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沙塵暴
血紅天空點綴著青藍色的雲,夕陽的光暈躲在雲後、無力地灑落大地,並透過層次分明的雲朵為天際增添不少張力。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美豔景象,此時的馬哈頓沉浸在一潭深紅近乎紫色、由塵埃與濃煙構成的湖泊中,由遠處眺望,此景幾可媲美價值連城的名畫。
但小馬們縱使站在能一覽全景的高處,他們也無心悠閒欣賞眼前的美景。迪傑那番恐懼的宣言尚未消散、特遣隊員們尚未能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小馬們便已能目視令他懼怕的源頭,就如一道刀疤橫過畫布,馬哈頓令萬物醉心的色彩即將毀滅殆盡。
遠方低空出現了一抹快速移動的烏雲,它以超乎常理的速度向上衝並緊接著分裂四散,就像是潑濺在畫布上的墨汁,無情地摧毀如此精美的傑作。冉冉上升的煙霧無聲飄逸並隨著烏雲扶搖直上,當達到最高處時,那片裂成無數小朵的烏雲逐漸細分,這時小馬們終於能看清,組成烏雲的是一點一點極小、敏捷的黑點。而第一朵烏雲消散四處後,從巨大坑洞的方向再度升起了其他烏雲,這次則是如同迪傑所描述的,為數眾多的黑影蜂湧而出,並迅速地分裂出成千上萬個烏點。
它們越過破爛不堪的城市、飛過磚瓦與碎石組成的街道,毫無阻礙地大肆穿梭在支離破碎的馬哈頓。它們並未破壞任何建築,只是單純地在城市內竄飛、並近乎狂喜地翻滾與迴旋,彷彿將一洩多年來未發的活力。那股低沉的鳴響依舊從巨坑中不斷地穿透而出,震波中似乎蘊含著操控黑點的力量,它們在翻騰之餘也遵照著低鳴的只是以怪異的隊形擺出意義不明的姿態。陣風隨著數萬黑點變換姿勢而揚起,城內頓時之間沙霧迷茫,連距離沙暴中心點好幾公里的小馬們也被刺得睜不開眼。
而在整群怪物興奮的高點,兩道混雜墨綠色與藍紫色的光芒從坑洞直射天頂,一股不祥的預兆擄獲迪傑心頭。他試著使用魔法感知,但坑洞內的狀況簡直成了虛無,縱使能探測一切的魔法都難以摸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頓時,光芒與聲響同時消失,迪傑伸長脖子往外探去,卻發現光束消失處的天空產生了一股旋風、緩緩地將四周的雲吸捲起來。太陽已經看不見影,僅存的晚霞也漸成桃紅色,原本應該艷麗無比的天色中卻因即將出現的畫面而顯得詭異萬分。天空彷彿開了個大洞,一道透明的龍捲風將各種瓦礫與任何能捲起的東西扯向馬哈頓中央,連身在遠處的迪傑也不禁擔心這棟建築會因此受波及。接著一團半圓球體的土色風暴出現在龍捲風應該現身的地方,並以極快的速度膨脹、以馬哈頓中央為圓心撲天蓋地而來,同時朝四周颳起陣陣強烈的鐮風。
小馬們見狀後立刻躲回建築中,迪傑不明白它們是什麼,也無暇思考它們會是什麼,他只能盡快以魔法移動寶貴的儀器,並催促著特遣隊員拿好行李,連滾帶爬地遁入建築最深處。
「那些是什麼鬼東西?」陶恩驚駭莫名地問。
「不知道……」史酷特露心有餘悸地說。
迪傑臉色雖然蒼白,但語調早已恢復平靜、舉止也不再慌亂,他貼著牆壁看向外頭猜測:「要來囉,你們找個東西抓好吧,我希望風暴過去後大家都還在原地。」他朝外看了一眼,毀滅性的風暴即將到達。
「並都還活著。」他補充。
語畢,風勢立刻漸強,小馬們立刻抓住屋內的棟樑、扶梯、窗緣等看似勉強穩定些的部位。當奧提瓦笨拙地環抱一根梁柱時,沙塵暴也跟著來襲了。
