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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23-12-30 10:24

◆你將得救.外篇、片刻月離 (IV)(中篇)

作者:Cecil

按照先前的公告,小說類文章在章節數小於等於 4 的情況下,最後一章會開放非好友閱讀。有興趣閱讀先前其他章節者,請按公告說明戳友,感謝配合。

《正文前宣導》
1. 本故事內容均為虛構,與真實人物事件無關。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2. 本故事背景非任何時代的歐洲或關聯地區,亦無意暗示或誘導聯想歐洲或關聯地區歷史。
3. 本故事所有宗教元素均為虛構,本人無意暗示或誘導讀者聯想任何現實世界中存在之宗教。

準備好了嗎?那就 GO!


僕のまんま走れるように
振り向かない今は
僕には何がある 何ができる
答えを探して
踏み出すのさ

- from ラックライフ〈Lily〉







  「──我昨天本來想問,誰會買奴隸呢?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最後去的地方。」

  「大部分都是賣給那些需要很多勞動力的人,例如地主,或是礦山附近的人。對某些人來說,人力永遠不夠用……」

  「奴隸」這個字眼傳入耳中,讓路克像隻聽到貓腳步的老鼠,登時醒了個徹底。他呼吸急促地瞪著眼睛,思索自己身在何處。幸好團長和西娜還在說話,她們的聲音讓他想起來,這裡不是聖瑞溫,自己也不是奴隸,而是個有謀生能力的自由人。

  路克坐起身,拉格似乎已經醒了,但還抱著胸口坐在原位,看著團長的背影。路克越過他,靠近兩人。

  團長還在說明。「──答案是一個男人三十枚銀幣。這是標準勞動力的價錢。女人便宜一點,二十枚,老人頂多五枚,嬰兒不超過兩枚。行情偶有波動,但大致上都在這個價位。」

  「太便宜了吧!」西娜驚呼,但隨即壓低聲音,像是擔心吵到還在睡的人。「太便宜了吧?」

  「對吧,我就知道西娜也會覺得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啊。」路克適時加入,先是摸摸西娜的頭,接著在她身旁盤腿坐下,背靠岩壁。「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人命有時還真是賤得讓人驚訝。對吧,團長?」

  「最讓人驚訝的是,就算三十枚銀幣似乎很少,但也是我們將近一年的生活費。」團長補充。

  「所以說,與其把人一個個買回來,還不如讓他們打一開始就遠離這種換算。」路克盡量表現得不像個曾受到奴隸制度殘害的人,因為他聽人說過,愈是憤慨就愈表示自己仍深受所談論的事影響,而他不希望如此。「用錢把人買下來的話,就像同意了那傢伙只值這個價錢一樣。貴也不對,便宜也不對,只能說錢還真是讓人混亂的東西啊。」

  「你昨天邊吃邊感嘆『這簡直就是仙女的奶水作的』那些奶油,也是用錢買來的,思想家。」

  不知道拉格是如何決定要在這時出聲的,他穿過路克和西娜中間的空隙,途中還捶了路克的腦袋。

  「──痛痛,早啊拉格,一早就這麼有精神,看來待會你的份絕對可以讓給我吃吧?」

  可惜拉格沒有滿足路克的願望。他三兩下吃光早餐,並宣布接下來的安排:根據鐵鎮上最新的消息,附近的河流中段附近有強盜,下游還有巫師。巫師才是隊伍的搜索目標,但他們向來不排斥順手剿滅強盜窩,甚至可以說拉格其實相當樂意為此繞遠路。

  根據拉格的猜測,強盜窩距離這裡很可能不到一天路程,速度正常的情況下,能夠在傍晚時分抵達。他吩咐所有人再次檢查武器,時機最碰巧的情況下,一找到強盜就會立刻開戰。路克總算有機會讓西娜見識自己的好夥伴,也就是那把在聖瑞溫拿到、如今他已能熟練運用的弩。路克細細解說每個零件的用途跟調整方式,還秀了一手快速搭箭的技巧。西娜沒有誇張地讚嘆,但是眼神專注,充分展現興趣,讓路克愈說愈來勁,正式上路後仍繼續對她滔滔不絕,邊走邊講解什麼樹枝才適合用來削箭矢。

  拉格總算看不下去了。「專心看路,你要敢害我們踩進坑裡,我就當場把你埋進去。」

  接下來的時間,路克都在反省自己剛才太投入,在西娜面前挨罵,晚點偷襲強盜時得表現得更穩重才行。

  扣掉西娜不算,這次的襲擊與平常無異。他們先是埋伏在強盜的取水處附近,看到前來取水的人時,路克先放冷箭引發混亂,再由團長用最小的音量除掉對方。同伴遲遲未歸會讓強盜接連過來查看情況,到時逐一擊破,即使碰上強盜戒心較強而成群前來,拉格也能輕鬆料理。實際上,拉格幾次抱怨過,這種做法過於保守,說團長只要做誘餌引來幾個強盜,後面的部分她不用加入,但團長沒有一次允許過這種提案。

  「是你要我學用武器的,現在我學會了,你又不讓我用?不講道理也要有個限度。」

  「那時我還沒辦法自己處理,現在可以了,妳在後面休息有什麼不好?而且妳在前線可能會受傷。」

  「說得好像以前我就不會受傷一樣。聽著,如果你認為我不夠強,會扯你後腿,你可以隨便訓練我。」

  「我沒覺得妳扯後腿……知道了,當我沒說。」

  路克倒是從沒和拉格有過這種爭執,不知道是他認為遠攻手沒有安全顧慮,還是他相信路克能照顧好自己。不管怎麼說,這時路克無比慶幸拉格允許他參戰,否則他就沒有機會展現自己的實力,也沒機會見證西娜的膽識。據路克瞭解,西娜不需要離他們很近就能發動能力,所以他原本以為西娜會更願意避開激戰區附近,但她主動待在路克身邊,在他的帶領下東奔西跑,多次變換站位,還幫他撿起取箭時不意弄掉的箭矢,拿在手上等他取用。

  路克血脈賁張,全身上下都張開了眼睛和耳朵一般,整個戰場的動態對他可謂一覽無遺,他甚至比拉格都要更快察覺到團長身後有人偷襲──他奪過平躺在西娜掌心的箭,往前移動幾步,站定瞬間安箭上弩,壓下身體扣動扳機。

  「帥啦!」

  路克聽見這句歡呼的回音,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喊了出來。幸好西娜沒有笑他幼稚,而是拿著他剛才丟下的腰包和箭筒跑過來,他連忙抽出一根新的箭預備,但戰鬥似乎已然告終。路克撫胸嘆息,舉著弩上前與拉格他們會合,心跳劇烈得令他耳鳴不止。西娜跑過路克身邊,一邊高聲喊出治療時的提示句。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治好團長,西娜又轉向拉格,卻被他一口回絕。

  「不要碰我,我沒事。等會可能還要幫那女人治療,不要浪費力氣。」

  「但是你的手……」

  「我說不要碰我。」

  拉格頭也不回地走到團長身邊,低聲說了點什麼,惹來團長一句「真像個小孩」。她找路克拿藥草束,然後幫拉格拆開傷處的護具,先是用一塊乾淨的布把血擦乾淨,再把包住藥草束的布連同其中的藥草揉搓幾下,按到傷口上,輕揉幾次確定敷好以後,把那塊布綁在上臂固定,再把護具綁回去。西娜加入之前,她一直都是這樣幫拉格還有路克包紮,她曾和路克說過,這種手法明明就是拉格教她的,可是他後來常常都不自己包紮,偏要她弄。

  治療提議被拒絕的西娜站在原地,看著團長為拉格包紮,似乎是因為不能派上用場而沮喪。路克跑過去搭住她的肩,邊喘氣邊拜託她幫自己治療。

  「我啦我啦,西娜來治療我吧。要從他們手上搶點戰績真是難如登天。要有剛才那種表現,果然不能不拚命啊。」

  「啊,好。」西娜有求必應,路克身上的疼痛轉眼消失無蹤。

  「是男人就別哼哼唉唉的,妳也不准管他!」拉格像是忘了自己才讓團長幫忙包紮,這時又來教訓路克。

  「不要傷口痛就找人出氣,你都幾歲了。」團長拍了下剛才為拉格包紮的地方。

  戰鬥結束後,路克身上的眼睛和耳朵就關起來了,但拉格的沒有。

  「──這種的算小意思,所以不用擔──哇喔!拉格你幹麼!」

  路克還在和初次見識團隊戰鬥的西娜聊天打趣,拉格忽然舉刀砍向他,兩片金屬在他的頭頂發出清冽的互擊聲,嚇得他蹲下護住腦袋。拉格上前抓住敵人後,路克才搞清楚狀況──有個強盜裝死逃過一劫,甚至躲過拉格剛才的檢查,剛才突然從路克身後發動攻擊,毫無防備的他險些血濺當場,全靠拉格反應快才撿回一命──為了彌補不夠警覺的失誤,在拉格徒手痛毆那個勇氣過剩的強盜時,路克繃緊身體,舉著弩警戒周遭,不敢再有所鬆懈。等到拉格打夠了,那個倒楣鬼的臉早就變成一塊爛肉,這時他才帶著眾人前往強盜營地,要收拾剩下的人馬。

  「沒來送死的人肯定在營地留守。」路克對西娜耳語。「我們去清理鼠窩,把乳酪搶回來。」

  他們分頭行動,拉格以外的人從後方偷襲,他自己則正面突擊。面對渾身浴血卻隻身主動踏入營地的拉格,戒備多時的強盜一擁而上,勉強稱得上稍有聲勢,卻仍免不了在大刀形成的旋風中支離破碎。路克依舊端著弩,也對方圓十幾步內的動靜全神貫注,但他還是比西娜晚注意到某個微小的異狀。

  「你看那個人!」西娜扯動路克的袖管,用幾乎是正常音量的氣音道:「那個金髮的男孩子!」

  路克定睛一看,果真有個金髮男孩提刀往拉格的反方向逃去,但路克一時沒聽懂西娜的意思,以為她是指那個人會和剛才挨揍的強盜一樣,躲起來伺機反擊,便扯開喉嚨喊道:「那裡還有一個!拉格!有一個跑了!」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西娜奔向拉格,邊跑邊尖叫:「不要傷害他!」

  「我不是強盜!」

  男孩注意到有機會向西娜尋求庇護,便一邊宣告自身清白,一邊徑直跑向她。隨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路克的腦子也轉到幾乎冒煙。以前碰過強盜同夥裝作俘虜,假意跑向團長求助,卻在靠近她的當下亮刀;西娜不像團長能迅速反制攻擊,甚至沒有半把武器傍身,更何況現在跑過來的人本就攜帶武器,不能說毫無風險。

  誤傷總比錯放好!得到結論的瞬間,路克往男孩大腿射出一箭。

  「啊!」

  男孩中箭後武器脫手,原地倒下,像隻斷腿的家畜般哀號。定睛一看,男孩身上沒有護具,箭矢插進身體前幾乎未受阻攔,沒入極深。路克對此一點也不內疚,強盜與其同夥受傷後悽慘的模樣,他早就看到膩了,這些傢伙卑劣下作,有武器時橫行霸道,受傷後立刻換張臉求饒。況且自己剛才如果猶豫,受害的就可能是毫無防備地靠近對方的西娜。這傢伙是正是邪,待會研究不遲,反正在這種地方,除了路克他們,有刀劍在手的多半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算真的誤會了他,道個歉再拜託西娜治療就是。

  「西娜?沒事吧!」

  路克搭上新的箭,隨即衝向已去到男孩身邊的西娜。

  「他不是強盜,別傷害他!」西娜對跟著趕來的路克伸出手,明顯是為阻止他再次攻擊。

  西娜沒有斥責或是流露一絲反感,但她過去從未用這種態度說話。這使得路克像是撞上一堵透明的牆,整張臉燙得不得了。所以他是幫了倒忙?不可能,就連身後的團長都沒有出言阻止,他的判斷怎麼可能有錯?

