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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5-01-24 21:27

[達人專欄] ◇ 月升月落之街 Ⅰ、朔月(下)

作者:Cecil


【最新狀態說明】
確定為最終版本的第 4 版預定於 2020/8/29 開始更新,舊版所有章節即日起從隱藏改為開放狀態,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比較各版本差異或回顧自己當初的留言。

【寫於之前】

  上篇:〈Ⅰ、朔月-New Moon(上)〉

  經過重新安排大綱後,這個故事終於可以重新開始了。之前的設定坦白說並不好,所以在一些部份有很明顯的改動,但諸如男主角是醫生、男女主角的名字等等都還是維持原樣。

  希望新的故事能比舊的要更好,想要敘述的主題已經不大一樣了,儘管這樣我覺得故事主題變得更加明確,主角的性格也突出很多。所以,還是希望各位喜歡。

  選曲部份有6首音樂,當中有2首會使用比較多次,以下仍舊是第一首。


苦しい 苦しい
それでも生きたい
好難受 好痛苦
即使如此還是想活著

安らかに眠れなくていい
無法安穩入眠也無所謂

-from〈If, 柿チョコ ver.〉

〈Ⅰ、朔月-New Moon(下)〉





  二當家比他想像得更加年邁。

  這個號稱賽維斯家族第二把交椅、曾帶著一整隊人馬跟警方開戰、事蹟聞名到就連他也聽說過的人,現在也只是個顫抖著等待麻醉生效的老人而已。已無知覺的眼皮底下,因為病變而溷濁的眼睛,仍舊看得出情緒--儘管凝固的嘴角有那麼些不願服輸的味道,眼睛卻透露出了真正的心思--手術燈眩目的光芒,也被刃面映入這個人眼裡。

  然後反射出來的,是赤裸裸的恐懼。

  他試圖從當中找到一絲輕蔑、一點手術刀都無法完全削去的高傲。如果是龐大黑幫的二當家,或許會有那樣的東西,畢竟剛才,就連那個有著灰色眼睛的纖瘦女孩,都用眼神嘲笑了正要動刀的他。那是他第一次遇到不怕手術刀跟器官摘除的人,跟忍著痛的僵硬神情不同,那個女孩的神態更近似於挑戰,好像在說他才是那個該害怕的人。
  
  「手術會順利,您不需要擔心。」他禮貌地告知,並將手放在二當家緊繃的肩頭。「大約會持續兩小時。您待會就會想睡了,不需要抗拒睡意。」

  保冷箱還在絲絲地往外飄散著寒凜的氣息,搭扣打開後,那對曾經透出嘲弄神色的眼珠就躺在裡面。他將它放在掌心,寒意幾乎沁入血管,並且沿著手臂逆流回到心臟。不出幾秒,他便移開目光,開始進行不容延宕跟誤差的細致工程。

  這次手術在真正開始後,就跟之前的任何一次手術沒有任何差別。體感時間過去超過一小時後,他闔上二當家的眼皮,輕聲告訴身旁的護士:「可以了,推出去吧。」

  「好的。」
  護士順從地點頭,跟同伴一起將二當家移上推車,把人推走。

  兩個護士離開後,他又想起照顧那個女孩、不發一語的護士,以及那個女孩挑戰般直勾勾的視線。不過,那都已經不重要了。只要保持每天點眼藥水、注意不照光、不碰水、穿有釦子而不需要經過頭部穿脫的衣物,新縫好的角膜很快就能發揮功能,讓二當家的眼睛重獲新生。至於那個有著嘲弄神情的女孩,他不願意去想。

  真要說是自願的話,就姑且當作那樣吧。

  回到休息室,燻雞麵包還在桌上,沒人動過。他坐下來,對著那個麵包露出一種「那也沒辦法吧」的神情,才拆開包裝嚼食起來。

  一直到嘴裡的燻雞肉味道似乎不大對勁時,他才發現有人在看著自己。轉過頭,一個男人倚在休息室沒關的門上,一隻腳彎起來踩著身後的門板,衝他咧開一邊嘴巴,白森森的牙齒似乎真的能一口咬斷咽喉。

