

  「有時候事情是這樣,腦袋接受以後,身體才能跟著有反應。依我看,你該帶她去散散步。你有沒有什麼想帶她去,但一直沒成行的地方?」

  「那種地方太多了,在物質區也未必找得到。以前我想過帶她去海邊玩,但還沒機會就——」

  「這裡有海。」葛雷抬高眉毛,指著外面。「海濱區那裡就是海,坐巴士的話二十分鐘就能到。」

  「是沙灘嗎?」

  「印象中不是,但我記得水至少還是藍的。那裡有一小片海灣,沒什麼魚,所以沒守衛。」

  葛雷的提議在薩卡心中立刻形成清晰的印象,他、瑟琳娜和陽陽,他們需要一個短短的旅行,目的地是他們從沒真正去過的海濱。如果是聽著海浪的聲音,瑟琳娜一定可以放心入眠,不需要再為了他而努力張開眼睛,也不必再一字一句用力說話。

  「怎麼樣?」

  「就去那裡,我帶瑟琳娜和陽陽去。明天就去。」

  葛雷的嘴角皺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點點頭,轉身離開。

  隔天,薩卡被瑟琳娜咳嗽的聲音吵醒,她的聲音其實不大,但聽得出來很難受,咳嗽聲一陣強過一陣,前一次還沒結束,新一次又急著開始。他像平常那樣拍撫她,看著那蒼白的小臉,想到或許今天不是出發的好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又改變主意,想著或許瑟琳娜的明天永遠不會到來,他應該當機立斷,說走就走。然而最後,他還是沒有動身的念頭,陽陽睡在他的腿上,瑟琳娜的頭輕輕陷在枕中,龜裂的嘴唇微微張著。

  看見薩卡過了中午都還待在病房,絲毫沒有準備出發的跡象,葛雷也沒有催促。只是端來熱過並裝盤的罐頭食物時,問他是不是不打算出門。

  「今天或許不適合。」這種模稜兩可的口吻,讓薩卡自己都有些不習慣。

  「不在今天也行,」葛雷把決定權交給他。「如果你想的話,隨時也可以改期。」

  薩卡發現自己居然為此感到可惜。他想,如果葛雷逼迫他做決定該有多好。無奈之下,他像是要把舌頭咬成一段段那樣,慢慢地回答:「那改成明天吧。」

  那晚,他和瑟琳娜道過晚安,關上門後他又聽見劇烈的咳嗽聲,聽得出來因為胸口很痛,所以瑟琳娜不敢咳得太用力。他把額頭靠在門上,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掉淚。他一抹眼睛,走向後門,坐在通往後院的台階上仰望天空。

  現在是陰曆月份的下旬,月亮已經幾乎消失了,薩卡呆望著好似在眨眼的小星星,又想起瑟琳娜咳嗽的聲音。寧靜的睡眠對她來說已經是奢望,但因為害怕他會孤單,她選擇像那樣活著,沒有過一句抱怨。他做不了決定,利用著她的溫柔,勉強她繼續維持生命,因為害怕跟她分開,讓她這樣死拖活賴,多受一天的苦。這時,他終於明白自己那句「改成明天吧」究竟意味著何等的軟弱與殘忍。於是他反覆搥打自己的膝蓋,無聲地痛哭。

  雙眼紅腫的薩卡回到病房,訝異地發現瑟琳娜醒著。她一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就使勁抬起左手,招呼他在床邊坐下,並要他趴在她的手邊。之後,她像是安慰孩子一樣,摸著他的頭髮說:「你永遠是對的,所以不要怪自己……你如果怪自己,我就不理你了。」

  隔天,薩卡天還沒亮就醒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是個美麗的晴天。或許是因為心態有所不同,薩卡覺得看慣了的天空今天顯得特別清澈、寬廣。一早開始,他就忙進忙出,一下把瑟琳娜的繪本和企鵝傑克的玩偶裝袋,一下又得張羅陽陽的飼料。準備妥當後,他的臉上掛著笑容,坐在瑟琳娜床邊。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於是他說話時也得注意口吻,盡量顯得有精神。他希望,今天對瑟琳娜而言是個完美的一天。

  「感覺還好嗎?」

  「還好。你在忙什麼?」

  「我帶妳去看海。妳還沒有聽著海的聲音睡覺過吧?」

  瑟琳娜搖頭,但是臉上的微笑表示她很期待。

  葛雷進來和瑟琳娜打招呼,還說:「聽說你們今天要去海邊玩,可惜診所不能沒人,我就不跟了。玩得開心點。」

  「我不確定我什麼時候會回來。」

  「放心,我今天不睡,你幾點回來都行。」

  薩卡不知道瑟琳娜有沒有聽見,他和葛雷談論到旅行結束時的事情時,使用的已經不是「我們」和「你們」這樣的複數詞彙。

  預定是在清晨出發,傍晚回來。考慮到瑟琳娜的身體狀況,薩卡的移動速度可能會下降為平常的兩成不到,這是為了要避免過多震動,減少瑟琳娜身體的疼痛。如果哪裡也不去,當然就不會那麼痛,但薩卡相信,瑟琳娜不是那種會因為怕痛而不想外出欣賞美麗景色的人。

  「這樣沒問題嗎?」

  臨別之際,葛雷看著薩卡手上的提箱,陽陽縮在裡面。加上胸前裝了食物和瑟琳娜寶貝的背包,以及背上披著防曬巾的瑟琳娜,負重著實不少。不過,薩卡對葛雷搖搖頭,說:「瑟琳娜幾乎沒重量,其他東西也不怎麼重,我沒問題。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啊。」

  街上的人們不時朝他投來好奇的視線,為了避免碰上熟人,徒增說明的麻煩,薩卡很快拐進人煙稀少的小路,往葛雷畫地圖指示方向的巴士站前進。很快地,他們就離開居住區,踏上黃土遍地的工地區旁邊的公路。薩卡小心地行走,每走一段距離就停下來,確認瑟琳娜的狀況,同時也用棉花棒為她補充水分。離開診所以後,她的維生能力會大幅下降,他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但他同時也相信,瑟琳娜一定可以支撐到他們看見海的那一刻。

  巴士站並沒有時刻表,不過葛雷說,現在這個時間會有巴士,因為有些監工是這個時間坐車到海濱區工作的。等車的時候,薩卡抬頭看著天空,一邊豎起耳朵,以免漏聽瑟琳娜的聲音。

  「薩卡。」

  薩卡立刻問道:「怎麼了?」

  「今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

  「藍色。」他回答完,覺得這個答案太簡略,便又補充:「我說的藍色,就是彩繪玻璃那種閃閃發亮的藍色。天空很藍,雲也很白,堆得厚厚的,像一群白兔子。妳記不記得《哈塔瑪的全家福》?她上學的時候經過的兔子園裡面,兔子聚在一起睡覺。」

