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過於可怕且讓我始終不解的地方──便是其對於每個人在虛擬實境中的重現度,以及將死者的記憶植入使用者腦中的這個技術,完全不明白凌姐他們怎麼辦到的,也恐怕有些違背倫理。
*
夜鶯小姐有男朋友。
雖然對於這次任務目標來說,是不需要在這段男女關係有太多琢磨,但愛情本來就是歌曲的一大題材,這也許能刺激創作靈感吧。
不過比起歌曲創作──我有一些很想確認的事情。
結束一天的課程,晚上我約了她的男朋友:林廷光在學校附近的日式炸豬排連鎖餐廳用餐。
我提早到店門口等候,當穿著短袖上衣與牛仔褲的林廷光出現時,打完招呼後他就露出擔心的表情。
「學姐,妳狀況還可以嘛?要不要休息個幾天?」
這學弟雖然比我矮又纖細,但長得白嫩可愛可愛的,有點最近喜歡的韓劇男星的神韻,人比較內向但很貼心、關鍵時刻也會帥氣一波,是我喜歡他的理由。
……為什麼我要這麼認真去評價男生。
果然審美和價值觀開始往夜鶯小姐靠近了呀,真糟糕……
放下這些張允傑的糾結,我還是露出了笑容。
「謝謝你的關心──雖然受了點驚嚇,幸好離事發地點很遠。」
漣漪中的分歧點在於,當時遭遇歹徒行刺時夜鶯小姐雖也搭乘同班車,但沒有跟歹徒同一車廂,歹徒在開始動作沒多久後就被制伏。
就僅僅是這個分歧,她就能活下來。
腦海中浮現那位熟悉的女孩站在車廂內的走道,以低落的神情看著窗外流動的田園夜景。
但表面的我仍露出明亮的笑容,拍了拍林廷光的肩膀。
「沒問題啦~吃飯吃飯。」
這並不是演出來的,而是出自夜鶯小姐本身會想做的舉動吧。
而且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我早已牽起林廷光的手,還露出有些臉紅的笑容,如果艾美莉絲在附近大概就開始錄影,當作以後嘲笑的題材了。
幸好我請她先在宿舍待命。
這種身體不由自主先動起來的狀況,總是讓我有些感到微妙與隔閡。
人是否能被外在規範,還是終究會順著本能去行動呢。
唉,就順著夜鶯小姐的想法讓她去自由發揮吧。
接著我們入內開始用餐,就學弟擔心的事情先聊起。
「也是呀,如果是學姐的話,在歹徒刺過來前就會壓制住她了吧。」
「原來我給你這種兇悍的印象呀……」
我嘟起嘴,腳小力踢了踢學弟那邊的小腿。
當時夜鶯小姐是分神沒注意到兇手動作、還是實際也沒有能力躲避了,如果為了“我”的自尊,我還是傾向前者。
「當然啊,之前學校在鬧性騷擾醜聞時,妳也跳出來幫被害者發聲,逼得校方不得不道歉耶!」
腦海裡閃過了對應的畫面,夜鶯小姐領頭在小吃部前的廣場拉布條抗議,最後還在會議有理有據跟校方對抗的景色。
簡直是英雄。
我是這種人呀,仔細想想不只是現在的記憶,在那些瑣碎的新聞資料似乎也提到過。
現在就讀大三的夜鶯小姐,某種程度上也是校園內一個風雲人物吧。
我們之後就一些日常的話題隨便聊著,直到正餐吃完銜接甜點。
拿起湯匙挖了抹茶冰淇淋一角,這時我才想到我該做些什麼。
「學弟~能不能聊聊你最初跟我告白的狀況呀。」
一聽到我的任性要求,單純的學弟很快就臉紅了。
「哎?要現在講嗎?」
「講啦講啦~我突然很懷念耶~」
在我的撒嬌攻勢下,學弟只好百般無奈說出來。
「……好吧。」
「就……妳大二帶迎新時,在最後那晚的營火晚會,妳是我那小隊的帶隊學姐。」
「當時剛進來沒多久我就很欣賞學姐,畢竟又會彈吉他又很活潑,然後──當晚在大家慫恿下,在最後站起來告白了。」
含著湯匙的我笑咪咪的,主動說出當時我的回覆。
「但我拒絕了。」
「呃,對……」
不過故事到此並沒有結束。
我瞇起眼睛,思索著過往的一段段記憶。
「之後,你這白癡還是一直寫信給我,都什麼年代還玩這麼傳統的招數。」
「也不是只有這些吧,我還加入妳的社團,也跟妳一起參與了很多活動,努力想成長到能跟妳交往的程度。」
那過程至少也是一年多。
這一年間,我也不是在白白等待他,但在經過一些變化後,我發現林廷光始終陪在我身邊,而且他跟我共有太多記憶。
那只是平凡不過的一段過去,普通男女的來往、意識到什麼而開始進一步的關係。
所以,我們現在交往了。
我努力以外人的角度看著自己。
「那你會彈吉他了嗎?」
「嗯,還是不太熟……」
腦海裡想像著我常常在笨拙的學弟旁邊,手把手教他撥動琴弦,那無數次出現過的場合總是充滿鬥嘴和笑聲。
這些回答和記憶就足夠了。
為了壓制湧現的情緒,我率先站起來、主動往櫃台走去。
「這餐我請客,請當作我歷劫歸來需要消災解厄吧。」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學姐等等要不要去看場電影散散心?」
對於學弟的邀約,我想了想還是乾脆拒絕。
「不用,我今天有點累了,而且晚點有點事情要處理。」
我們走出店外的時候,為了讓林廷光這蠢蛋放心一點,我還是湊到身邊,捏了捏他的鼻子並甜甜笑道。
「生日會你會來嗎?」
「當然會呀,我還準備了小禮物。」
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我面對著他輕快倒退,方向倒不是朝著校門。
揮了揮手,我說道:「我去校外處理點事情,明天見。」
男孩聽聞,也露出溫暖的笑容。
「明天見。」
那句明天見,背後有著多麼沉重的祈願。
我想像著現實中見到訪問林廷光的新聞畫面時。
一個星期後,本來就是她的生日,我禮物也準備好了…… 那位大男孩藏在陰雨下,相當失落的表情。
*
數小時候,騎著機車離開市區的我確實還在校外徘徊。
不過,是一個離學校有點遠的地點。
「唉,妳怎麼會在這地方……」
從深埋的雙膝移開視線,我看到了那位熟悉的身影。
在點亮的路燈下,鮮紅洋裝的艾美莉絲看來很是無奈。
迎面而來的陸風帶起了她的髮絲,結果心緒混亂的我一騎就騎到了海邊,在這裡只是放任各種記憶在腦裡亂竄,不小心就哭出來了。
