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下界的上位者】
魔族居住的幽冰裂谷,沒人知道盡頭在哪裡。
在極寒的裂谷後段,是一處巨大的、無光的深淵,終年狂風暴雪不絕,稍微深入都可能丟了性命,只有最強悍的魔族能在此活動居住。裂谷之下有什麼,對普通的魔族來說,就是一生的謎。
那年菲爾瑪十二歲,被父親帶到了幽冰裂谷深處。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下,罡風與暴雪席捲而來,他們就在一處懸崖上,兩根筆直高聳的巨大冰柱在崖前豎立,一旁盤踞著兩名化為龐大魔獸型態的魔族,卻是這個「門」的守衛。
父親將厚重的斗篷給了凍得嘴唇發青的她,隻身跪在門前,頂著風雪一動不動。
這個地方雖然沒有鬼族的王城那般光線稀薄,但眼前的深淵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所有事物都會被吞噬進去的念頭。深處彷彿有沉重綿長的呼吸與脈動穿透狂亂的風雪而來,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感到害怕的菲爾瑪一度想去拉父親離開,但被父親制止了,只是讓她等候著。
雪很快在兩人身上堆積起來,菲爾瑪縮在斗篷裡依舊被瑟瑟發抖,風吹在臉上像是有刀子刮過,但父親還是宛如沒感覺的雕像一般低著頭筆直跪著,也不知道在等待、或是在祈求什麼。
時間在酷寒與未知中變得麻木,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突然抬起了頭,而兩旁的守衛也站了起來,接著恭恭敬敬地彎下前肢擺出了跪拜的姿態。
「梅瑟拉爾大人駕到。」
在兩名守衛的聲音中,一個身影從黑暗的深淵中遠遠浮現出來,黑髮飄然,身後一對黑色薄翼昂揚,無視了呼嘯的風雪翩然而來,衣著單薄的火辣身軀輕巧地降落在菲爾瑪父親身前,卻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恐怖壓力。
「姊姊……」
「诶?停。」那名美女揚了揚下巴,眼中帶著鄙視,「我可不打算承認你這個跟你母親一樣沒用的弟弟。」
「求妳……」
在鬼族,父親一直是自信的,不卑不亢,處事張持有度……這還是菲爾瑪第一次聽到父親使用這種軟弱祈求的語氣。但那名為梅瑟拉爾的女性沒有理會他,反而是繞過了父親走到她面前來,彎下腰,抓起了她的臉蛋近距離端詳了起來。
那張蒼白的臉非常的美豔,鮮紅色的瞳孔像是珍貴的血石熠熠生輝,眉眼間甚至還能找到和父親相似的影子。但那幾隻修長尖銳的指爪刮在菲爾瑪凍僵的臉上,只令她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恐懼。
兩人就這麼對視了幾秒,接著梅瑟拉爾一把將手中的女孩甩開。
「沒有受器。一個無法感知族群意識的垃圾,也好意思帶回來?」
「姊,求妳了。我女兒……她沒有地方去了,我什麼都願意做……」
眼淚從菲爾瑪的眼眶中流出來,被摔到一旁的她看著父親聲音沙啞著磕下了頭,顫抖著頂著刺骨的狂風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而梅瑟拉爾依舊斜睨著他們,帶著高高在上的打量與嘲諷,還有些許厭倦。
「畢珈啊,當初你執意離開魔族跑出去遊蕩,留下這個混血的賤種時,可有想到這天?」
「菲爾瑪的母親,是鬼族的公主。她……」
「一樣。」梅瑟拉爾無情地打斷了他的話,「畢珈,你是三百歲不是三歲,沒知識總有常識吧?魔族不歡迎異族,包括這種血統不純的玩意。」
菲爾瑪的父親不說話了,只是不停地在風雪中一次一次磕著頭。
梅瑟拉爾看了一陣,最後嘖了聲,從脖子拔下了個吊墜丟到父親面前。
父親看清那個東西之後,錯愕地抬頭看向梅瑟拉爾。
「你那塊還在吧?神族那裡最近囂張得很,我記得你再怎麼沒用實力多少還是有點的。前線的第七軍團第四軍給你帶。贏了,她……」梅瑟拉爾隨意指了指蜷縮在雪地裡的菲爾瑪,面露嘲諷,「可以留下來。」
「……遵命。」
父親抓住了地上的東西握在掌心,再度朝梅瑟拉爾磕了個頭後站起,來到菲爾瑪身前將四肢幾乎凍到沒知覺的她抱起,用斗篷裹好牢牢摟在懷裡,一步一步往回程的路上走去。
幽冰裂谷的上層還是很冷,但比起深處已經暖和許多。風雪隨著坡度的攀升漸漸停歇,留下了父親在雪地裡的一行腳印。
