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5-04-26 22:23

[達人專欄] 你將得救 Ⅰ、祂必護佑信徒

作者:Cecil


【寫於之前】

  在〈月升月落之街〉寫作中的此刻,我被一個新短篇給GANK了(大概就像被J4給EQ到那種強制GANK(別鬧)所以在大綱寫得還OK,開頭結局都定好了的情況下決定開始,以免我一邊想這故事一邊寫月升害到薩卡他們

  這是我的奇幻世界觀底下的故事(跟《故語隨風》一樣),如果稍稍有不理解的地方還請容我致歉。為了避免太多設定把各位給弄迷糊,我盡量減少了需要詳加描述的設定,並且以一些我們熟悉的詞彙來建構這故事的開頭。主要寫這故事是為了一個現在還看不出來的理由,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把開頭寫得很長了(震驚)不過還好我已經決定了要分成四章(原訂三章)所以絕對很安全(SAFE手勢

  使用的BGM是我相當喜歡的リミット所翻唱的〈罪人〉(跟〈Release My Soul〉一樣出自GC,雖然我沒看過那部動畫但音樂都滿好聽的)這首歌的氣氛十分獨特,我認為是很適合這故事氣氛的一首曲子,雖然我中間可能會考慮使用第二首BGM但大致確定了結尾也會使用這首〈罪人〉,還請各位拭目以待(或是拿板凳以待

請注意:

  內有參考一點點現實宗教的設定但不是現實宗教,若有教徒無法忍受文內的我流設定請收下一份我滿懷歉意準備的籤餅然後左轉離開。

  思考完是否要看再點這首音樂來配著看吧



〈Ⅰ、祂必護佑信徒〉





  她從未見過白花以外的花,至少在這裡是如此。

  清晨,床頭櫃的玻璃瓶中總是插著剛摘的花,有時是雛菊、有時是百合。今天她起得早,終於遇上來房裡插花的年輕修女,便睡眼惺忪地問,為什麼送來的花總是白色。

  年輕的修女回答說,白花才襯她。這座集合村莊所有人力才修建好的教堂中,一塵不染的祭壇邊上時常供奉有白花,象徵純潔、寬容與救贖--就如上神派來幫助人們的她一般。

  「光是看您捧著花站在主教大人旁邊,人們就能感到安慰,聖女大人。」由於帽檐適切地將瀏海給完全遮住,年輕的修女垂首時,遍布前額、不受掩蓋的瘢痕因而格外明顯。「大家都相信您拿過的花有祝福的效果呢。」

  「妳相信嗎?」

  「我相信上神確實垂愛了您與這裡,這也是我想成為修女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年輕,跟其他在這裡服事的人相比,這個修女笑起來更為真純。「請您準備盥洗,很快就要到祈禱的時間了。」

  修女替她將窗簾完全拉開,讓和煦的朝暉盈滿室內,這才踏著拘謹有禮的步伐離開。

  在這裡服事的人,尤其是接觸她的人,幾乎都如剛才那個修女一般謙和有禮。與其說是對有著「聖女」稱號的她不敢怠慢,倒不如說是出自想讓她過得舒適自在的誠心,彷彿只有那種恭敬才能聊以報答。

  這裡大部分的人都曾在兩年前蒙她救命,她也因此備受尊崇。

  兩年前的夏天,這座教堂還很破舊的時候,週邊的村莊流行起傳染病--人們躺在被體液溼透的床單上,因為高燒不止而昏沉呻吟,渾身都生著包有黃水的膿皰--在那場災難中,神父牽著她細瘦的手,為幫助生者而走出教會。

  在她走過的地方,奇蹟宛如隨著腳尖踏地而生的花朵,紛紛開放:人們立刻痊癒,父母看著滿臉瘢痕的兒女喜極而泣、夫妻因為又能活著迎接來年而激動相擁。村莊中原先空出來擺放棺材的空地,被幸運生還的村民用來舉辦慶典。

  然而,她無幸在那盛會中親自接受所有人的感謝,因為在最後一個病患痊癒後,她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躺在病榻上將近一個月。

  她身上並未出現傳染病特有的膿瘡,但呼吸困難跟昏睡的症狀卻很相似。剛開始治療時,她早就能感覺自己的身體出現異狀,隨著康復的人數增加,她也變得更為虛弱,若不是神父高聲說著「上神護佑我等」一面扯著她邁開步伐,她或許無法撐到最後。

  醒來後,她見到床頭櫃有只舊陶瓶,裡頭插著幾朵雛菊。和她最親的老修女說,那是村裡的孩子病癒後送來的禮物。

  「妳看,還有這麼多哦。」老修女又拿旁邊的藤籃給她看--裡頭滿是雛菊--同時笑得眼角都出現細紋,臉頰跟額前的膿疤似乎也不那麼顯眼了。「西娜救了很多人,他們都非常感謝妳。」

  「我救了大家……嗎?」燒才剛退,她的臉頰都還熱燙熱燙。老修女用毛巾幫她擦拭臉頰時,她舒服得嘆了口氣。「但是奶奶,亞得神父說,是上神救了大家。他跟每個人都是那樣說。」

  儘管她乖巧地稱呼教堂中唯一的神父「亞得神父」,卻沒有稱老修女為「葛蕾修女」。從被這位修女撿回教堂、納入上神慈愛雙臂的那天開始,她便一直親暱地稱呼對方「奶奶」,不只是因為修女年邁得像個會走動的雕像,也因為年幼失親的她需要一個能依賴的對象。跟時常口沫橫飛地佈道的神父相比,奶奶儘管也成天將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上神」掛在嘴邊,待她卻好多了,不會整天要她跪著祈禱,也不要求她跟著學習怎麼在教堂服事。

