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在尋找我被埋葬的地方 (三)
*
夜鶯小姐有男朋友。
雖然對於這次任務目標來說,是不需要在這段男女關係有太多琢磨,但愛情本來就是歌曲的一大題材,這也許能刺激創作靈感吧。
不過比起歌曲創作──我有一些很想確認的事情。
結束一天的課程,晚上我約了她的男朋友:林廷光在學校附近的日式炸豬排連鎖餐廳用餐。
我提早到店門口等候,當穿著短袖上衣與牛仔褲的林廷光出現時,打完招呼後他就露出擔心的表情。
「學姐,妳狀況還可以嘛?要不要休息個幾天?」
這學弟雖然比我矮又纖細,但長得白嫩可愛可愛的,有點最近喜歡的韓劇男星的神韻,人比較內向但很貼心、關鍵時刻也會帥氣一波,是我喜歡他的理由。
……為什麼我要這麼認真去評價男生。
果然審美和價值觀開始往夜鶯小姐靠近了呀,真糟糕……
放下這些張允傑的糾結,我還是露出了笑容。
「謝謝你的關心──雖然受了點驚嚇,幸好離事發地點很遠。」
漣漪中的分歧點在於,當時遭遇歹徒行刺時夜鶯小姐雖也搭乘同班車,但沒有跟歹徒同一車廂,歹徒在開始動作沒多久後就被制伏。
就僅僅是這個分歧,她就能活下來。
腦海中浮現那位熟悉的女孩站在車廂內的走道,以低落的神情看著窗外流動的田園夜景。
但表面的我仍露出明亮的笑容,拍了拍林廷光的肩膀。
「沒問題啦~吃飯吃飯。」
這並不是演出來的,而是出自夜鶯小姐本身會想做的舉動吧。
而且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我早已牽起林廷光的手,還露出有些臉紅的笑容,如果艾美莉絲在附近大概就開始錄影,當作以後嘲笑的題材了。
幸好我請她先在宿舍待命。
這種身體不由自主先動起來的狀況,總是讓我有些感到微妙與隔閡。
人是否能被外在規範,還是終究會順著本能去行動呢。
唉,就順著夜鶯小姐的想法讓她去自由發揮吧。
接著我們入內開始用餐,就學弟擔心的事情先聊起。
「也是呀,如果是學姐的話,在歹徒刺過來前就會壓制住她了吧。」
「原來我給你這種兇悍的印象呀……」
我嘟起嘴,腳小力踢了踢學弟那邊的小腿。
當時夜鶯小姐是分神沒注意到兇手動作、還是實際也沒有能力躲避了,如果為了“我”的自尊,我還是傾向前者。
「當然啊,之前學校在鬧性騷擾醜聞時,妳也跳出來幫被害者發聲,逼得校方不得不道歉耶!」
腦海裡閃過了對應的畫面,夜鶯小姐領頭在小吃部前的廣場拉布條抗議,最後還在會議有理有據跟校方對抗的景色。
簡直是英雄。
我是這種人呀,仔細想想不只是現在的記憶,在那些瑣碎的新聞資料似乎也提到過。
現在就讀大三的夜鶯小姐,某種程度上也是校園內一個風雲人物吧。
我們之後就一些日常的話題隨便聊著,直到正餐吃完銜接甜點。
拿起湯匙挖了抹茶冰淇淋一角,這時我才想到我該做些什麼。
「學弟~能不能聊聊你最初跟我告白的狀況呀。」
一聽到我的任性要求,單純的學弟很快就臉紅了。
「哎?要現在講嗎?」
「講啦講啦~我突然很懷念耶~」
在我的撒嬌攻勢下,學弟只好百般無奈說出來。
「……好吧。」
「就……妳大二帶迎新時,在最後那晚的營火晚會,妳是我那小隊的帶隊學姐。」
「當時剛進來沒多久我就很欣賞學姐,畢竟又會彈吉他又很活潑,然後──當晚在大家慫恿下,在最後站起來告白了。」
含著湯匙的我笑咪咪的,主動說出當時我的回覆。
「但我拒絕了。」
「呃,對……」
不過故事到此並沒有結束。
我瞇起眼睛,思索著過往的一段段記憶。
「之後,你這白癡還是一直寫信給我,都什麼年代還玩這麼傳統的招數。」
「也不是只有這些吧,我還加入妳的社團,也跟妳一起參與了很多活動,努力想成長到能跟妳交往的程度。」
那過程至少也是一年多。
這一年間,我也不是在白白等待他,但在經過一些變化後,我發現林廷光始終陪在我身邊,而且他跟我共有太多記憶。