  他又把頭轉回去,咬下倒數第二口麵包。上頭的燻雞肉已經沒了,只剩下沾有沙拉跟少許生菜、溼潤而蒼白的部份,讓人沒有繼續吃下去的欲望。但他眼睛一閉,剩的部份還是進了嘴裡。他從來不浪費食物。

  慢條斯理嚼完不知道算是哪一餐的麵包,他才看向那個抱著手臂、意外有耐性的男人。

  「也是你帶我回去嗎?」
  「沒。」
  「什麼?」
  「我說沒。」男人從鼻子哼了聲,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你還不能回去。」
  「手術結束了,還有什麼需要嗎?」
  「誰說你可以走了?上頭剛才說了,你在這待下來。」
  他皺眉。「跟我聯絡的人說,二當家恢復順利就放人。」
  「二當家眼睛好了嗎?」
  「術後恢復少說要幾週--」

  「那就是還沒確定會恢復順利啊,他媽的。」這斬釘截鐵的反詰語氣讓他想起醫學院裡的辯論比賽。「我們有騙你嗎?恢復好了就讓你走,在這之前如果還有其他需要,你也得幫忙。懂了嗎?」

  「二當家恢復完畢就讓我走,是嗎?」
  「喔。」男人沒看他,逕自聳肩。

  這種不上不下的回答著實讓人有些不愉快。但他還是學男人的動作耸拉著肩膀,態度合作地回答:「我知道了。」

  「吃飽了的話就跟我過來。」

  男人舉起手,四指併攏往內彎了兩下。這動作與其說在叫他,感覺起來更像是在說「要打就來」,但可能只是他想太多了。看看牆上的時鐘,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七分。如果是在診所,這時候差不多該睡醒了。晚上來敲門的患者總是特別多。

  「二當家怎麼了嗎?」
  「沒。上頭交代說要去看看瑟琳娜。」

  他停下腳步。

  「誰是瑟琳娜?」

  男人轉過頭,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把眼睛給二當家的那個女孩,她就叫瑟琳娜。手術是你做的,你不記得了?」

  他搖頭,提腳再次跟上。「我不曉得她叫什麼名字。」

  「你知不知道都沒差。要不是她還記得自己叫什麼,隨便給她安個編號還好一點。」男人用受不了任性女人的口氣喃喃說道:「叫起來怪彆扭的。什麼瑟琳娜……」

  「那我要去找她做什麼?」
  「看她的眼睛能不能復原。」

  若不是再次停住可能會惹惱對方,他很想站在原地,讓腦袋好好消化剛才聽見的字眼--復原,意味著回歸原本的狀態。然而那個名為瑟琳娜女孩的眼睛,是他親自摘掉的,即使空空洞洞都像在挑戰地注視著他的暗紅眼窩,被彈性繃帶給一層層包裹的景象,冰冷刺人地烙入他的腦海。

  女孩已經不可能復明。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不明白。」他說:「她……瑟琳娜,已經不可能復原了。」

  「看了才知道。上頭也是第一次嘗試摘掉眼睛,所以不確定會不會好。不過其實失敗也沒差,反正心肝脾肺腎之類的還能用就行了。」

  「聽起來你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他忍不住回了一句。

  「他們都沒擔心我要擔心個屁。不是拿我的眼睛去就好了。

  男人停下腳步。在看見對方轉過身前,他冷冷地、又像自嘲又像嘲弄般地笑出聲來--確實,出來混的誰不是這樣?刀子砍到的不是自己就行。期望這些人會憐憫一個作為器官提供者的年輕女孩,是他自己想多了。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彷彿這樣就能把多餘的情緒給抖落。

  「我不進去。那裡頭的味道很難聞。」
  男人抱住手臂,又把一隻腳往後踩在牆壁上,下巴撇了撇。
  「自己進去。」

  他看了男人最後一眼。對方的表情空蕩蕩的,不曉得在等什麼。

  伸手轉了一下門把,發現門是鎖著的,於是他扣了幾下門。門很快便往內敞開,戴著口罩的護士吊著下水道口一樣的黑眼睛看他,隨即轉身回到病床附近。他抬腳跟進去,把門在身後關上,意識卻立刻收緊,緊得他頭都疼起來。