  「嗯。」瑟琳娜的聲音在笑。

  「而且哈塔瑪還把手伸進欄杆摸兔子,說:『一團雲朵掉到地上來了。』」

  那是瑟琳娜當時因為看不懂文字而憑空想像的台詞,其實哈塔瑪是在好奇「哪隻是爺爺,哪隻是奶奶」。當負責唸繪本的薩卡像個幼稚園老師似地,從「哪隻是伯伯」一路唸到「哪隻是寶寶」的時候,瑟琳娜早已笑得前仰後合。他說不上自己有多想念她開懷大笑的樣子。

  或許是想起了那段時間,瑟琳娜的口氣忽而盈滿懷念。「聽起來好漂亮。」

  「對,今天的天空非常美麗。」

  「以後,天空也會這麼漂亮嗎?」

  薩卡知道,他應該問區分「現在」跟「以後」的是什麼,但答案早已存在,如同一把鈍刀來回割著胸口。

  「會。」他努力讓自己的回答聽來不加思索。

  「那就好。」

  那句話,聽來就像她終於放下了最掛念的事情。

  巴士終於抵達,慢吞吞在他們面前停下,門咿咿呀呀打開。薩卡左右張望,發現他們是這班車唯一一群乘客。

  「不好意思,我上下車會慢一點,因為我背上的人不能受到太大的晃動。」上車前,薩卡看著表情木然的司機。「我會多付車錢,麻煩你在我們上下車的時候稍微等等,待會不要開太快,在有高低差的地方也要盡量小心。」

  司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不過他瞄了薩卡背上的瑟琳娜一眼,伸出手比了個十。不便宜,但還在負擔得起的範圍,於是薩卡點頭接受。上車後,他單膝跪地,把瑟琳娜從背上卸下,找了個位置坐定後,像懷抱嬰兒似地將她抱在懷裡。

  「好了,麻煩你。」

  車子緩緩開動。薩卡沒有搭過往海濱區的巴士,不知道司機有沒有依他的請求降低時速,但車子確實以非同尋常的低速在行駛。

  「她病了嗎?」

  司機出聲時,薩卡恰好拿錢拿到出了神,因此沒能立刻回答。大腦意識到耳朵曾接收來自外界的訊號時,司機已經恢復沉默。

  「抱歉,你剛才說什麼?我在想事情。」他帶著歉意問道,同時以人頭朝上的方向把十張鈔票疊好對折。

  「你背上那個人,病了?」

  「對。」

  「希望她早點好起來。」

  「……謝謝你。」說完後,薩卡又把視線移回瑟琳娜身上,毫不理會車外的景色。

  車子停止時,薩卡看了一眼腕表,距離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超過半小時,途中,瑟琳娜只有偶爾發出幾次咳嗽。他用和上車時相反的順序重新背起瑟琳娜,下車前把整齊折好的鈔票遞給司機,對方沒有再說話,依舊是木然的表情。他一點點挪動腳步走下台階,最後一步特別小心,因為這一階跟地面有著不小的距離。完全踏到地上之後,他轉身面對司機。

  「謝謝,你可以離開了。」

  司機沒有馬上關門,而是先對他點點頭。接著,缺乏潤滑的門咿咿呀呀關上。

  薩卡環顧四周,確認接下來該往哪裡走。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不過還不到炎熱的程度,視野明亮而清晰。這裡是海邊公路的某處,無論是去向或來向,延伸到視線外的都是荒涼地景,頂多只有一些檢查站之類的小型建築。往物質區的方向看過去,視野中是一大片未經開發或利用的礫石地,交錯的輪胎痕跡顯示,有些貨車曾在上面行駛,或許海濱區的漁民捕捉到的漁獲,就是從這裡抄捷徑運送過去的。在物質區內可以輕鬆看見的垃圾山,在這裡即使極目眺望,也僅能稍微望見其頂端,甚至會讓人誤以為那不過是座土丘。

  「——那是海的聲音嗎……」

  薩卡正忙著專心分析自己的一切所見時,瑟琳娜細小的聲音傳入他耳中。剛才被他忽略了的潮聲也忽然變得十分清晰,為了確認聲音的來向,他轉向自己身後。

  ——是大海。

  有將近十秒的時間,薩卡甚至忘了背上的瑟琳娜。海的色彩、聲音和律動,無一不在震懾他的感官,掠奪他試圖發出的任何聲音。他曾在電影裡看過海,看過潛水員倒摔進海裡和熱帶魚共游,看過船隻被暴風雨像撕紙片般扯碎,也看過歷劫餘生的主角站在海邊,看著晨曦中的救援船,歡欣鼓舞。

  但是,那跟親眼看到海完全是兩回事。

  「薩卡……是海,對吧?」

  他擦擦眼角,立刻回答:「對,是海。妳聽到的是海浪的聲音。」薩卡開始往前走,有條坡道通往下面的礫石灘,很陡,因此他不得不改成將瑟琳娜打橫抱著,一步一步往下走。終於到了灘岸上,他一路走到可以觸及浪花的地方,將她放在自己的陰影中,避免她受太陽直射。

  「來,妳摸摸看,這是海水。」

  「好暖和……有點癢癢的。」

  瑟琳娜的手放在地上,來回拍拂的海浪玩鬧似地觸及她的指尖,旋即退去。在她體驗浪花時,薩卡抓緊時間把陽陽的箱子打開,並直接將牠抱出來。平常薩卡都會讓牠自己離開箱子,因此這次牠有些不安,但一看到瑟琳娜枕著薩卡的腿躺在地上,牠就顧不得自己,馬上跑到她身邊,舔她手上的海水,惹得瑟琳娜輕輕笑了,一直說著「很癢啦」。

  「浪花的泡沫是白色的,就跟電影裡一模一樣。海很寬廣,海包圍著我們所在的島。」

  薩卡省略了礫石灘上的垃圾,只描述海美麗的部分。他唸誦自己曾在繪本上看過的所有文字,試圖在目不能視的瑟琳娜心中建構起海的形象。似乎是他鉅細靡遺的描述當真奏效,瑟琳娜的臉上綻放笑容,彷彿可以想像到海有多麼美麗。陽陽對著海發出吠叫聲,聽起來不像是威嚇,比較像在打招呼。看到他們都很享受待在海邊的感覺,薩卡感到一切努力都有了回報。

  「寬廣……」瑟琳娜認真地複誦這個她將再也沒機會使用的詞彙,並抬起一根手指,勉強指向他們的左邊。「那裡也是海嗎?」

  「對。」

  「那裡也是海嗎?」

  薩卡看著他們的右邊。「對。」

  「海真的好寬廣。」瑟琳娜發出想睡的鼻音。「海浪聲聽久了,有點睏……」

  「睏的話就睡吧。」薩卡一陣鼻酸,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說出與心意徹底相反的言論。「我在這裡。」