  然而,就像要加深路克的不安似的,西娜扶著那受攻擊的男孩躺下,箭羽朝天,看得出是要幫對方治療。

  「我數到三就會把它拔出來然後治好你,你無論如何不要掙扎!」西娜旁若無人,眼中只剩那男孩,她輕按傷口確認狀況後,立即抓住箭身。「一,二,三!」
  

  治療完畢後,西娜像要趕赴他處一般,摀著腿立刻起身。路克從動作看出她可能是剛才跑得太急,稍微拉傷了,正想出言關心,卻再次因為男孩的關係而受阻──他第一次被西娜治療,根本不知道她有何特異,自然激動非常,搶在路克前面抓住西娜,詢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稍早的順利似乎就是路克今天最後的好運,在這男孩出現後,一切都反常起來。路克早就當西娜是自己人,而且認為她性情溫順,從沒想過她會擅自治療敵人,還用那麼明確的態度阻止路克攻擊對方。要不是自己出手快,這男孩很可能在接近西娜的瞬間神情大變,對她出手。西娜不知道團長以前碰過什麼狀況,不感激這種遠見也沒關係,但她怎麼可以對還不明底細的敵人付予跟同伴一樣的溫情呢?難道對她來說,只要看起來弱小,就算原先是敵人也可以毫無猶豫地去救助和關愛嗎?如此一來,路克身為她同伴的立場又在哪裡?

  不過,自己當然不可能幼稚到向西娜討說法,只能反過來證明她的憐憫心用錯地方。思及此,他一把掃開男孩搭在西娜肩上的手,弩箭直指對方鼻頭。

  「給我放開。剛才那箭算我錯,但這不表示我會放過你。」

  路克不擔心自己冤枉對方,反正跟強盜混在一起、而不是被關在奴隸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過劣行。而且拉格時常在審問之前就擺出要判刑的態度,待會等他過來,西娜就會看出路克其實還算友善的那型。等到審問結束,知道這傢伙都跟著強盜幹了些什麼好事以後,西娜也就不會被他委屈巴巴的哭臉打動,到時事態就會恢復正常。

  「這是什麼意思……」西娜東張西望,似乎在苦尋向來能穩定事態的團長。「這個人怎麼了嗎?」

  西娜剛才那句話音量不大,拉格卻聽見了,他拖著武器緩緩走來,加入路克的陣線。

  「很簡單,奴隸都被關在車上,他沒被關著,而且他剛才還分到武器。還要我繼續嗎?」

  「西娜,妳去找團長看她找到鑰匙沒有,然後去看車上有沒有人需要幫忙,這傢伙我來顧著。」路克試圖換上平常的微笑,企圖支開西娜,弩箭則依舊直指男孩鼻尖。「你們去忙正經事,我要偷懶,和他聊聊天。」

  平常面對強盜,團長只允許拉格殺死那些主動攻擊他們的,看起來沒那麼兇惡的,一律要先經過拉格審問再決定下場。本來路克的工作是確保拉格不會講沒兩句話就動手,但他今天也血氣方剛,幾次都想再往男孩腿上放箭,還得靠拉格穩著,告誡他不要輕舉妄動,不然待會西娜問起男孩下落的話會很麻煩。

  「反正不弄死就行了,有差嗎?」路克瞪著抱頭倒在地上的男孩。「大不了道個歉然後拜託西娜治療。」

  「別找我麻煩。你也知道,現在她的意見只要不過火,都有團長撐腰,我今天不想跟那女人吵架。」

  路克只好放棄動手,轉而臭著臉盤問男孩的來歷。不問還好,一問才知道他是北方人,這下路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操,又是北方佬?你們到底來咱們這裡幹麼?你知道我最恨北方佬嗎!」

  「對不起……我,可以的話我也不想來,我是因為我爸是──」

  「閉嘴,我沒問你意見。」

  「讓他說完,不然待會團長問起,我們答不上來。」拉格交代完便到附近找酒,路克趁機踢了男孩幾腳。

  這男孩明明是強盜們的同路人,卻一直辯稱自己不是強盜,到後來居然還哭了。男孩與路克年齡相仿,抹淚的表情讓路克特別生氣──彼埃只有這窩囊廢一半年紀的時候,都敢不顧生命危險,對著體型足有他五倍大的強盜怒吼;路克自己在採石場做奴隸時,面對大孩子的欺凌也同樣寧死不屈。可是這個人呢?對著好聲好氣、不過踹了他幾腳的路克,他居然蜷縮在地,哭得跟個小嬰兒似的!──用這種方式博取同情卑鄙至極,八成是想把剛才被遣走的西娜吸引回來,繼續幫他說話。哭哭啼啼的犯人活像蛞蝓般噁心,砍他還要擔心刀弄髒。待會拉格回來以後,乾脆叫他像料理剛才那個偷襲自己的強盜一樣,直接把這傢伙打死算了。
  

  話雖如此,怒火燃燒的細小間隙中,偶爾會傳來某個聲音,說西娜也曾為強盜治療,如果讓拉格論斷,她怕是也會被打為強盜同夥。但路克將那聲音推回火中──西娜不一樣,她沒有長褲可穿,想跑也跑不遠。她是無辜的。

  「求求你,我也討厭他們,但我沒辦法……」

  男孩伏在地上,還在抽噎著訴說身不由己的處境,路克用腳跟踩住他的手,就算對方嗚咽不止也未放鬆。

  「少說廢話,你有手有腳有眼睛,還沒被上鐐銬,如果你真的不想做強盜,你幹麼不跑?」

  「我……我試過,但我不知道去哪好,所以──啊!」

  「夠了,我不該問你。」路克收回狠狠踢了男孩腦袋的那隻腳,對著手拿數個酒袋回來的拉格報告。「問完了。這些爛貨原本是跟安杜爾那幫人一樣的傭兵團,打仗打完也不回去,就在這幹起強盜。這傢伙老爸是鐵匠,老爸死後他繼續待在團裡。」

  「所以你待在團裡幹麼?不想做強盜的話你不會跑?說到底,你不就是圖做強盜賺錢快又輕鬆?」

  「我──」男孩被剛才的震撼教育嚇得不敢繼續坦承,硬生生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他們搞不搞奴隸生意?」拉格轉頭問路克。

  「不搞的話我才意外。」

  「行了,光是你沒被當奴隸處置就已經很明顯,問你其他的都算看得起你了。」

  團長和西娜回來時,男孩已經被反綁雙手,應要求跪在痛飲不止的拉格面前,渾身抖得像要碎成一地。西娜的視線明顯停在拉格身上,或許以為冷著臉的路克是受到飲酒後性情烈起的拉格影響,路克希望她繼續那樣想。這時,他注意到被釋放後窩在營火邊默默吃飯的俘虜,其中有幾個小孩瞅了他一眼。有種感覺劃過路克的內心,就像尖利指甲割開一道鮮紅的傷口。該死,他剛才就該瞄這愛哭鬼的腦袋,省得現在還要當眾表演。

  聽完拉格和路克的盤問結果,西娜盡力對男孩微笑。「你叫什麼名字?你在強盜身邊都做些什麼?」

  「我叫波溫。」男孩安靜了幾秒,又補充道:「我修東西,車子跟工具,還有搬東西跟打雜……」

  「好,波溫。你負責戰鬥嗎?戰鬥後你做些什麼?」西娜循序漸進,彷彿在跟小孩子說話。

  「搬他們搶到的東西,然後也……也綁奴隸……我不參加戰鬥。」

  「那你剛才只是碰巧想帶著刀在這附近跑步?」

  路克不想再看西娜對這個裝可憐的傢伙那麼友善,於是粗著嗓子打岔,並且翻了個這輩子最大的白眼,用力到他的眼睛都疼了,但那遠不如他的腦袋要疼。這傢伙在鬼扯什麼?他根本就是看西娜好說話才敢這樣扯謊。

  「他們說我不能指望總靠人保護,說你們都殺到營地了……但我還是不想──」

  拉格終於停下牛飲,扔掉酒袋後雙手抱胸。「夠了,這到底有什麼意思?他總之跟那些人渣脫不了關係,他們殺人放火之後弄到的食物,他難道一口都不吃,搶來的錢財他一毛都不拿?橫看豎看他就是個強盜。」

  「我沒有搶過東西!我……我──」

  「少裝蒜!你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你跟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波溫還在緊抓他那蒼白無力的無辜論不放,路克和拉格又迎來援軍。那是個披著斗篷的黑髮女孩,路克多看了兩眼,發現她赤著腳、雙腿光裸,斗篷下很可能一絲不掛。

  女孩跑過來,沒抓著斗篷的那隻手揪住拉格的衣袖。「──這雜種上了我,雖然沒撐多久,但包括這傢伙在內的所有人都上了我!都是他!」

  這女孩的口氣令路克想起姊姊,回想起她被強盜擄走後的第一個艱辛的夜晚。在那之後,姊姊就永遠不一樣了。思及此,路克的腦海響起陶器粉碎般的聲音,想著待會拉格一結束盤問,他就要殺了這傢伙。以前盤問強盜時,只要那些沒死的人承認自己碰過女性村民,路克從不留他們活口,就連不樂見拉格濫用暴力的團長,也從未對這種行為有過任何意見。

  「那是因為他們威脅我!他們說如果我不做的話──」

  「不要再找藉口了!我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你還有臉說不是你!」

  「──都給我閉嘴。」拉格甩開那女孩,指著波溫下令:「你,給我起來。路克,瞄他褲檔,看我眼神。」

  路克當然樂意之至,加上這女孩的事,這叫波溫的傢伙絕對沒法再謊稱無辜。那雙不斷揉眼睛的手不知綁緊過多少奴隸手上的麻繩,也不知關過多少棚車的門,斷絕過多少奴隸逃出生天的希望;那張發抖哭泣的嘴或許還曾數次呼喊過強盜,為他們指引方向;最糟糕的絕對是他骯髒的褲檔,而他甚至連句像樣的辯解都給不出來。換作路克,寧可當下咬舌自盡都不可能去侵犯女人。不管是為了西娜、提娜還是姊姊,他都不可能放過波溫。

  「等一下!」

  西娜不知是中了什麼邪,這時還在試圖維護波溫,甚至不惜跟拉格互瞪,最後逼得他問道:「妳要幹麼?」

  「那個……我……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再詳細地問問──」

  「問什麼?妳是要那女的按照當時的順序把人名背出來?」

  「背就背,但你們得先保證,這混蛋會親眼看著自己老二被割下來餵狗。」

  「我先帶她去旁邊好了。」團長摀著胃,像是很不舒服。「我順便和那些人討論他們接下來的去處。」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看起來根本就沒有那種膽量……」

  拉格打斷西娜的話。「妳以為膽小鬼就不會幹黑心事?妳錯了,有時候膽小鬼幹的事情特別無恥。」

  「拜託你等等,至少讓我問完我想問的事!」西娜辯不贏拉格,於是轉換目標,上前抓住路克的弩箭不讓他輕舉妄動,同時轉頭對波溫叫道:「那個女孩說的事情到底怎麼回事,拜託你老實說!」

  「他們喝多了……說我也該討個老婆了,他們還說要幫我試試我的老婆──」

  波溫的眼眶又蓄滿淚水。路克恨不得扔下武器去揍他。那傢伙哪來那麼多眼淚,他的腦袋是水球不成?

