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蒲公英靜靜落下
克勞蒂亞不是沒被大清早挖起來過，基本上打擾少女安眠的原因，不外乎有不長眼色的愚蠢強盜團夥趁著白天打劫領地、或是自作聰明的吸血鬼獵人趁著太陽高掛翻過城堡周圍的圍牆。
一般時候，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女爵大人總是會耐心地聽完簡報、了解自己安眠被打擾的原因，然後再決定要對誰大發雷霆；只不過今天，在克勞蒂亞聽完了伊凡喬尼稟報的事情之後，她原本氣鼓鼓地堵在內心的怒火完全化為了烏有，甚至還有些惶惑。
她看著單膝跪地的伊凡喬尼，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接著轉過頭，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身邊的女僕長。
女僕長轉過頭，與克勞蒂亞對視，卻沒有出言幫助她，只是對她點了點頭，示意伊凡喬尼所言非虛。
除此之外，女僕長的表情與肢體語言都透露著，年輕的女爵必須自己處理這個突發事件。
『可是……可是這麼複雜的事情，人家不懂啦！』克勞蒂亞板著一張撲克臉，偷偷地在內心哀號著，腦子也在全速運轉，試圖從自己以前讀過的書、受過的教育來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
如果是懷有二心的叛徒，那就殘忍地殺掉，用殘忍的手段與滿地的鮮血來震懾之後可能出現的宵小；如果只是無傷大雅的小秘密，那就笑著原諒，展現自己大度的同時，也能網羅對方的忠心。
這些都是書上記錄過的歷史，但是，似乎誰都沒有有紀錄過，眼下的這種情況。
女僕長證實了他的故事，所以伊凡喬尼應該不是叛徒；但是，他所隱瞞的秘密，卻也無法讓人微笑帶過。
就算自己對著男人微笑、點點頭說：「我不在意。」自己真的就不會在意嗎？
朝夕相處了這麼久，才發現眼前的人與自己先前的想像天差地別，這樣的情緒衝擊、與衝擊之後所勾起的猜疑，豈是三言兩語就可以簡單洗淨？
沉默了許久，克勞蒂亞依舊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應答。
「你自己打算怎麼做？」最後，克勞蒂亞只能乾巴巴地問了一句，把問題丟還給伊凡喬尼。
「我會自己去跟追兵了斷之前的孽緣。」伊凡喬尼沉聲回答。
「在那之後呢？」
「如果大人開恩，不計較我先前的隱瞞……不，是我太厚顏無恥了。」伊凡喬尼苦澀地笑了笑：「我會向西旅行，深入西部荒原，在一個教廷找不到我的地方流浪。」
克勞蒂亞依然沉默著，板著臉。
伊凡喬尼笑了笑，似乎是理解了少女的苦惱。他深深一鞠躬，額頭幾乎要貼上地面。
「祝您永遠平安幸福，別了，大人。」
他站了起來，表情輕鬆地背起了自己的魯特琴，離開了克勞蒂亞的閨房。
在伊凡喬尼離去後良久，克勞蒂亞才像是洩氣了一樣，倚在自己坐椅的扶手上。
「這麼麻煩的事情……我真的不懂啦……麗茲，妳說我到底該怎麼辦？」
「大人，這個我不能為您做決定。因為伊凡喬尼是您專屬的詩人，對於他的去留，端看您的心情而定──我是不能、也沒有立場為您的心情發言的。」
麗茲看著血族少女可憐巴巴的眼神，嘆了一口氣：「小姐，您必須理解，您以後還是會需要做許多，許多比今天的問題還要複雜、也還要令人困惑的決定。所以，我是不會給您建議的──今天，只能由您自己檢視自己的內心、詢問自己的理智，做出決定、並承擔後果。」
克勞蒂亞再次皺起了眉頭，兩隻眼睛幾乎瞇成了兩條細縫。
女僕長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沉默地侍立著，等待著少女最終的決定。
在厚重窗簾隔絕的窗戶外，太陽正緩緩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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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勞蒂亞領地東方，順著商隊常用的馳道往前走，就會抵達狼人上弦月氏族所在的黑森林。
伊凡喬尼騎著一匹瘦馬，馬屁股上掛著行囊與乾糧，背上則是背著他的魯特琴，在太陽接近天頂時，離開了馳道，沿著森林的邊緣，緩緩前行。
入口旁，一群人正圍著營火的餘燼，席地而坐，。他們的馬匹與篷車則是被綁在周圍，替他們遮擋十一月的寒風，看起來就像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行商商隊。
看到伊凡喬尼過來，圍著營火的人們紛紛站了起來。為首的男人肩膀上則是停著一隻烏鴉。
「我很驚訝，塞勒涅司祭，現在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我沒想到您投奔正義的懺悔之心居然是如此迫切。」或許是不必透過烏鴉的嗓子傳話，領頭者的聲音與昨天相較起來，清亮了許多：「看來，不論您昨天傍晚對我的言詞，是多麼犀利毒辣，在您的內心，您也是清楚理解，您的惡行是多麼重大。」