漣漪中的這種體驗不管來幾次,都很不好受。
也難怪過往成為羊的實驗對象都承受不住,甚至需要長時間的心理治療。
但只有我──這世界只有像張允傑這種有缺陷的人才能承受。
「別在這自閉囉。」
無端取鬧的想法至此結束,耳邊傳來了活潑的聲音,讓我只能盯著走過來的她。
「……妳怎麼會找到這裡?」
還穿著早上的繞頸洋裝,艾美莉絲以食指轉動著自己的機車鑰匙,未成年的妳連機車都去嘗試了呀,雖然我相信她本來就會騎了。
「我是牧羊人,羊跑到哪裡偷懶總是知道的。」
一邊說著,她拿出了自己的衛生紙,遞給該哭完的我擤鼻涕。
「是動用漣漪的系統權限吧。」
艾美莉絲嘴角勾起。
「很高興你還分得出來。」
「……」
我沒有正面回答,艾美莉絲挪動著小腳步,最後也跟著坐到我身邊。
她的側臉埋葬在黑暗中,看不出具體的樣貌。
「允傑,你想從夜鶯小姐的男朋友那裡得到什麼資訊呢?」
這也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情,我老實說了。
「我想聽聽在別人眼中──對夜鶯小姐的看法。」
「是妳常做的舉動,雖然我總懷疑必要性,那你這次得到了什麼?我很期待你的說詞。」
一點都不期待吧。
我想了想,老實回答。
「死神對人類並不公平。」
洋裝少女一聽,笑得很開心。
「這也是你常有的回答,當然不公平囉。」
艾美莉絲將涼鞋甩到一邊,彷彿耳邊聽到啪搭啪搭的聲響,光著腳的她緩緩走到海浪與沙灘的交界。
彷彿處於某兩種狀態的邊緣,洋裝少女轉過身,背後的漁火點著光芒,微笑的她面對我開口。
「那你覺得,死神對我就公平嗎?」
我想起艾美莉絲在現實中遭遇的事實。
但我選擇什麼都不說,只是狼狽站起身。
這裡說什麼,都會變得太寵她──或者說給她過多期望。
「……走吧。」
「很高興你又有了勇氣,那現在要回家乖乖睡覺了吧。」
很遺憾的,我否定了艾美莉絲的猜測。
「還有個想去的地方,要麻煩妳使用權限。」
*
我請艾美莉絲使用權限,是因為這場所離校區更遠,有可能並沒有在這次漣漪的架構範圍內。
終究是以人類科技成就的虛擬空間,原本就不足以去運算整個宇宙。
之所以會取名漣漪,那就像石子丟入宇宙所泛起微不足道的水波,凌姐曾如此解釋過。
結果我們也在海邊等了大概半小時,才轉移到現在這個場所。
但這一步──說到底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是長寬不到兩百公分的空間,被廁所和地板劃分成兩塊,不管吃喝拉撒睡都只剩這樣狹小的天地,還被二十四小時監視著。
等待著殺人現行犯的──是沒有明日的未來。
「一般說來為防止自殺,看守所的每一間牢房至少要有兩位犯人。」
「不過這裡是漣漪,我就取巧修改一下設定囉,如你所見只有殺人犯躺在那裡。」
「真謝謝妳的貼心舉動。」
我沒好氣感謝艾美莉絲的細心後,視線朝向正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的犯人。
那是一位中年大叔,以有些潮濕的棉被蓋上了身軀,此刻看來真是落魄無比。
他的樣貌平淡無奇,也不是那種兇惡的面向,但他就是火車隨機殺人案的兇嫌──在現實中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傷的悲劇。
台灣新聞的流程總是這樣的,一開始沸沸揚揚鬧了很大的版面,成為每台新聞台的強力主打,政論節目上的名嘴們議論紛紛,網路各種撻伐與檢討。
但大多數的人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再加上這次的犯嫌有精神疾病,有可能在法院轉了一圈,最後避開了某些最重的刑責。
冗長的時光中,這案件漸漸被人遺忘了,而社會仍依舊以自己的方式運作著,每一日篩選不幸的人們淘汰。
而這次的案件,以此刻早活在真實的我們的理解,犯人並沒有得到最嚴重的刑罰……
「……」
在我的手中,握著一把剛從警衛上隨便拿來的手槍。
身處漣漪裡──白羊與牧羊人並不被現實世界的法律與人性限制。
「雖然我們本來有觀察漣漪正發生什麼的責任,但我思考過還是把這權限給牧羊人,就交給艾美莉絲自己判斷了。」
「如果允傑需要的話,認為這能達成目標──在漣漪中殺人也是可行的,這裡並沒有明確的道德界線。」
凌姐曾冷淡解釋著,不如說是科學家觀察實驗會發生什麼的心態,相當糟糕。
現在,我正握著漣漪中犯人的生死權利。
這只是虛擬世界,但由於其強調的擬真性,我只感受到上膛的手槍重量感,還有觀望著毫無犯罪自覺而呼呼大睡的犯人,那湧在喉頭的作嘔。
漣漪高度重現現實,所以現實裡的犯人在作案後也是這樣子嗎?他沒有感受到良心不安嗎?為什麼還能隨便就能入睡……
冷汗從額頭滲出,努力撐著的我雙手顫抖不已、呼吸也跟著急促。
過往不是沒接過這種被害者的委託,但懷抱有如此強烈意念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
不,或許是因為我感受到了,如果夜鶯小姐復活了,以她比較強烈的性格或許就會想做這種不智的行為。
「需要的話,允傑就開槍吧。」
艾美莉絲只是站在旁邊,不疾不徐、不是看戲也不是嘲弄,她僅是平靜確認著。
「我……」
槍口已對準了睡在看守所地板上的嫌犯,我的腦海裡閃過了很多很多畫面。
包括夜鶯小姐還是小孩子時,父母抱著她而露出的笑容。
包括夜鶯小姐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完成音樂表演,那緊張與興奮的笑容,並沐浴在全場的掌聲中。
包括夜鶯小姐牽著男朋友的手,在星空下靜靜擁抱親吻。
但諷刺的是,最後阻止我的──
對不起,允傑──經過那麼年,我才回到你身邊。
我犯了你不會接受的罪,但我希望你原諒我,我們可以繼續生活,可以嗎?