那只是平凡不過的一段過去,普通男女的來往、意識到什麼而開始進一步的關係。
所以,我們現在交往了。
我努力以外人的角度看著自己。
「那你會彈吉他了嗎?」
「嗯,還是不太熟……」
腦海裡想像著我常常在笨拙的學弟旁邊,手把手教他撥動琴弦,那無數次出現過的場合總是充滿鬥嘴和笑聲。
這些回答和記憶就足夠了。
為了壓制湧現的情緒,我率先站起來、主動往櫃台走去。
「這餐我請客,請當作我歷劫歸來需要消災解厄吧。」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學姐等等要不要去看場電影散散心?」
對於學弟的邀約,我想了想還是乾脆拒絕。
「不用,我今天有點累了,而且晚點有點事情要處理。」
我們走出店外的時候,為了讓林廷光這蠢蛋放心一點,我還是湊到身邊,捏了捏他的鼻子並甜甜笑道。
「生日會你會來嗎?」
「當然會呀,我還準備了小禮物。」
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我面對著他輕快倒退,方向倒不是朝著校門。
揮了揮手,我說道:「我去校外處理點事情,明天見。」
男孩聽聞,也露出溫暖的笑容。
「明天見。」
那句明天見,背後有著多麼沉重的祈願。
我想像著現實中見到訪問林廷光的新聞畫面時。
一個星期後,本來就是她的生日,我禮物也準備好了…… 那位大男孩藏在陰雨下,相當失落的表情。
*
數小時候,騎著機車離開市區的我確實還在校外徘徊。
不過,是一個離學校有點遠的地點。
「唉,妳怎麼會在這地方……」
從深埋的雙膝移開視線,我看到了那位熟悉的身影。
在點亮的路燈下,鮮紅洋裝的艾美莉絲看來很是無奈。
迎面而來的陸風帶起了她的髮絲,結果心緒混亂的我一騎就騎到了海邊,在這裡只是放任各種記憶在腦裡亂竄,不小心就哭出來了。
漣漪中的這種體驗不管來幾次,都很不好受。
也難怪過往成為羊的實驗對象都承受不住,甚至需要長時間的心理治療。
但只有我──這世界只有像張允傑這種有缺陷的人才能承受。
「別在這自閉囉。」
無端取鬧的想法至此結束,耳邊傳來了活潑的聲音,讓我只能盯著走過來的她。
「……妳怎麼會找到這裡?」
還穿著早上的繞頸洋裝,艾美莉絲以食指轉動著自己的機車鑰匙,未成年的妳連機車都去嘗試了呀,雖然我相信她本來就會騎了。
「我是牧羊人,羊跑到哪裡偷懶總是知道的。」
一邊說著,她拿出了自己的衛生紙,遞給該哭完的我擤鼻涕。
「是動用漣漪的系統權限吧。」
艾美莉絲嘴角勾起。
「很高興你還分得出來。」
「……」
我沒有正面回答,艾美莉絲挪動著小腳步,最後也跟著坐到我身邊。
她的側臉埋葬在黑暗中,看不出具體的樣貌。
「允傑,你想從夜鶯小姐的男朋友那裡得到什麼資訊呢?」
這也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情,我老實說了。
「我想聽聽在別人眼中──對夜鶯小姐的看法。」
「是妳常做的舉動,雖然我總懷疑必要性,那你這次得到了什麼?我很期待你的說詞。」
一點都不期待吧。
我想了想,老實回答。
「死神對人類並不公平。」
洋裝少女一聽,笑得很開心。
「這也是你常有的回答,當然不公平囉。」
艾美莉絲將涼鞋甩到一邊,彷彿耳邊聽到啪搭啪搭的聲響,光著腳的她緩緩走到海浪與沙灘的交界。
彷彿處於某兩種狀態的邊緣,洋裝少女轉過身,背後的漁火點著光芒,微笑的她面對我開口。
「那你覺得,死神對我就公平嗎?」
我想起艾美莉絲在現實中遭遇的事實。
但我選擇什麼都不說,只是狼狽站起身。
這裡說什麼,都會變得太寵她──或者說給她過多期望。
「……走吧。」
「很高興你又有了勇氣,那現在要回家乖乖睡覺了吧。」
很遺憾的,我否定了艾美莉絲的猜測。
「還有個想去的地方,要麻煩妳使用權限。」
*