「我也很驚訝，過了十幾年，你們居然還會想起我這個不知道死了沒的浪人。」伊凡喬尼在約莫十五六步開外，停住了馬匹的腳步，說道：「如果你們真的那麼想要『伸張正義』，早該找上門來了。」
「罪刑是不會被遺忘的，不管過了多久，還是會有人記得您的罪刑。」領頭的男人說道。
「讓我猜猜看，該不會是邊境侯那個頑固的老頭要死了，死前懇求樞機卿務必要來追捕我。想在他蹬腿閉眼之前，先看到我這個害死他子嗣的惡徒，早他一步死在處刑台上？」伊凡喬尼戲謔地說道：「如果要我編一篇三流的諷刺劇，我大概就會這樣寫劇本。」
為首男人的臉皮抽了抽。
「您的想像力的確很豐富，但是，我建議您不必花心思思考這種問題。」他的眼神銳利地刺向伊凡喬尼：「您需要思考的，應該只是該如何祈求神明垂憐您的靈魂。」
「先讓邊境侯擔心地獄的火湖熱不熱吧。」伊凡喬尼比了一個粗魯的手勢：「至於你，肅清隊隊長閣下，身為一個也曾擔任聖職的前輩，我給您的建言就是──『帶著您的人，早點離開這裡，以免慘遭橫禍。』」
「憑著正義，憑著我們對神的愛，肅清隊對任務的目標從不輕言放棄。」領頭者順了順烏鴉的羽毛，輕柔地說道：「而您呢？賽勒涅，您能依憑的是什麼？」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伊凡喬尼抓了抓頭髮：「教廷中，秘密傳承著一種禁術，經施術者所說的預言，都會變成現實。」
「您是指，您在引發動亂時散播的那個無聊謊言嗎？」肅清隊隊長輕蔑地笑了起來：「不過是個巧妙的騙術罷了。」
說完，肅清隊長一揮手，示意身後的同伴上前。
「廢話夠多了，逮捕他，讓他受到應有的制裁。」
伊凡喬尼看著朝自己圍過來的人們，手指離開了被自己抓亂的頭髮。
「但是，你們想過嗎？如果，那『不是謊言』呢？」
肅清隊長的眼睛瞪大了，他身後的肅清隊成員也都寒毛聳立。
他們朝伊凡喬尼撲了過來，面露猙獰。
伊凡喬尼對著他們露出了一個微笑。
「汝等──今日埋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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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克勞蒂亞的城堡中，年輕的女爵也終於做了決定。
「麗茲。」
「是的，大人。」
少女的眼睛紅腫，可能是大半個早上沒有睡覺造成了，也可能是因為她苦苦思索所致。只不過，在她說話的這個當下，她的眼中卻沒有睡眠不足造成的混濁與迷惘。
「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我不願意什麼都沒有弄清楚，就失去以後了解的機會。」克勞蒂亞堅定地說道：「我會再看看、再想想，決定我自己對伊凡喬尼的心情、也決定我對他的處置。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在我做出決定之前奪走他的性命。」
「而且，您也沒有好好跟他道別，對吧？」女僕長恬靜地對克勞蒂亞笑了笑。
「嗯。」克勞蒂亞點點頭，站起了身。
「我會讓侍女們盡速為您換上戎裝，同時，我也會傳訊給隔壁領的大魔女閣下，讓她製造雲霧，遮擋住正午的太陽。」女僕長幹練地說道：「最短一刻鐘，我們就能做好準備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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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喬尼看著天空，冬天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瞳孔中倒映著天上的雲彩，他散亂的腦海中慢慢浮起一個疑問。
人，能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呢？
當初，他滿懷熱誠，離開聖都到盧茵地區，在他佈道的十年間，預言了疫病、預言了旱災，讓原本生活困苦的盧茵人民豐衣足食。最後，因為領地的強盛，增長了邊境侯併吞黑森林的野心。
後來，他滿懷憤恨，在黑森林狼人的幫助下，預言了災禍、最後編造了謊言，讓盧茵地區陷入了混亂，卻不曾想過，自己的行為引發了狼人們的惶惑不安。
預言總是真真假假，但一旦深信，就難以逃離預言所言的命運。
今天，在自己的言語誘導下，藉由肅清隊成員們心中那一剎那的「相信」，他施展出了屬於預言室的神術。晴天降下的一道雷電，打在了肅清隊的隊列之中，實現了他的預言，餘波卻也把不遠處的伊凡喬尼捲入其中。
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
奄奄一息的伊凡喬尼看著天空。
天上，慢慢地堆起了烏雲，遮擋了陽光。
然後，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樣，白色的雪花開始飄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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