  「好孩子,上神讓妳擁有這種奇妙的力量,那是祂的恩典。但救了我還有其他人的是妳,這點千真萬確。」皺巴巴的指尖輕撫過她的瀏海,奶奶壓低聲音說:「我感謝上神讓我們度過了這個難關,但是我也感謝妳。我活到這年紀已經太夠了,但如果有機會能再繼續散布上神的恩惠,我不會嫌累的,所以謝謝妳。」

  儘管老態盡顯,奶奶說話的口氣卻很精神,不像個兩三週前才瀕臨死亡的人。

  那時,傳染病才流行沒多久,村裡的教堂便已無法容納過多的死者。有人將因病過世的親人轉而送來這座教堂,請亞得神父為他們祈禱,使親人的靈魂能回到上神身邊;奶奶則去村莊將一些無依無靠的老人孩子帶回教堂照料。原先因為人少而顯得空曠的教堂,一下多了不少人,她跟著奶奶一塊擰毛巾擦穢物,每天都忙得團團轉。

  「神父,為什麼我們要遭遇這種苦難……難道我們的信仰不夠虔誠嗎?我每天早晚都祈禱一次,週末也會上教堂啊……」

  「是啊,神父,請上神救救我們吧……請祂救救我們……」

  「這正是證明我們信仰的時刻!」結束為死者祈禱的工作後,面對嗚嗚哀吟的病人,亞得神父遠遠站在祭壇邊,將一本小冊子按在胸前,高聲說道:「如果我們被病痛折磨到放棄信仰,靈魂將會墮入妖魔的世界,死後永遠在南邊的冥海流浪,無法去到上神的身邊!就是在這種艱難的時刻,我們才更要保持堅定。要相信這是考驗!上神在上,祂必護佑我等!」

  「上神……在上。」

  人們即便或疲倦或飽受折磨,仍本能地回應。
  只因為這是決不能遺忘的箴言:上神在上。

  祂必護佑信徒、懲治罪人;祂必治癒傷痛、降下祝福。

  「上神在上。」奶奶反射性地回了一句,這才帶她走到祭壇邊,小聲對神父說:「親愛的亞得神父,如果你願意帶西娜出去採點藥草回來,讓我磨製可以抹在身上的藥,大家都會更願意堅定對神的信仰。」

  「……好吧。」看到奶奶身後的眾多病人,神父顯然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去擰毛巾或換被褥,只得不情不願地帶著那時還很矮小的她離開。「西娜,跟我來吧。」

  「好的,亞得神父。」

  在她努力分辨藥草種類時,亞得神父僅是在一旁踱步,並用單手拿著黑皮小冊子,喃喃誦唸禱詞,偶爾苦惱地揉亂自己已有斑白的黑短髮。

  亞得神父是個奇怪的人,她想,儘管他能把教義解釋得賺人熱淚,實際上有所助益的部份,卻不比每天默默擦窗子的奶奶要多。教堂已經很老舊了,而且並不屬於附近的村莊,因此沒有多少人會捨近求遠來這裡拜訪。若非奶奶在幾年前自請來這裡服事,恐怕原本被困在這裡、不能捨棄教堂的亞得神父會孤單老死。然而,神父像是把和善的修女當作了幫手,能使喚就使喚,時常讓她看得很不服氣。
  
  「奶奶,亞得神父什麼也不做。」她曾埋怨神父不幫忙準備聖餐,只是一直練習佈道時的手勢。來聽佈道的人一隻手就能算出來,她總覺得這是浪費時間。

  「我乖乖的小西娜,上神給每個人都安排了工作。別看奶奶這樣,我不像亞得神父那麼舌燦蓮花。」奶奶搥了搥自己的腰腿,又把身子勉強挺直。「我該做的就是天天把玻璃擦亮、把教堂掃乾淨,還有祈禱。如果亞得神父是上神的舌頭,那我就當祂的手腳吧。」

  「奶奶,我也要做上神的手腳。」她抱了抱奶奶,陳舊的修女服上有一絲肥皂香。

  「小西娜,我也不曉得上神安排妳做祂的什麼。但是,那種時刻一旦到來,妳會明白的。不要拒絕妳的使命,在它該被實現的時候,妳要替上神完成祂在人間的工作,榮耀祂。」

  「如果我榮耀上神,我會有獎勵嗎?」
  「對信徒而言,最大的回報就是死後能去到上神身邊。」
  「奶奶,那我會努力工作,跟妳一樣努力,這樣我死後我就能跟妳去一樣的地方……但我不想看到亞得神父。」
  「乖,西娜,如果妳榮耀了祂,妳的一切願望都能實現。」

  為了奶奶說過的話,她努力工作,即使只是採藥草這種小事。終於把藤籃裝滿時,天色已經半黑了,亞得神父叨念著應該快點回去,否則此刻沒有教堂保護的他們,很可能會被藏身夜中的妖魔攻擊。她小聲問神父,為什麼上神在創造世界時一併容許了妖魔的存在,但沒得到任何回應。
  
  回教堂時,病患的哭號聲響亮刺耳,幾乎可比沈重木門外妖魔的吶喊--它們嘶吼著要求開門,為病所苦的人類靈魂是最好獵取的,而整座教堂對此刻的它們而言宛如一頓美餐--亞得神父大聲自言自語,說著她聽不懂的禱詞。

  她四處找不到奶奶,慌得連裝著藥草的藤籃都丟下了。周圍求助的老人與幼童此刻對她毫無意義。現在這時候,奶奶應該到處在教堂裡檢查窗子是否鎖牢了才對。她看了幾個奶奶會先去的地方,例如需要爬樓梯才能到的頂樓,以及容易漏掉的神父書房,卻哪裡也找不著人。

  「奶奶!妳在哪裡?奶奶!奶奶!」

  呼喊了十幾分鐘,她才終於發現奶奶倒在洗衣房門口,渾身滾燙。成天與病患為伍,不染病是不可能的。即便深切明白這道理,她仍不能接受修女跟著病倒了的事實。她靠著細瘦的手臂拖拉,終於把奶奶扶回房間,蓋上被單。