  --強烈的臭味撞上嗅覺,隨即死死掐住喉嚨,宛如發了狂的病人。

  他用白大褂的袖口掩住口鼻,不知道這種味道從何而來。

  這個研究所跟醫院相同的地方是,處處都瀰漫著藥劑的味道,但不像是普通藥劑那般教人聞著反胃的甜味,而是有如塑膠燃燒過後,縈繞鼻尖前、揮之不去的臭味。一個聞慣強效藥的人不消幾秒就能判斷出來,這是某種幫助傷口癒合、著重效果的藥物,可能是新藥--藥味濃重到讓眼睛都有些作痛,他的右眼難受地瞇起。

  勉強適應房內的古怪氣味形成的氛圍,他的聽覺才遲鈍地作用起來。

  「羅娜多……羅娜多,好痛、好痛……!想想辦法,拜託妳……

  他大跨步走向病床邊,看見那個護士正在幫點滴換針筒,手腳已經很是俐落,對床上的人而言卻顯然仍不足夠。被彈性繃帶包住眼睛的嬌小女孩死揪著床單,手指末端幾乎發白,指甲邊緣滲出豆大血珠。她正在哭--像是知道決不會因此得到幫助,所以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放肆的哭號--到最後那比起流淚,反倒更近似於嘶喊,嘴角彷彿都會因此扯裂開。

  看見頭上的彈性繃帶跟散亂的金髮,他馬上知道那女孩就是瑟琳娜。她痛得連腳趾都往內揪了起來,整個人蜷縮著,只有左手硬是被護士給拉直。

  「羅娜多!」

  護士抓起瑟琳娜的手,用併攏的兩指打了三下,將軟管尖端的針頭重新精確地固定在她的左手手背。忽地,瑟琳娜右手猛然高舉成拳,卻又像被誰壓回原位那樣,往床舖重重砸了下去。這過程重複了好幾次,他才知道,她很想去碰自己的眼睛。

  護士壓著不停掙扎扭動的瑟琳娜,直到她低聲哀號,用右手無力地拍打床舖,慢慢地安靜下去為止。儘管不再去碰眼睛,瑟琳娜仍舊無聲地、不規律地抽著氣,像是癮頭剛得到緩解的毒蟲。

  他悄悄靠近了去看,發現床邊的小燈照在瑟琳娜臉上,她的臉頰卻沒有一滴淚水,反倒滿是冷汗跟鼻水。護士用出乎他意料的溫柔動作拿出毛巾,輕輕地擦拭瑟琳娜的臉,並將她的頭髮梳理整齊。完成後,女孩熟睡的模樣跟一般人無異,鼻息還微微抽動著,但已趨於平緩。

  透過點滴輸液注射止痛藥後,瑟琳娜的意識會比較模糊,他想趁這時候跟護士詢問一些瑟琳娜的事情。

  「這就是瑟琳娜嗎?」
  護士點頭。
  「繃帶多久換一次?」
  護士比了個二。
  「兩小時?」
  護士點頭。

  除了死都不願意開口這點外,這個護士的反應還算可以接受。

  「妳不會說話嗎?」
  護士搖頭。
  「我知道了。」
  他點頭。

  剛才那種場面帶給他的高漲情緒退去後,嗅覺又重新主宰一切。他再次用白大褂的袖口掩住口鼻,用力咳了兩聲。

  「妳幫瑟琳娜抹在眼睛上的那種藥,拿來讓我看看。」

  護士從床頭櫃下面拿出一罐近乎無色的藥,遞給他,上面貼著的白色標籤只潦草地寫了「三天份」。轉了一圈,上面沒有寫更多其他成份或藥效,甚至連藥名都沒標,只有一個編號「#15321」。

  「這是做什麼用的?」他問。

  護士從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個筆記本,寫了一行字,翻給他看。

  讓器官重新長出來。

  「妳……這是--」他愕然地盯著對方。「妳……妳跟外面那個人,為什麼都要這樣說?她的眼睛是我親自手術拿掉的,不要說角膜,就連眼球都已經沒有用,已經丟在垃圾桶裡了!」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忍不住高了幾度。身為一個做過大量移植手術的醫生,他比誰都明白,一旦朽壞了的東西,眼睛也好肝臟也好,不從別人身上掠奪過來,就不可能再次擁有。他實在無法就這樣相信,有人可以一再長出新的器官,並且像個材料庫被重複取用。