帶著梅瑟拉爾給的信物,父親將她安置進了軍營。頂著周圍厭惡排斥的目光,認認真真的蹲在她面前,交代清楚了所有事情,然後將一條項鍊放入菲爾瑪掌心。
「這個是坎沃爾家族的徽章,幫爸爸保管好。爸爸出個任務,很快就會回來了。妳跟著軍隊好好訓練,好好過日子,知道嗎?」
菲爾瑪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些逃亡的日子對她造成了不小的刺激,過去那些活潑與天真,彷彿都跟著母親的犧牲還有父親的懇求死去了。
而父親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輕輕撥動劉海將她額心代表前代鬼族王族的印記擋住。
「以後,妳在魔族就用妳祖母的名字──旖萊妮。」
在魔族,飢餓與嚴寒如空氣般無所不在。她在軍隊中生活,頂著周遭的異樣眼光,跟著學習使用武器、學習忍受飢餓。讓執行官一次一次千刀萬剮又扔到一旁自行復原,用以習慣痛覺。
軍中還有其他的混血兒,每一個都艱難著努力生存。他們一遍又一遍的跟著大量低階魔族被扔進深坑裡,不給武器,甚至不給食物和水,為了活下去,連同族凍得硬梆梆的屍體都得下肚。
在那麼多個痛苦得想死的日子,鮮血流淌了一地,菲爾瑪像是一地屍體肉塊在掙扎,還是撐著通過了那些地獄般地考核。
她成功在軍隊為自己爭取到一席之地,但父親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了。
她只等到了梅瑟拉爾。
在那股令人驚悚的力量感與氣勢下,四周的魔族不是四處逃散就是面色諂媚地躬著腰巴結,而菲爾瑪目光平靜地看著那個高䠷的身影來到她面前,帶著興味盎然的笑意,彎腰看她。
「妳叫什麼名字?」
「……旖萊妮。」
「很好。」梅瑟拉爾笑了起來,伸手勾了勾拉出了菲爾瑪脖子上的項鍊,端詳了一下,又收手讓它自然落回菲爾瑪胸前,「我那個廢物弟弟沒有辜負我對他的期待。這東西我就不收回去了。妳就好好的、在魔族掙扎著活下去吧,我親愛的小姪女。」
菲爾瑪張了張嘴,那句「父親呢」卡在喉嚨。
算算時間,菲爾瑪居住在幽冰裂谷也四十幾年了。按照普通魔族的平均歲數來換算的話,大概剛走過了人生四分之一的旅程。
但儘管經歷了這麼些不算短的時間,她也從未見過魔族的王。
在環境相對溫和的上界,那些傳說中服侍在魔王左右的高階魔族,她也就見過那麼幾位而已──梅瑟拉爾偶爾會來看她。
與其說是來看她,不如說梅瑟拉爾是興致上來、離開深淵出來散步的,她只是順便可以當作觀賞動物觀察的其中一件事物。
這些年神族和魔族處於休戰的狀態,高階魔族幾乎消失在眾人的視野。
只有這一位。
幾年一次的在上界散佈著威壓與來自魔王的意志,清剿異己。帶著愉快惡意的笑容看著商家老闆顫抖著捧出最好的商品,看著走過之處門窗緊閉、低階魔族連滾帶爬的逃命。軍隊中平時不可一世的指揮官卑躬屈膝地陪著笑臉說好話,一不小心失言梅瑟拉爾手隨意一揮指揮官身體就是一道血淋淋的傷作為處罰……這讓菲爾瑪在指揮官手下更不好過日子了,雖然菲爾瑪也沒打算和梅瑟拉爾說這些事。
最後一次看到她,是魔族與獸族即將開戰的時候。
「做到小隊長了,很努力啊,旖萊妮。」
「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那些跟我一樣的存在。」菲爾瑪看著那些同樣閃得老遠的但頂著威壓一臉著急地偷窺著這裡的下屬們,唇角勾著淺淡的笑,低低的聲音帶著暖意。
「喔?是嗎?」坐在椅子上,梅瑟拉爾笑吟吟的看著她。
事實證明並不是。
他們這些混血兒從來就只是棄子。
菲爾瑪還有她的小隊所有成員,最後都被犧牲在對獸族這場戰役的戰場上了。
一個都沒有再回到魔族來。
【歐利斐希】
「親愛的……」
聽到身後的黑暗傳來甜膩又慵懶的語調,歐利斐希卻是在瞬間寒毛直豎。
有印象以來,聽到這種說話方式通常都沒什麼好事。
但這些他沒表現出來,只是揮了揮手,示意身前已經開始瑟瑟發抖的魔族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
對方當場連滾帶爬地逃了,看著那個幸運的身影消失在燭光的朦朧光暈之外,歐利斐希一瞬間也想做出跟他一樣的動作,可惜他不能。
「寶貝怎麼了?」
他放柔了聲音,感覺身後一雙冰冷柔軟的手如蛇一般緩緩環到自己身上,身後緊接著傳來胸部飽滿又富有彈性的觸感。
他對來者的個性跟對她的身體一樣了解,這讓他此刻是一點遐想也生不出來。
耳邊傳來輕輕的吐息,夾雜著惡魔的低喃。
「你教你那些好徒弟把我的玩具給丟了?」