  隔天開始,原本由奶奶進行的照護工作得有人接手,於是她照著之前學到的幫病人擦藥、換被單,最後輕聲幫他們祈禱。奶奶躺在床上,也像其他人一樣發高燒、冒出膿瘡,連眼睛都睜不開。整個教堂的擔子一下全壓在她身上,沒有人分擔她的工作跟憂慮,若不是奶奶還活著,或許她會乾脆在晚上走出門外,迎向妖魔意圖撕開人類皮肉的利爪。

  奶奶不會有事的。在怕得受不了、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她總會這樣告訴自己,這種病不是不治之症,也有人帶著滿身疤痕活了下來,很難看,但畢竟還活著。奶奶不像亞得神父那樣喜歡嘮叨上神的事情,但所做的一切行為都看得出虔誠。如果要問她,誰最適合到上神的身邊去,她會回答「奶奶」。

  然而想明白這點時,剎那間她打了個寒顫。
  
  兩天過去了,奶奶沒有醒來,還有微弱的呼吸心跳,但也僅止於此。在瞭解或許奶奶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之後,她坐在床邊,嘶吼著上神、上神、上神。為什麼祂沒有保佑奶奶?為什麼祂這麼自私,在她原本的親人過世後,又再次奪走素昧平生卻願意養育她的家人?

  「如果祢敢說祢保佑了那些最虔誠的信徒,那就讓奶奶好起來!」她不顧通常會佈滿病患手臉的可怕膿包,抱住奶奶痛哭失聲。

  那一刻,她的體內似乎有某種溫暖的力量湧動而出,沿指尖流到奶奶的身上,換回來的是迅速爬過皮膚的滾燙劇痛,以及全然的黑暗。

  事後回想起來,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使用這個彷彿神賜的能力。

  會說「神賜」,是因為之後亞得神父堅稱,這神奇的力量肯定是上神的贈禮;而說「彷彿」,是因為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上神在給她這種能力的同時,也讓她受使用這能力的後遺症影響,能共感被她治好的人們身上的疼痛,甚或趨近的死影。

  她是因為額前的一片冰涼醒來的,奶奶看見她張開眼睛,楞楞地張著嘴巴,隨後問了一句:「西娜?

  「奶奶……我也死掉了嗎?」

  「不是的,西娜,妳活下來了。妳救了我。」奶奶把祝福死者用的聖水罐子旋緊,放在床邊,俯身緊抱住她,熱淚流到她臉上。「西娜,我乖乖的西娜。」

  奶奶抖著手將她牽到還未痊癒的人床邊,輕聲問她能不能試著再次使用能力,如果她害怕會像第一次那樣再次昏過去整整兩天,那也不用勉強。她搖頭,說:「上神會保護我。」

  聽見這句話,奶奶露出笑容。

  奇特的是,治療其他病患並沒有像治療奶奶一樣讓她身陷危險,她只是感到皮膚很燙、頭有點昏,但不到難以行動的程度。沒有人像當初的奶奶已經一隻腳進了棺材,或許這就是她不至於再次瀕死的原因。治療的病痛小,她便承受相等的微小痛楚;治療能殺死人的病痛,她便跟著命懸一線。但她不怕,只要奶奶還在身邊,她就不害怕。

  之後亞得神父拉著她去到村裡,說上神護佑信徒的證明就在他的身邊,一邊讓她見到各種病患、治療他們時,她也不怕。

  只要是可以治癒的,她就不害怕。
  初次使用能力後如此,現在如此,往後亦將如此。

  盥洗完畢後,她梳理好自己的黑色長髮,穿上為特殊目的而設計的服裝,到祭壇前跪下祈禱。此時能和她共同待在教堂大廳內的只有主教一人,但他著了風寒,最近都比較晚起,因此現在她只聽得見自己祝唸禱詞的聲音。

  「請引導祢的信徒,引導他們迷惘的靈魂,莫讓道途中的妖魔攫去……請護佑世間萬物,因祢又領回了一名虔誠的信徒,以此證明,我等從未背棄……」

  她正在服喪。

  兩年前從那場災難中生還的葛蕾修女,也就是她的奶奶,一週前在睡夢中去世了。

  奶奶高齡六十有餘,能活到現在已實屬罕事,因此她已經不會再跟兩年前一樣,對奶奶的死亡哀痛欲絕,而是能在其他人悄聲告訴自己這件事時,斂下眼睫說:「願葛蕾修女的靈魂能安然前往上神身邊。」

  她的能力可以抗衡世間所有的傷痛,但無法拒絕衰老,那是她無能為力的地方;而她不會試圖改變這結果,則是出於對自然法則的理解:奶奶的死亡有如花草凋零、夕陽西下,是不該也不能逆轉的。

  她知道奶奶走得很平靜,那樣就足夠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替照顧自己長大、心地善良的老修女祈禱,儘管她想,上神不可能會忘記接回這個信徒,只要好好舉行葬禮,奶奶的靈魂便能安息。

  「……請引導堅貞的信徒葛蕾修女,前往祢的身邊。」

  結束祈禱後,她按慣例前往主教的書房。主教舊名亞得,但現在人人都恭敬地喊他「亞得朗大人」或「主教大人」,沒人記得他起初只是個破爛教堂的窮神父,包括他自己。

  「亞得朗大人,是我。」

  她輕輕扣了幾下門。大概也是從去年開始,她才能習慣連在只有兩個人在的時候,也喊他「亞得朗」而非「亞得」。

  「進來吧,我的孩子。」

  亞得朗主教一身白袍,顯然還未更衣。他頭也沒轉地擺了擺手,示意她儘快關門。時序雖已入春,天氣卻也不甚穩定,忽冷忽熱,一不小心就會著涼。主教兩天前開始咳嗽,有服事建議「請聖女大人為您治療吧」,但他笑著婉拒了。