  「該死,他們連我幾歲都沒問過,壓根只是想尋我開心。我說我不能這樣,他們──他們試完以後,說我老婆很正常,就來脫我褲子,說我如果不打算好好用我的老二跟卵蛋,他們就要把它切下來餵狗,我……我──」

  「他說謊!」

  高聲控訴的女孩不知何時溜出團長的控制範圍,再次跑來催促拉格和路克處決波溫,而且她不只煽動他人,自己也是五指箕張,活像隻發瘋的母雞。西娜只好又放開路克的弩箭,跑去擋在女孩面前,以免她對波溫不利。

  「我沒有!我沒有說謊!」波溫哭哭啼啼地懇求女孩。「拜託妳別騙他們,提娜!我很抱歉害了妳,是我害了妳,我知道,但是我──啊!啊啊啊!」

  路克的武器獲得自由,下一秒就是先往背對他跪著的波溫膝窩射出一箭,送他一個好理由繼續淚流滿面。西娜還來不及露出責備的表情,路克便說:「抱歉,手滑了。下次不會了。」

  「路克,等一下,拜託你等等!」西娜聽了剛才那些很可能都是事實的指控,這時竟再次準備治療波溫,對那痛到叫不出來的膽小鬼下達與先前相同的指示。「我數到三就會把它拔出來然後治好你,你無論如何不要掙──」

  「妳敢幫他試試看。」拉格的音量不大,但威嚇效果驚人,西娜如雕像般僵在原地。

  「拉格!你就聽西娜把話說完──」團長仍舊頂著那好似胃痛的表情,強打精神過來勸架。

  「憑什麼?憑她的直覺?壞事做盡的傢伙被吊死前也會求饒,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我看過的強盜或許比你們更多──」西娜維持原先單膝跪地的動作,沒有看拉格,不知是出於害怕或其他理由。「我知道虛情假意的求饒是什麼樣子!」

  拉格冷笑。「我都忘了妳之前就總跟那種人混在一起。怎麼?所以妳自以為比我們更懂得怎麼分辨好壞?」

  「不是好壞的問題,他做了很多不應該的事沒錯,可是那並不表示他的本性就是這樣。」西娜說話的速度慢得不自然,好像再快上一些,她就會無法把道理說清楚。「你也聽到他說什麼,他只是幫忙修理東西、搬東西,他沒有想過害人,也沒殺過人,我們不能就這樣──」

  「妳還真以為自己是聖女?難道妳真的覺得,妳有權力代替一個人去原諒另外一個人?」

  儘管路克仍死握著弩,也不免朝拉格拋去一個責備的視線。那樣說太過分了,西娜很可能只是因為波溫看來文弱無害,所以才同情心作祟,想要幫忙他。就算是怒氣達到頂點的這一刻,路克也不覺得西娜有傲慢到那種程度,但他先前表示立場的方式過於激烈,這時不可能為西娜說話,只好咬住嘴唇,不發一語。

  「我沒有說要原諒他,我只是說我們不應該殺他。你可以……」西娜絞著手,聲音小了下去。「你可以把他綁起來,可以把他關起來不給他東西吃,可以處罰他,可以叫他做所有雜務,但是……」

  「我拒絕跟這種人一起走,我寧可在這邊送他下地獄。」拉格舉起大刀。按照他的五句話規則,到現在波溫都該死個兩次不止了。「不管是因為什麼,一個人只要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沒有資格再受到正常的對待。要怪就怪他自己吧。」

  「不管理由是什麼嗎?」西娜鬆開手,表情像一幅突然失去所有顏色的畫。「哪怕選擇只剩下去做這件事跟被殺死,也不能當作理由嗎?」

  「不然呢?」拉格似乎也將西娜氣勢減弱的樣子當作認輸的信號,認為自己佔了上風,接下來的結論像塊自山頂滾落的巨岩。「如果只為了苟活就去做那種下賤骯髒的事,那還不如去死。我活到現在,就算沒做過什麼好事,至少從沒違背過自己的良心!」

  「那你為什麼還讓我活到現在?你明明很清楚我跟他沒有差別。」西娜終究說出路克最不想聽到的事,那只會讓事情更複雜,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你需要我的能力,所以你對這件事視而不見……你假裝忘了我也幫過強盜,對不對?」

  西娜的回應成功讓拉格啞口無言,時間足有十幾次呼吸那麼久。期間,她在沉默中幫波溫拔出箭,但沒有說「上神護佑世間萬物」,只是在治療後繼續保持一會跪姿,正如她祈禱時那般。之後她起身,把箭頭鮮紅的箭交還給路克,不知是否因為心灰意冷,她沒有看他,而是望著尖端正失去溫度的血液,並用路克從未聽過的聲音大喊。

  「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可以活得那麼偉大,如果我像你說的一樣只做乾淨的事,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那你去找誰救團長──如果你非得殺死所有犯過錯的人,那你也該殺了我才對,因為我幫過強盜,我也做過很多下賤骯髒的事情啊!」

  自暴自棄地說完這些,西娜便像風暴止息後剩下的積雨雲,被吹跑似的低頭奔向黑暗的樹林。

  「西娜!」

  也不知是誰在喊,但西娜沒有乖乖回來。爾後路克想,喊的人應該是他,因為團長走過來擋住他。

  「沒事,這裡沒有鳥妖,強盜也都處理掉了。西娜自己知道分寸。」

  「但是──」

  路克這時才開始冷卻,剛才那場混亂就像一場惡夢。向來乖巧順從的西娜,在團長沒能幫上忙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對抗拉格,甚至不試著請求路克援助,彷彿不在這裡救下波溫的命,她就會遭到上神處罰似的。上神處罰什麼的當然不可能,西娜只是憑著自己的意志決定那樣做,而這就是路克不懂的地方,她在強盜團遇到的事情真的足以讓她同理那些協助強盜的人嗎?她把自己當成和波溫處於相同立場的人嗎?任誰來看都會同意,他們根本是天差地別啊!最重要的是,西娜回來後要怎麼辦?拉格不可能當作這事沒有發生過,這個隊伍接下來會如何呢?

  「看什麼看?你們覺得很有意思?沒事做就給我滾去睡覺,不准吭聲,明天早上哪個人敢賴床,我就把他綁起來讓車子拖著走!──妳也滾去睡,敢動那北方崽的話我砍掉妳的手。」

  沒了原本那些強盜,拉格就成了這地方看起來最凶神惡煞的人,他喝過酒後聲音粗礪,口氣變得更差,幾乎像頭負傷的狼在嘶吼。

  把看熱鬧的俘虜都趕走以後,拉格再次找上團長爭論是非。「團長,剛才那種情況還能算我錯?妳真覺得她那樣無理取鬧也沒問題?」

  「我有說你錯嗎?我只是沒說你對,我也沒說西娜對──」團長走近拉格,愈靠近表情就愈難看,明顯不想掩飾對酒味的厭惡。「說到底,你在跟她那樣大呼小叫時,有想到需要由我來裁決嗎?還是你現在才想起我是團長,需要我的權威?」

  「好,算我錯。這事情晚點我跟妳賠罪。重點是這北方崽到底怎麼處置?」

  「他除了哭什麼也不會,留著又能怎麼樣?」

  團長說得輕巧,但路克不在意這看似輕縱的判決,現在波溫的事怎樣都好。反正團長沒說錯,他只會哭。

  拉格把團長的回答聽出另一層意思。「妳的意思是要站在她那邊?」

  「她是誰,你連人家的名字都說不出口嗎?」團長的口氣比拉格更輕更冷,如同冰塊削成的一根針。

  「操,我們都知道我在指誰,妳現在跟我爭論這種事做什麼?」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有名字,你死活都不叫。我原本以為你只是難為情,但現在我覺得實情是你根本不把她當人看。」

  寥寥幾句話就織出籠罩眾人的冰幕,使路克備感刺骨。團長在生氣,相比之下,以前那些頂多只是撒嬌。在路克渾身冰涼地意識到這件事的當下,團長竟又展開新一輪攻勢。

  「拉格。」

  「幹麼?」

  「西娜治療以後會怎麼樣?」

  「妳什麼意思?」

  團長全力揮了拉格一拳,不偏不倚打在她剛才為拉格包紮的地方,對摀住上臂的他沒有一句道歉,而是沉聲回答:「我打你的話你會痛,這就是我說的『怎麼樣』。我再問你一次,西娜治療任何人以後,會感覺到什麼?」

  「受傷的人感覺怎麼樣,她治療後就感覺怎麼樣。眼睛痛的人,她治療以後就是眼睛痛。」

  「什麼意思?」拉格的語氣毫無波瀾,卻狠狠將路克本就低潮的心情推落谷底。「拉格,你的意思是說,西娜……她治療人會痛?」

  「如果被她治療的人受傷時感覺痛的話。」拉格回答時沒有看路克。

  路克想起那兩箭,肺裡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光。「你在開玩笑吧……對吧,拉格?」

  「不,他沒有。」團長的聲音仍舊低低的,是一種克制過的平靜,好似在忍耐不要回想西娜承受過的那些痛苦。「西娜剛才治療提娜之後痛到站不穩,要不是她根本沒預料到提娜連那種──連那種地方都面目全非,她也不可能表現出來。她在忍耐,她治療我們的時候一直都會痛,剛才幫波溫拔箭的時候也是,她蹲著是因為那樣比較好忍耐。」

  「所以你剛才才不讓西娜治療你,而是去找團長拿藥?你不想讓她多受苦,所以不讓她治療你?」

  路克這時幾乎如在哀鳴,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緊,拉格卻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我只是不想欠她,況且我的傷沒什麼要緊。」

  「這不是重點,拉格。」團長揪住拉格兩隻手臂,手指深陷到他的肉裡,失聲道:「既然你知道這樣顧慮她,為什麼你不跟我們說實話呢?你多早以前知道的?帶她來之前?我們練習配合之前?我們那時因為西娜在,幾乎什麼都做過,如果治療會痛,那她在練習後還能站著根本是奇蹟!」

  「我也是去鐵鎮的時候才知道的。如果跟妳說,妳一定不會再准她治療,但那是她唯一的──」

  「別說了……我討厭你這樣,你不在乎我重視的人,這樣我怎麼可能高興呢?我說過你應該也把她放在心上,她是人,是我們的同伴!」團長仍舊抓著拉格,但是低下頭,似乎很累很累。良久,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試圖備妥領導者應有的口吻,稍後好面對西娜。「我要去找她。」

  「我──我剛才,我剛才還對波溫──」

  路克看著波溫,後者蜷縮著身體抱住腦袋,藏起臉龐動也不動,像是認為只要裝作自己不在這裡,所有事都會煙消雲散。路克想起自己兩次攻擊他,西娜都毫不遲疑地為他治療,她和拉格爭論時,也沒有說出自己治療時要承受痛苦的事,只是一再請求他們不要動手。為什麼?這種事情為什麼能夠忍到現在呢?為什麼西娜要為曾是強盜同伴的人治療,甚至不惜承受疼痛,她第一次治療波溫時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底細啊!如果路克自己早就知道這些,他會去問西娜嗎?為什麼他沒能有過這個機會?