  「連海都看到了,應該夠了……對不對?」

  「嗯,想看的全都看到了。我把妳的書、傑克還有之前拍的照片都帶來了,在這裡。喜歡的東西全都在這裡,這樣就不會寂寞了。」

  薩卡拉起瑟琳娜的另一隻手,依次觸碰《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的封面、企鵝傑克的玩偶,以及葛雷為他們拍攝的合照。瑟琳娜似乎還想說話,可是嘗試好幾次都無法發出聲音,就像大腦已經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她開合著嘴唇,像是非常不甘心似地,眼淚從眼罩底下流出來。

  「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他咬住嘴唇,一字一句,用不正常的音量說道:「我在這裡,不要怕。」

  瑟琳娜彷彿很捨不得似地,呼吸了一次又一次,儘管很微弱,但聽得出來十分努力,就像在說著「再一次就好」。微弱的氣息中間是漫長的停頓,沉默中,只聽得見陽陽抽氣的聲音。聽到陽陽不斷往薩卡身上蹭,躁動不安的聲音,瑟琳娜笑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使盡全力,終於又說了一句話。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自己聽見那句話時,胸口像是被開了個大洞的感覺。

  「如果天堂可以養狗就好了……」

  薩卡再次沉浸於大海。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耳中只剩海浪的聲音,懷中的人則已經完全不動了。

  「瑟琳娜。」

  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忍著不出聲叫她,因為害怕得不到回應,害怕那顆拋出去的球就這樣掉在遠處,只能自己走過去將它撿起來。

  但是,他終究沒能堅持到最後。

  又或許,正是在這一刻,他必須拋出那顆注定無人歸還的球,因為留著它已經毫無意義。

  「瑟琳娜……」

  靈魂的重量據說是 21 克,他並沒有精準測量懷中身體的方法,可是他卻彷彿感覺到,瑟琳娜身上的某些東西跟她的體溫一樣逐漸流失,使那確實的重量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裡描寫的一樣,瑟琳娜用完了生命,因為太輕而飄上空中,去了某個地上的人不可能知道的地方。即使他讓她的頭緊靠自己的胸膛,死命地抱緊她,不斷嗚咽著說「不要走」,她也不會再張開眼睛。

  不能哭,哭的話瑟琳娜會擔心他,即使到了天堂也會擔心他。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可是……

  「對不起,我說謊了……我明明,不想騙妳的,我明明應該誠實的……其實我——不要……為什麼要離開我,不是說了想一輩子陪著我……我們不是約好了……」他控制不了抽噎,音量愈來愈大,直到無法掩藏,甚至忘不了曾這樣哭喊過。「是誰規定的,是誰說妳不得不走的!瑟琳娜,求求妳……陽陽,陽陽要是沒有妳的話……我要是沒有妳的話……!」

  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彷彿被撕成大小不一的兩半,大的那一半已飛往天際,無影無蹤。見他哭得像是弄丟了什麼,陽陽確認似地用髒髒的鼻頭頂了頂瑟琳娜的手肘,隨即朝著海面發出沙啞的長嚎,彷彿在質問是誰把牠的家人帶走了。

  瑟琳娜的身體變得冰冷、僵硬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因為哭得太厲害、太久,薩卡的嘴巴很乾,眼睛也不住發疼。陽陽很早之前就因為疲倦而躲回箱子裡面,或許牠也正在屬於自己的陰暗角落垂淚,悼念著瑟琳娜。

  在被留下的他們面前,深藍色的海面沒有一絲光彩。今天沒有月亮,穹頂空曠而昏暗,只有靜默的繁星。

  海將他們的整個世界納入臂彎,宛如懷抱著幼兒的母親在熟睡,一呼潮起,一吸潮落,潮聲寧靜,自始至終。他想讓瑟琳娜隨著波濤遠去,沉眠其中,但手怎樣也無法放開。誰也不知道她會到哪裡去,她體重那麼輕,如果沒有沉到海底,會不會被漁船撞上而四分五裂?就算沉到海裡,也會變成魚的食物,被啃得坑坑洞洞。想著這些,最後他還是決定去拜託葛雷,在後院給他一個小角落——真的只要一個很小的角落就好,他可以和陽陽在那裡懷念從前,想像著她聽得見他自言自語。

  如果沉入冰冷的海水,就可以提早去見瑟琳娜吧?可是他不能那樣做,不管是因為身為醫生,或是因為身為薩卡。《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裡面說過,確實用完生命的人才能飄上天空。他必須跟瑟琳娜一樣飄上天空,這樣他們才能再相見。

  於是,他按照與來時相反的順序收拾東西,把陽陽的箱子關上,用防曬巾包住瑟琳娜失去溫度的小小身體,背到背上。這時當然已經沒有巴士了,他只能沿著公路的方向一路走回去。

  像是對背上的人打招呼一般,他用最像平常的口氣說:「看完海了,我們回去吧。」

  那個晚上,他拖著腳步、忍耐腳底的疼痛與小腿的痠痛,徒步回到診所。

  直到他終於看見在門口抽菸的葛雷,已是天明時分。







  薩卡原以為必須解釋自己為什麼想借後院的一小塊空地,但跟著不發一語的葛雷走進診所時,他發現後門邊已經擺著一把靠在牆上的鏟子。

  「待會你整理一下,吃點東西,也餵棉花糖吃點東西。都準備好以後,再接著做接下來的部分。」

  葛雷這樣吩咐的時候,薩卡猜想他有過埋葬他人的經驗。大概是他又不小心在臉上顯露出疑問,葛雷嘆氣道:「你老婆不是第一個在後面有床位的人,我之前就在那裡埋過人了。所以我說的話你最好聽進去:洗把臉,把自己整理一下,就當你是要出席喪禮,不要蓬頭垢面的。你現在滿臉眼淚跟鼻水的痕跡,髒得要命。」

  一聽見這番話,薩卡立刻用袖子抹了把臉,從觸感來看,似乎沒什麼成效。他把包在防曬巾裡面的瑟琳娜交給葛雷,自己則是先把陽陽從箱子裡放出來,裝飼料給牠吃,最後才去刷牙洗臉,並熱一個罐頭來吃。罐頭豬肉吃起來就像蠟燭塊似的食之無味,但若缺乏體力,就無法挖好足夠大的洞埋葬瑟琳娜。唯有這件事他不想讓葛雷代勞。

  薩卡到後院找葛雷,第一句話就問:「你剛才說你在這裡埋過人,是誰?」

  「納坦他老婆跟兒子。」

  薩卡記得,葛雷說納坦的妻兒死於兩年前的垃圾場火災事件,他無法接受這件事,因此藉由鹽的副作用讓自己產生家人還在世的幻覺。然而,他不知道葛雷把兩人的屍體帶回來這裡,他以為這裡的處理方式是交由管理單位幫忙火化。