至今那段回憶仍使陶恩難以忘懷,有一段時間他連感受到翅膀拍打的風都會不由自主地退縮,看到半圓型的物體都會離得遠遠的。風暴粗魯地將他們拋上拋下、旋轉翻攪著,一會將他往上吸、一會將他狠狠自高空扔下,要不是陶恩死命抱住那跟看似脆弱的樓梯扶柱,他可能早就在這場混亂中摔斷自己脖子。除了無情的風暴,大量的沙子更是毫不留情地猛擊他的身體,一粒粒的細小沙礫不斷地侵蝕全身上下的所有部位,一堆細沙迎面而來並將他的口鼻團團包圍,任憑他怎麼甩頭都無法擺脫致命的沙流,要不是風暴在這時候改變風向,他極有可能在幾秒鐘內就窒息而死。
更要命的是隨著風暴而捲起的磚瓦碎粒、以及各種玻璃窗與銳利物品的殘骸。陶恩不只一次感受到石塊往身上撞的衝擊,在一趟逆向的翻滾中他的右腿被一個尖銳的東西劃破,他強忍著劇痛以及想睜開眼大叫的念頭,在生死一線的當下,他只能緊緊抱住救命的扶柱、暗自向瑟蕾絲媞雅祈禱。
無止盡的折磨似乎持續了一整天,在其間陶恩忍不住吐了幾次,但實際上吞進去的東西比吐出來的多了不少,到最後他連開口乾嘔的力氣都耗盡了。當他終於無力支撐、鬆開雙蹄隨著風暴流向死亡時,他卻剛好重重地直接摔在地板上。
撞擊讓陶恩眼冒金心痛不欲生,但卻被痛覺懾住而喊不出聲音,只能痛苦地皺著臉、大口喘著氣。渾身痠痛至極的他無力翻身,雖想盡快確認大家的安全,但卻只能力不從心地繼續趴著舔地板。眼前漸漸變黑,因不再騰空而放鬆的他也因此昏迷了過去。
他失去意識了好一段時間,他突然從昏睡中驚醒,發現迪傑跪坐在他身旁仔細地清理身上的傷口,不知從哪變來的藥膏與紗布惹的他一陣麻癢。
四周早已暗了下來,他被移動到建築的一樓看似大廳的地方,中央有一堆正燃著細小火苗的營火,微弱的火光勉強為半塌的大廳添加些許生氣。原本強烈刺鼻的煙霧已聞不見味道,柴火燃燒的煙呈幾乎筆直的上升,除了樓上傳來翻倒東西的小聲音外,馬哈頓似乎又回到原本死寂無聲的環境。
「喔……咳咳……」陶恩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滿嘴沙的他只能不斷地咳嗽,連完整的聲音都發不出。而這麼一咳讓原本元氣大傷的他更加虛弱,因此他只好先努力把嘴裡的沙清乾淨。
「你大概想問說大家還好吧?」迪傑的頭連抬都不抬,「他們受的傷都沒你重,芬林和奧提瓦去找回四散的行李,史酷特露則在巡視四周。剛剛的怪物都消失了,一乾二淨、什麼都沒留下。」
「我……我昏了多久?」
「差不多一兩小時吧,也該是時候動身了,你還得先吃些東西。」迪傑的語氣中帶有一點點疲倦與畏縮,但陶恩實在太累了,無法探究這點難以察覺的異狀。他聽見附近窗戶破掉的聲音,迪傑立刻緊戒起來,朝著那方向準備起魔法。但那只是芬林因氣餒而發洩的結果,迪傑不開心地走過去提醒他小心為妙,眼皮在這時突然重了起來,睡意濃濃地包圍陶恩。
但他微微搖頭上自己清醒,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反應這麼遲鈍、全身上下幾乎沒什麼力氣、甚至連大廳的樣貌都開始扭曲起來。
一個窸窣的聲音從右邊傳來,癱坐在地上的陶恩稍稍轉頭,看見史酷特露這時慢慢走向他,身後還拖著一隻小馬大小的物體。陶恩發覺她腹部的繃帶上有血跡,等他想開口詢問時小史卻搶先說:「我沒事,只是稍微裂開一點,剛剛迪傑已經處理好了。倒是你,我從沒看過這麼大的傷口。」
「咦?」陶恩往下看,發現方才碎玻璃割出的傷口成了可怕的紅裂谷,一道縫合疤痕從可愛標誌旁一路延伸到膝關節,血淋淋的腿上縫著恐怖的縫線,他看了不禁打了個冷顫。「為什麼我感覺不到痛?」
「我們幫你打了一些嗎啡。旁邊的建築物是醫院,我們剛剛在裡面找到了不少急救用品。你真該看看當時芬林一臉驚慌翻箱倒櫃的模樣,要不是我們運氣好你可能早就葛屁了。」
難怪會這麼想睡覺。