  拉格避開路克的目光。「那是兩回事,拷問免不了,治療他是她自己的主意,跟我們無關。」

  「才不是,怎麼可能無關啊!」路克忍不住扯開喉嚨大叫。他揪住自己的領口,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冒金星。提娜的控訴、波溫的辯解、西娜的維護、拉格的斥責、自己理直氣壯的質問,今晚聽過的每句話都在腦海中飛馳,甚至連先前那些力求表現的幼稚念頭也來湊熱鬧,羞愧二字彷彿要撐破整個腦袋。「我……我……」

  團長來扶路克,想幫他穩住身體。「你別擔心,西娜不會生你的氣,她知道你是把波溫當成敵人才那樣。」

  「不是,我不是,不要幫我找理由……我剛才還以為我在──」路克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像是腹部挨了一拳似的彎下腰,眼前的地面猝然出現五道溝痕,他刨墳似的扒抓,口齒不清地說:「我剛才還在跟自己說,我是在幫西娜還有那個叫提娜的女孩出氣,我以為這樣能為受過委屈的人討回公道,雖然不是同一群強盜,但我攻擊的是強盜,反正他們都該死!我剛才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西娜哭,為什麼要幫波溫治療,我想的完全都是自己──我根本……團長,怎麼辦,我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自己好噁心……」

  不是為了什麼正義,那只是藉口。真正的理由是西娜沒有站在自己這邊,為此覺得沒面子又受傷,所以對著波溫遷怒,朝著陣營不同卻沒有半點威脅的人發洩情緒。換作平常,自己頂多踹強盜兩腳,不會說那麼多氣話,不可能會像現在這樣,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瘋了。更糟的是,這種行為傷害到西娜,讓她蒙受兩次本不必要的痛苦。在聽到那句「我也做過很多下賤骯髒的事情」之前,路克一直以為傷害波溫也可以為西娜出氣。即使她太溫柔,不忍心看人受苦,但經過那麼多坎坷的她一定也明白,強盜團成員或多或少都有罪,他們需要的絕非同情,而是懲戒。可是,西娜沉默地遞給他那根帶血的箭時,銳利的箭頭彷彿刺破了他的內心。

  ──這恃強凌弱的循環就是上神承諾過的公義嗎?

  年幼時的疑問冷不防擊穿路克的胸口,他捶打地面,像頭骨折的狗那樣呻吟。他以為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不會再面臨胸口遭到烙印般的痛楚,不會再撞見內心不堪的一面,不會再為了自己的不成熟而羞憤欲死。這樣的他配不上西娜,也難怪姊姊會讓辛格雷把他擋在門外,她那麼聰明,一定早就看穿弟弟根本毫無成長的事實。

  「她會討厭我的……」

  「路克,冷靜點,西娜不會生你的氣。」團長讓路克慢慢坐起來,讓抽噎不止的他靠在自己胸前,柔聲道:「沒事的,不要把一切都怪在自己頭上,深呼吸,看清楚現狀,我在這裡,不要怕。」

  「團長說得對,別哭了,呆子。」

  這傢伙的良心究竟死幾年了才老是那種態度?路克離開團長的懷抱,一抹眼淚,啞著聲音衝拉格大吼:「混蛋!你說的話鬼才信,要是我每次治療人就痛到想死,我才不可能跟別人說我能幫忙治療!我們在虐待西娜,就算是因為你隱瞞我們才跟著做錯事,我們還是錯了啊!」

  「那傢伙不是被逼的。」拉格說:「我就算了,我不知道,但治療你們是她自願的。」

  「放屁,你懂她什麼?我們三個裡面就你最不把她當人看!」

  「我不懂,我只是從我看到的事得到這個結論。」拉格說了他和西娜在鐵鎮的事,他看到西娜在改建成萬流教神殿的教堂前呆立許久,隔天又遇見淪落到只能行乞的教士,說到她想要治療教士,卻因為種種苦衷而愛莫能助。最後拉格說:「──我跟她說,要不要治療她自己可以決定,然後她跑過去,她一秒都沒有猶豫,我才說到『自己可以』,她就跑到那個人面前把他治好,好像那是她的誰一樣。那只是個陌生人,她都這樣做了,對你們兩個她只會……算了,總之就是這樣。我還是不爽這北方崽,我不覺得我剛才有說錯什麼。」

  「拉格,或許我們沒有人是錯的。」團長可能已經徹底放棄和拉格爭辯,此時的聲音像是節制地撥動琴弦、彈奏哀歌的手指。「如果真的有那麼一絲可能,我們都沒有錯,那西娜為什麼必須自責呢?但是沒關係,你不道歉也沒關係,你也說了你沒有錯。相對地,西娜不跟你道歉也同樣沒關係,你們兩清──我去找西娜,她應該沒有跑遠。你們收拾收拾,讓其他人休息,波溫跟提娜也拜託你們,行嗎?」說罷,團長逃也似的走入樹林。

  路克不知道提娜去了哪,但她應該是把拉格那句砍手的威脅聽了進去,這時沒再來攪局。拉格低聲咕噥,一面踢開旁邊所有礙眼的東西,例如空木箱、空皮袋,以及凌亂堆起的布片與繩索。路克靠近仍抱著腦袋的波溫,那不講理的念頭又浮現在腦海──要是自己當初一箭射死這白痴就好了──但他立刻賞了自己一巴掌,不對,他自己才是白痴,就算拉格也有過錯,但現在事情變成這樣,路克自己絕對得負主要責任。臉頰上灼熱的痛楚反倒使心中的堵塞感減輕了些,路克默默找來一條長度剛好的繩索,把波溫的手在身後綁住。

  「你們會殺我嗎?」波溫的聲音非常小,要是拉格在旁邊用力哼氣,路克一定聽不見。

  「至少今天不會。」路克之後沒再和波溫說話。他知道自己錯了,但還沒辦法向對方道歉。

  路克扶著波溫上棚車,將門鎖好,奇怪的是,波溫請求路克讓他去沾滿排泄物的的那台,因為較乾淨的那台,是提娜受害那晚事情發生的地方。完成後,路克強迫自己去巡視俘虜,每當和一個沒有在睡覺的孩子對上視線,路克內心的愧疚就又增加一分,許多眼睛和耳朵都能證實他的錯誤,他們沉默的注視就像無言的指控。拉格或許習慣了被所有人認為是錯的,但這對路克而言是罕見的體驗,這讓他當下的感受格外糟糕,甚至令飢腸轆轆的他提不起勁去吃乾糧,擔心自己會吐出來。

  拉格不知道躲去了哪裡,路克也沒管,就坐在半熄的營火旁邊,時不時用樹枝戳戳火堆,微弱的營火顯出一種幽暗的紅色,就像乾涸的血。

  不知過了多久,團長揹著西娜回到路克身邊。團長的腳步很輕,但路克很快就察覺她的歸來,因為他刻意面對西娜跑掉的方向坐,這樣就能在注意到來人動靜的第一時間,想辦法做出像樣的表情。他以前一直覺得拉格挨罵後板著一張臉很惹人厭,但百般權衡後,他竟發現這似乎是自己最好的選擇,否則他就只能低頭認錯,可是他沒有信心自己不會在看向地面時哭出聲。

  「不用擔心,西娜在睡。」團長看到路克起身要躲,連忙輕聲喊道:「其他人都好嗎?」

  「波溫關起來了,那個叫提娜的女孩堅持不要衣服,其他人都在睡了……我是說,至少乖乖躺著。拉格不知道在哪,但我想他隔天早上會自己出現。」

  「謝謝,路克,你真讓我放心。」

  「不要這樣說。」路克的嘴唇在顫抖,他連忙摀住嘴巴,闔上眼好困住淚水。「我只是在試著做點什麼,好讓自己看起來不會那麼該死。」

  「你認為西娜生你的氣嗎?」團長來到他身邊,單膝跪地,請路克幫忙讓西娜下來,扶她躺好。「她哭得很厲害沒錯,但是她沒有說你跟拉格的壞話。」

  「……真的嗎?我明明欺負波溫……我──」路克看著西娜哭得滿臉血絲的憔悴面容,心如刀絞。「我只是生氣她幫波溫說話,他是敵人,她卻對他那麼好,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我做了傻事,是我害自己變成傻瓜的。」

  「明天和西娜好好道歉,她會原諒你的。你們會這樣,只是因為不瞭解對方。我也該道歉,我剛才應該主動阻止你們,但我一直在注意那個叫提娜的女孩,她受過太多苦,腦子似乎都出問題了。」

  團長讓西娜枕著自己的大腿,用冰涼的手為她通紅的臉降溫,使她能睡得舒適些。接著,團長說了和西娜在河邊聊過的事。為了不要被強盜傷害,落到和姊姊相同的下場,西娜參與過很多連波溫都自嘆不如的惡行。說到這裡,團長請求路克不要再向西娜打聽那些事,寧可裝作不知道。因為那些經驗,西娜嗅到波溫身上有和她相同的氣味,而她不希望假裝沒有注意到那點,讓波溫就這樣遭到處決。

  「西娜也有姊姊嗎?」路克的眼淚終究還是滴了下來。西娜的姊姊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曾經有,但……唉,西娜當時甚至還在場。路克,你一定比拉格更能明白,那對西娜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她被收養以後沒過幾年,又被強盜從教堂帶走,那時她只有十四歲,正是花苞一樣的年紀,要讓強盜放過她太難了,作為交換,她放棄了很多東西,所以她對波溫才會那麼同情。如果你能明白她的心情,就對波溫寬容一點。況且,波溫是個惹人煩的愛哭鬼沒錯,可是我從他身上沒有感覺到殘酷。」

  「我對波溫那麼壞,她真的都沒有說我什麼嗎?」

  「沒有,她只是一直道歉,害怕我們不要她。」團長的口吻和緩,但像是鞣皮用的酸液,像要溶解路克的心。「她說拉格的想法是對的,我想西娜一定是認為,你跟拉格曾因為北方人和強盜受過很重的傷害,她覺得你們會那樣對待波溫情有可原。她還和我說了好多事,但我想那不過是她過去的一小部分而已。」

  「對不起。」路克對著不是直接受害者的團長,反而能夠輕鬆道歉。「我本來還以為她至少比我姊好過。」

  團長摸摸路克的頭,路克當年從聖瑞溫回到山村以後,她就很少這樣做了。「我們對彼此都還不是很瞭解,今天這種事或許是沒法避免的,但說出來總是好一點,比起憋在心裡。拉格那邊,你不用想太多,他一直都是那樣,但他至少不會鬧脾氣脫隊。我會找時間跟他談談,但看在我不是個稱職團長的份上,能給我多一點時間嗎?」