  「我不想讓他們的骨灰跟其他人的混在一起。這裡沒有墓園,也沒有收納骨灰的習慣,人燒掉以後就完全沒有了,我沒辦法習慣這種事情。」葛雷走到用來區隔診所和其他家戶的綠色浪板附近,那裡的雜草長得很茂盛,幾乎有半個人高。「我把他們埋在這裡。我一直都希望,總有一天我能告訴納坦,我沒讓人把他老婆小孩收去燒掉,而是把他們埋在一個寬敞又舒服的地方。他想的話,隨時都可以來看他們……但有些事情大概也只能想想。」

  葛雷似乎認為不跟納坦吐實才是正確的選擇。薩卡並不這樣認為,但他也沒有違反葛雷的意思,偷偷把真相告訴納坦。不過,聽到剛才的感嘆,薩卡還是緊握著手上的鏟子握柄,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那時的他跟現在的他,或許已經不一樣了。昨天還承受不了的事情,今天就可能承受得了。」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跟他說?」葛雷遠遠看向他的眼睛。

  「或許他早就感覺到了,但是他看你那麼努力隱瞞,就沒好意思告訴你。」

  葛雷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倒沒想過還有這種可能性。」

  瑟琳娜嬌小而消瘦,所以坑並不需要很大,但薩卡像是想藉此轉移注意力一般,挖出來的坑洞大小標準,可以放置正常尺寸的棺木。鏟子只有一把,所以葛雷沒幫忙,只在旁看著,為了不讓陽陽礙事,他第一次將牠抱在懷裡,像安撫孩子那樣摸著牠的毛。

  「棉花糖,你看你這狗當得多不稱職。後院的土這麼好挖,連薩卡這種沒什麼勞動能力的人都能挖出個大洞,你卻從沒想過在這埋根骨頭什麼的。如果狗也有自己的神,我看祂肯定每天都在天上對你搖頭嘆氣。」

  儘管心裡仍然空蕩蕩的,但葛雷的玩笑話還是讓薩卡不小心笑出來。其實薩卡很佩服他,無論在什麼場合,無論心情如何,他總是抱著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彷彿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傷害他。說起來,陽陽的確沒有挖洞的習慣,這點跟電影裡面的狗非常不同。可能是因為牠出生在沒有公園綠地的繁華區,在白楊區跟梧桐區也沒什麼出門玩耍的機會,所以並未養成挖洞的習慣。如果牠會挖洞,不知道牠會埋些什麼?或許牠會把自己那條小毯子埋進去。

  挖好以後,薩卡看著躺在防曬巾上的瑟琳娜,她的皮膚已經開始浮現斑點。其實他心知肚明,這已經不是瑟琳娜了,讓她之所以是她的事物,已經消失無蹤。然而,說來奇怪,跪在她的身體旁邊,將她抱起的時候,他甚至依然能感受到強烈的衝動,想緊抱住她、親吻她,或許她會像童話故事那樣悠悠睜開眼睛。

  「其他東西也要放進去嗎?」葛雷指的是繪本、傑克玩偶和他們的合照。

  薩卡苦思良久,這些東西一旦深深埋進土裡,就沒有理由再拿出來。如果什麼也不給瑟琳娜,她就只能孤孤單單待在地下,想像那畫面使他於心不忍;然而,要是他自己不保留一些可以用來紀念瑟琳娜的物品,他又會覺得無依無靠。葛雷沒有催促,就任由他將鏟子支在地上,滿頭大汗地思索該怎麼做。

  最後,薩卡只留下一張合照,是瑟琳娜站在他身邊、緊緊抱住他手臂的那張。

  一做好決定,薩卡便往下爬到洞裡,鋪好防曬巾,將瑟琳娜的身體放在上面,繪本、傑克玩偶和合照放在她交疊在胸前的手上。之後就是使鏟子的工作,翻飛的土屑一點點蓋住她瘦小的身體,薩卡一邊暗罵自己不爭氣,一邊淚眼模糊地將土回填。他並非勞動者,能順利埋葬瑟琳娜已經是超乎想像的成就,完工後,他滿頭大汗不說,雙手也滿是磨傷的痕跡,而且抖個不停。但是,他做到了,他用自己的力量讓瑟琳娜安眠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自己隨時都可以來探望她,和她說話。

  在露出欣慰笑容的薩卡身邊,葛雷忽然說:「她有東西要給你。」

  「瑟琳娜有東西要給我?」

  「嗯,是一封信。」葛雷放下陽陽,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個標準大小的牛皮紙信封。「她說,用錄音的話會斷斷續續,要是錄著錄著哭出來還會浪費帶子。但是,直接告訴你,你可能又會覺得她在說謊,所以用寫信的。真是,真虧她知道自己素行不良。給你之前我想抱怨兩句,她為了這信可是折騰我整整三天,三天!好不容易打完草稿,我準備要開始謄,她又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居然叫我把段落調換位置,我真的是差點抓狂。」

  薩卡完全能想像出瑟琳娜理直氣壯地指使葛雷的模樣,不禁再次笑出來,鑽到他懷中的陽陽直起身子,拚命舔著他沾滿眼淚的臉頰。

  「信呢?」

  「拿去,你自己讀,我去抽根菸。」

  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加上激動與好奇的情緒使然,薩卡光是拆信就費了好一番功夫。瑟琳娜會說些什麼?他恨不得立刻展信細讀。終於取出信以後,他立刻看向第一行。葛雷的筆跡跟他在病歷上的字跡不同,十分端正,很可能是被瑟琳娜強迫重新謄寫一次的。一想到他們為了這封信吵嘴的場景,他的心裡就滿是懷念。

  薩卡:

  如果你可以看到這封信,就代表我已經不在了吧?這是我要葛雷幫我寫的,他的字應該不會很潦草吧?我看他寫的病歷根本不像字,所以有跟他說,如果他沒有認真幫我寫,我會叫陽陽咬他。如果你還是看不懂,你盡管去罵他,我可是已經跟他說過,要寫得特別特別端正的。

  你還記得你幫我的眼睛手術的那時候嗎?