  兩年前,她初次使用能力解放奇蹟,讓村莊免於被傳染病毀滅,但後遺症卻也嚴重得嚇到了純樸的村民。她從昏睡中甦醒後,發現教堂幾乎每天都被來祈禱跟感謝她的倖存者擠滿。見到她的人都爭相表達感激,也對讓她差點也跟著送命表達歉疚。亞得神父說:「一切都在上神的安排之中,祂派來聖女拯救我們,但也給聖女加諸限制,以免我們濫用聖女的力量。」

  亞得神父總是能有個說法,想來她不禁發笑。

  最終大家同意,儘管她有著這種力量,也不能無限制使用,以免擾亂上神安排的秩序。於是由亞得神父規定,每個月一次,聖女會在他佈道結束後出來為信徒祈禱祝福,如果有人身染病痛,那時就能向聖女求助,其他時候,聖女必須在教堂內淨身祈禱。一個月只有一次她能見到村人的日子,稱為「救助日」。

  然而,這個規則很快就面臨各式各樣的例外:有人在清晨抱著發燒的嬰兒猛敲教堂大門、孩子們集體患上肺病、身染怪病的富人聽說山谷中的教堂有一位聖女……有時是她和奶奶不忍心見人受苦,便求神父讓她出手相助,有時是神父指示她悄悄為人治療,「一個月一次」的規律,沒過多久便名存實亡。

  她是否出手相助,都改由亞得神父決定。根據醫生對病患的判斷,亞得神父會讓她治些不影響身體的小病,行將就木的人則沒有資格危害聖女的生命,由他進行死前的祈禱便算了。為了不讓村民以為他們有差別待遇,神父會為那些被放棄的人進行格外正式的祈禱。

  唯一一次病重卻能得到治療的人,是一位由馬車載著,翻山越嶺而來的千金小姐。她的父親千求萬求,說他的女兒在騎馬時摔傷,就此半身不遂,看了多少醫生都未見效,希望聖女可以大發慈悲,救救他女兒。那時救助日才剛過,按理說來她是不該使用能力的,但亞得神父在那個人來教堂的第三天指示她出手相助,因為「這樣能讓上神的名號更加遠播」。

  她本來真的信了這番話,直到亞得神父不知道用哪裡來的錢買材料,請村民來幫忙修建新的教堂為止。

  建造新教堂期間,她都一直待在小教會,跟奶奶一起祈禱,抄寫經書,幾乎與外界隔絕,而亞得神父則早出晚歸,逐日精神奕奕起來。

  新教堂落成那天,她走出戶外,沒見到熟悉的雛菊花叢,視野中只有寂寥的枯枝與披落的積雪,才赫然驚覺八個月就此飛逝。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不知何時開始,亞得神父變成「亞得朗主教」,而她的名字更是被改成彆扭的「露克西娜」,說是這樣比較響亮。

  亞得朗主教慢慢接管了她周遭的一切,而既然沒有比他說話更具可信力的人,對此做出進一步的指示,她也就聽任他安排。

  「您今天會主持葛蕾修女的葬禮。」她對著沒有再次出聲的亞得朗搭話。

  與其說是確認,倒不如說是提醒。她擔心亞得朗會藉故再次將葬禮延後,他偶爾會利用這種方式向她宣示,誰才是這教堂中的最高權力者。她上次不顧他的阻止,替集體來教堂中求治的孩子治療肺病,令他為此生氣了很久。

  「是,但妳看看,我親愛的露克西娜。」亞得朗轉過來,對她抱歉地笑了一笑。「我現在咳個不停,嗯咳,該怎麼好好主持葛蕾修女的葬禮呢?妳必須明白,念禱詞也好、默哀也好,在這中間如果有咳嗽聲出現,那該多麼突兀啊。」

  她沉默幾秒,才艱難地開口:「如果可以,請讓我為您治療,亞得朗大人。」

  「我怎麼能浪費妳的力量呢,露克西娜?妳才剛治好孩子們,身體應該還很虛弱才對。」亞得朗語調平靜地提醒她別忘了這件事,別忘了她是如何違抗過他的指示。「我不會勉強妳的,葬禮就改到下週進行。」

  「請讓我為您治療。」她在這件事情上處於完全的被動立場,沒有亞得朗主持葬禮,奶奶就不能入土,現在不是跟他拗脾氣的時候了。「葛蕾修女暫且不說,您一直因病無法佈道,人們會因此感到不安的。請別擔心我的身體了……拜託您。

  「我希望妳明白,上神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露克西娜。儘管妳是上神的手腳,能明白跟解釋祂旨意的卻只有我。」亞得朗終於離開窗邊,走到她面前,沉沉按住她的雙肩。「身體各處若不司其職,人便無法邁步向前--妳在睡夢中聽見了上神的聲音嗎,露克西娜?」

  「沒有,亞得朗大人。」

  「那麼,妳在祈禱時見著了神的身影嗎?」

  「不曾,亞得朗大人。」

  「還是說,妳唸過比我還要多的經典,用妳的腦袋花了比我還要多的時間思考教義,而且學習如何主持典禮、明白如何受洗、知道怎麼樣為往生者祝福嗎?」

  「……一切遵照您的安排,亞得朗大人。」她顫抖著嘴唇回答。

  「很高興見到妳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上神了,露克西娜。」儘管字面上聽來牛頭不對馬嘴,這個服從的答案卻使亞得朗露出堪稱慈藹的笑容,並彷彿要包容一切那般對她張開雙手。「那就替我治療吧。今天晴空燦爛、鳥語花開,我們何不趁著曉日當空照耀之時,讓葛蕾修女帶著所有人的祈願前往上神身邊呢?」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她按慣例唸了句禱詞--用以提示人們「治療已經開始」--並且伸出手。熟悉的暖流從身體中央往指尖流出,往亞得朗身上流去,另一隻手則感受到從指尖逆流而上的寒意。不消十秒,亞得朗就摸摸胸膛,好似很滿意地長長嘆了口氣。