  他顫抖著嘴唇,看向床上像個嬰孩般縮著手腳沉睡的瑟琳娜。

  讓器官重新長出來。
  請在兩天後的早上過來,檢查她的眼睛是否確實在復原。
  到時候你可以自己問她。

  護士又把筆記本舉在他面前,上面寫著這樣兩句話。之後,她逕自拿了擱在後面牆上的折疊椅,打開坐下,從床頭櫃拿出一本書。那本書很陳舊,但依舊能認得出書名--護士垂著目光,在讀《理想國》,翻書的動作很隨性,像是從哪一頁開始讀都無所謂。

  他離開病房,無法降低帶上門時的音量。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

  那個鬣狗一樣的男人朝他撇撇嘴。
  「你身上也有那個噁心的味道了。離我遠點。」

  聽見「你很臭」的時候,人類本能會抬起手臂聞一聞,他也這樣做之後,發現自己的鼻頭跟手臂像同極磁鐵,一靠近便彈了開去。看見他這樣,男人反倒不懷好意地嘿嘿笑著,露出彷彿能一口咬下手指的牙齒。

  「味道夠嗆吧?聞一次就夠你受了。」男人朝房內努努嘴,翻了個白眼。「這次只是眼睛,等到開肚子你就知道,整層樓都沒人想靠近,他媽的。待會把大衣扔掉換件新的,反正這裡什麼沒有,能換給你的東西最多。剛才看完覺得怎麼樣?」

  「不曉得,護士說兩天後再來看看。」他回答:「那我要回去休息室等嗎?」

  「回去吧,我要去吃飯。」男人說完就自己走了,走之前不忘又說了一句。「樓梯跟電梯口都有人,沒事別靠近,他們如果以為你想逃跑,一定會把你揍個半死。」

  「我不會靠近那裡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瞭,自己是走不了的。

  





  他跟站在休息室門口玩手機的男人要了幾本書:《臨床醫學》、《實用骨科學》、《腦神經外科實例研究》,以及一本《理想國》。從以前念醫學院時開始,或者說從接觸到書籍這種東西時開始,他就喜歡讀書,特別是艱澀難懂的書。

  讀這種書就像嚼石子,需要特別用力,但如果嚼得碎、吞得下去,便能讓人變得更強。況且懂得越多,考試成績就會越好,成績好就能拿到獎學金。不管同學跟學長多少次把他叫到沒有監視器的學校角落去揍,說他憑甚麼這麼囂張,他也不收斂。並非是想靠著成績跟別人證明,繁華區也有能讀書的孩子,只是想靠著知識往上爬而已。

  讀書是他唯一的機會。比較不用殺人放火,也可以在繁華區營生的好工作,也只有當醫生了。

  他不敢說像現在這樣活著有多舒坦,但至少很安全。等二當家的眼睛復原、瑟琳娜的眼睛重新長出來,他就回去那個小診所。跟以前比起來,有吃有睡還有錢,這樣已經十分足夠。

  才過幾小時,書就送到了。

  「我想,我們寧可這樣說,有的女人有做醫生的天賦,而有的女人沒有,有的女人有音樂天賦,而有的不懂音樂,這樣說可以嗎?--當然可以。」他喃喃自語,跟著書上的兩人一來一往地進行思辨。「那麼我們能不能否認,有的女人有運動天賦,愛好打仗,有的女人不喜歡打仗,也厭惡運動?--不能否認。」

  那麼,一個女孩可以選擇做鬥犬嗎?