  幸好那個時候我被麻醉了,因為如果沒有,我一定會哭出來。在醫院裡面的時候,我時常也夢見你和陽陽,光是夢見你們就很奢侈,醒來的時候我總是很難過。然後那天,我們見面了。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感覺就像有人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把不見了的東西還給你一樣。我一看見你的眼睛就認出你了,薩卡。我永遠忘不了你的眼睛,看著那對眼睛的時候,就像我正在照鏡子。明明我們的眼睛都是灰色,可是你的眼睛好漂亮,我不管看多久都不會膩。

  我最喜歡太陽了,薩卡。我喜歡太陽,也喜歡早上。繁華區永遠都是黑夜,如果有生之年我能見到白晝,那時我一定過著美好的生活吧。年輕的時候,我是那樣想的。雖然用「年輕」這個詞讓我覺得自己好奇怪,明明我現在還沒有老啊。之後,你帶我看到太陽,有不熱的,也有很熱的,但不管是什麼樣的我都喜歡。

  雖然很小,但我有一個家,陽光會從窗戶照進房間,裡面有我的繪本、有傑克鑰匙圈、有放著我們照片的相框、有陽陽,還有你。不管什麼時候靠在你身上,你都會摸摸我的頭,問我有什麼事情。每次靠著你的時候,我都在想,時間如果能夠停止的話就好了。

  聽著你睡覺時呼吸的聲音,我就想哭,我離開醫院以後只過了幾個月,就這麼樣短短的時間,讓你放棄了更好的生活,為什麼我剩下的時間那麼少?我真不甘心。明明你那麼努力、那麼拚命,為什麼我連活久一點也沒辦法為你做到。之前,我做了很多蠢事,讓你傷心,真的很對不起。我總是沒辦法把事情做好,我很想把最後的時間好好收拾起來,像電影裡面的人那樣,安排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讓還活著的人收到一個驚喜,最後笑著告別,可是卻一直搞砸。我真是個傻瓜,你卻一次也不罵我。你太寵我,我才總是長不大。

  我很想跟你道歉,如果不是我,你一定會在白楊區過著安穩的生活。但是,你一定會生氣吧,一定會說,這是你自己願意的事情,讓我不要胡思亂想。可是,每天,在這裡看著太陽出來的時候,想著或許今天也會很熱很熱,像那樣的時候,我都會想,如果沒有遇到我的話,就算會繞點遠路,你也還是可以去一個不那麼熱的地方,過不那麼辛苦的生活。每當那樣想的時候,我就好想要消失。可是薩卡,即使是最厭惡的自己,也可能帶給別人幸福,這件事情是你讓我學到的。你在這裡每天都勤奮地生活,努力幫助別人的樣子,我最喜歡了。就算遇到很多讓人生氣的事情,你都還是那麼認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那樣的你讓我好驕傲。所以我和你說,你成為醫生真是太了不起了,能像這樣向別人伸出手,真是太棒了。我這樣和你說的時候,你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你能有這一天是因為我。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我的內心就好像變成了一顆氣球,隨時都會飄到高高的地方去。

  這輩子我只做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遇見陽陽跟你,特別是你。你是我的奇蹟,而且以後會成為更多更多人的奇蹟。薩卡,和我一樣祈禱你能快樂的人,肯定會愈來愈多,我希望在那些人裡面,能有人為你帶來新的快樂。

  我很想繼續這幸福的一生,但是對不起,我得先走了。

  瑟琳娜

  菸的氣味傳入他的鼻腔,聞起來竟有些悲傷。他緊抱著陽陽,讓牠不斷舔掉他頰上的淚水,可是似乎發現自己怎麼樣都舔不完,於是發出安慰似的哀鳴聲。

  信封裡面還放著他們去海生館的時候拍的照片,這令薩卡十分意外,因為他始終以為瑟琳娜逃出來時沒有帶到它。照片裡,一把扯下假髮後,她的頭髮凌亂,呈現一種不羈的美,但同時又顯露出幾分天真,因為她把傑克玩偶擺在臉頰旁,露出有點不整齊的牙齒,摟著他的脖子大大地笑著;他自己則微張著嘴,一副沒抓準時機的呆樣。

  ——原來從那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了,瑟琳娜總是比他早那麼一些,而他總是在後面努力追趕。

  現在,薩卡還沒有辦法笑著回想那段時光,於是心如刀絞地將相片收回信封,再次閱讀那封信。直到眼淚不小心滴在信紙上,他才擦去水珠,把信收好。

  「葛雷,」他單手摀著眼睛,喉嚨發緊地問道:「她把這些事情念給你聽,讓你寫下來的時候……是什麼表情?」

  「她一直在微笑。」葛雷的聲音跟菸一同飄到他的身邊,幽幽的。「我不管活幾輩子,都收不到這種信。」

  「謝謝你。我知道,有些事情,瑟琳娜面對我的時候說不出口,是我不好。謝謝你幫忙她。」

  「不用客氣。然後,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醫生懂的不只有救人的方法。」葛雷意有所指,薩卡並不意外他會提出這種想法。「放心吧,你挖這麼大一個坑,足夠放她不說,你在裡頭也是愛怎麼躺就怎麼躺。」

  薩卡搖頭,表示不需要。他還有很多必須完成的事情。

  「瑟琳娜問我,以後天空是不是也會這麼漂亮,我說會。」他把臉埋在陽陽的毛裡面,感覺到狗兒的體溫,陽陽蹭著他濡濕的臉頰,溫柔地叫著。「我要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確認,然後告訴她答案,因為我不想對她說謊。我會誠實地去找她。」

  不斷淌落的眼淚屬於他自己,凝望著的眼睛卻是來自於她。他要用她的雙眼,去看從今往後的一切醜陋與美麗,直到確實地用完生命,輕得飄上空中為止。與她重逢後,他會鉅細靡遺重述自己的經歷,然後擁她入懷,問出那個他只想從她口中得到答案的問題——

  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







  「你不累嗎?」

  「累什麼?」

  「你不覺得跟刁民溝通很累嗎?我不用自己去面對他們,光聽你說就覺得很累。」

  瑟琳娜離開後,薩卡依然像從前那樣為物質區的居民看診,每天結束工作回來,都會和葛雷聊起居民的健康狀況,也免不了要提及某些特別蠻橫或愛佔便宜的類型,但不是為了抱怨,只是討論病情的時候順便問葛雷有沒有遇過對方,這樣或許能得知更多資訊,有助於說服患者聽從醫囑。

  薩卡放下叉子,聽著陽陽在他腳邊吃飯的聲音,最近牠吃得愈來愈少,恐怕已來日無多了。

  「瑟琳娜有時會說我講話難懂,我覺得他們不聽話,可能是因為聽不懂,因為我說得太複雜。用簡單的方式多說幾次的話,慢慢地他們也可能會明白。」

  「放屁,有些人根本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只是想佔你便宜。比方說上次那個跟你要一週份的藥的,我用膝蓋想也知道他要把藥拿去黑市賣。後來你怎麼處理?」

  「每天去他家看著他服藥。」

  「沒錯,我就是不懂你怎麼能做到這種程度。」葛雷大翻白眼。「這種事情我可做不來。」

  「在我還有能力做的時候,我想盡量多做一點,就算只是多一個人得到幫助,我也會覺得心裡更舒坦一些。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是為了我自己。」