是那位女子──我(張允傑)的姐姐,對我的懺悔、還有她的擁抱所傳達來的實感。
狹小的牢房裡,只有犯人那煩人的打鼾聲。
只感到無力的我垂下雙手,最終選擇將手槍放到地上。
「……回去吧。」
大口喘息著,我艱難轉過身。
但作為夜鶯小姐的我──並沒有完全放下仇恨。
或許就是這樣的深層心聲,被牧羊人知曉了。
當我才一轉身,就傳來了兩聲槍響。
「……」
我默默轉身,是紅洋裝少女代替我拾起地上的手槍,繼續未完的私刑。
艾美莉絲不像我身體顫抖也不畏懼,她的行為利落到不像初次殺人,即便這裡只是虛擬世界。
常常有些團體指責,當青少年分不清現實與虛擬後,就會在現實做出暴力的行為。
但我很清楚。
艾美莉絲正是因為能清楚分得出虛擬與現實交界,她才會毫不猶豫扣下板機。
一同注視著地上的血池擴散,仍綁著披肩雙馬尾的少女以平靜的面容說道。
「這樣不行,我知道這不是夜鶯小姐的判斷。」
「如果允傑夾帶沒必要的心理負擔繼續下去──這任務就會失敗了。」
最後,我也只能擠出一句話。
「所以妳只是作為牧羊人,做出這選擇。」
「嗯,這是牧羊人的判斷。」
盯著肉塊的艾美莉絲雙瞳沒有色彩,她只是以沒有起伏的語氣繼續說道。
「需要的話,我會替你殺死所有妨礙你達成任務的人。」
這句話,真不希望在現實聽到。
這之後,當我們走出看守所的空間時,不知不覺已經走回了大學校園。
不知何時迎來了黎明時分,我們走在校園的湖邊,艾美莉絲突然停下腳步,側身望向了一旁的湖面。
跟我的內心不同,此刻的湖面看起來平靜無比。
「回去好好睡一覺吧,每次睡眠都會讓你更接近夜鶯小姐一點,或許這樣還比較舒服。」
「允傑──你這次狀況真的很不好。」
雖然也不敢說以往狀態有多好,但這次連殺兇手這種無意義的行為都產生了,不過艾美莉絲仍沒有拒絕。
我也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但心裡是明白為什麼的。
我的記憶會如此混亂的原因──只因為我將夜鶯小姐的人生,與我所知道的姐姐人生過度重疊交織了。
「不過,我比較喜歡漣漪裡的允傑,即便你的樣貌和記憶會受到很多影響,你還是比較有人情一點。」
一邊說著,艾美莉絲的嘴角微微勾起。
「關於這點,我感到很抱歉。」我輕聲開口。
我在現實中,從沒理解過艾美莉絲。
也沒辦法去理解她。
少女看來並不介意。
「那也是因為,現實中你不得不變成那個樣子。」
「所以……」
背對著我,一手舉起的她將髮帶解開,另一手則壓著吹動的紅洋裝下擺。
隨著髮帶鬆開,她那頭流順的長髮也跟著迎風起舞。
身處黎明中,少女並沒有一絲微笑。
卸下外在的熱情後,現在的冷淡樣貌才是最真實的她。
艾美莉絲藉由這強烈的自我,在現實和虛擬中都能強韌生存著。
「我會負責在你最痛苦的時候,用最無情的方式喚醒你的鬥志。」
「而這點,同樣是現實的你教會我的。」
如同這暱稱背後的音譯。
高傲的孤挺花。
*
十月二十一號,星期四。
這天早晨,剛下床的我一邊打哈欠,幾乎是直覺般翻開了桌上的筆記本,並對上面的三行麥克筆文字有點困惑。
一.現在的妳是“夜鶯”小姐。
二.妳死於一年前的火車隨機殺人案。
三.妳的目標是完成未寫完的歌曲。
這筆跡──似乎是我自己寫上去的,不過我為什麼要寫這個呢?
