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嗓音,猶如靜謐中落下的一滴露珠,令人難以忽視。
她的語調聽起來很溫柔,卻完全讀不出情感,就像給玩偶上緊發條後,會說出那些設定好的句子一樣,毫無抑揚頓挫,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滿合理、正確、以及無情,「會使人們獲得超越己身之力,也會讓人們盲目堅信錯誤,用信仰包裝自己的錯使之合理化,去打壓正確之人所行正確之事。」
「嗚唔——」
「我們都曾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呼。十道搖曳的火光從黑暗中點亮,那是十座燭台,分別對應十張椅子、十個人,他們男女老少皆有,全部都端正地圍坐成一圈。然而,他們似乎並非自願來到此處,因為他們紛紛面露驚恐之情,除了其中一張椅子上的她。
「自詡正確的人們,歡迎你們到來。」雖然有著難以辨識出性別的嗓音,但發聲者的輪廓形似女子,用輪廓形容,是因為她全身都罩著黑袍,面目還藏在黑色頭紗下,幾乎沒有一吋肌膚外露著,她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看起來頗為纖細,對注視自己的人們比劃,「你們都是信仰深厚之人,我喜歡你們。」
「唔——」
再次有人呻吟出聲,圍坐的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的打扮都鮮明而特別,有身披莊嚴白袍的主教、穿著赤紅袈裟的僧正、道人、異端民族,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共通點,卻無一例外僵直地坐著,彷彿被無形力量釘在椅子上,就連說話也沒辦法,只能睜大眼睛注視女子,直到她輕聲續言。
「現在,信仰的考驗在眼前,你們除了證明自己、並且設法殺死我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離開此處,請,用上畢生所學。」
女子邊說邊捏起食指與拇指,做出拉拉鍊的動作,朝空氣水平橫移指尖,頓時,那名穿著華麗的主教大口喘息著,半身也恢復自由,困惑開口︰「妳、妳是誰?這裡又是哪?」
主教問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只見女子沉默片刻後開口說︰「我即是路西法、是撒旦、是莉莉絲、是阿茲撒勒、是亞巴頓也是別西卜,我可以是你認識的任何魔鬼與邪靈,但此刻,我即是神,是你的信仰。」
年邁的主教不禁瞪大眼,但沒過多久便恢復平靜,堅定地瞪向那名女子,「不,沒有人可以自稱為神,我主行於天上,也行於地上,無所不在,但絕非妳這種異端者,說吧!妳究竟是何處的邪魔?」
「我被人編寫四字神名、我是耶和華、亦是亞威。」
「禁止妳再汙衊祂的名,惡魔,妳非我侍奉之主。」
「是嗎?你可曾見過祂?」
「未曾。」面對女子的提問,主教毫不猶豫回答,同時微笑按壓著胸口,「雖不曾親眼見過主的真容,但祂一直在我心中,我主並非妳所言肉眼就能窺見的膚淺存在,主與我的靈魂相連接,祂能理解妳與我所有一切。」
「不。」女子平靜地搖搖頭,語調沒有一絲起伏︰「我見過虔誠的信徒,八十八年來未曾有一日忘記向我禱告,但他需要我幫助時我不在身旁,他說我在天上守著他,但我沒有;他說危難是我賜予的試煉,但我沒有;他一生得失無數次,說是我為他帶來刺激,但我沒有,我所做僅有拿你與他比較,而我發現,身份的貴賤,並不影響一個人會如何自慰。」
「妳……」
「你難道未曾想過你的神從來不在意你嗎?」
過往人生片段,隨女子話語從他腦中閃過。
那一次,奇蹟沒有發生。
那一次,懲罰沒有降臨。
那一次,上帝沒有回應。
那一次——