  「唉,好吧。我能怎麼辦,我都答應你老婆要陪你搞這些了,說到做到。」

  「我跟你說,葛雷真的很夠兄弟,我老婆每次都說,認識他是走八輩子好運。」

  發表這番看法時,納坦笑嘻嘻地咬著叉子。不知道為什麼,葛雷似乎找了個機會和納坦談過他過世妻兒的事情,後來他總算是接受了兩人已不在人世的事實。現在他下工後喜歡跑來診所串門子,待到晚餐時間更是家常便飯,不過並不是為了貪圖免費的晚餐。他每次都會帶自己的配給食材過來,讓薩卡發揮料理技術。如果薩卡太晚回來,那天他們就只有熱過的罐頭食物可吃,但三個男人對此都毫無怨言。吃飯時,他們會聊各式各樣的話題,也會聊到已經離開的人,氣氛偶爾會因此變得凝重,但只要想到曾經有過的歡笑,他們都還是會打起精神,笑著回憶往事。

  除了為居民看診,薩卡若是在看診途中遇到任何受傷的兒童,也一定會停下腳步,免費為孩子包紮,並牽著他們回家。當然,如果知道孩子是因為父母而受傷,他也依然會勸誡對方。他和阿當的事情早就傳遍診所附近的區域,阿當攻擊薩卡而慘遭鄰居打斷腿的事情也人盡皆知,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會看在他的份上,勉強答應對自己的孩子好一點。儘管曾經很後悔,但如今他覺得,那次事件畢竟還是帶來了正面的結果。

  薩卡沒有忘記瑟琳娜喜愛的那群孩子們。他維持每隔一天去垃圾場說故事的規律,孩子們都很黏他,總是纏著他把已經講過無數次的故事再講一次。有次他著涼感冒,拜託葛雷代替他去說故事,結果孩子們也喜歡上葛雷,常常跑來診所玩,還說葛雷比他更會講故事。

  面對薩卡的疑問,葛雷自承故事說得很隨便,不怎麼注重細節,但他很懂得怎樣用兒童偏好的風格講故事。薩卡這才知道,葛雷其實也很喜歡小孩,難怪他先前會問薩卡他們有沒有打算生兒育女。在他們來到物質區之前,葛雷從不讓小孩來診所玩,之所以不讓孩子來玩,是因為納坦的兒子丹尼過世以後,他看到孩子就會想到丹尼。不過,拜那次代班所賜,孩子們三不五時就來診所找葛雷玩耍。薩卡每天結束工作回去,常能看見葛雷工作偷懶,在後院和孩子們玩紙牌或打石頭。也有孩子不會留下來玩,只是路過跟葛雷打聲招呼,然後留下自己在垃圾場撿到的寶貝。

  瑟琳娜過世後七年,也就是薩卡三十四歲那年,有人造訪診所,說納坦因為工地意外而過世。納坦沒有其他家人,傳話者聽納坦鄰居的話來找葛雷,跟他說要把納坦的身分證交上去,管理機關才能幫忙安排火化,或是將屍體交還給他。

  葛雷告訴薩卡,納坦並不是不能到市場工作,但他需要消耗體力,這樣才不會在空無一人的家中胡思亂想。或許納坦死在工地其實是個很合適的結果,至少不用受病痛折磨。而且納坦的遺容很安詳,或許是他想到自己即將離開人世,因此露出解脫的笑容。

  說是那樣說,得知好友的死訊後,葛雷仍舊消沉了兩天有餘。在那期間,薩卡幫忙他將納坦埋在妻兒旁邊。完成後,兩人坐在後院。葛雷說起納坦和他家人的故事,之前薩卡都只是從他們口中片段地了解這些,一直到今天才聽見完整的敘述。

  最後,葛雷對薩卡露出疲憊的表情,就像是走了幾萬公里的路。「咱們這行真的難,你不覺得嗎?」

  「哪部分?」

  「不能比患者先死的部分。」葛雷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我先跟你道歉。」

  「為什麼?」

  「我大概會走得比你早,到時你可能也會覺得很累。說老實話,把人一個個送走真的很累。」

  又過了七年,薩卡四十一歲那年,葛雷因為肺癌過世。他臨終前幾天,孩子們在他枕頭跟床邊放上許多有缺陷但洗得很乾淨的玩具,看得出他很感動,但嘴上還是抱怨道:「這是為了防止我側睡對吧?我現在只能跟個木乃伊似的直挺挺躺著。」葛雷闔眼後,薩卡為所有孩子念了《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告訴他們,葛雷先去天堂佔位置,到時他們一個個上去,他會教大家怎樣品嚐起司。如果葛雷聽得到這番話,一定會唸他說:「你除了拖我下水還懂什麼?」但同時,他也必定會露出父親一般的笑容。

  薩卡還記得,葛雷過世前幾個月,他們曾經聊過「人死後會去哪裡」這個問題。

  「你老婆有一次跟我說,她認為人死了之後會飄到天空上,還得吃月亮。」每次說到瑟琳娜,葛雷就免不了大翻白眼,像個受不了妹妹的大哥哥。「你真該看看她那時候的表情,我那時想,這觀念是誰灌輸的啊?原來始作俑者就是你。」

  「不然你覺得應該到哪去?」

  「以前我覺得人死了就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不過現在我覺得,飄到一個每天吃月亮的地方也不賴。」葛雷嗓子發虛,聲音乾枯,不過口吻很平靜。「我死了以後,這裡就只剩你跟小派了。」

  「嗯。」

  「你還有得熬,繼續努力吧。我沒你那麼認真打拚,但我比你早把生命用完,我也不知道這事是誰決定的。如果你問我,不管是誰決定你的壽命長短,他肯定是個喜歡折騰人的傢伙。」

  「再多活幾年也好,我還有很多東西要教給派洛斯。」

  曾經被喚作「小派」的派洛斯,現在已經是個二十有二的青年,薩卡在派洛斯十五歲那年為他移植角膜,使他的右眼重見光明。之後,他在診所幫忙,跟薩卡學識字算術,偶爾幫忙跑腿去市內置辦東西。儘管不能跟正規醫學教育出身的人才相比,派洛斯卻仍可說是個出色的助手,而且薩卡相信他很快就能獨當一面。

  「而且,要是你來得太早,那傢伙肯定會罵我,說都是我抽菸抽得兇,害你吸二手菸吸到生病。不過我又想到,她就算真的知道什麼叫二手菸,搞不好也不知道那東西吸久了會生病。要是能遇到她,我大概也能再遇到納坦。」提到已不在人世的摯友,葛雷的神情多了幾分懷念。「那傢伙現在肯定在天上過得挺好。」