一時間想不起緣由,剛好室友從浴室出來,我只好向她請教。
剛綁好披肩雙馬尾的室友並沒有立刻回應我,只穿著一件T恤、露出黑色蕾絲內褲的她先坐在自己的椅子。
一邊拿浴巾擦著頭髮,她才一邊開口。
「嗯……該從哪說起呢。」
「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在漣漪裡睡覺跟真實的睡眠並沒有多大差異。」
「流失的體力需要睡眠補充,如果整晚不睡的話身體也會搖搖晃晃的,皮膚同樣會變差。」
「兩者的睡眠差別在於──漣漪中並不會作夢,凌姐是這麼說的。」
我以狐疑的表情盯著她,不知道室友在說什麼。
但她的話似乎有種吸引力,誘導著我繼續問下去。
「不會作夢有什麼問題嗎?」
「夢其實也是一種腦部活動,但在漣漪中的我們──腦部區域其實一直被系統監控著。」
「不給作夢,就代表系統會利用這段閒置去做記憶的調整。」
「包括讓妳的人格更加接近夜鶯小姐,最後便忘掉我這位可愛的女朋友。」
一提醒到此,室友的臉部輪廓才重新鮮明起來。
「艾美莉絲……」
「嗯?」
對著嫵媚微笑的雙馬尾少女,我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
「我是被迫想起妳有多難搞,頭突然痛起來了。」
別想偷渡概念,我不會中招的。
「嘻嘻。」
多難搞對頑皮的小惡魔可是稱讚。
但今天差點沒回想起來,我那身為張允傑的人格恐怕是越來越模糊了。
這天是星期四,這代表中間已經經過了三次的睡眠。
每次進入漣漪中的侵蝕狀況應當不太一樣,不過夜鶯小姐這次算速度很快的例子。
週三由於我們太晚回來,早已被我睡掉了一天。
沒什麼時間了,今天恐怕會是最後的機會。
在那之後我就可能成為夜鶯小姐──但這不代表我就能真正成為她,我還需要做好準備,指引那時的我去做出正確的行動。
死人的未來並不存在。
白羊只是為其服務,表演出那個未來。
一想到此,我將書架上的某本筆記本放入背包,那本有寫歌詞和譜面的。
梳妝後也不給艾美莉絲亂玩了,這頭長髮還是放開來看更順眼──不過整理起來倒也有點麻煩。
「我想去社辦練習,練習那首新歌。」一邊梳著頭髮,我提出自己的想法。
「在寢室內也可以吧~有什麼需要去那裡的理由嗎?」
不談妳這樣不就吵到別人了,但對於艾美莉絲的建議,我只是順其自然說道。
「夜鶯小姐很常在那邊練習,我想讓自己的行動比較一致。」
或許,這才能理解到她真正的心思。
既然是夜鶯小姐的習慣,這時依循習慣去做比較好吧。
最後,我還是翹掉了這一天的大學課程,午餐後便來到湖畔邊的社辦彈奏吉他。
還算大的社辦裡有一面牆是白板、收納樂譜的木櫃整齊放在角落,木椅和麥克風架倒是聚在一起,我猜昨晚有人練習結束沒擺整齊吧。
難得這天社辦沒來什麼人,社辦有一面面向湖畔的落地窗,我拉了一張椅子過去,雖然這裡是虛擬世界,還是稍微想曬曬午後溫暖的陽光。
先來彈幾首中文和英文老歌,依照早已刻印在這身體與腦裡的技巧與方式去唱完一首首歌曲。
暖身完畢後,才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研究抄寫在上面的歌曲。
「現在要我自彈自唱完都沒問題……」
目前這身體具備的記憶與練習量,早已能將這首新曲自彈自唱完畢。
但只能說是直覺在否定我──這樣做並不行,我沒有成為夜鶯小姐。
到底是為什麼呢,玩了玩鬢角後我嘆了口氣,還是很不明白。
總之,就來彈彈看吧。
之後,就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練習。
到後來更加熟練了,甚至是閉起眼睛倘佯在音樂中。
不過雖然在漣漪中不會作夢,要回想起記憶的畫面卻是輕而易舉。
記憶中,有位不成熟的小男孩也坐在女孩身邊的小板凳,作為觀眾睜大著雙眼。
當她結束一首曲子的彈奏後,小男孩才好奇問道。
姐姐,有什麼方法可以練得更快嗎?
嗯?這問題對我來說很奇怪耶──
因為,我只是讓自己順著感覺去表演。
那或許是過於天才的發言與閃耀之處吧。
當我睜開眼回過神,落地窗外的湖畔早已染上夕陽紅。
「傍晚了呀……」
不知不覺練了很多時間。
不過除了變得更加熟練,好像還是沒想到什麼有用的可能性。
在我有些苦惱時,耳邊突然傳來了掌聲。
社辦突然多了一位穿著襯衫和短裙的可愛女孩,我記得她是吉他社的學妹,只見學妹對我露出相當羨慕的表情,或許可謂崇拜的情緒了。
她的反應讓我立刻聯想到,有些像過去看著姐姐的我。
「學姐──這首歌曲已經沒問題了,不如說妳太杞人憂天了啦,沒什麼要再修改的地方了。」
「沒問題?」
循著腦內記憶,我很快就想到某一件事。
「喔──是說月底的音樂表演嗎……」
夜鶯小姐的記憶告訴我,如果她沒有遇害的話,本來月底還有一場戶外的音樂表演要上台唱個幾曲。
在回想到這段記憶時──過於澎湃的情感突然滿溢於胸口。
我撫著心跳加速的胸膛,差點壓抑不住內心的激情與期望。
……啊。
當了夜鶯小姐這麼多天,這一刻我好像才明白了什麼。
之後,我先請了學妹這大功臣一碗大
剉冰後,電話立刻撥給那位熟人。
「艾美莉絲,我現在想去一個地方。」
「這次要去哪?還是要再殺犯人一次~」
……妳的個性真糟糕呀。
我想了想,露出笑容。
「我那未來的人生被埋葬的地方。」
*
放眼望去,那不過是夜晚的火車常見的景色。
滑著手機打發時間的年輕人、縮在窗邊睡覺的女子,吵鬧的孩子以及那沒什麼流動的空氣。
在艾美莉絲的幫助下,我來到我本該被殺死的那節車廂裡。
這樣說或許很奇怪,我就是請她調出那一夜同車號與同一節車廂,並在接近的時間點重新回到這裡,但今晚還是十月二十一號,時間仍繼續向前流動。
不過是張允傑也看慣的擁擠景色,我的呼吸卻急促起來,玻璃窗中映照的臉色也慘白無比。
但──也多虧了艾美莉絲先前的舉動,沒多久我的心情就漸漸平復下來。
我必須回到這裡。
我必須去理解,夜鶯小姐死前最後留下的執念是什麼,即便這以漣漪的科技都無法完美記錄。
能夠複製記憶的漣漪,唯獨對“死前”的回憶是最混亂的,據凌姐表示原因很簡單──
如果沒馬上死亡,不是會有所謂的死前跑馬燈?很多記憶就是被那跑馬燈搗亂了。
不過儘管記憶一團糟,但當下的強烈情緒卻會保留下來。
而夜鶯小姐死前這一刻是濃濃的悔恨,或許就是這情緒讓她恨不得殺了兇手。
一邊想著的我拿出手機,手卻顫抖到不行。
幸好一旁的艾美莉絲牽起我的手,對我露出微笑。
「我大概能猜到你要打給誰,你這自虐狂。」
我沒有否定,手也終於不抖了,最後便撥響電話號碼。
外頭昏暗的景色彷彿要滲入車廂內,將我包覆起來。
「爸,你下班了?」
「剛下班,怎麼?突然打電話過來?」