「嗯……對了,」他努力想以驚訝的口氣表達,但昏沉沉的他只能平鋪直敘地問:「沙塵暴和那些像是烏雲的東西,查出原因了嗎?」
「這就是我帶回來想要讓你們知道的東西,」史酷特露繃著臉指著身旁的黑色物體,「等大家都回來後再說吧,你現在還是好好休息為妙。」
「嗯。」
過了幾分鐘,大家結束搜尋任務,回到臨時搭起的營火旁──迪傑以魔法感知確認過附近沒有任何生物,因此才放心地升起營火。這段時間陶恩吃得飽飽的,並努力對抗睡魔再次擄獲他的意志,他打起精神靠在牆上靜靜聽著大夥的討論。
找回來的行李並不多,但糧食、武器與必備用品都還足夠,雖然不至於捱餓,但也必須盡快縮短任務時間。在醫院搜刮的結果豐碩,隊伍也因此多了緊急糧食與醫療用品。最後則進入正題,除了原本必須尋找的倖存者與馬哈頓的毀滅原因,現在又增添了一項要尋求的真相:幾小時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史酷特露找到的黑色物體似乎就是那烏雲的真正面貌,他們將這東西拖到火旁,陶恩也稍微移動身子以看清楚。它外貌看似小馬,卻渾身長滿了鱗片,而它可能在泥土裡埋了一陣子,許多地方都已潰爛、發臭並卡著些許的泥土。它的雙眼部位是對漆黑的大洞,四周的腐肉流著膿,頭部有些地方甚至竄出了扭動的蛆。它的嘴部與小馬類似,但卻長著蛀爛的尖牙,它的四肢也與小馬雷同,由於埋在土中過久的關係,已經腐蝕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窟窿。至於翅膀,沒有羽毛及肌肉,只有一對薄薄、破爛的半透明翼翅,它擁有一支酷似獨角獸的角,但同樣有著窟窿。
整體而言,它令小馬們不寒而慄,詭異的外表與因腐朽而發出的惡臭讓他們極度不舒服。而奧提瓦戰戰兢兢地指出,他們在幾小時前正是以這樣的形態在市內四處亂竄,小馬們被點醒後更是從嫌惡轉為驚懼。
「所以這些東西是死後被埋在土裡,然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衝出來到處亂飛?」陶恩睜大眼問,這是他所能表達最大程度的驚訝。
「那個大坑是召喚它們而產生的,還是原本它們就埋葬在這裡?」迪傑沉思道。
「那,召喚它們的又是誰?它們最後消失到哪裡去了?風暴又是怎麼一回事?」奧提瓦顫聲道。
「而且……這東西是『幻形靈』吧?」史酷特露拿不定主意地說。「以前在坎特拉婚禮時我看過,但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它們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
「幻形靈?」迪傑湊近仔細瞧瞧,當他發現它的輪廓與勉強能辨的部分恰好吻合他記憶中的特徵時,不禁訝然失聲:「天啊……那表示,剛剛看到的那群怪物不就全都是幻形靈?!獅鷲獸竟然要和幻形靈同盟攻擊我們!?我的瑟蕾絲媞雅啊……」
「跟獅鷲獸有什麼關係?」芬林問。
「因為破壞馬哈頓疑似是獅鷲獸幹的,那位倖存者……」這時迪傑使用飄移術把那件不知為何完好如初的儀器帶過來,並以魔法啟動。「他曾經說過獅鷲在此地準備一種複雜的法術,或許他們以某種方式召喚出了這群不知為什麼埋在土中的怪物,但至於實際情況我們還是盡快找到那位倖存者,才能還原一切的真相。」
他再度請奧提瓦填裝召喚魔法,而幾分鐘後砲台即準備就緒,不過在準備啟動時迪傑卻突然喊停。獨角獸解釋說他在風暴來襲時曾以魔法保護儀器,但還是有些微部位不堪撞擊而出了問題,動彈不得的陶恩只能以口述的方式間接修理。而這一步驟又花上了半小時左右,東敲西鎖後才好不容易修好。