  「--這樣說也是對的。」他說完,把書折了一角,然後闔上。

  --你知道『不屈的多洛』嗎?
  那是誰?」
  她是一隻鬥犬,雖然很矮但是很強。我想跟她一樣強。她很矮,但是行動很敏捷。只要夠快、瞄準要害,也可以戰無不勝。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以後也要做鬥犬嗎?
  那是當然的,我流著鬥犬的血啊。
   
  休息室沒有窗戶,只有靠近門口的燈開著,無論何時都有些陰暗。他躺在床上,秒針一格一格地跳著,粉刷的綠色牆壁彷彿越來越模糊。他想了一會才明白過來,那是因為自己想睡了。

  瑟琳娜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以前認識過的人。不過,或許只是名字剛好一樣而已,因為他認識的那個人早就不知去向,即使還活著,也應該是二十幾歲的成年女性。他們並沒有待在一起很久。在繁華區,女孩長大後能選擇的工作很有限,所以他們早早就分開了。他並沒有想過再跟她重逢。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受得了看見長大以後的她。

  果然換環境是很惱人的事情。才離開診所幾天,他就懷念起那裡來。沒有病患的時候,他要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不離開太遠,甚至能只帶把防身用的槍就出門晃晃。上門來的病患各各有求於他,誰也不會表現出輕視、表現得好像他們掖著一個了不起的秘密。

  醒來後,鐘上顯示現在九點十七分。

  他拿了夾板跟筆,披上白大褂,跟門口那個玩手機的男人告知自己要去二當家那裡,之後要去找瑟琳娜。男人抬起一邊眉毛,額角的疤也跟著抬高。「嗯。」

  走在走廊上時,能感覺到散布在整個樓層的守衛,視線隨著他的出現而多了幾分警戒,又隨著他離開而放鬆。現在這個時間,二當家正在睡覺,房裡的兩個保鑣眼睛倒是張得大大的,好像想讓所有來客在門口就被瞪穿。跟護士確認過沒有什麼排斥反應的症狀,又交代過要記得每天點藥水後,他才離開。

  瑟琳娜的病房裡仍舊充滿那種讓人頭痛的氣味,但她坐在病床上,身處在味道的源頭,倒是怡然自得地在喝湯。不曉得鼻子聞著藥味的時候,東西吃起來味道如何。因為看不到,他動作又輕,瑟琳娜不曉得他來了,他得以先觀察她的動作。

  餐盤放在病床用的餐桌上,能使病人不用端著碗吃飯。瑟琳娜細嚼慢嚥地吃飯,每吃幾口,便很高興似地微笑著,又搖搖頭,用指尖偷偷碰眼眶周圍,像是很癢。原本在整理東西的護士抬頭看見她摸眼睛,不輕不重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像是在說「不可以」。

  「可是好癢喔,羅娜多。」
  被稱作羅娜多的護士搖頭,又按了一下。
  「好嘛好嘛,我忍耐就是了。」

  羅娜多把手從瑟琳娜身上拿開,轉頭看向他。瑟琳娜似乎察覺到異狀,把頭仰起,對著羅娜多。

  「誰來了嗎?」

  「是我。」他不曉得如果保持沉默,羅娜多要怎麼跟瑟琳娜解釋,但為了不浪費太多時間,仍然開口。「我是幫妳的眼睛手術的醫生。」

  瑟琳娜又露出那個有點嘲弄的表情,像在說「你不敢嗎」。

  「是嗎?你來看我的眼睛的嗎?可是,我想應該會很可怕喔。」

  「我連只跟頭只靠一點皮膚連著的耳朵、被踩爛的生殖器,還有割掉鼻子後露出來的骨頭都看過,妳那點東西嚇不倒我。」

  「哇,醫生都要像你一樣看過這麼多可怕的東西嗎?」
  女孩露齒而笑,如果她的眼前不是纏著繃帶,或許眼睛都會瞇起來。

  「那些只是肉而已。」他拿出夾板,放在床頭櫃上。對羅娜多說:「請把她的繃帶拆掉。」

  繃帶每鬆開一層,他的心臟就往下沉一點,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臭味愈加濃厚的緣故。瑟琳娜依然意味深長地笑著,彷彿很期待他的反應。不過,她也因為被碰到還未完全復原的眼睛周圍,而在繃帶越來越少時發出克制過的悶哼。羅娜多撫摸瑟琳娜的臉頰,似乎這樣就能夠安慰她,同時完全拆下了繃帶。

