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高雄特別冷的冬季。
天色灰濛濛的,風吹得很大力,把堆積在黑板上的那些從沒人在乎的廣告摘了下來。那是一連串響亮的霹哩啪啦嘩啦吓,還會有一聲重重的碰,暗示著又有人懶得把門把轉到最底。
放下手機,抬頭張望起來。就算連環巨響,也沒喚醒安詳與靜謐。
站起身,緩緩邁開腳步,走向一片狼藉,一張一張拾起,安回原來的位置,更井然有序地。我習慣為班級付出,在如此喜歡的地方,總是想做些什麼,同時也有細微的私心,期望陰德積累,全了我的心願。
在講台上,我坐上那張高腳椅,手靠上講桌,托著下巴,看去你的方向,是熟睡的樣子。也不定是睡了,就只是趴在攤開的課本,緊抱著你法國配色的外套。
很快地,最好的朋友一一簇擁,我藏起那張迷離好奇的臉,妝上專屬於我溫暖的刻薄,從天南聊到地北,大意都是嘲弄彼此,鐘聲響起都是意猶未盡。儘管這麼說,卻更像迫不及待,又或許是單純自律,坐回你前面的位置。
當坐在位置上,基於舒服的考量,我的椅子靠得極後,剛好並齊你的桌子,整個背貼在上,翹個二郎腿,身子不是正對著黑板,微微側了二十多度,為了癱軟的姿勢,而你恰巧出現在眼角餘光。
良久,你睜開了眼,只是拿出另一本課本,二度昏頭。
我沒有理會你,認真地聽課。
「欸。」被琴弦劃出繭的手指點在我的後頸上,像電流竄入,酥麻了全身的雞皮疙瘩。
不被看見的那一面,抿了口嘴,緊張地嚥了口水。轉頭過去,臉稍稍放得低,算是靠在你的鉛筆盒,盡力放大了雙眼,讓晶光在其中流轉,雙手故意抓著你的桌子,習慣佯裝下對上的楚楚可憐。
「幹嘛。」
「你為什麼沒叫我起床?」
「蛤?」
「你不是都叫我認真讀書,為甚麼不叫我起床?」
「我現在叫你,然後呢?明天中午、後天晚上,你也得自己起來,我總不可能永遠都叫你……」
「不行嗎?」
你以為我不想嗎?
「你以為我是你媽?」當話從嘴巴吐出,總是不符腦裡的構築。
你輕笑了幾下,終止我們的談話。
甚麼時候你才能發現我是對語言太敏感的人,隨便你說點什麼都像聖旨一樣銘記於心,尤其聽起來特別過分的話。究竟為甚麼就是你不肯予我一丁半點真心?
還讀《論語》做甚麼呢?把你說過的全回溯一遍,又是一齣新的曠世鉅作。比莎翁扣人心弦的同時比李耳虛無空洞,現時人世找不到一個人比你更擅長胡謅。
還忙著沉湎懊惱、氣憤、憂愁,五點的鐘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了。
把書從包裡拿出來,筆袋和畫本則收得嚴謹,這再自然不過的轉頭的機會,不忘看你一眼,恨不得連同你也打包帶走了,從來我都希望你變成任人擺布的植物人。眾叛親離、孑然一身,在病榻上,尚未壞死的眼睛,盯著怕髒卻拎著尿壺的我,才終於懂得,哪裡尋來第二個人,融會了瘋魔和無怨無悔。
你一一和大家道別,有的還是平時不怎麼交集的。
而當我起身離開,你卻看也不看,怕是抬個頭都嫌麻煩。
在拉開貼有囍字的門時,再三地反顧與回首,只是等你一句。明明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那一句再見,大概不用花你兩毫升的口水,就能讓那一個最愛哭的朋友有一夜的舒眠,可是你就是不肯。
從來都不肯、從來甚麼都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知道,我最氣的更是你不知道,所以非得要我親口說才是嗎?非得嗎?
我故意走回了位子,屈指可數的幾次勇敢。
「你為甚麼不跟我說再見?」直視著你的眼睛,向來我是羞赧迴避的,無奈怒氣和妒恨交織,三從四德或禮義廉恥暫時被置之度外。
你又笑了出來。令人厭煩,卻唯獨令我難以招架的那種無瑕燦笑。
你站起身,粗糙的手揉上我的髮旋,而我未曾想過抵擋或避開,你說:「你是最重要的,所以才留在最後。」
我醞釀一整個下午的委屈和怒氣都在頃刻瓦解。如此輕易地,打自內心,給逗樂了。
我忘記了當時是如何應對你的謊言,或許也沒想著答覆,只是紅著臉,把眼睛瞥往不見你的方向,嘴角不自覺上揚在自豪的角度,再偷偷地於心底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
騙我,到底圖甚麼呢?端莊幹練的我驚惶失措的樣子,抑或存心期待我的傷悲;最有可能,也是我最不想要的,你只是壓根不在乎我。
最近的一次耶誕節,我和你,還有一大群人,在偌大的台北晃了幾遭。在路途中,你也和我說了好多,多可喜也多可憂,像從前一樣;我仔細地聽,設身處地地表示贊同或惋惜,像從前一樣;別離的捷運站,你沒想和我道一句別,一面滑手機一面和女朋友說著話,這和從前最像。
我看著遠去的你們,兩個又高又白癡的,還有你最喜歡的那個女的,再來是兩個我最好的朋友,最後是你。
再見。儘管我更習慣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