  「沒關係!妳慢慢來,我會盡量跟平常一樣,這樣……」這樣能讓氣氛輕鬆些。路克把這句話憋在嘴裡。其實他沒多大把握,但他為了團長和西娜,必須要能做到。「明天我……我會叫西娜起來,我會──妳覺得如果我裝作沒事,對她笑,她會高興點嗎?」

  「當然了,你願意的話。如果你找到個好機會,別忘了和她道歉,說你反省了。」

  幸好結論頗為正面,團長勸路克去休息,她想再陪西娜一會,然後自己則去守夜。團長這時還打趣說,要是路克半夜聽到她和拉格動刀動槍的聲音,千萬不要起來干擾他們,他倆總歸是要一決生死。路克難得被團長逗笑了,之後他選擇睡在團長身邊,想聽著西娜若有似無的呼吸聲睡去。

  「我真的覺得好奇怪。」團長撫摸著西娜的臉頰,一次又一次,彷彿想從西娜身上汲取一些她欠缺的事物。「她明明受了那麼多苦,為什麼好像都沒有恨。就連我……我偶爾也會恨那些人,連同跟他們很像的人也恨,要不是有拉格陪我,我可能早就撐不住了。可是西娜她──上神給她的或許不只是治療的能力。她一路過來,最後還是保留那麼純粹的好的部分,我真的好……」

  「好怎麼樣?」路克只差一點就要睡著,發問時迷迷糊糊的。

  「算了,這樣說的話,她可能會難過。」

  團長把手放在路克的額頭上,她的掌心冷而柔軟,催人入眠,就像一場靜靜的夜雨。







  有人踢了路克一腳,不偏不倚踢在後腦杓,痛得路克驚醒過來。

  「拉格?」

  ──不對,那腳的觸感不是硬的,而且拉格再怎麼喪盡天良都不會踢他腦袋。

  路克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佇立在他面前的陰影,正是被團長評價為精神失常的少女提娜。路克之所以認出她,是因為她依舊什麼都不穿,只圍著一件斗篷。照路克仰望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團長昨天說曾經面目全非、後來被西娜治好的部位。才看一眼他就全醒了,隨即縮腰屈膝,跳起身來。起身後他環顧四周,想知道團長和拉格在哪裡。天才濛濛亮,剩下的俘虜都還睡得很熟,時序已經入秋,夜裡稍涼,所以他們在睡夢中不自主擠成一團。

  「團長呢?」

  路克只是在自言自語,但提娜努努下巴,說團長和拉格一起去河邊了。

  「那女的說要裝水清理車子。」

  提娜的臉大半藏在凌亂不堪的黑色短髮下,但堪稱標致,如果沒有被強盜抓來,應該也是個普通且快樂的農村姑娘,正為戀愛話題而和玩伴摘花占卜。說到這裡,路克發現提娜並不像個瘋子,至少她的眼睛沒有轉來轉去,也沒有一直流口水,但考慮到她在這種天氣只願意披著一件斗篷,路克決定先保留判斷。

  「那妳找我幹麼?」

  「我要波溫下地獄。那女的答應我,如果我能比你們早起,就可以再找你們問一次這件事。」

  「……抱歉,這我不能作主。」路克不想再和對波溫的處置有所牽扯,他才發過誓要和西娜道歉的。

  「那我怎麼辦?」

  「西娜治好妳了嗎?」

  提娜有聽懂暗示,但回應毫不委婉。「治好又怎樣?我被二十幾個人輪流上過,這爛事換你你能忘掉?」

  「那……」路克對這麼尖銳的態度弄得如坐針氈。他完全理解提娜的憤恨是怎麼回事,她和姊姊一樣,甚至比姊姊當時更倒楣。「那只要波溫下地獄,妳就沒有意見了嗎?」

  「對。」提娜低頭的動作很明顯,因為長長的瀏海立刻遮住她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本來我昨天就想叫你們把這事了結,但那女的要我等。說的好像等到早上就真的會有什麼改變一樣。那真是我等過最長的一晚。」

  「妳是說團長要妳等?那之後她有和妳說什麼嗎?」

  「我問她有沒有曾經像個麵團一樣,被幾十根臭氣薰天的擀麵棍戳到爛,沒有就不要跟我廢話。」提娜的聲音乾澀不已,像被壓在礫石地上磨過。「她說不算有,然後跟我道歉。之後她說她幫不了我,叫我等你們。哼。」

  路克為自己沒做的事感到抱歉,直到拉格和團長先後回到營地時,都沒有再和提娜搭話過。等待時,提娜還自說自話地抱怨西娜昨晚攪局,說拉格和路克就是不夠狠,要是他們當場宰了波溫,諒西娜再能辯也不敢吭聲。

  「要不是仗著你們團長幫她說話,光像她那樣無理取鬧能有什麼用?那傻瓜跟波溫一樣只知道哭。」

  路克已經不對西娜抱持負面感受,所以轉移話題,不想再聽提娜詆毀她。「妳昨天有睡嗎?」

  「冷得要死,怎麼睡?」提娜好像忘了是她自己不要衣物的,看來她的腦子真的有點毛病。

  「那妳沒有聽到我和團長在討論西娜的事嗎?」

  「聽到了又怎樣?還不是她無辜可憐,只能幫強盜來保住一條命什麼的──那我呢?我活該倒楣?」

  謝天謝地,拉格和團長及時出現,路克連忙奔上前,壓低聲音向他們求救。

  「──你們在幹麼?」就連拉格也能看出,路克和提娜是非常怪異的聊天夥伴。

  「你怎麼那麼早就醒了?」團長得到路克的答案後,滿臉歉意地回應:「我不知道她會踢你……」

  知道提娜有所求的對象是自己與路克,拉格將兩桶水提到團長想清理的那台較髒的車前面,打開門鎖,二話不說就把渾身尿臊味的波溫拖出來往後一甩,害他跌坐在地。趁著會幫波溫求情的西娜不在,提娜衝上去就是一腳,踹得波溫抱著頭呻吟,但他沒有哀求提娜住手。

  「妳要這北方崽下地獄?那樣妳就能滿意?」

  拉格指著波溫。路克注意到他的口氣沒什麼興致,就像波溫是死是活對他已經不再重要。

  「對。」

  路克扭頭看向團長,她的神情在這時的天色中很難看清,他只看得到團長嘴角向下,搖搖頭。拉格單手插腰,俯視著波溫匍匐在地的姿態,不知在考慮些什麼。

  「這事不要在這搞,死人場面很難看,我不想一早又惹團長煩。路克,你抓著波溫的繩子,然後妳跟我來。」

  「拉格。」路克幫忙臉色鐵青的波溫起身,一邊確認同伴的意思。

  「幹麼?」

  「真要這樣幹?」

  「又不是髒我們的手,沒什麼好猶豫的。這是北方崽和這女的自個的事情。」

  拉格說完便領著提娜穿越營地,路克看了雙唇發白的波溫一眼,隨即走到他身後,低聲讓他邁開腳步,不要讓拉格等他們。路克挺起胸膛,試圖讓前往目的地的腳步多一點自信時,意識到弩還在背上,他原想把它留在營地,但想想還是留下了,因為男人不可以和武器分開。拉格除外,他早上外出時都把刀給團長保管。

  可能是出於飢餓和疲憊,又或者是其他理由,波溫低頭踱步,走得很慢。夜晚濃郁的血氣散去後,這個蒼白的金髮男孩文弱依舊,但卻不再使路克產生任何噁心或惱火的情緒。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昨晚為什麼會像隻紅了眼的鬥犬,不把波溫撕成碎片就不罷手。幸好西娜挺身而出阻止他鑄下大錯──那這次呢?就算是提娜的要求,他們真的就應該照做嗎?路克害怕自己再次後悔,卻沒辦法停下步伐。

  來到河邊,路克看見岸邊蘆葦成叢,有許多都沾上昨晚激戰間噴濺的血肉與穢物,大片大片的白參差不齊地染著來自人體的五彩,刺眼非常。幸好強盜的屍體似乎都被挪到別處,總算沒讓景象更加懾人。路克看了眼拉格插在腰上的手,以及他腰際的新汙漬,隨即知道是誰整理了那些屍體。拉格對路克投去的目光不置可否,對他們努努下巴,示意提娜所在的方向。路克和波溫都順著拉格的視線看過去,看向那背對眾人、在搖曳的蘆葦中眺望山巒的人影。

  提娜赤裸著,那件斗篷不知去了哪。經過西娜的治療,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她曾經受虐的傷痕。

  「你們信上神嗎?」

  拉格沒答話,路克只好代他回應:「不算有。」

  「那就好。那個好女孩想必很信上神,我不想死前還要聽些漂亮話,那樣太不痛快。我不會原諒波溫,我要他下地獄。」

  路克雙眼圓睜。「我以為妳要殺了他。」

  「殺他有什麼用?他是個好人,死了也只會上天堂。」

  風景慢慢變成了藍色,象徵上神恩慈的太陽尚未升起,這表示提娜的死無法在第一時間獲得來自天際的寬慰,但她彷彿不在乎這些。

  路克思索良久,然後越過波溫的肩膀,對提娜喊道:「妳有什麼要說的嗎?不會太久的話,我聽。不然妳可以再說一次,為什麼妳要處罰波溫。」

  「那些人說他喜歡我,喜歡到想和我結婚,所以我才被選中,他們要知道我能不能做個好新娘。那沒用的傢伙真是個災星,我竟還說過他是好人呢!」

  波溫聳起肩膀,低下頭,似乎又在哭。但他可能記得昨晚被路克踢過,不敢哭得太大聲,這讓路克很內疚。

  「你聽過靈魂被磨碎的聲音嗎?我原本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真的有靈魂,但那天我聽到了,我知道原來我也有靈魂的那天,它就被那些人輪流磨碎了……他們一個一個來,我那時還以為每個都來過以後,我就沒事了,然後我看到第一個人又來了。然後我懂了。就算有天堂,我也去不了,上神不會要我,祂就是不要我了,我才會變成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後輪到他,我以為他會說他死也不可能碰我,我曾經妄想過他至少有那種骨氣。」

  這時,提娜轉過身,仍不明亮的天色讓路克看不清她的面貌與姿態,只知道眼前的身影是那麼單薄而弱小,捱過一切等到西娜為她治療,卻要用那如獲新生的身體奔向死亡。

  「過來。」

  路克鬆開波溫的繩子,現在已經不需要擔心他會逃跑。他走在波溫後面,邊走邊細數蘆葦叢中的暗色痕跡,它們的主人曾在提娜身上留下印記,他們昨天死得過於輕鬆,不得不承認這件事使人難以忍受。

  「你有刀嗎?」

  路克把自己削箭矢用的小刀遞給提娜。這把刀當然沾過人血,相比路克自己,提娜借這把刀的用途或許還要高尚些。在這期間,拉格監督似的站在幾步之外,噤口不言。提娜沒有向路克道謝,只是捏著刀尖,讓波溫拿刀柄。路克借刀時沒連刀鞘一起給提娜,所以她的手指一下就被劃破,開始滴滴答答地流血。波溫本來還在猶豫,但看到她的手在流血,便登時奪過刀,但刀尖朝下,似乎畏懼它能造成的任何傷害。