我請艾美莉絲使用權限,是因為這場所離校區更遠,有可能並沒有在這次漣漪的架構範圍內。
終究是以人類科技成就的虛擬空間,原本就不足以去運算整個宇宙。
之所以會取名漣漪,那就像石子丟入宇宙所泛起微不足道的水波,凌姐曾如此解釋過。
結果我們也在海邊等了大概半小時,才轉移到現在這個場所。
但這一步──說到底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是長寬不到兩百公分的空間,被廁所和地板劃分成兩塊,不管吃喝拉撒睡都只剩這樣狹小的天地,還被二十四小時監視著。
等待著殺人現行犯的──是沒有明日的未來。
「一般說來為防止自殺,看守所的每一間牢房至少要有兩位犯人。」
「不過這裡是漣漪,我就取巧修改一下設定囉,如你所見只有殺人犯躺在那裡。」
「真謝謝妳的貼心舉動。」
我沒好氣感謝艾美莉絲的細心後,視線朝向正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的犯人。
那是一位中年大叔,以有些潮濕的棉被蓋上了身軀,此刻看來真是落魄無比。
他的樣貌平淡無奇,也不是那種兇惡的面向,但他就是火車隨機殺人案的兇嫌──在現實中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傷的悲劇。
台灣新聞的流程總是這樣的,一開始沸沸揚揚鬧了很大的版面,成為每台新聞台的強力主打,政論節目上的名嘴們議論紛紛,網路各種撻伐與檢討。
但大多數的人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再加上這次的犯嫌有精神疾病,有可能在法院轉了一圈,最後避開了某些最重的刑責。
冗長的時光中,這案件漸漸被人遺忘了,而社會仍依舊以自己的方式運作著,每一日篩選不幸的人們淘汰。
而這次的案件,以此刻早活在真實的我們的理解,犯人並沒有得到最嚴重的刑罰……
「……」
在我的手中,握著一把剛從警衛上隨便拿來的手槍。
身處漣漪裡──白羊與牧羊人並不被現實世界的法律與人性限制。
「雖然我們本來有觀察漣漪正發生什麼的責任,但我思考過還是把這權限給牧羊人,就交給艾美莉絲自己判斷了。」
「如果允傑需要的話,認為這能達成目標──在漣漪中殺人也是可行的,這裡並沒有明確的道德界線。」
凌姐曾冷淡解釋著,不如說是科學家觀察實驗會發生什麼的心態,相當糟糕。
現在,我正握著漣漪中犯人的生死權利。
這只是虛擬世界,但由於其強調的擬真性,我只感受到上膛的手槍重量感,還有觀望著毫無犯罪自覺而呼呼大睡的犯人,那湧在喉頭的作嘔。
漣漪高度重現現實,所以現實裡的犯人在作案後也是這樣子嗎?他沒有感受到良心不安嗎?為什麼還能隨便就能入睡……
冷汗從額頭滲出,努力撐著的我雙手顫抖不已、呼吸也跟著急促。
過往不是沒接過這種被害者的委託,但懷抱有如此強烈意念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
不,或許是因為我感受到了,如果夜鶯小姐復活了,以她比較強烈的性格或許就會想做這種不智的行為。
「需要的話,允傑就開槍吧。」
艾美莉絲只是站在旁邊,不疾不徐、不是看戲也不是嘲弄,她僅是平靜確認著。
「我……」
槍口已對準了睡在看守所地板上的嫌犯,我的腦海裡閃過了很多很多畫面。
包括夜鶯小姐還是小孩子時,父母抱著她而露出的笑容。
包括夜鶯小姐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完成音樂表演,那緊張與興奮的笑容,並沐浴在全場的掌聲中。
包括夜鶯小姐牽著男朋友的手,在星空下靜靜擁抱親吻。
但諷刺的是,最後阻止我的──
對不起,允傑──經過那麼年,我才回到你身邊。
我犯了你不會接受的罪,但我希望你原諒我,我們可以繼續生活,可以嗎?