歐利斐希作為魔族七軍軍主,號稱擁有僅次魔王的最強的精神感知力。他當然知道外面的戰場發生了什麼,就連一場戰役少了多少魔族他都瞭若指掌,自然也清楚獸族戰場上的指揮官阿卡西犧牲了一支由混血兒組成的小隊去迎戰獸王的部隊。
以卵擊石,不過是給大部隊的撤退拖點時間而已。
由不重要的損失換得更有意義的戰果,這確實是他傳達給其他魔族的觀念。更悲劇的是:阿卡西也確實能算是他的徒弟。
對於阿卡西的決策他其實覺得沒什麼問題,不過聽起來這次的損失裡面有他身後這位情人感興趣的東西,所以他是一個字也不會承認。
「我可從來沒這樣說,親愛的。有問題都是下面那群蠢貨的錯誤理解與錯誤操作,換我來可從沒打輸那些東西。」
「這倒是。」
一個獎勵的吻落在他頸後,然後那雙手鬆開了他。
「今天心情好,我上去玩玩。」
心情好才有鬼。
遲疑了一下,歐利斐希還是開口勸了一句。
「別弄死了。」
「什麼?」
「我的意思是,路上小心。」
「當然。」黑暗中的女性輕笑了起來,下一句話傳來時聲音已經在很遠的地方,「回頭見,老地方。」
歐利斐希只能比了個自求多福的手勢,算是為自己那個倒楣徒弟送上祝福了。
【樂子人】
「所以,你把我的玩具給丟了。」
「小的惶恐……」
這個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像是強忍著什麼疼痛與恐懼。但另一個女聲並沒有理會,平靜得像是在沉思時的低語。
「我那可悲的弟弟,唯一留給我的,玩具。」
「非常抱歉,但為了魔族利益,那些混血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女性的聲音溫和,甚至帶著一點讚許的笑意,「那些雜種比魔族最下賤的渣滓都還不如,你做得很好。」
「對……對不起!副軍主大人!小的錯了!求求您!」
「不,你是對的,不用認錯。我沒什麼好挑剔的。」
「求求您!小的不應該……不應該……唔!」
聲音被掐斷了。
然後女性有些無聊的聲音再度傳來。
「別動。我沒有怪你,但你總得補給我一點新樂子吧?」
方才的求饒聲沒有回應,只有一串混濁的咕嚕聲,依稀還能聽出崩潰哀求的聲調。
「好了,安靜點。這可是我給你的獎勵。過了這一次,你會變得更強,可能比我那個小姪女再強一些。然後,好好的回到戰場上,為我族效命吧。」
指揮官魔化後的龐大身軀全是爪子與眼睛,這讓他在戰場上能眼觀四面全方位作戰。但此刻,他全身顫抖,尚且完好的幾隻複眼崩潰著流著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液體。
而梅瑟拉爾安穩地翹著腳坐在主座上,背後竄出的一根骨刺緊貼著心臟牢牢地將指揮官釘在地上,折下手上一根長長的爪,研究著這個幾乎被扎成刺蝟的軀殼,然後慢慢地將手中的爪子插到僅剩完好的、其中一隻眼睛裡,接著在指揮官痛苦的咕嚕聲中,從早就復元如初的手上折下一根新的,開始找新的位置。
愉悅的笑聲從營帳之內往外震盪開來,跟著的還有營帳下方源源不絕滲出的鮮血。
下屬們看著眼前的血蜿蜒成小溪,躲在遠處瑟瑟發抖。
「指揮官大人還好嗎?」
「雖然說是痛感訓練,但副軍主大人都執行了一天一夜了吧?!」
「我記得阿卡西大人的背甲已經幾乎刀槍不入了不是嗎?!」
「開什麼玩笑,梅瑟拉爾大人親自來切,你覺得切不下去?!」
竊竊私語中,遠處的營帳再次傳來崩潰的哀嚎。
【?】
「妳來啦……叛徒。」
「……你從未把我當成是魔族的一員,又何來叛徒之說?」菲爾瑪沉穩地壓低了身體,提起刀擺出了備戰的姿態。
「混血兒從來只會帶來混亂。」指揮官笑了起來,聲音像是冒泡的泥巴一般渾沌混濁,用著魔獸的外貌表情看起來格外陰狠怨毒,「你們這些卑賤的雜種不該存在於魔族之中。」
可恨的混種,可恨的梅瑟拉爾。
他當時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就算獲得了更強的力量,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怨毒與憤怒也需要地方釋放。
這個賤種沒死?
那他今天就要徹底殺死這個東西!
遙遠的幽冰裂谷深淵,某處巨大的深淵裂隙,睜開了一隻眼睛。
血紅色的,幾乎是三個成年人手牽著手拉到極限才能比擬的直徑,感知到什麼,又微微瞇起。
輕微的摩擦聲細細碎碎傳來,方圓百米內連隻蟲子都四散而逃。
那隻眼睛重新闔上。一會兒,梅瑟拉爾手插著腰從山洞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