  「羅娜多,好癢喔。真的很癢。」

  雖然這樣說,但瑟琳娜並未伸手去碰眼睛,只是撒嬌似地說著「好癢」。羅娜多一隻手放在瑟琳娜肩頭,一隻手壓住她的左手,即使瑟琳娜看不見,也搖搖頭。

  「羅娜多是對的,妳不應該去碰眼睛。忍耐一下。」
  「醫生,我的眼睛看起來怎麼樣?裡面真的像果實發芽長大一樣,長出了新的眼睛嗎?」

  他咽了口唾沫,傾身去看。

  看清楚的瞬間,他的脊髓好像被忽然灌了零下兩百度的液態氮,如果不是羅娜多正用空虛的眼神看著他,或許他會往後逃開。

  只消那麼一秒,他就確定自己以前不管看過什麼,都遠遜於瑟琳娜那對正在重生的雙眼。摘除原本的眼球時,眼窩是暗紅色,但注射過藥劑、並且定時塗抹羅娜多曾給他看過的惡臭藥膏後,它已經變成漂亮的粉紅色,儘管當中仍然空虛,但種種徵象都顯示它正在復原。

  他只有用力閉眼,而不是別開頭。
  一秒後,他張開眼睛,請羅娜多把繃帶綁回去。

  「怎麼樣呢,醫生?怎麼樣?」瑟琳娜的口吻中似乎有些期待。「我的眼睛有可能長出來嗎?應該--」

  他點點頭,想起瑟琳娜看不見,只好補上:「很有可能。」

  「是這樣啊。」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瑟琳娜的神色黯淡了一些。「那種藥還真厲害,連眼睛也可以……」

  「妳們說的藥到底是什麼?聽起來像是非常強力的復原藥。」

  「是沒錯,大概就是那種東西喔。」瑟琳娜歪了歪頭,隨即被羅娜多扳正,才能把繃帶綁回去。「我已經用這種藥用了很多年,體質已經被改變到即使不抹藥,割傷一類的傷口也會在一小時以內癒合。醫生想要看看嗎?」

  「妳沒關係嗎?」

  「真是的,不用對我那麼好啦,想看的話說想看就好了喔。」瑟琳娜笑嘻嘻的。「羅娜多,借我削皮刀。」

  羅娜多視線森冷地瞪向他,從口袋掏出一把有塑膠套的小刀。他回敬對方一個「可不是我要求」的高傲表情,同樣瞪了回去。

  「再怎麼說還是會有點痛的,所以我不會太誇張喔。」瑟琳娜淡淡微笑著,用刀在手臂上比劃。「我就劃外側吧。力道如果沒拿捏好,劃內側可能會大失血呢。」

  在他還沒能出聲阻止前,她動作流暢、宛如拆開外包裝似地割開自己的皮膚,傷口大概有十公分長。「吶,為了取信於你,用手把傷口翻開看看吧?」
  
  他沒多費時間憐香惜玉,只是伸出手指,用檢查臟器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將瑟琳娜的傷口往兩旁輕扯開來。傷口細密地滲出血珠,顯然沒有造假。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瑟琳娜的神情,只見她擰著眉頭,應該還是會痛。

  「那麼,大概十分鐘後再回來吧,到那時就差不多能痊癒了。」

  「不,我待在這裡。」

  瑟琳娜歪頭,又說:「想在這邊觀察嗎?我不會造假,所以出去透透氣吧。」

  大概是沒聽見他同意或離開的聲音,瑟琳娜搖頭,像困擾又像敬佩似地搖頭笑笑。

  「你很實事求是呢。」她將身子探出病床,從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本薄薄的書。「那麼,幫我唸書吧。我要把飯吃完。」

  遞到他手上的是一本繪本,封面畫著隱沒在山巒後的月亮,以及伸著脖子想看見月亮的小女孩,整體而言是藍色調。從書頁邊緣的捲曲程度來看,它已經被翻了很多次。繪本的標題很奇怪,是《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

  羅娜多幫他拉了張折疊椅,自己走出外頭,應該是要再去拿一張。他坐上椅子,將繪本放在腿上。

  「在這味道裡頭妳也能吃飯嗎?」

  「嗯,雖然味道難聞,可是畢竟不是食物壞掉的味道啊。只是有點像塑膠燒過的臭味而已,可能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吧。」瑟琳娜很有興致地把碗遞到他面前。「醫生,湯裡面有魚眼睛嗎?」