  「一如既往的迅速呢,露克西娜。這若不是神的力量,那該是什麼呢?我待會換過衣服就出去,出去後告知妳遇到的第一個人,說一小時後我們準備舉行葬禮。」

  「謝謝您,亞得朗大人。」

  她退出主教書房,很確定胸腔中的疼痛,並不完全是治好亞得朗的風寒所引致的後遺症。跟那男人說話總會讓她的胸口感到疼痛--包括奶奶在內,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或許相當憎惡這個上神的代理人。

  奶奶的葬禮隆重但不舖張,出席的人多達百位。村莊裡的人都放下工作,特地來祝福這個博愛和藹的老修女,能夠順利去到上神身邊。而看見身為聖女的她在非救助日出現,人們議論紛紛。

  「葛蕾修女真幸運,有聖女大人親自為她祝福呢。」
  「那是當然,聖女大人就是為了救活葛蕾修女,才從上神那裡得到了這麼神奇的力量啊。」
  「媽媽,是露克西娜大人。」
  「乖,要叫她聖女大人。」
  「聖女大人才十四歲就這麼漂亮,長大後一定會更出眾。」
  「少貧嘴呢你,聖女大人的長相跟她的力量絲毫無關。倒不如說責任是侍奉神的身體,實在沒必要擁有這般好看的皮相呀。」

  她手捧一束百合,低垂著頭,身邊的亞得朗站在即將置放棺木的長方形坑洞邊,朗聲念著她早上才唸過的禱詞。儘管是陰晴不定的春天,現在卻是晴空耀眼,彷彿上神在保證,能讓她最親愛的奶奶順利離去。

  入夜後會有妖魔穿梭飛翔的樹林,此刻隨風搖曳、平靜如畫,陽光透過枝葉的間隙撒下,光點散落。站在這裡,讓入春後少了料峭氣息的東風吹拂、嗅到萬物恢復生機的土壤味道、皮膚被即將過午的太陽照得溫暖,跟從屋內眺望森林是完全不同的。

  她希望能將這風景深深印在腦海中。

  平常,她有很多時間都在床上休息,不只是受使用能力的反饋影響,也是因為她總是在儲備體力,好應付突來的大規模災害。偶爾她被允許保持清醒時,便會和奶奶一起抄寫經書、打掃教堂。搬到新教堂後,服事的人增加了,她連這種解悶的體力活都不能做,整天只能睡覺,或是趁著修女們不注意時到大廳去看彩繪玻璃,稍微透透氣。

  最後一點土灑上奶奶的棺木,教堂墓園中又多了一位離世的信徒。所有人都低下頭,默默祝唸禱詞,直到亞得朗主教抬起頭,張開雙手。

  「好了,各位請回--」

  「咿--」

  很明顯出自動物的嘶鳴將這寧靜的氣氛給擰碎,樹林中衝出一匹馬,後面拉著一台棚車。儘管駕駛看見人群便即刻停下馬,被韁繩猛然後扯的馬仍哀鳴著用兩條後腿直立起來,嚇壞了不少孩童跟婦女,引起連串尖叫。她也嚇得倒退幾步,幸而得到修女攙扶才沒摔倒。

  「非常抱歉、很抱歉……聖女大人!傳聞中的聖女露克西娜大人就在這裡嗎?聖女大人!」

  引起騷動的駕駛跳下車,跑到大教堂門口,又轉頭看了看他們。他的模樣相當狼狽,臉上有好幾道抓痕不說,衣服也破破爛爛、染滿血跡。

  「很抱歉,我、我想找……」

  「上神保佑,我們的儀式已經結束了,否則你一定會受罰!」亞得朗氣沖沖地一擺手,經過人們自動讓出的一條路,走向那個腰間的皮帶上掛有一把刀的男人。「真是太失禮了,如果你的馬車就這樣衝向我們的話,聖女大人很可能會受傷!」

  「我、我很抱歉,我們太急了,所以……」自知理虧的男人被亞得朗這樣一責備,立刻就乖得跟個五歲小孩似的。明明身材高大,此刻卻抓亂頭髮,垂著頭挨罵。「我們、我們是住在山谷外的人,我們想……」

  「請你好好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按理說來,沒有亞得朗指示,她不可以主動跟上門求助的人搭話。但她看也不看滿臉震驚、顯然深感受冒犯的亞得朗,逕自往那男人的方向走去。奶奶已經不在了,她再沒有任何能被據以威脅的東西,沒有人能再阻止她幫助別人,即使那會給她帶來危險。

  「妳、妳就是……」看見傳聞中的聖女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男人似乎很不能相信,指著她說不出話。

  「無禮的傢伙!初次見到聖女大人的尊容還不跪下,你到底明不明白聖女大人的身份有多高貴啊!」

  人群中出現不服的怒吼,平常總是幫忙分發聖餐的中年服事揮著拳頭大聲叫罵,似乎完全無法接受來人突兀地打斷他們、繼而又對她有失禮儀的行徑。

  「把你骯髒的手指收起來!指著聖女大人像什麼話!」
  「是啊!太過分了!主教大人剛才都發脾氣了,真是個野蠻人!」
  「聖女大人,不要管這個人,他根本連最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嘛!」
  
  雖然知道村民都是為了自己好,她還是抬手請大家安靜。在這時候,即使是亞得朗,也無法明目張膽地干預她的行為,這也是她之前能獨斷獨行地決定治療孩子們的肺病,並惹怒他的最根本原因。

  「雖然他們說的沒錯,你欠缺基本的禮貌,但或許那是因為你有煩心的事情,以致你連正確的稱謂都沒有使用。請你告訴我,逼得你風塵僕僕地從山谷外趕過來的原因是什麼?」

  「我們……我們的村莊,正被盜賊們襲擊……」男人低頭看著她,眼神中有著全然的無助。「自警團的團長為了保護大家受了重傷,雖然一時間趕跑了那些混帳傢伙,但是他們遲早會捲土重來,我們沒有時間等團長好起來了,所以、所以……

  她皺眉。從山谷外來求治是不遠的路途,即使像剛才那樣策馬狂奔、晝夜不停,至少也得花上兩天,更別提入夜後還有妖魔的威脅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重傷的病人搖搖晃晃到這個教堂,還能有多少氣力?