迪傑急躁地拉下拉桿,紫色的捉夢精法術霎時往八個方向高速噴出,這時陶恩才注意到原來二樓以上的建築全沒了蹤影。因發射而洩出的氣體在的上揚起了一圈塵埃,緩緩朝他撲去,令他不禁退縮。渾身暗紫色的捉夢精開心地咯咯大笑,彷彿覺得每秒七十公尺的速度非常刺激有趣,而牠們飛出後的軌跡閃著桃紅色的彩帶,讓陶恩有一種在放煙火的感覺。
擁有一對腥黃的斜眼、留著黑色長髮、體態肥小如鼠卻長有翅膀的捉夢精朝馬哈頓上空飛去,一邊展開如蝙蝠般的翅膀飛行一邊以寬大的尖耳搜索著魔法波動。一如從魔界召喚的其他小型魔物,牠們將現世視為一個超大型的遊樂場,一突破傳送口後就會興奮地到處玩耍。而施術者不過是要利用牠們與生俱來的能力而召喚牠們,所以牠們四處飛行尋找樂趣這檔事也不違背施術者召喚牠們的意圖,使這些捉夢精成為少數能自由放任其到處亂飛的魔物──畢竟玩耍的範圍越廣,能接受到的魔法波動就越多。至於要如何將牠們抓回魔界,只要一個簡單的小法術就能完成,實際上也不必在乎牠們飛到哪,除非施術者已經找到他所尋找的目標。
「所以,我們還來得及找到那傢伙嗎?」史酷特露仰著頭問。
「只能看看那些捉夢精能不能飛得夠遠了,就算破壞的再嚴重,馬哈頓的範圍還是不會變小。一有反應儀器會告訴我們的。」迪傑盯著儀器的面板回答。
「那……」芬林懶洋洋地問:「我們現在要幹嘛?」
「天色也暗了,現在就好好休息吧。畢竟如果找到對方的話我們得立刻前往該處,而且別忘了,我們還要查清楚破壞力的來源,趁現在有空檔就先睡個覺。」
小馬們紛紛找個角落蓋著毯子躺下,在一整天的折磨後他們個個精疲力盡,但由於傍晚的風暴和大量消失的腐爛幻形靈,以及不知何時會有回應的儀器,要安穩進入夢鄉簡直難上加難。
迪傑平日積極鍛鍊的體力讓他精神比其他小馬們稍強,他在腦中整理著思緒,搜索著何種法力能夠召喚出幻形靈,為何它們又全埋在於馬哈頓的地底之下。
還有,那位術師是否在風暴與災虐中倖存,捉夢精是否能夠順利找到他。
半小時過去了,小馬們的耳中只殘留著捉夢精頑皮的笑聲,但儀器裡依舊還沒傳來任何消息。一小時過去了,再來又是一小時,等到午夜時特遣隊員們幾乎全因疲倦至極而睡去,只剩迪傑獨自等待著。
細風在靜謐的夜裡拂著,在繁忙驟亂的思路中,他再度想起小呆。表面雖看不出來,但他內心深處早已急得熊熊燃燒。他想找到她,想找到自己的摯愛、想以溫暖的臂彎摟緊她、想用專屬於她的魔法保護著她,好不容易得到一絲絲希望能尋回她,如今這希望卻像燃盡的灰屑般,在輕細氣息的吹撫下悄悄消逝。
掩伏在冷靜專注的外表下,一顆炙熱的心不斷地魂牽夢縈、四下尋覓,但如同施展高難度的美麗魔法,在快成功時卻往往只能拾回失敗,剩下那股殘留在清風中的無奈與悲傷。迪傑仰望天際,卻發現今夜一如往常地無星無月,徒留深邃的夜空靜靜地俯視大地。
排擠掉認真思考的意識,他發現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腦袋裡已經充滿了小呆平時的美貌。
他對自己感到失望,氣自己只能藉由魔物與下落不明的術師來抓住飄忽不明的線索,氣自己在當時沒有察覺她對和平停戰的矜持,氣自己沒有及時與她道歉,氣自己竟讓那獅鷲在面前將小呆帶走……
迪傑懊悔的心情排山倒海般湧起,逼起他一陣難以忍受的心痛。他皺起臉,痛苦萬分地輕喘著氣,鼻酸的感覺上升,刺激著眼淚。他默默地看著淚水滴落地面,形成一朵水色的薔薇,在營火的照耀下,迪傑終於忍不住放任潰堤的情緒、靜靜地帶著模糊不清的刺痛閉起眼,細細感受眼淚沿著兩頰流淌而下的觸感。
最後,他熄滅營火,並躲回自己的角落拉上毯子,慢慢沉入無盡的黑暗中。
至少在夢裡能再度遇見平安無事的小呆,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