  「有。」他以為瑟琳娜不喜歡魚眼,便接過湯匙幫她撈起來。「要挑掉嗎?」

  「哎哎,不要挑掉啦,」瑟琳娜搖頭說:「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幫我舀起來可以嗎?」

  他不明所以地接過湯匙,幫忙把湯面上兩顆好像大得有些奇怪的清澈魚眼盛進匙中。瑟琳娜接過湯匙跟湯碗,禮貌地跟他道謝。

  「如果吃這個,我一定會好得比較快。」浮在湯匙中的魚眼睛渾圓光滑,瑟琳娜把湯匙小心地送進口中,臉頰跟偷吃食物的老鼠一樣鼓了起來,像是正在用舌頭玩它。「你吃不吃這個呢?」

  「我不吃魚眼跟內臟。」

  「真可惜,那都是我喜歡吃的東西,雖然只能吃水煮的。」她把湯匙送入口中。「你什麼也不吃。活到現在不知道錯過了多少好東西。」

  「妳喜歡吃東西嗎?」

  「嗯,我最喜歡吃東西了喔。」瑟琳娜伸出舌頭,魚眼在上頭溜了一圈,才往後落入她的喉嚨。「在這裡,只有吃東西是不會違反規則的樂趣--雖然大部分都是水煮的。」

  「妳在這裡待多久了?」

  瑟琳娜仰頭把湯喝完,伸手比了個七。

  「七個月?」

  「七年。」

  「妳為什麼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他看了看連時鐘都沒有的病房。羅娜多在他身旁坐下,沒有拿《理想國》出來看。「這裡的人應該不會幫妳過生日之類的吧?」

  「我都是聽他們說話來判斷的。」瑟琳娜伸出一根手指,輕鬆地說,同時姿勢豐富地上下比劃起來。「我被關在地下室打藥打了三年,又在樓上待了兩年,在這裡待了兩年,加起來就是七年吧?--沒關係啦,羅娜多,我沒事。這個醫生人真好,還會問我的事情。醫生,你明天也會來嗎?」

  羅娜多伸手,安撫似地勾著瑟琳娜的手指,幽黑空虛的眼神流露明顯的關心,瑟琳娜也朝她微笑。幸好羅娜多暫時打斷了這段對話,緊握著手的他才不至於壓抑到讓指甲刺穿掌心。

  金髮灰眼。
  瑟琳娜。
  七年。

  他用力閉上眼睛。這次,他閉了很久很久。





To be continued.

大綱已經差不多了,所以希望可以儘快寫好,最近只要想到就會繼續寫。

之後終於可以進入兩人的過去篇了。這次我將男女主角設定為很年輕時就相遇,這樣兩人的感情也會比較能解釋。畢竟我就是需要時間鋪陳才能寫感情戲的作者,突然遇到突然愛上這種事情對我不合適啊……(←第一版月升腰斬的理由)

這次試著用了一些比較有真實感的詞彙,結果寫到後面觀察眼睛的部份自己就寒了,我的膽子會不會太小了啊

跟上次自創的席里爾跟艾絲特比起來,這篇故事的男女主角是性格相對來說更為複雜的。不過我還是喜歡把女角寫得比男角更陽光一點,瑟琳娜保持心情愉快的方法就是吃東西,是個吃貨這樣(誰、是誰說這點跟作者還真像的!?

麻醉藥退掉後會很痛所以放聲大哭這點也是刻意為之,是為了讓瑟琳娜表現出她像小孩子的一面。不過她也有像大人的一面,這點在之後會得到更多說明。意外蹦出來的路人角色羅娜多是瑟琳娜專屬的護士,如故事中所說是不會說話的,這個原因之後有機會說明。有時候瑟琳娜故意說「好痛啊」或是類似的詞彙只是為了讓羅娜多摸她的頭,算是撒嬌。她們的感情很好,所以我有點想寫男主角跟護士互瞪的橋段(事實上這篇裡頭已經有了

對了,女主角其實什麼都喜歡吃(就說了吃貨一個),但最喜歡魚眼跟內臟,因為吃什麼補什麼嘛你們懂的。

那麼我也會充滿活力地繼續寫作下一章,希望有在追看的人會喜歡這篇故事

下篇:〈Ⅱ、新月-Crescent(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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