  「殺了我。如果我就這樣去死,你也不會受到任何處罰。那個女的看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定又會死命幫你說話,不讓他們殺掉你。但是我不甘心自己去死,所以你來殺死我。這樣的話你就會下地獄,得到應有的懲罰。我說過了,我們這裡跟你們不一樣,死後的世界講的是公理正義,做錯事情的人就只能下地獄。」提娜轉過身,往後倒在波溫身上,仍舊低著頭,這時路克發現,那件斗篷被她疊好,放在腳邊。「從背後來,因為我不想看著你的臉死。我幫你把衣服脫光了,我知道不這樣的話你就會失敗,你真的……真的什麼用都沒有,除了善良。」

  提娜說的沒錯,波溫甚至不能在聽完剛才她那些話以後下定決心,只是把刀扔在地上,抱著她不斷流淚。

  「我沒辦法……求妳了,提娜,我這輩子可以做任何事彌補妳,我們回去吧……」

  「他說的對。況且早餐時間都要過了,要是還有力氣吵鬧,不如回去吃飯。你們走不走?」

  路克想不通拉格為何選在這個時機打岔,但提娜似乎懂了,她手如鷹爪,指甲刺入波溫手背,抓出道道深紅。

  「聽到沒有?不要耽誤老爺們吃飯!」

  「但是我──我不知道刺哪才好……」

  拉格過來撿起刀,面對一絲不掛的提娜也毫不遲疑,精準指出適合的位置,說就連白痴都不可能失手,只管用吃奶的力氣刺到底就好。但不知如何下刀並非波溫唯一的問題,他不斷比劃,卻怎樣都狠不下心,滿懷躊躇的刀尖讓刀下的提娜又癢又痛,她伸出左手,在波溫又想收回刀時扣住他的手腕。

  「沒用的東西!你是這裡唯一有罪的人,只有你能殺我,可你就連這麼點忙都幫不上!」

  路克以為提娜會就這樣抓著波溫的手,用他手上的刀自行了斷。但是刀停住了,不是在提娜的體內,而是波溫的右手──他徒手握住差點刺入她胸口的刀刃,指縫淌血如瀑,全都灑在提娜赤裸的胸前──路克一愣,他沒想過波溫有勇氣這樣做,而且他就只是和提娜僵持著,咬得整個下顎都在顫抖,卻一點哭聲都沒,跟先前判若兩人。

  「……為什麼你偏在這種時候才像個男人?為什麼我該得到的一切都來得那麼晚?」

  可能是以為波溫阻止她的意念堅決到不容抵抗,提娜鬆開手,在路克面前頭一次哭了起來。

  「那個好女孩,那個被上神眷顧、代替祂賜福的乖女孩,她看到我變成什麼樣子,但還是那麼大聲為你辯解,好像你更可憐似的。聽到她為你哭,我的胸口好像要裂開一樣──我也該像你那樣哭嗎?那樣的話她就會可憐我、為我流淚嗎……我昨天真該問她,如果你不下地獄,那我又該怎麼辦……夠了,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波溫血染通紅的右手鬆開刀,接著環住提娜的肋骨下方,左手則微動數次調整手指。那是預備下刀的姿勢。

  「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讓妳走,但我剛才要阻止妳才行,不然……不然妳就是自殺了。妳說過,自殺的人上不了天堂……所以我來吧,這次我會做好,不會讓妳失望了。」

  刀子拔出人體的那一刻,提娜如同被放光氣的皮袋,倒在波溫懷裡,只剩最後一點力氣支撐雙腿。她再次向後伸出左手,似乎還想再說什麼,但手垂了下來,身體也跟著失去力量,就此徹底癱軟。波溫被拉得跟著跌坐在地,提娜的頭就壓在他的腿上。路克不禁跟著蹲下,他幫忙讓波溫跪坐在地,讓提娜能躺得舒適些。最後幾分鐘,提娜只是一直嗚嗚啊啊地叫著,聲音愈來愈小,胸口被染得通紅,好像是悄悄披上一件紅衣似的。波溫知道沒有用,也沒有必要,卻還是一直按住提娜胸前漆黑的傷口,試圖不讓血再流出來,直到他的甲縫也浸滿鮮血為止。

  提娜說不想看波溫,但卻是睜著眼睛離開的,仰望著的黑色雙眼,映不出逐漸轉為淡青的天空。

  「她死了。」路克說。

  波溫還攬著提娜的身體,聽到路克的話,便如夢初醒似的看著手上的血。過了很久,波溫冷不防喊起來,還不斷用力搓自己的手,像是弄不明白殘留的觸感意味著什麼。路克被那叫喊嚇得往後跌倒,看見波溫的側臉狠狠地扭曲,仍在用異於昨晚求饒的聲調號哭不止。

  「提娜……我……我──誰來,誰來幫幫她……提娜,我,我把提娜給──」

  喊到幾乎沒了聲音,波溫才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停下動作,也不再叫了。順著骯髒臉頰奔流而下的液體,變成灰黑色的水,滴在提娜已然冰冷的臉上。

  「其實,其實我知道……提娜說的那種想死的感覺,我完全知道……在那種情況,被刀抵著脖子,那樣都能站起來,或許我真的是禽獸……」波溫用指尖挑掉滴在提娜頰上的淚珠,珍惜似的捧著她枕在自己腿上的頭,看向路克,扭著嘴角微笑。「殺了我吧,這種身體我不要了。是我太沒用,才會連那麼根東西都控制不了……」

  「──不准。路克,事情辦完就走了,不要繼續拖拖拉拉。這傢伙愛跟不跟我不在乎。」

  「拉格!他剛才是說希望我們──」

  「我有聽見。」拉格索性來扯路克的上臂逼他起身,不知在著急什麼。「對別人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就休想活得稱心如意,既然北方崽想死,我就偏要饒他一命。」

  可能是認同拉格對待自己的態度,波溫並未再次懇求。路克步履蹣跚地跟著拉格走上回營地的方向時,他轉過頭,看見波溫托起提娜的腦袋,讓她平躺在旁,然後幾次用沒有受傷的左手舉起小刀,對準自己的喉嚨。這時,波溫又恢復成那猶豫不決的樣子,最後刀還是掉在地上,而他呆呆地望著天空,彷彿雲間會顯露答案。

  「喂!給我起來!」

  聽到路克的聲音,波溫起身面對他,暴露出自己的所有要害,包括腹部。

  ──扳機清脆的響聲尚未從空氣中散去,搖晃的蘆葦叢已掩去波溫倒臥的身影。

  路克沒有過去查看,而是在原地對著不知能否聽到的波溫提高音量道:「如果上神有眼睛,祂會讓你死得快一些。如果上神可憐提娜,祂會讓你死得慢一點。但我給你第三條路走:拔掉箭,想辦法立刻止血,你有可能活下來,之後你就愛去哪去哪吧。我能做的就是這些,我走了。」

  陽光還沒有強到能射入枝葉間,因此樹林中還不如開闊的河邊地那樣明亮。路克撥開灌木叢和較矮的長樹枝,緊跟在拉格身後。拉格對他攻擊波溫的舉動未置一詞,也沒有對更早之前甚至昨晚的事發表任何看法。不知怎地,這比他昨晚那些話更讓路克難受。

  「你剛才為什麼要那樣?」說完後,路克低頭越過一根太粗壯的枝椏,而不是撥開。

  「怎樣?」

  「你心知肚明。碰上那種事誰都會委屈,難免要多話,你就不能讓提娜把話說完嗎?你餓個一天兩天都常有,這時晚吃一頓又怎樣?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才會在那種時候提早餐?」

  「你腦子裝的什麼?那有個屁用?我有說不讓那女的回去嗎,但你看她什麼態度?看都知道她抱怨完後照樣要去死,那何必浪費時間?我最煩瞎等。」

  「拉格!」路克打住腳步,對著也在幾步開外停下的拉格高聲道:「有時候就算……就算答案真就是否定的,我們也不可以跟著說不啊。」

  拉格稍稍回頭,只給了他一眼。「我這輩子只能為一個人那樣做,之後我沒力氣管別人的事了。」

  「──我知道了,那你回去吧。」路克緊握雙拳。

  「你要幹麼?」

  「我去把提娜埋好。西娜醒來後會問的,你不在乎西娜怎麼看你,我可不。」

  路克不等拉格回答,轉身奔向河邊,他的腳步太快,來不及注意那些必須越過而不是撥開的樹枝,所以臉頰被劃出好幾道。他趕到時天空已經半亮,滿地瘡痍更加怵目驚心,提娜屍體旁的大灘紅跡更不用說,好像是那裡的蘆葦受了重傷一般。路克這時才知道為什麼提娜把斗篷疊好,它這時可以做裹屍布,讓她不至於赤條條地踏上死後的道路。

  首先路克將提娜的眼皮蓋上,再來是將她的四肢稍微摺疊成方便包裹的姿勢,最後用那件斗篷將她牢牢裹起來。接著他開始挖土,挖個大坑什麼的當然不可能,他沒有鏟子。這時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是用土把提娜蓋起來,權充墳塚。他撿起掉在旁邊的小刀並反持,用刀柄挖土,土比較軟的時候就用手。勉強收集到夠多土以後,他的甲縫已經塞滿土,指尖痛得不得了,臉上剛才被樹枝劃傷的地方也開始發癢。但就像昨晚一樣,身體的疼痛可以讓他的內心舒坦一些。埋好提娜,路克跪在河邊,在冰冷的水中反覆擦洗雙手,直到發紅發熱才停止。完成這些工作的過程中,路克沒有看向仍仰臥在旁、已不再出聲的波溫,也未和他再有任何對話,他不想再知道更多,想著或許那樣就能好受一點。

  回到往營地的路上,路克發現拉格竟在兩人剛才分別的位置等他。拉格雙手抱胸,靠在樹幹上仰著頭,似乎在想著什麼,聽到他的腳步聲,拉格沒有一句招呼,就自己轉身走回營地。路克跟在拉格身後,本來也不想主動搭話,最後還是沒有憋贏那傢伙,忍不住先開口。

  「你幹麼在這,你不是最煩瞎等?」

  「我自己回去的話,團長會問東問西,那更麻煩。」拉格轉頭又給了路克一眼,確實地和他對上視線。「不要那個死人樣子,這次你沒做錯。」

  「……那為什麼我還是開心不起來?」

  「攻擊無辜的人還能開心起來的話,我早就把你處理掉了。」

  「所以你也覺得波溫是無辜的?」

  「至少在硬不硬的問題上我不會怪他,但我懶得解釋到他聽懂。這場鬧劇結束了。」

  「你答應帶他們過去河邊,是不是因為你覺得只要波溫死了,事情就解決了?」

  「你愛怎麼想我管不著。總之那傢伙做了該受死的事情,沒人冤枉他。」

  「拉格,他做錯事沒錯,但他真的有那麼該死嗎?」

  「強盜都該死,一千次至少有九百九十九次都是這樣。你假如為了這次的事懷疑自己,會開始搞不清楚,然後做不好工作。沒必要為了例外去懷疑以前做對的事。如果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就跟你自己說,這是為了幫那些無辜受害的人報仇。」拉格愈說聲音愈小,最後幾乎像在自言自語似的,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但如果你問我,我只會跟你說:不要再想了,結束了。」