我閉起眼睛,想起在現實世界凌姐與他們父母討論的模樣。
父母在討論到希望聽到女兒未完成的歌曲時,那表情也是濃濃的後悔。
常見的反應,就算在那情緒中也包含著複雜的什麼,他們最終也沒能對外人說出自己更多的想法。
但這裡是漣漪。
現在的我就是夜鶯小姐,所以我就把大家的心聲說出來吧。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就是回家那時沒討論完的事情……」
「你──還是反對我玩音樂嗎。」
夜鶯小姐的父母,是普通也小康的家庭。
所以以父母的角度,其實也不希望夜鶯小姐興趣玩到荒廢課業,儘管就我知道的夜鶯小姐在兩邊都維持得不錯。
「就算我差點遭到意外,就是遭遇這件事,我更想好好玩音樂了呢。」
「畢竟一旦真的遇到了,人可沒有後悔的機會……」
當天夜鶯小姐搭上的死亡列車,是從故鄉北上的。
而每次返家夜鶯小姐都很煩惱,雖然不是算天大的煩惱。
我看著倒映在車窗中的自己。
現實的我,在車廂那一刻是徬徨的、迷惘的。
因為每次回去都要跟爸爸拌嘴,他並不太支持我的興趣。
「這跟火車殺人案沒有關聯,爸爸只是擔心妳的未來。」
「好不容易考到好大學,如果玩過頭耽誤課業就糟糕了。」
不,父親。
你的女兒並沒有活下來。
但對那個未來特意去解釋這點實在沒有必要也殘忍,所以我只是露出無奈的笑容。
「我明白了,但我還是很謝謝你和媽媽的照顧……」
那也是夜鶯小姐的實話。
不然,她不會如此後悔。
「……是不是有什麼狀況?要不要請假回家休息一下。」
「不用了,你生日會會來北部吧。」
「當然會。」
夜鶯小姐的生日會訂在我們大學附近的某間餐廳,所以為此特地北上的父母也能看出他們的感情。
父母為女兒的未來擔心,那其中或許有想限制她的地方,但確實也包含著想保護其到老的心情。
不過,夜鶯小姐每次北返時──確實都不太開心呢。
「當天見,再見。」
我掛斷電話後,發現周圍的乘客都離開了。
空蕩的車廂只剩我和身旁的艾美莉絲,插著腰的她看來很滿意。
「讓乘客離開才舒服多了──妳倒是沒跟她的父親提到新曲呢。」
我呼了口氣。
「……並沒有這件事。」
「單純在夜鶯小姐這邊的記憶,並沒有真的說過要在生日會唱新編的曲子。」
她確實有這想法,但她並沒有說出口。
何況跟當時的父母也談不好,是會希望夜鶯小姐放棄音樂的狀況。
那是其中一個違和感的來源,只要檢視夜鶯小姐現有的記憶就能知道,再清楚不過了。
委託人或許只是看到那本筆記本,就想要以生日會歌曲的形式去懷念女兒。
與其讓女兒死在那裡,她為什麼不能快快樂樂彈吉他唱歌下去呢。
艾美莉絲皺起眉頭,其實這道理她也懂,她說出理所當然的反駁。
「夜鶯小姐的父母說謊也沒關係,畢竟委託人想要的只是心靈的撫慰,說白一點──」
一提到此,少女的表情也稍微有些失落。
「就是泡沫的願望。」
泡沫的願望嗎。
「我明白,只是……」
我希望能從泡沫的表面,還是能看到其中的渺小彩虹。
我不希望人的死亡,是如此沒有價值而沒有延續的可能。
就像我的姐姐。
看著倒影中的我,我回想起這幾天與夜鶯小姐相處、以及從她眼中看出的世界。
所以,起舞吧。
讓我這白羊表演到最後一刻。
*
十月二十四日,週日。
傍晚時分,悠閒度過整天的我想著晚點要到來的生日會,既期待又興奮。
由於生日會後還想跟男友約會,早上我還跟室友去附近的百貨公司挑了一件白針織上衣和米色短裙,相信他會很喜歡這套衣服。
「走吧──芊芊。」
站在我身後,早準備好的室友露出無奈的表情。
「算了,這名字也不難聽……」
綁了披肩雙馬尾、穿著常見那套繞頸紅洋裝的芊芊似乎放棄了什麼,才抓起了我的手俏皮一笑。
當我們到機車塔準備騎車時,我還是忍不住想起被丟到垃圾筒的紙團。
早上起來下床後,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筆記本第一頁寫著很奇怪的三行內容,最後就撕下來扔到垃圾桶去了。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編新曲呢……畢竟我早就編完了,還說自己早就死掉了……」
雖然那確實是很可怕的回憶,一想到兇手就在隔壁車廂便會忍不住發抖。
芊芊聽了只是眨眨眼,好奇戳了戳我的肩膀後問道。
「那麼,妳果然會在生日會彈給父母看嗎?新的曲子。」
關於我到底想在生日會做什麼──我確實也沒告訴芊芊呢,這幾天還偷偷瞞著她做了一些準備。
取下揹在背後的堅硬琴袋,輕輕拍一拍後我露出笑容。
「敬請期待囉。」
*
生日會在大學附近的義式餐廳舉辦。
雖然我的朋友應該算不少……但我今年想了想後,加上後面要揭露的驚喜,最後還是只找了幾位。
所以只有像廷光、父母和芊芊這樣的重要的親友我才有邀請,總數也沒超過十位。
我們還是先點了點很多披薩享用,在大家都差不多吃飽後,便請服務生把放了蛋糕紙盒的餐車推過來。
生日蛋糕的部分──這個倒不是我決定的,而是廷光和芊芊自告奮勇挑選的,要留來給我當作驚喜。
所以當我實際看到裡面的造型蛋糕時,確實嚇了我一跳。
除了那看似樹樁的本體,還在樹樁上面放了一兩隻鳥兒,據廷光表示那些灰褐羽衣的鳥兒就是“夜鶯”,好像是用與咖啡調色的奶油,所以整個蛋糕都是能吃的。
「夜鶯有著動人的歌聲,想了想很適合學姐呀。」
對於廷光的解釋,在旁的芊芊只是露出壞心笑聲。
「雖然夜鶯常吵得大家睡不著覺~」
「嗯──明明在我記憶中芊芊的打鼾聲更大耶。」
我跟芊芊當室友很多年了,對她的習性可是聊若指掌。
「伯父伯母~妳們想不想知道廷光跟你們女兒的進度,還有他們初吻的地點──」
「等等!」
我和廷光急忙摀住這壞孩子的嘴,在場最年長的爸爸媽媽看著我們打鬧而露出笑容。
父母並不對我和林廷光交往,似乎還覺得廷光不錯。
另一件關於我的事就比較在意了……
服務生協助將我的二十二歲蠟燭插上蛋糕,我身為壽星就坐在蛋糕前,點燃後我們便唱起生日快樂歌,其實是希望大家隨興點,並沒有想要玩什麼活動。
當生日歌唱完一遍後,大家的眼光自然就聚焦在我的身上,下一步就是許願了吧。
「我的生日願望……」
在我半瞇起眼注視著蛋糕的時候,腦海裡突然浮現了畫面。
是一個黑森林蛋糕,以及圍繞著蛋糕的一位女子──和她身旁的小男孩與小女孩,看起來就是一家人。
允傑,生日快樂~
我知道那位女子──她是我的姐姐…… 這是什麼奇怪的記憶?我明明沒有姐姐……
雖然內心有所動搖,但我最終還是努力露出了笑容。
「快快樂樂活下去,平安畢業……」
一邊說著吹熄了蠟燭,不過就連我自己都沒注意到臉上的變化。
廷光貼心為我遞來一張衛生紙──只因為兩道淚痕從臉頰滑落,我不小心就哭了。
活著的感覺,會是如此幸福的嗎?