  「看到你的話,他們一家都會很高興吧。」

  「唉,我只希望那邊沒人瞎折騰生孩子的事。要是在那裡也討不到好老婆,我就不當好人了。」

  「你會遇到個好女人的。」薩卡保證道:「天堂是個公平的地方。」

  葛雷的嘴角抽動一下。「我老覺得我們兩個天差地別,但我覺得,能遇到你還是挺不錯的。你是個好傢伙。」

  「你也是。」

  「我記得我已經道歉過了,但我還是想再說一次。抱歉,我會比你早走。」

  又過了四年。 

  「老師,你要的水。」

  「謝謝你,派洛斯。」

  薩卡放下筆,將筆蓋扣好,就著水服下鹽。他才四十五歲,但生活在物質區,身體衰退得比在城內更快,現在不吃藥止痛的話連筆都拿不穩。年輕時他對鹽視如敝屣,但接下診所以後,開支增加許多,他學會了折衷跟退讓,這樣才能把藥留給更需要的人。

  曾經被喚作「小派」的派洛斯,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跟來包紮扭傷的娜娜互相一見鍾情,兩人約會了幾個月,之後就去辦了結婚登記。娜娜頭一胎就是雙胞胎,派洛斯在她懷孕時,每天都親她的肚子。三年後的現在,娜娜的肚子又大了起來,上面印滿丈夫無形的唇印。

  時間已經快要到了。

  最近幾個月,薩卡時常作夢。由於夢境是經驗構成,因此人經歷的事情愈多,就愈容易受到夢的糾纏,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他總是有種錯覺:年老死去的人,都是被夢境給活活累死的。醒來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將要化成煙霧,轉眼間就會飄到空中,四散開去。

  瑟琳娜去世的隔年,陽陽就走了,牠是條命運乖舛的狗,陪著他們跋涉流浪。在天上遇到牠的話,至少瑟琳娜就不用感嘆「天堂沒有比陽陽可愛的狗」。薩卡挖開瑟琳娜的墳墓,刻意挖偏了些以免看見她此刻的模樣,將包在鵝黃小毯中的陽陽埋進去,希望他們在天堂能很快重逢。陽陽離開後,他走在診所中,時常會有種錯覺,以為有什麼軟軟熱熱的東西擦過他的小腿,定睛一看卻發現只是堆在地上的紙箱。而在他的夢裡,陽陽總是和瑟琳娜一同出現,無論過了多久,她的笑容都是那麼開朗,讓他如同沐浴在陽光中。

  雖然有派洛斯這個助手,可是從葛雷離開的那瞬間開始,薩卡就徹底失去了跟都城的接點。來自都城的他已經死了,現在只剩活在物質區的他。午夜夢迴,他想到這件事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被拔掉了根,只能在風中飄盪,內心湧出一股止也止不住的悲傷。

  但是,那些都要遠去了,所有的……

  這是個晴朗的冬天傍晚,派洛斯陪薩卡欣賞窗外的暮色。他知道自己的老師對觀察黃昏的天空有異常的堅持,不僅極少錯過觀察的時刻,還會把天色記錄下來。

  派洛斯的聲音打破沉默。「老師,娜娜說晚上要做果乾派,慶祝你生日。」

  「娜娜肚子大了,太勉強不好。」薩卡勉強撐開乾燥發緊的喉嚨,叮嚀了句,並寫下「晚霞是赤銅色」。

  「她總愛嚷嚷躺著手腳痠,好不容易找到理由起來活動筋骨,就由著她吧。」

  一對雙胞胎兒子跑進來喚他們吃飯,兩個孩子一左一右牽著佝僂的薩卡走出房間。為了讓老師出房後不用爬樓梯,派洛斯把餐桌搬到一樓,方便薩卡用餐。

  晚餐豐盛,顯然娜娜充分活動了筋骨。當作點心的派在晚餐結束後上桌,香氣撲鼻、外酥內軟,果乾色彩鮮艷,明顯加了不少色素,但至少讓派顯得非常美觀。薩卡用鼻子與眼睛吃得很飽,餐後讓派洛斯扶著自己去房間休息。

  「老師,生日快樂。」幫他蓋好被單前,派洛斯又說了一次。

  「謝謝你。晚安,派洛斯。」

  十八年來頭一次,在入睡前的瞬間,薩卡的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孤獨。







  氣流的聲音掠過耳畔,迎面而來的風帶有芳香。他從沒夢到過身處花田,因此感到很意外,原來夢裡的花香會如此馥郁而真實。他翻了個身,需要靠鹽才能壓制的疼痛不復存在,四肢百骸像是注滿了溫泉水一樣又暖又舒服。

  好想一輩子就這樣躺著。他難得會有如此懶散的想法,這陌生的心情不禁使他笑出來。

  「在笑耶,應該是做了什麼好夢。」有人輕輕戳了他的臉頰,然後在他身旁躺下,湊在他的臉頰邊說:「叫都叫不醒,肯定累壞了。陽陽你看,爸爸睡覺的樣子很可愛對不對?」或許是情不自禁,對方說完以後就親了他的臉一下,發出輕柔的笑聲。

  他還是閉著眼睛,但感覺到自己熱淚盈眶,這個聲音、這個觸感,全部都好熟悉。帶著笑意的、甜甜的聲音,小小的嘴唇,銀鈴般的笑聲,使他想起自己的過往,是有著幸福時光的那部分,是再也回不來的那部分。

  ——薩卡睜開眼睛。

  成對的灰色雙眼相互注視。那是他以為已經永遠失去的畫面。

  「早安。」

  瑟琳娜的笑容,宛如花朵迎著朝陽綻放,當中飽含的感情鮮明、熱烈而耀眼。

  像是捲曲的花瓣舒展開來一般,薩卡的心中洋溢著眷戀。然而,他的心也同時像被徹底碾碎似地,充斥無邊無際的痛楚。剎那間,有太多太多的情緒湧入胸口,將他淹沒。

  薩卡不斷開合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激動之下,他把面前的瑟琳娜緊抱入懷,將她的面龐壓在自己胸前。以往他會克制力道以免傷到她,現在卻不敢有絲毫放鬆。或許眨眼間夢就會結束——流著淚醒來的早晨,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經歷——直到陽陽湊到薩卡面前,舔了舔他的臉頰,他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此時此刻,哭泣是多麼奢侈,但他不能自已。

  良久,他終於拾回理智,強行止住淚,放開瑟琳娜的身體,並且閉上眼,好似自我催眠那樣沉聲命令道:「夠了,我準備好了。讓我醒來,醒來……」

  「薩卡?」

  他一下沒想起那是在叫誰。葛雷過世以後,沒有人再叫過他的名字。他更用力閉起眼睛,咬牙切齒地喊道「夠了」,陽陽似乎被他嚇著,嗚嗚叫著走了開去。瑟琳娜使了點勁,將手臂抽出他的懷抱,繞過他的身體拍撫背部,像在哄嬰兒。

  「別那麼緊張,來,放鬆一點。你不是在做夢,真的。」

  「不是嗎?」他發現自己的鼻音很重,於是深呼吸了好幾次。

  「你不是說過嗎?你沒聽說過,女人夢到喜歡的男人的時候,對方淨是副傻樣。」說著說著,瑟琳娜格格輕笑,口吻調皮又帶有一絲疼惜。「薩卡這麼傻,遇到開心的事情反而哭哭啼啼,這一定不是夢。」

  在患者、學生或葛雷面前,薩卡沒有示弱過,因為醫生不可以哭泣。他始終以為自己是具草編骨架,其中有容易被風搖響的悲傷,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是肉做的人類,奔流而出的眼淚,將被理智給凍結的心一點點溶化。陽陽大概在好奇為什麼兩個主人光是躺著,什麼也不做,便發問似地蹭他的頭頂,這熟悉的、被深愛的人環繞著的感覺,讓他緩緩鬆開手,跟瑟琳娜再次對望。

  她很珍惜似地伸手撫過他的臉頰,像是看著懷念已久的人。「好不容易到這裡,辛苦了。薩卡真了不起。」

  為什麼會那麼遠呢?