主教的人生經歷過無數的挫折,也像常人一樣犯過無數的罪,但不管是獎勵、亦或懲罰都未曾發生在他的身上,一次也沒有。他曾想過、他當然曾經想過,會不會沒有神?會不會自己信仰的事物僅是空洞,就如同說著空洞話語的自己,他曾經想過,而此刻,這股思緒在他心中無限放大,難以忽視。
「我不會動搖的。」
「桃樂絲直到最後也背誦著詩篇︰91,她相信她所承受的,是因為她沒有背完你交代的功課才被懲罰,但並不是,她所遭遇的一切,只是因為被你訓斥,在夜晚獨自離家,又遇到心懷惡意者而已;你相信她的死是神賜的試煉,但並不是,你只是拿我的名字在逃避,逃避女兒因你訓斥而死。」
女子一字一句說出他心中最晦暗、最不想回憶起的悲慘過往,他瞪大眼張大嘴,卻沒辦法回應女子的話,最終,他失去了機會,「你的神並非肉眼不能見,祂就在你的面前,而祂不愛你,甚至也不在乎你。」
在這一刻,他的心思偏離他自認「正確」之道。
「妳——」
劈啪作響,主教的身體就像玻璃一樣出現裂痕,隨後崩解地碎裂開來,他當然不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神,但他心底藏不住一絲「懷疑」情緒,這份懷疑成為了裂口,造就他的信仰在剎那間分崩離析,甚至連辯駁都來不及。
噹啷。主教化為碎玻璃散落一地,這一幕看在所有人眼裡,令人窒息。在一片沉默中,她再次做出了拉拉鍊的手勢,這次換穿著紅袍的大僧正恢復知覺,他汗流洽背大口喘著粗氣,同時恐懼地看向對座的女子。
「施主,妳難道不怕因果報應麼?作惡甚近受罪長,泥犁地獄沸鑊湯啊。」
「我曾立於十殿之上,我曾迴旋轉輪於天、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之間,我不在你所望的六道輪迴行列之內,所以,我感到好奇。」
女子雖然說著「好奇」一詞,卻依然無法從她的話語中截獲出情感,她只是用蒙著黑紗的臉直勾勾面向僧正,於紗下輕語。
「在你的眼中,我於善於惡?」
…………
…………
…………
十盞燭火只剩兩朵燃著火光,女子雙手放在小腹上,沉默地環視著黑暗。在幾乎所有座位底下,都只剩下遍地的玻璃碎屑,能與她對話的人已經一個也不剩地消失了,於是她默默低下腦袋,聆聽身後傳來的振翅聲響。
「還是一樣恐怖啊。」
「路西法,歡迎你。」
有著一頭白色長髮,長著無比美麗面容的男性從黑暗中走出,他被女子稱作路西法。當他來到座位前環顧周遭時,嘴角咧起妖媚的笑,「搞不懂妳的標準,這些傢伙挺上道的吧,不是無欲無求的聖人,就是一生為信仰奉獻的人,在妳的眼中,這些人也沒走在所謂『正確』的道路上嗎?」
「越堅定的信仰就越容易破滅,路西法,你難道不懂?」
「翻譯翻譯。」
「加略人猶大因為三十枚銀錢背叛了彌賽亞,但那是偏離正確?不,所謂正確並非善與惡所能衡量,並非信念是否高尚,而在於目的明確,他想得到,所以得到,這是他的正確,反觀彌賽亞提早預見卻寬容了猶大,這是他犯下的錯。」
女子用極快的語速說完話,讓路西法挑挑眉︰「就是說,妳所謂『正確』是遵從慾望與明確的目的,義無反顧地向前進?」
「我一直都以為你能懂的。」
誰懂啊。路西法心裡笑著,視線慢慢向下望,因為他注意到女子懷中抱著某物,那是一名正吸吮著手指的嬰孩,看起來不過剛滿周歲而已,「呵,那為什麼這小傢伙還活著?我還沒見過誰從妳『隱忍之鏡』存活的,他有什麼特別的?」
「沒什麼。」
「?」
路西法這才注意到,女子面前放著一罐奶粉,而她正在用熱水沖泡奶瓶,熟練地搖晃幾下後遞入嬰孩嘴中,形成漆黑古怪的聖母瑪麗亞像,「只是不管我問他什麼事、不管幾位聖人在他眼前四分五裂,他心裡都只有『喝奶』的念頭,所以他成為唯一的倖存者,他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未偏離。」
嬰孩啜了幾口溫熱的牛奶後,滿足地咯咯笑,徒留漸暗的空間與破碎聲,最後是女子毫無情緒起伏的結語。
「願聖者化為聖餐,豐滿你今後所行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