我默默思考著,突然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思,但真的很難受。
好像這場生日會結束後,一切就會完結了。
但為了不讓大家擔心,我還是擦掉了眼角的淚水,趕快去角落拿那樣物品,也就是我的琴袋。
「爸爸和媽媽……」
還有些淚水的我看著他們,深呼吸幾口氣。
我知道,他們並不喜歡我玩音樂。
從高中開始到現在,每次我回去都要吵這一點。
但我知道他們愛我──現在我深深理解著這點……
所以……
我打開了琴袋。
「……咦?」
不小心發出疑惑聲的,是我一位朋友。
也難怪她會困惑了。
因為吉他琴袋裡空空如也──並沒有放著吉他。
我將放在琴袋裡的幾張票,遞向了父母。
「月底有音樂祭,我會在那裡表演……」
「我希望爸爸媽媽都能來看一下,而且我編了新歌。」
所以,我不會在這裡表演給你們。
我要在更適合的場所──讓這首曲子綻放。
爸爸和媽媽相互看了一眼,結果──連我都沒想到的是,是爸爸主動先收下了入場券。
他那本來剛硬的臉龐,似乎也在此刻柔軟不少。
「我們會去,看看妳對音樂的堅持和成果。」
「好。」
爸爸跟我一樣,都是個性非常強硬的人。
我們不喜歡拐彎抹角,就算在這個場合唱歌,他也會在意我的朋友對我的觀感而沒說什麼吧。
所以,就在那裡決戰吧。
那就是──我在生日會上想傳達的心情。
*
生日會後,我們來到離大學有段距離的海邊。
那裡我常常去沉澱心情,事實上也有點被學弟氣到了。
「廷光竟然吃壞肚子,回去休息了……」
真是沒用的學弟,而身旁的芊芊還繼續推波助瀾。
「而且他送妳什麼鯊魚娃娃啦~這娃娃現在沒這麼流行了吧。」
是有些退流行了,不過……
「這個我倒是很喜歡呢~」
那隻鯊魚娃娃還放在機車那邊,雖然總覺得學弟常常慢半拍,不過或許我就是喜歡他慢條斯理的這點。
「可以彌補我的急躁個性呢……」
一邊輕聲說著,我學著芊芊甩走鞋子,一起走到海浪與沙灘的交界處。
站在我身旁,雙馬尾女孩輕聲說道。
「夜鶯,沒想到妳最後沒有彈歌。」
在我請求下,還跟主辦單位拿了很多張票,所以芊芊手上也有一張。
「沒想到吧,我是那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壞女人~」
「壞女人……嗯……」
似乎對我這詞語很在意,芊芊表情有些凝重。
「我不知道這次繳出的考卷委託人會不會滿意……」
一邊想著,她的嘴角還是緩緩勾起。
「不,想必他們會很欣慰吧,因為你很少失手過。」
「凌姐也說你是最優秀的白羊,你不是演出了他們,而是成為了他們。」
我轉身想看向芊芊那邊,接著卻愣住了。
「芊芊?」
盯著被昏暗燈光勾勒出輪廓的雙馬尾室友,我發出了困惑聲。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不──比起這個。
為什麼,她的手上握著一把手槍呢。
「我會負責在你最痛苦的時候,用最無情的方式喚醒你的鬥志。」 芊芊投來的視線異常冷漠,她仍是說著我不能理解的話。
接著,沒有半分猶豫便對著我扣下了扳機。
砰。
體內的什麼,被子彈打爛了。
因為過於疼痛反而有點暖呼呼的感覺,是自己流出的鮮血嗎……
倒在海潮中的我搞不明白了,意識也開始漸漸遠去……
啊………
要死在這裡了嗎……
沒有死在那節火車,卻要死在這裡……
為什麼……
當年我沒有死呢……
朦朧間,我又看到了那棵樹下。
是我終生都沒辦法遺忘的場景。
燃燒的路樹,徹底凹陷的車頭。
還有──坐在前方駕駛座,雙眼卻已經失焦潰散的姐姐……
她死了。
但我沒死。
我所認知的世界,從那時就開始扭曲了。
「為什麼……每次都要我做這件事。」
「你就那麼愛讓自己被漣漪侵蝕呢……」
耳畔邊最後傳來的,是芊芊──艾美莉絲難受、甚至是哭出來的聲音。
「就像在懲罰自己。」
就像踩入玻璃碎片中,無數的畫面被強硬扎進了我的意識裡、環繞在我身邊。
有時,我是在桌球室裡揮拍的青年。
有時,我是在翠綠湖畔彈琴的女孩。
有時,我是在陰暗街區發抖的男子。
而有時──我只是那位在夏日的樹影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如同本能向著光揮翅的昆蟲,我動起了雙腳奔跑、想觸摸樹影下哼歌的那位女子的面容。
試圖伸手去攫取,或者想將最重要的部分留在心中,但很快就意識到這只是徒勞。
最後,我只能讓那些不必要的情緒漸漸遠去,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映入眼簾的,是“天球儀”特有的金屬穹頂,現在因為漣漪結束運行而裸露出原本的樣貌,據說系統在運作時那穹頂會閃爍無數光點,猶如夜空。
在圓弧的穹頂下,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機械設備山──我們稱作恆星,而環繞在恆星的數個圓球外型金屬艙,就是我們這些試驗者進入虛擬世界的連接裝置。
漣漪開啟時這些連接金屬臂的金屬艙都會關上圓球狀的外殼並升到空中,遠看宛如圍繞著恆星的行星。
現在所有金屬艙已經降下來了,解開頭部連結設備的我背部遠離駕駛座,從金屬艙跳到地面。