  為什麼會那麼久呢?

  為什麼這樣的話,需要用掉那麼多哭著入睡的夜晚,才聽得到呢?

  薩卡終於哭了出來,像個孩子終於找到回家的路,因為安心跟忽然的解脫而痛哭不已。

  「我努力了……努力了,從妳離開以後,每天我都、拚命地……每天、我都寫日記,記錄天空……」

  淚流滿面的他,到後來已經搞不懂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不斷地說著「我努力了」。

  「明明就算偷懶個幾次也不要緊,薩卡真是個傻瓜。太努力會很累的。」雖然這樣說,瑟琳娜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紅著臉頰望向雙眼浮腫的他。「但是,你認真的樣子最棒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瑟琳娜哄他起來,拉著他說要去圖書館。走沒幾步她就說腳痠,讓他抱她。他依言將她抱得高高的,讓她單手抱著陽陽,另一隻手則環著他的脖子。

  「我帶你去圖書館,我要唸我推薦的書給你聽。這裡一定就是天堂,因為我看得懂這裡所有的書。而且,月亮吃起來就像起司一樣哦。」

  瑟琳娜就這樣賴在他懷裡,他邊走,她邊說明路邊的各色風景,就好像他當年介紹白楊區那樣如數家珍。路上,他們遇到許多熟人,好比說老爹、哈特先生、羅娜多、納坦跟他的妻兒、葛雷……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他不那麼熟悉的人,但瑟琳娜就像跟所有人都認識了好久好久,所有人都對她露出笑容。作為回應,她一次又一次地介紹薩卡,每次介紹時都會說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驕傲。最後,她在旁人的口哨聲中給了他一個宛如春天的長吻。

  在圖書館門口,他放下瑟琳娜。她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像個撒嬌的孩子。

  「薩卡,這裡沒有人會生病或受傷,所以你不用工作。」

  「我知道。」

  「我們說好的,來這裡以後,你要每天陪我。」

  「我答應過。」

  「我把我們的新家佈置得很漂亮,你一定會喜歡。」

  「我很期待。」

  「以後我哪裡也不去。我跟陽陽會一直在這裡,跟你在一起。」

  「一言為定。」

  陽陽忽然叫了一聲,瑟琳娜也跟著抽動圓潤的鼻頭,發出驚喜的聲音。薩卡不由自主隨著她的動作嗅聞,發現原先的花香變成一絲淡淡的、促進食慾的香味。

  「你有聞到嗎?月亮要出來了,今天出來得好早啊,一定是因為它知道你來了。快點,我們得趕快過去,大家會讓你第一個享用,好吃的話,一定要大聲說出來。」

  瑟琳娜拉著他往前走,小小的手無比溫暖,象徵著旺盛的生命力,他放心地用力回握那隻手。

  「我們走吧。」

  色澤宛如起司的月亮慢慢升起,柔和的光輝逐漸照亮他們,以及他們永遠的新家。







Fin.









片尾曲是川崎正貴的鋼琴曲〈Afterglow〉,「Afterglow」有「餘暉」的意思,是個很美的字。

結局來得滿突然的(我指現實中)。本來想寫後記(三萬字預定),不過在另外的平台上做了個匿名調查,發現太長的後記普遍不受歡迎,原因大概有:會妨礙讀者的感受、造成各式各樣的壓力(我不太懂這項就是了),還可能讓人不想留言。的確上次寫後記時,也過「因為後記都有寫了所以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樣的想法。因此這次我就不提出我這邊的想法,讀者可以自由地解讀這個故事。

本來想在後記裡面聊聊角色的事情、原案跟現案的差別、使用的音樂、章節標題和拆分方式、重要劇情的寫作花絮等等,不過因為後記的預定取消,這些事情應該會改成在噗浪上以碎碎念的方式呈現(也可能我會忘記寫)。

簡短地提及想要感謝的對象吧。

因為本作是在和鏡文學簽約後才重新開始連載,也才因此有第四版的誕生,所以我想佔比超過 50% 的功臣絕對是當時的編輯阿尼(化名)。先前我有幸親自和本人道謝,但是,其實不管怎麼道謝我想都是不夠的,阿尼所做的事情,幾乎就像是把瀕死的患者重新救活了一樣。曾經我以為這個故事即使斷更了也無所謂,是阿尼讓我知道,並不是真的無所謂。一個故事能夠擁有的可能性,是只有作者本人才能把握住的。

最後,也謝謝讀到這裡的所有人,特別是那些曾經給過我回應的人,你們讓我在想打電動的週末產生「還是寫文好了」這樣的想法,也因此我比預定的還要更早完成這篇故事。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跟上連載的步調,但我覺得這應該是我的問題,我是不會反省的。

雖然放出了結局,但大概之後會無數次回頭來修細節或用字,不過主要劇情已經確定了。大概是我年紀到了吧,好像沒辦法寫出《你將得救》那種甜度低於 10% 的結局。不過,我曾聽過「長篇故事的結尾最好不要是大悲劇」這樣的說法,因此我覺得現在這樣的結局也很不錯。

再次感謝所有讀到這裡的人。

17

28

LINE 分享

相關創作

[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VI、殘月(下)

[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 III、她的委託(中)

[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 III、她的委託(上)

留言

開啟 APP

face基於日前微軟官方表示 Internet Explorer 不再支援新的網路標準,可能無法使用新的應用程式來呈現網站內容,在瀏覽器支援度及網站安全性的雙重考量下,為了讓巴友們有更好的使用體驗,巴哈姆特即將於 2019年9月2日 停止支援 Internet Explorer 瀏覽器的頁面呈現和功能。
屆時建議您使用下述瀏覽器來瀏覽巴哈姆特:
。Google Chrome(推薦)
。Mozilla Firefox
。Microsoft Edge(Windows10以上的作業系統版本才可使用)

face我們了解您不想看到廣告的心情⋯ 若您願意支持巴哈姆特永續經營,請將 gamer.com.tw 加入廣告阻擋工具的白名單中,謝謝 !【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