  必須快點檢視那個人的傷勢才可以。
 
  「帶我去看那個人,快點。」她走向棚車,男人連忙跟上。

  棚車裡鋪著好幾層寬大的舊布料,或許是為了防止上面的人被振動影響得太厲害,但這環境有些悶熱,包裹傷處的繃帶底下傳來臭味。布料上蜷縮著一個男人,看上去比外頭那個高大的人要矮一些,上身赤裸著,繃帶斜斜地從右肩包往左腰側。

  「背部受了傷嗎?」

  「是毒藥,一直好不了,但是根本無法去尋找草藥。」男人咬牙。她聽見皮革繃緊的聲音,轉頭一看才知道,那人緊攥著拳頭,像是非常不甘心。「那些盜匪還聚集在村莊附近,我是趁入夜的時候衝出來的,不能讓他們知道團長不在了。大家現在都很不安,如果又被襲擊的話……」

  山谷外是個盜匪橫行的世界,她很清楚,因為她也是從那地方來的。

  她幼時居住的村莊遭到強盜襲擊,死的死、傷的傷,她從藏身的地板條下被煙燻出來的時候,才知道他們臨走前還放了把火,把再也沒有人會回去的住屋給盡數燒毀。她哭著,做夢似地赤著腳走向山中,走向大人們說妖魔會把孩子抓走吃掉的森林。之後,她遇到天使一樣的老修女,被撿回教堂,奇蹟似地活了下來。

  如果他們的村莊也有自警團的話,或許就可以抵禦那些殺人如麻的嗜血者。知道這兩個人的來意後,她立刻做好會躺上好幾天的心理準備,伸出手。

  「聖女大人!您不曉得他們是誰,或許他們才是強盜啊!」
  「聖女大人,請不要輕信這兩個人,這個男人身上都是血,或許不是善類!」
  「聖女大人的力量是為了拯救我們大家而使用的,如果就這樣浪費在你們這種陌生人身上怎麼可以!」
  「你們怎麼證明自己不是強盜!

  「你們……」男人氣得說不出話。「誰能證明自己不是壞人啊!如果我是強盜,我早把你們全抄了!」

  「……算了……不要勉強他們。」棚車內的自警團長發出只有她跟身邊男人聽得見的微弱聲音。「你這樣突然、要求,誰……聽得進去……」

  「那是因為你一開始就無法博取我們信任的緣故。」亞得朗冷冷地說,朝她招手。「聖女大人,請回這裡來,我們還不確定這兩個人的身份,貿然救助並非上神旨意。」

  「這個人剛才說了!」她忍不住抬高音量,並沒有回到人群中的意思。「車上的人剛才說了,不想勉強我們!如果真的是壞人,怎麼可能會這樣說?」

  「人說的話跟心裡想的不需一致啊,聖女大人。」亞得朗加重口氣,頗有老師教訓學生的味道。「您生活的地方人人單純,可外面的世界並非如此。」

  「混蛋……我以為聖女是神的使者,結果就只是個神父的魁儡嗎?算了。」男人低聲自語,像是不想把這種話說出來,引起其他人的不滿。「我很想這樣說,可是……如果團長沒辦法好好回去,這樣我怎麼跟大家交代啊……混帳!可惡!

  說著說著,男人居然哭了,她抬頭,愕然地看著兩行熱淚就此淌過他骯髒的臉頰,形成兩道顯眼而可笑的痕跡。

  「那個男人也說了,這個被他稱為自警團長的人已經受了重傷,」亞得朗繼續說:「如果您為了那個人失去生命的話,那其他需要您的人該怎麼辦呢?您為治療孩子們肺病所受的影響才剛好不久,該多注意身體健康才是。對這種無法證明他信仰、以及對上神尊敬的人,您不該施予跟我們同等的恩惠,這樣對我們的虔誠而言無疑是種侮蔑啊。」

  亞得朗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高聲同意。男人們揮著拳頭,恨不得把這不速之客給打跑;女人抱著孩子,深怕來人不遜的行為會是懵懂孩童的壞榜樣。她傾身看著在破布中縮成一團,正發著高燒的自警團長,再也無法強忍眼淚。

  她已經很久沒有哭泣了,甚至連知道奶奶過世時,她都沒有哭。

  「這個人,他守護的是遠方的某個村落,就像大家的村莊一樣,是個有著很多家庭生活的地方!

  她離開棚車,將來求助的人擋在身後,直面那些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村民們,用手背抹去淚水,大聲說道。

  「我出生的地方也被強盜毀滅了,有些人被抓去當奴隸、有些人當場被殺死,小孩的頭被砍掉踢著玩,女人被砍掉手臂跟小腿,才不會在被侮辱時掙扎……我是從那樣的地方來到這裡的!請各位想想,這個男人守護著那樣一個地方,心繫著他所有重要的家人,暫且沒有辦法顧及對上神的虔敬,那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我可以接受,請各位理解。」

  眼淚終於止住了,她吸了吸鼻子,不管亞得朗主教氣得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繼續用比較正常的音量說話,因為村民們已經不再發出表示憤懣的噓聲,而是楞楞地看著她。

  他們很單純,雖然容易被亞得朗的話牽著鼻子走,但她一直相信,大家心中必定有可以被她打動的、對陌生人也會抱持的善心存在。

  「這個人的命很重要,他想活下去,他來的地方也有很多人祈求他能活下去……沒有人的命是不重要的,所以請各位不要阻止我。我會沒事的,上神護佑我等!