自己還穿著試驗用的寬鬆衣物,還在抓握五指確認現實的實感,一位身穿白襯衫與牛仔短裙、留著及肩短髮與眼鏡的女子迅速湊到了我身邊。
「辛苦了,允傑。」
我看向了女子,假裝沒注意到對方臉上的巴掌印痕,只是以冷淡的語氣開口問道。
「凌姐,艾美莉絲去哪?」
她就是凌姐──目前的漣漪計畫總執行者。
她露出職業客套的笑容,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不知道呢,她比你早幾分鐘醒來,一下來甩了我巴掌就跑囉。」
我想像一下那個畫面,因為這次漣漪的收尾不太好,個性本就很強烈的孤挺花見我沒醒來,自然就是將怒氣宣洩在凌姐上了。
「你想去找艾美莉絲道歉嗎,還是想親親抱抱安撫她一下~」
對於凌姐輕浮的問法,我其實並沒有這個想法,僅是出於同事的關係關心一下。
況且……
「今天是周日晚上?」
她眨了眨眼,表情有些讚賞。
「你猜得沒錯,我將這次的漣漪流動速度調整到接近現實時間,當然在漣漪中時間軸還是進行得更快。」
「至於你翹掉的那些大學課程,也派人去幫你預錄與抄筆記了。」
……上課其實對我沒太大意義。
不如說幾乎是記不住的狀況,當然比起其他記憶還是好多了。
不過凌姐在這方面要求很嚴格,我就隨便她的意思了。
反正也沒什麼要做的了,我打算去更衣室換一下就閃人回家。
「我演出來的結局你們也收集好了吧,那我先回去了。」
「OK,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再來確認你的身體狀況。」
我搖了搖頭。
「我覺得不需要,沒什麼改變。」
但對於我的解釋,凌姐顯然不這麼想。
「這就難說囉,你不覺得夜鶯跟你姐很像嗎?很懷念吧。」
「我跟你的姐姐可是室友,所以我很清楚。」
嘴上說得很開心,但她那虛偽的笑容始終讓我感到不快。
比起人際關係,凌姐大概更在乎自己負責的大型試驗。
我懶得辯解,沒有作聲就打算離去。
不過凌姐還是纏著我不放。
「我整理完資料才會回去,記得幫我做消夜喔──好想吃蛋包飯耶。」
「……要吃就自己做呀。」
附帶一提,在姐姐死後沒多久她就介入了我的生活,也住在同一屋簷,目前實質上她算是我的監護人,雖然我也成年了。
沒好氣說完後,我就背對她往出口走去。
但,背後還是傳來凌姐的叮嚀。
「記得留下一週的記錄喔。」
我沒有正面回應她,只是揮了揮手。
*
結果,還是耐不住凌姐的撒嬌做了消夜給她吃。
週日的深夜──或許已經算是星期一了。
洗完澡後回到房間,我在現實的房間並沒有太多物品,就一張床和衣櫃與書桌,以及需要記錄滿滿訊息的筆記型電腦。
打開筆電,點出桌面上唯一那個資料夾,裡面以日期去做主分類,從那密密麻麻的數量來看──那足足有好幾年的份量。
多到我已經放棄去翻閱更早的資料。
我思索著這週發生的事情,是否有什麼需要特別記憶的資訊。
想不起太多,不管是現實千篇一律的生活,還是夜鶯小姐的歌聲什麼,這些都不重要。
對於張允傑來說,都是足以捨去的記憶。
最後,我反而是想起在黎明的大學湖邊,那位披肩雙馬尾少女穿著鮮紅的洋裝,將長髮解開的模樣。
以及那對世界漠不關心的雙瞳。
想了想,我點開了軟體。
完成記錄後,我做好準備躺到床上。
對於將要有的大幅改變,每一次還是要稍微做好心理建設。
但一閉上眼,我還是會回想起種種與家人相處的時光。
你不覺得夜鶯跟你姐很像嗎?很懷念吧。
……唉。
疲累感很快就襲來,我還是只能乖乖閉上眼睛。
再見,這週的我。
*
身處光芒中的少女,並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夢中,少女好像是背對著我,一手舉起的她將髮帶解開,另一手則壓著吹動的紅洋裝下擺。
隨著髮帶鬆開,她那頭流順的長髮也跟著迎風起舞。 奇怪的夢,到此就結束了。
睜開眼睛,我只覺得腦袋重的不像自己,但我還是努力坐起身子。
簡陋的房間並沒有太多家具──這裡是病房嗎?我垂下頭觀察自己,但身上又穿著普通的便服與短褲。
倒是自己身形似乎大了一點,我有些摸不著情緒,幸好隨著腦袋的暈眩感漸漸散去,我想起了更多事。
「姐姐……對了,姐姐呢……」
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因為我想起來了。
在昏迷前──我跟姐姐出門旅遊,我應該是搭著姐姐的車子,要去城市附近的一個海灘觀光……
中途卻出了車禍。
一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姐姐,還有那雙本該閃耀卻漸漸失焦的雙瞳,我已經按耐不住內心的焦慮。
姑且是病房吧,並沒有見到護士或醫生甚麼的,但我不能只在這邊等待……
我趕快爬下床,只想趕快見到姐姐確認她的安危。
但與此同時──一本已翻開的筆記本也從棉被上掉落。
感到好奇的我還是先撿起了筆記本,但整本筆記本只有第一頁有內容,是我的筆跡。
以下的內容你肯定會難以接受,但這都是現實:
一.車禍發生於2011年,你的姐姐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是2021年。
二.你患上了順行性遺忘症,車禍後的記憶只能保留一週,而且到下週一就