  回到營地,路克一如既往幫忙整理雜物。強盜營地通常能找到繩索、舊裝備、包好的火種,木箱裡可能還有受害者處搶來的財物,甚至是撿到的召喚書,加上這團原先還有隨行鐵匠,那就有機會找到金屬零件甚至是備用的武器。按照團長一貫的指示,不管有多少錢,他們都只拿一到兩次補給需要的份,剩的全都要留給脫困的俘虜,他們會在下一個聚落讓這些人帶著錢離開,想提早脫隊的人就帶著自己的份離開。而在路克去過聖瑞溫回來後,團長更是改變方針,說隊伍短期不缺錢,所以營地中不管有多少錢,全都要讓俘虜均分。

  熟悉的瑣事讓路克暫時能不去想波溫和提娜,但他一有多餘的心思,又忍不住想到西娜。昨晚那件事過後,如果西娜今天又睡不醒,拉格不知道會不會藉故發脾氣,路克決定看看能否提早叫醒她。這時,俘虜們已經醒了,但他們不敢靠近拉格和路克,有什麼問題都找團長。而且可能是害怕挨罵,他們不敢大聲說話,有個孩子和路克對上眼睛,還立刻移開視線,像是他會突然發瘋亂射箭似的。路克自知理虧,只好去找現在除了團長外最有可能對他和顏悅色的人,也就是西娜。

  西娜披著團長給的斗篷,又是那個側臥的睡姿,但路克一靠近,她便碰巧翻了個身,現在仰躺著。路克蹲下,用力一拍自己的臉頰,想要像平常一樣喚她。無奈他突然想不起來,自己以往是如何保持口吻輕快的,這樣不行。西娜的睡臉顯示她似乎又在做惡夢,真要命,她為什麼老做累人的夢?路克把手放在她的頰邊,感覺不對,又改成額前,還是不對。最後,他總算找到最好的角度,那就是上下顛倒去看她,這樣如果西娜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反感,他還能假裝那是因為他顛倒去看的關係。

  路克把氣一路吸到肚臍那麼深,然後扯出一個笑容。「雖然很不想吵醒妳,不過該起床囉。」

  本以為剛才那句可以當成練習,反正西娜不可能一叫就醒,但事與願違,她睜開還沒完全消腫的眼睛,眨了幾下,忽然驚呼一聲擋住臉。路克哭笑不得,這就像他準備防禦可能來自前後兩個方向的攻擊,結果攻擊是竄出地底、正中卵蛋一樣。

  「團長!」路克發自內心地悲呼:「妳為什麼一直沒告訴我,說我的長相會嚇到女孩子!」

  「你沒頭沒腦說什麼蠢話。」拉格代替本該安慰路克的團長回嘴。

  「對不起……」聽見路克的哭訴,西娜連忙撐起身子,雙手合十向他賠不是,神情充滿歉意。「我剛才做了惡夢,不是被你嚇到。」

  拉格又補了一刀。「貼著人家鼻尖叫醒她,她醒來時沒揮你一拳算是給足面子了。」

  「這次我同意拉格的意見,時間寶貴,所以我們今天才趕早起來,畢竟人愈多走起來就愈費時──哦,我不是抱怨各位拖累我們,按經驗來說事情就是這樣。」團長站在早上清理好的棚車前面,這時正招呼所有俘虜上車。「我知道有人可能討厭這樣,但還是請上車吧,剛才我把裡面清理乾淨,而且現在有兩台車可以用,所以不至於那麼擠了。」

  還不等路克為意外恢復平常的氣氛感到慶幸,西娜左顧右盼,隨即對路克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

  「他們去哪裡了?昨天那個叫提娜的女孩跟波溫──」

  西娜的聲音不大,但拉格聽得很清楚,搶在路克前面試圖阻止她繼續深究。

  「他們的下落很重要嗎?那女孩說她不想活了。北方崽就更不用說,是死是活他都沒什麼可怨的。」

  「可我昨天……」西娜的視線像片在空中翻飛的枯葉,一下飄向團長,一下飄向自己昨晚跑走的方向,一下飄向路克。「我昨天走開的時候,他們明明還活著……」

  「是今天早上的事。那女孩來找我們幫忙,說她不想活了,然後她要求讓那北方人殺了她。」

  路克雙手放在西娜肩上,但最終還是不敢直視她。她哭腫的狀況尚未完全恢復,視線卻非常澄澈,認為自己所行正直的人才可能有那種眼神,那對他來說仍過於刺眼。他仍然不知道她為何如此重視那兩人的性命,明明她對波溫跟提娜的糾葛知道得並不多,或許是她在主聖教的培養下產生的習慣吧。

  「總之他們現在可能都死了,別浪費時間去想那些。該上路了。」拉格又重申一次那個逃避事實的理論。

  「為什麼說『可能』?」儘管談話對象明顯是拉格,西娜卻看向團長並雙手合十,而團長輕輕點頭,似乎是允許她繼續追問。於是她繼續追根究底:「難道他們之中還有人可能沒死嗎?」

  「那個北方崽殺了女孩以後,又哭又叫地拜託我們也殺了他。」拉格用談論鞋底污泥似的口吻啐道:「我說過,對別人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就休想活得稱心如意,既然他想死,那我就饒他一命。但路克心腸軟,回來之前往他放了一箭。」

  「讓上神決定吧。」路克想都不想就把責任丟給上神,這時他發現這樣挺方便的。「我沒射要害。他要是改變主意,把箭拔出來想辦法止血的話,還有一點可能活下來。我能做的就是這樣。」

  「你們有埋葬提娜嗎?」

  路克暗暗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驕傲,不過嘴上還是老實承認自己沒有做到最標準的土葬。

  「我沒時間挖洞,不過我弄了些土完全蓋住她,那樣應該能行吧?」

  「祈禱呢?」

  虔誠教徒果然沒那麼好打發,路克這時也只能舉手投降。「抱歉,這我實在沒轍。」

  「妳該不是想找理由去救那北方崽吧?」拉格語尾上揚,口吻卻冷下去,聽得路克心驚肉跳。

  「……不是。」可能人都沒了,西娜知道自己再堅持也沒用,一副認命的態度。「我只是想為他們祈禱。」

  「他配不配先不說,那傢伙甚至都不信我們的神,八成也不稀罕妳那套。省省吧。」

  「但那女孩確實也需要人幫忙祈禱呀,拉格。」團長的聲音很平穩,像是對拉格的同意十拿九穩。果不其然,在拉格沒有立刻回話、而是沉默的時候,團長像是允許孩子玩耍的母親那般吩咐:「西娜,妳也知道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所以別去太久,好嗎?路克會陪妳過去,我和拉格在這裡看守。」

  往目的地的路上,路克不敢開口,就像團長當年不敢開口一樣。他不知道西娜會問自己什麼,他沒有把握能給出自己不會為之羞愧的答案。他沒有盡自己所能挽留提娜的性命,沒有讓波溫死個痛快,就連埋葬提娜都只能做半套。加上昨天的事,他沒有被罪惡感壓到走不動都可說是奇蹟。

  「路克?」

  「怎麼了?──小心樹枝。」路克停下來為西娜撥開樹枝,讓她低頭就能鑽過去。

  西娜越過障礙以後,趁機捉住他的目光,就像團長說的一樣,她的眼神當中沒有憎惡,只有鼓勵,彷彿他倆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你能和我說一下早上的情況嗎?不用很仔細沒關係。然後,謝謝你願意陪我過來。」

  「嗯……那我大概說說。」路克盡可能扼要說明自己被提娜踢醒以後的情況,一直說到波溫刺穿提娜的心臟。

  「很久嗎?」

  路克搖頭否定。「我們給他指點過合適的位置,所以大概只有幾分鐘。」

  聽罷,西娜闔上雙眼,路克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心中後悔的感覺卻更加鮮明,只得再次領頭走向河邊。

  如果西娜當時在場,把提娜治好,幾乎死過一次的她是否會因為能重獲生命而振作?可是提娜說過想要解脫,勉強她又有什麼用?西娜的能力如果可以連受傷的記憶都消除,或許提娜才能敞開心胸接受自己跟波溫都仍存活的事實,但那終究只是種妄想,而且他們不能什麼都指望西娜去做。

  一到河邊,路克就指著波溫和提娜所在的方向,讓西娜不要去注意被拉格搬到遠處集中的強盜屍體。兩人撥開一叢叢的蘆葦,去到埋葬提娜的地方。這時路克發覺,波溫的位置似乎跟他離開前有些不同,變得離提娜遠了些。路克讓西娜去為提娜祈禱,並向她保證不需要著急,如果他們花太多時間而受到責備,自己能處理。他本想趁機順便道歉,可是在西娜趕著去做其他事情時隨口道歉,實在太不誠懇了,最後路克還是沒有說出口。

  「謝謝你。」西娜將手放在身前,為路克答應讓她有夠多時間能做完所有事而感謝他。

  西娜走開後,路克去查看波溫,因為他應該已經死透了。波溫的臉白得讓人脊背生寒,此刻雙手放在沒入腹部的箭旁邊,仰躺著,但面朝流水。和提娜一樣,波溫也是瞪著眼睛死的,不知死前看著河水在想些什麼。路克單膝跪下,打算幫他闔上眼,可是一觸及那奶皮般的死白眼皮,路克就嚇得往後坐倒。

  ──這傢伙還有氣!他的眼皮還會動!