是那位女子──我(張允傑)的姐姐,對我的懺悔、還有她的擁抱所傳達來的實感。
狹小的牢房裡,只有犯人那煩人的打鼾聲。
只感到無力的我垂下雙手,最終選擇將手槍放到地上。
「……回去吧。」
大口喘息著,我艱難轉過身。
但作為夜鶯小姐的我──並沒有完全放下仇恨。
或許就是這樣的深層心聲,被牧羊人知曉了。
當我才一轉身,就傳來了兩聲槍響。
「……」
我默默轉身,是紅洋裝少女代替我拾起地上的手槍,繼續未完的私刑。
艾美莉絲不像我身體顫抖也不畏懼,她的行為利落到不像初次殺人,即便這裡只是虛擬世界。
常常有些團體指責,當青少年分不清現實與虛擬後,就會在現實做出暴力的行為。
但我很清楚。
艾美莉絲正是因為能清楚分得出虛擬與現實交界,她才會毫不猶豫扣下板機。
一同注視著地上的血池擴散,仍綁著披肩雙馬尾的少女以平靜的面容說道。
「這樣不行,我知道這不是夜鶯小姐的判斷。」
「如果允傑夾帶沒必要的心理負擔繼續下去──這任務就會失敗了。」
最後,我也只能擠出一句話。
「所以妳只是作為牧羊人,做出這選擇。」
「嗯,這是牧羊人的判斷。」
盯著肉塊的艾美莉絲雙瞳沒有色彩,她只是以沒有起伏的語氣繼續說道。
「需要的話,我會替你殺死所有妨礙你達成任務的人。」
這句話,真不希望在現實聽到。
這之後,當我們走出看守所的空間時,不知不覺已經走回了大學校園。
不知何時迎來了黎明時分,我們走在校園的湖邊,艾美莉絲突然停下腳步,側身望向了一旁的湖面。
跟我的內心不同,此刻的湖面看起來平靜無比。
「回去好好睡一覺吧,每次睡眠都會讓你更接近夜鶯小姐一點,或許這樣還比較舒服。」
「允傑──你這次狀況真的很不好。」
雖然也不敢說以往狀態有多好,但這次連殺兇手這種無意義的行為都產生了,不過艾美莉絲仍沒有拒絕。
我也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但心裡是明白為什麼的。
我的記憶會如此混亂的原因──只因為我將夜鶯小姐的人生,與我所知道的姐姐人生過度重疊交織了。
「不過,我比較喜歡漣漪裡的允傑,即便你的樣貌和記憶會受到很多影響,你還是比較有人情一點。」
一邊說著,艾美莉絲的嘴角微微勾起。
「關於這點,我感到很抱歉。」我輕聲開口。
我在現實中,從沒理解過艾美莉絲。
也沒辦法去理解她。
少女看來並不介意。
「那也是因為,現實中你不得不變成那個樣子。」
「所以……」
背對著我,一手舉起的她將髮帶解開,另一手則壓著吹動的紅洋裝下擺。
隨著髮帶鬆開,她那頭流順的長髮也跟著迎風起舞。
身處黎明中,少女並沒有一絲微笑。
卸下外在的熱情後,現在的冷淡樣貌才是最真實的她。
艾美莉絲藉由這強烈的自我,在現實和虛擬中都能強韌生存著。
「我會負責在你最痛苦的時候,用最無情的方式喚醒你的鬥志。」
「而這點,同樣是現實的你教會我的。」
如同這暱稱背後的音譯。
高傲的孤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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