會忘掉上一週記憶,這些年的記憶和重要事項存在桌上的筆記型電腦。
三.你目前跟凌姐住在一起,她是姐姐的朋友,你可以信任。 接著是數行空白,似乎猶豫很久才追加了第四點。
四.還有──張允傑,請不要回應孤挺花對你的感情。 「這到底是……」
我看不懂上面的內容,但確實是我的字跡。
順著這個內容的指引,沒猶豫多久後我還是乖乖坐下、打開了筆記型電腦。
*
離開房間來到客廳,從筆電裡的內容推斷,端著吐司和牛奶給我的短髮女子似乎就是凌姐,不過跟記錄裡的有點不同,她今天沒戴眼鏡。
有些不安的我還是坐到沙發,被“過去的我”稱作凌姐的女子露出了親切的笑容,總覺得不太真實。
她喝著牛奶,以欣賞的目光觀察著我。
「我覺得允傑很厲害。」
「對你來說,真正的張允傑已經在車禍中喪生,但每週一見到你時你總是如此冷靜。」
「而且,都不會懷疑你姐是不是真的死了。」
……說話真是不留情面。
「抱歉,我的個性就這麼扭曲。」
「而且我也明白──姐姐已經離開了人世。」
昏迷前,我親眼見到姐姐的雙瞳漸漸渙散,迎來了死亡。
我本該哭泣的吧──但醒來後這個世界已經離過去的我太遙遠,一切顯得太過荒謬。
此刻,就只剩過度的空虛感。
不過,也不是沒有一絲希望。
那或許是每一週看到記錄後的張允傑,都會重複的疑問吧。
「漣漪──能治好我的記憶問題嗎?」 聽到我詢問的凌姐眨了眨眼,歪了歪頭說道。
「允傑每週一都會有同樣的問題呢,你的個性本質果然很積極。」
「只能說有這可能性,所以──我們一起努力吧。」
但這樣安慰完後,她卻又突然笑著補充道。
「幸也不幸的是,也只有像你這樣記憶有缺陷的患者,受到漣漪的影響才更小。」
「你是漣漪不可或缺的白羊,如果之後你治好了要再找新的人選,倒也挺麻煩的。」
……真的能信任她嗎。
感到煩躁的我悶頭吃完早餐,這時凌姐才說道。
「啊對了,有人在門口等你喔,說不看你一面就不去學校。」
「……請早點說。」
我對這個名字並沒有半點觸動,畢竟對她的記憶都是電腦記錄提供的。
周遭的她們都習以為常了,但對於當事者的我來說,每週一都要迎來一次死亡與新生──這體驗無論來個幾次都不可能習慣吧。
凌姐說的沒錯。
名為張允傑的男孩,早該在那場車禍死掉才對。
我暗自嘆了口氣,但還是往家門口走去。
那位少女──艾美莉絲果然就在外頭等著。
「早安~允傑。」
綁著披肩雙馬尾、身穿學生制服與黑裙的少女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儘管她對我顯露面對熟人的態度,我對艾美莉絲的認識卻只來自電腦上冰冷的記錄。
對於女孩的疏離感讓我不舒服,但為了不讓她難過,我還是稍微擠出笑容。
「早。」
艾美莉絲仔細端詳我後,才繼續開口。
「昨晚睡得好嗎?這次漣漪的體驗很糟糕呀,對你的精神肯定不好受。」
「……還行。」
我只是透過電腦的記錄,知道上一週有進行漣漪的試驗,而且持續到禮拜日。
一邊說著,艾美莉絲雙手叉腰說道。
「我已經代替你搧凌姐巴掌了,要她下次不要接這種委託!」
「妳的個性真的很糟糕呀……」
試著用比較熟人的態度說話,而對於我的吐槽,艾美莉絲只是開心吐了吐舌頭。
「有時候也不能寵凌姐呀~不過──」
她的手指點在唇邊,以感慨的表情開口。
「夜鶯小姐那首新歌其實蠻好聽的,雖然沒在生日會上唱出來呢……」
我像個外人,只是默默聽著這位陌生女孩說著那段記憶。
我該告訴她嗎?
「……抱歉。」
沒有太多的思考,我決定坦承。
「關於委託的部分,我只知道我扮演了代號夜鶯小姐的女孩,但電腦實在沒記錄到什麼,包括這任務怎麼進行和收尾。」
上週的張允傑,對於這部分沒有留下什麼資料。
原因為何,我已不可能知道了。
「哎……」
但一聽到我的說明,她睜大了雙眼。
受到打擊的艾美莉絲沉默了許久,才默默向後退幾步。
「……這樣啊。」
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並沒有好好藏住。
「沒關係,這不是允傑的錯,是我說太多了……」
艾美莉絲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如果少女每週一早上都會來一次,我是不是都在面對她的自責呢。
即便艾美莉絲離我很遙遠,此刻我還是感到一些後悔。
「那,我先去上學了。」
「如果想了解之前那個性好色的允傑,你也可以多問我喔,你的手機應該有我的聯絡方式。」
唉不是,我給妳的印象其實很差嗎?
艾美莉絲最後還是振作起來,轉身便準備離去。
「等等。」
但我沒有太多的猶豫──還是抓住了她的手。
轉過身的艾美莉絲一臉困惑,我也突然在想該不該開口。
錯過的話,之後就沒機會了吧。
還有──張允傑,請不要回應孤挺花對你的感情。 不過,最終我還是把記錄中留下的那點說出來。
「漣漪中妳穿的那件紅洋裝──很可愛。」
艾美莉絲先是眨了眨眼,看來真的是非常吃驚,似乎沒料到我會說這點。
接著,她瞇起眼睛露出了明亮的笑容,眼角彷彿還見到喜極而泣的淚珠。
「謝謝。」
熟悉卻又陌生的女孩輕聲說道,一臉幸福。
那或許就是──失去一切的我還能繼續前進的動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