  「……上神在上。」一個小小的聲音從人群中冒了出來。
  「上神在上。」那個聲音旁邊的女人也小聲說。
  「上神在上。」女人附近有兩三個女孩這樣說。
  「上神在上!」男孩們也跟著說。
  「上神在上!」男人們稀稀落落地開始有人這樣說。
  「上神在上!」最後,大家一同說:「上神在上,祂必護佑我等!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她伸出手,力量有如暴漲的河水,從指尖奔流而出。自警團長原先側躺的身體很明顯完全放鬆了下來,呼吸聲也漸漸平穩,然後整個人翻了過來,像熟睡的孩子般,在睡夢中牽起嘴角。知道這個人沒事後的安心感,有一瞬間幾乎凌駕了當即湧入她體內的疼痛,但她仍站立不住,一下子半跪下來。

  「聖、聖女大人,」哭得鼻水都流出來的男人立刻扶住她,擔心地叫著她的稱號。「聖女大人,我、我不知道怎麼回、回報您……」

  「快點回去,保護你們的家人……」

  背部宛如遭到火烙,斜斜地從右肩窩痛到左腰側。兩手手臂跟虎口都痛得受不了,頭痛欲裂,她呻吟著叫男人快點離開,這才慢慢失去意識。

  「聖女大人!

  一天後,她醒了過來。

  又是看習慣了的昏暗室內,床邊還沒有換上新的花朵。她揉著額角,身體已經不痛了,只是體力似乎還未完全恢復,手腳都還不太使得上力。剛醒時,她還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睡了很久的疲憊感,但花了數分鐘回憶,她便立刻記起自己為什麼又睡了將近一天半。

  一天前,她救了山谷外某個村莊的自警團長,治好他被染毒刀刃砍傷的背部,也一併讓他的傷勢完全癒合。作為這可貴結果的代價,便是她的身體各處都疼痛不已,並且睡了快兩天。帶著這種傷勢特地前來求助,絕對是讓人驚嘆的行動力跟勇氣,如果那個駕馬車的人沒有足夠的戰鬥力,恐怕在半路就會被妖魔給殺害。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悚然,走入這山中時,她迷迷糊糊睡在樹根下的坑洞,這才誤打誤撞躲過那些嗜血怪物的狩獵。但騎著一匹馬,還帶著一個病人,恐怕那男人身上的血跡都是跟妖魔戰鬥時留下的。

  希望他們可以安然回去。她雙手合十,靜靜祈禱。

  「聖女大人,您醒了。」一個年紀較長的修女走進房間,一邊放下手上的水盆與毛巾,一邊用帶有責備意味的口吻說:「前天早上那樣胡來,實在給我們造成了不少困擾,您昨晚發著高燒的時候,大家都相當擔心您。」

  「很抱歉。」她沒想辯駁,僅是小聲道歉。

  「主教大人請您在能活動後就去找他。」修女用聽不出是不是在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道:「之後請更加服從主教大人的決定,您雖是聖女,但上神的意志終歸是要請主教大人代為轉達。主教大人也說了,人們各司其職,您是上神的手腳,而他是上神的舌頭。還請您理解自己的身份。」

  這位修女是原本屬於村內的教堂,按輩份來說比奶奶還低階,不過在兩年前的傳染病中,她在村裡也跟奶奶一樣照料許多病患,而且很幸運地沒有染病,因此聲望也相當高。本來在這教堂中輪不到這位修女給她送水的,恐怕這次過來還是責備意味居多。

  「我知道了。」

  之後她去找亞得朗,自然是受了一番嚴厲的責備。亞得朗最擅長的即是將她的不服從扭曲為對上神不虔誠,雖然話中沒有說她不敬,使用的所有比喻,卻淨是在說那些死後墮入永恆業火的叛道者跟異教徒。她很害怕那些故事,自己的行為看起來就像是那樣的話,她死後很有可能會被上神拒絕,也就無法去到奶奶身邊。她暗自希望上神不要跟亞得朗一樣心胸狹窄,只會幫助那些信祂的人,而摒棄那些還未對祂抱有堅貞信仰的可憐人。

  幸好最後她並沒有被亞得朗用任何東西威脅,奶奶已經安然入土的現今,她再沒有任何掛心的事物。她不需要能前往外界的自由、不需要珍饈美饌、不需要舒適的生活,只要還可以幫助人們,那就足夠了。她早就打定主意,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幫助他人,榮耀上神的名字,將希望放在死後的世界。

  再過三四十年,她就可以去找奶奶了。

  然而,她原先打定主意要久待的教堂,卻在大約一個月後面臨了嚴重的威脅。

  那是個稍顯悶熱的黃昏。她正跪在祭壇前祈禱,念著最近才剛完全背起來的經文,想先念完再擦去額前沁出的薄汗。或許待會可以去請修女提早幫她裝水,好好洗個澡,在她這般暗暗打算著的時候,教堂大門砰然敞開。

  「那個啥的,聖女,在哪啊?」一個男人用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口吻大聲說,一把破鑼嗓子在大廳中激起難聽的回音。「聖女大人,是這樣叫來著?」

  她渾身僵直,不敢亂動,希望那人沒有注意到隱身於祭壇陰影中的自己。有個服事從廚房走出來,支支吾吾地說:「你要做、做什麼?」

  「你是那個勞什子的聖女嗎?」
  「不許、不許你用這麼輕浮的口氣稱呼聖女大人!」
  「你沒看過壞人是不是?聖女在哪裡,這問題很難回答嗎?