  「西娜!西娜!」路克連滾帶爬衝到西娜身邊,見她正專心祈禱,也顧不得打斷是不是很沒禮貌,抓住她的肩膀就是一陣亂搖。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到波溫旁邊,確認他為什麼撐到現在都還不死。

  「我的老天,他還活著!」路克直覺想碰那根已經停在波溫體內超過半小時的箭矢,幾乎耗盡意志力才忍住。這能拔嗎?自己沒從活人身上拔過箭,西娜昨晚到底怎麼兩次治好這傢伙的箭傷的?「該死的傢伙,你撐到現在做什麼?你難道是在等西娜過來幫你嗎?」

  聽到西娜的名字,原本就在蠕動嘴唇的波溫提高音量,卻是不停搖頭,讓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想怎樣。但西娜似乎懂了,她沒有像昨晚一樣果斷拔箭治療,而是維持跪姿彎下腰,湊到他的唇邊。路克沒有跟著彎下腰,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聆聽波溫的心願。

  「天堂怎麼了?你不信主聖教不是嗎?」西娜和波溫輕聲對話,旁人只能從她的話去猜測波溫究竟說了些什麼。「……你想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就像拉格說的,北方人是異教徒,退一千步說都不可能改信主聖教。但可能是深受提娜死前的詛咒影響,波溫認為自己身在南方,死後會受到南方宗教的律法審判。路克猜他是太害怕地獄,所以一直不敢闔眼。他會這樣猜測,是因為波溫已經不知幾次展現過他軟弱的一面,但路克不敢相信,波溫竟軟弱到寧可忍受漫長的劇痛,也不想踏入地獄。

  「你不能再說話了。你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你……」西娜原先還在試圖勸說波溫節省體力,這時突然恢復成跪坐,將掌心貼在波溫的胸前,口吻中多了一種莊嚴,彷彿他們四周瞬間豎起教堂的梁柱。「好吧,在最後這段時間,我為你講講天堂。現在我問你問題,你就慢慢地、用力地眨眼睛回答我,眨一下表示對,兩下表示錯,三下表示你不知道。好嗎?」

  路克旁觀波溫用眨眼述說他從提娜那裡聽過的天堂。他似乎還牢記拉格曾稱呼西娜「聖女」的事,並因此確信她的話就等同神明的許諾。在旁的路克不知不覺間彎下腰,全心傾聽他斷斷續續的呼吸。

  「我就算死……也去不了……天堂吧……」

  「我很抱歉。」

  聽到西娜的話,波溫流下眼淚,眼神也慢慢變得混濁,對天堂的掛念似乎是他維繫神智的關鍵。剎那間,路克明白到,自己不能就這樣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讓他死去,自己甚至還沒有為昨天攻擊他的事道歉。

  「你在我們來之前都在做什麼?」路克希望這個問題還不算太遲。

  「為提娜……祈禱……」

  波溫終於願意閉上眼,像盞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我求上神,讓她去天堂……」

  路克的體內彷彿敲響一口大如天地的鐘,鐘聲宏亮得能迴盪到天邊。他以為波溫撐到現在是因為害怕下地獄,從沒想過他是為了盡量多唸幾句禱詞,好增加提娜上天堂的機會。

  西娜的表情說明她也聽到了同樣的鐘聲,她輕聲問:「你真的想死嗎?」

  沉默。

  太遲了。路克用力閉上眼睛。提娜說的對,該來的東西總是來得太遲。兩個人都俯首哀悼,一直保持肅穆和冷靜的西娜更是把頭垂得低低的,雙肩顫抖。

  「……不想。」

  如同上神的恩賜,本應斷氣的波溫竟再次開口,而西娜沒有聽漏這句話。她想都不想就抓住他腹部的箭,似乎根本不在乎治療後的痛苦會多麼劇烈。

  「上神護佑──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正如路克的預料,波溫的傷很重,帶給西娜的反饋也很強烈。她一治好波溫,整個人就像是斷線木偶似的倒在他身上,連撐起身體的力氣都沒有。波溫的面龐緩緩恢復血色,聲音也多了些中氣。看見他回到人世,路克說不出自己有多高興,就像得到能把事情重新做好的機會似的。

  「為什麼妳要救我?」波溫大夢初醒般地喃喃自語,像是不懂自己對她有何用處。

  「很簡單,你死前還在一心考慮自己以外的人的事情,不應該就這樣斷氣。」路克將西娜扶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坐著休息,不時輕拍她顫抖不已的背。她好瘦小,不知道那些為人治療的力量和勇氣,都是來自這具身體的什麼地方。「還好嗎?沒事了,他活下來了。沒事了,妳做得很好,非常完美。」

  重獲新生的波溫依舊是個愛哭鬼,躺著抽泣不止,好似後悔被救活。「提娜說她希望我下地獄,不想再看見我……我害了提娜,我殺了提娜,我最後能為她做的只剩下去死……我不想死,可是我活著又能做到什麼呢……」

  「你自己也說了……你在為她祈禱啊。」西娜說。

  「你真的那麼沒有用的話,能活到現在嗎?西娜會因為治療別人而感受到跟你一樣的痛苦,你覺得她現在看起來很舒服嗎?」路克耐著性子試圖講理,希望波溫多少能聽進去。「你是忍著這種痛苦活到現在的。我和拉格回去以後過了那麼久,你在這裡一個人撐到我跟西娜又回來這裡──你能做的事情明明還有很多……」

  有那麼一會兒,空氣中只有蘆葦叢沙沙作響的聲音,而人們在思索。

  「你還……」西娜再次開口,一邊喘著氣望向波溫。「想死嗎?」

  「就算我能做的只剩下為提娜祈禱,我也不用死嗎?」

  「我們這裡的人相信,祈禱能幫助死者,在前往天堂的路上,不要迷失……提娜能順利去天堂的話……就能和家人見面,或許她之後慢慢……會原諒你的……」

  說起信仰,西娜的口吻總是充滿盼望。如果不是被強盜擄走,她應該會是個稱職的修女。和年齡相仿的路克相比,甚至是與原本是農家女的提娜相比,西娜很瘦,但路克清楚感覺到,她溫暖的身體像是因為信奉上神而充滿源源不絕的力量。他忽然萌生一種奇怪的念頭,自己想要從她身上汲取那種能夠真心相信某些事的勇氣,同時又想要保護她,讓她不會因為付予這種信任而受傷,就像昨晚那樣。

  聽到西娜的鼓勵,波溫連忙支起身確認道:「真的嗎?她會開心起來嗎?會嗎?」

  「跟家人在一起肯定高興壞了,誰還有空管你的事情。」路克不由失笑,想著波溫這傢伙怎麼那麼單純。

  之後,西娜教波溫如何為死者祈禱,並像前幾天帶飯前祈禱一樣,帶著波溫唸完整段禱詞,他唸得很慢,偶爾還要回頭重來,可是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字。之後,就像尋常葬禮結束時那樣,他們聊起和死者的聯繫。波溫說了他如何認識提娜,她是個普通的女孩,是少數會因為波溫試著善待俘虜而向他道謝的人。波溫說,可能他們不會相信,但提娜曾說過他是個好人,那句話是他的寶物。他不希望提娜被賣為奴隸,所以和同伴說,想和提娜結婚,做一個強盜的妻子總比做奴隸強,可是他沒有想到後面會發生那些事。如果能重來,他絕不會做那麼蠢的決定,還說提娜是對的,是他害了她。

  「我知道我很沒用……我想保護提娜,可是我連這種事都做不好……」說到這裡,波溫又開始吸鼻子。

  西娜向路克道謝,並離開他的懷裡。她拉起波溫的手走向樹林,一邊寬慰他。「現在你至少能給她一朵花。」

  聽到西娜對波溫這樣說的時候,路克的內心異常平靜,毫無嫉妒或憤懣。路克想著,自己或許不知不覺也理解波溫的心情和處境,所以不再吃醋,也不再討厭他了。又或者是他發現,西娜幫助別人時,他也有能幫上忙的地方,不會被排除在外。這跟他應該達到的懺悔或許不太一樣,但已經是現在的他能做到的最好程度。為了彌補不足的部分,他在西娜和波溫為提娜獻花之後,取下自己不離身的弩,提醒西娜他們還得應付拉格。

  「我只是想到最好帶點什麼回去,以防拉格不接受迷路這個藉口。」

  路克不是在場唯一擅長抓魚的人,波溫徒手抓魚的技巧也頗為老練。他解釋,強盜們常要吃烤魚,自己要是沒辦法在十幾二十分鐘搞到那麼多人份的魚回去,就要有被架上火堆的心理準備,而魚又聽不懂哀求,害他只能死命鍛鍊抓魚技術。兩人抓到的魚沒東西可裝,只好先甩到岸上,反正魚也不會跑。有些魚被甩得太遠,還要拜託西娜幫忙撿,但她毫無怨言,似乎只要看到路克和波溫積極交換抓魚訣竅,她就無比滿足。

  西娜把魚撿到路克臨時挖的一個淺坑,一面和他說:「我剛才本來以為你會阻止我和他說話。」

  這句話像根不期然的魚刺,鯁住路克原先稍有通暢的心情。西娜沒有追究昨晚的事情,但那不表示她忘了。

  「我這人有個缺點,就是容易心軟。我看了他跟提娜說話,又聽了他跟妳說話,最後聽他說自己的事情,他在我眼中就慢慢從強盜變成一個普通人了。我沒法對強盜、巫師或人販以外的人舉起武器。」路克對西娜扯出笑臉,他知道自己這時帥氣不到哪去,但笑總比哭好。「抱歉,我這樣堅持不了想法的人,是不是很不中用?」

  西娜用力搖頭,為了加強否定程度,還不停搖手。「不會,我喜歡你這樣。」

  「還有……」

  換作平常,西娜那句「喜歡」一定能讓路克跳得離地至少半人高。但這現在也只能勉強發揮一點緩和作用,讓原本滿到喉頭的緊張回到喉結的位置。他用力閉上眼睛,緊張的心情一下又滿到牙關。之前不該笑拉格的,認錯原來這麼難,好想挖個洞躲進去。但他死都不能逃避,不然別說拉格,自己會連做得到真心懺悔的波溫都不如。

  「我昨天才知道妳治療後會痛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道歉,昨天我對波溫射箭根本只是為了出氣,結果讓妳受苦。我之前還跟團長告狀說拉格打妳耳光,結果我昨天做的事情比他惡劣十倍……對不起,我知道我該死。」

  「沒關係,你如果知道實情,就一定不會那樣,所以我沒有生你的氣。」西娜才聽到「對不起」便拉過路克的手,他的手指深陷入她柔軟的掌心,而她的笑容就像水洗過的天空那樣清澈,令他的擔憂煙消雲散。「謝謝你陪我來。波溫能得救,你也有功勞。」

  這一刻,彷彿有誰往路克體內塞進一只灌滿熱水的大皮袋,害他的胸口又熱又漲,而且熱水還溢出來,逆流而上,逼得他連忙轉頭擦眼睛。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眶很燙,嘴巴卻不受控制地揚起,雙唇不斷抽動,彷彿有什麼不想受他修飾的話語要從中騰躍而出。

  西娜原諒他了。不,不止是原諒,她看起來好像根本沒生過他的氣。就連路克自己都不能斷定,如果能重來,如果當時他知道實情,是否還會攻擊波溫,做出讓西娜傷心的事,她卻像是表現得毫不懷疑。對於路克錯失的這個選擇,她比他自己更肯定他會選擇正確的路,這種信任讓他彷彿重獲新生。

  自己明明質疑過西娜的信仰,在她無助的時候沒有選擇站在她那邊,最後卻還是獲得毫無芥蒂的原諒。路克從未想過自己至今的成就配得上這樣的奇蹟。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好的人,而且她把一切的美善都歸功於上神,沒有妄稱任何一項是自己的成就。這時,路克感覺自己像個忽然得了滿懷花朵的孩子,得分出去一些,免得它們掉到地上浪費,而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姊姊。即使姊姊拋棄了上神也沒有關係,祂一定和西娜一樣,即使被拒絕,也在那裡等著人們再次去找祂。看著西娜的笑容,他忽然能夠確信這件事。

  真想讓姊姊見西娜一面,那樣的話,她或許就會再次開始祈禱了。








後篇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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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基於日前微軟官方表示 Internet Explorer 不再支援新的網路標準,可能無法使用新的應用程式來呈現網站內容,在瀏覽器支援度及網站安全性的雙重考量下,為了讓巴友們有更好的使用體驗,巴哈姆特即將於 2019年9月2日 停止支援 Internet Explorer 瀏覽器的頁面呈現和功能。
屆時建議您使用下述瀏覽器來瀏覽巴哈姆特:
。Google Chrome(推薦)
。Mozilla Firefox
。Microsoft Edge(Windows10以上的作業系統版本才可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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