  金屬破空揮出一個清冽的響聲,服事的慘叫響徹教堂。她再也無法忍耐,轉過頭看向門口,發現服事抱著被砍傷的左手半跪下去,脖子被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給緊掐住。

  「你放開他!我在……我在這裡!」

  「在也不會應一聲,多虧妳我一不小心就抓狂了啊。」

  男人丟下服事軟倒的身軀,任由服事的左手滲出鮮血,浸透了身下的地毯,並慢慢走了過來。在他走向她的同時,門外又走進幾個探頭探腦的人,叫嚷著一些粗魯不文的詞彙。

  「他媽的就是個破教堂,沒半個東西是鑲金的,老大要咱們來這做什?」
  「不要說沒有東西是金做的,我看就連女人都老到鬆了。」
  「你什麼也扯得上女人,真是三條腿之王。」
  「所以雷沃你到底找到聖女沒?這裡晚上不能待的。」

  「在這呢。」男人走向腿軟的她,一把扯下她的修女帽,她的黑色長髮披散在臉頰旁,帶來紛亂的觸感。「還是個小姑娘,這真的是聖女?」
  
  「你們在做什麼!」有人遠遠地從二樓喝道。「立刻把你的手從聖女大人身上拿開,你們不怕在這教堂裡放肆,上神會處罰你們嗎!」

  她抬起頭,看見臉色鐵青的亞得朗身邊站著許多神父與修女,大家看起來都很害怕。

  「亞得朗大人,有人受傷了!」一個修女驚慌地說。

  「喔喔,所以這是聖女啊,」被亞得朗責備讓男人得以確定她的身份,於是他湊近了看她,口臭濃得可以將人薰昏。她被薰得流出眼淚,卻不敢摀住口鼻。「所以救了那個早該去死的自警團長的就是妳這賤人?」

  男人一耳光把她打得身子歪過去,要不是她反應快用手撐住,恐怕頭側會重重撞地。

  「聖女大人!」

  「勸你們別輕舉妄動,我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但也沒有很差。」男人的同伴中傳來這樣一個聲音。「如果你們把聖女交出來,我們就不會把這個啥都沒有的破教堂拆掉,也不會把咱們剛才經過的那個村子給一把火燒光。」

  「不對啊哈洛,我們欠女人來著,至少我很欠啊。」
  「那就隨便抓幾個女的走吧,這裡修女這麼多,總會有年輕的。」
  「你眼睛長好看的是不是?老子再不挑也不會跟個滿臉膿包的女人上床,這裡的人怎麼都這麼醜啊,倒楣透了。」
  
  「我跟你們走……不要、對其他人動手……」她不敢想自己被擄走後會遭逢的命運,只一個勁出言懇求。「不管我做了什麼錯事,都不要對他們下手,拜託、你們……」

  她搖搖晃晃爬起身,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該跟他們離開,但是她知道,這些人跟亞得朗主教不同,只敢拿離她還有幾十年那麼遠的上神嚇唬她。他們可以造成的傷害更為立即、更為險惡。

  她走到左手受傷的服事身邊,裝作低聲安慰他,其實是偷偷使用力量治好他深可見骨的左手。在服事停止呻吟的那一刻,她感到左上臂宛如火焰烙印而上,延燒進骨髓裡,不禁低聲哀吟。

  「不錯嘛,叫起來很好聽啊。」帶頭的男人從祭壇邊大步走來,扯著她的頭髮。「走吧,老大說這裡晚上不能待,雖然不確定真假,但我也想快點回有酒的地方去。兄弟們,上路!」

  「喔!」

  他們走入悶熱的黃昏,一個月前才見過的馬拉棚車靜靜在林邊等待著。她什麼也沒帶,只有一身修女服,甚至連奶奶留給她的經文本都沒有帶。這些人從哪裡來,她不曉得,她只希望他們快點離開這裡。

  「你們會遭上神報應!

  她被男人們簇擁著推上棚車,同時聽見亞得朗主教的怒吼。她扭過頭,看見主教孤身一人站在教堂門口,揮舞著拳頭,脹紅臉大叫上神的名號。

  「我不知道你們從哪裡來,但是你們會受上神報應!祂必護佑信徒、懲治罪人,你們濫用力量,強奪他人所有,死後會遭到報應!即使你們擄走聖女,也不可能就此得救,因為上神決不救贖不信祂的人、決不饒恕冒犯祂的人!你們死後的靈魂將會受--

  一根冒著黑氣的東西破空從樹林中飛出,貫穿亞得朗的右胸下方,止住了他的最後幾個字。躲在教堂中的修女、神父與服事們都失聲尖叫,卻沒人敢出來扶起亞得朗,就這樣讓他跌坐在教堂的階梯上,血沫從嘴角淌出,滴滴答答在地上形成一朵朵血花。

  「對不信上神的人來說,這就只是廢話。」

  一個身材清瘦的男人從樹林中走出,說完話,又搭起一根箭矢。

  「還有誰想來說點廢話,換我一根箭的?」

  「你們答應我不會對他們動手的!」她跑下車想治療亞得朗,村民們需要他,至少他不能有事。然而幾個人伸手拽住她的裙子,讓她正面趴倒在地。「放開我……讓我治好他,我代替他向你們道歉!拜託你們!」

  「不用浪費時間,詛咒是治不好的。

  彷彿呼應著這句話,亞得朗的臉慢慢開始發黑,一股黑氣也開始瀰漫在他周圍。他掐住自己的喉嚨,發出不成調的哀號,喉嚨像是被堵住一般,最後叫也叫不出聲。她掙扎著想往前爬,卻只是被捉得更緊,甚至能感覺到有幾隻手摸到了自己的胸前。

  「放開我!不要碰我!」
  「現在碰跟待會碰也沒什麼差別,嘿嘿。」
  「這到底算不算修女啊?」
  「白痴,聖女比修女高多少階啊,你會把葡萄酒跟麥酒比?」

  「所以我才說你們是粗人,」

  男人薄唇微抿,一縷細微卻清晰的話音自唇中透出。

  「外面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勸你們少打這孩子的主意。她擁有的能力可是哪裡也買不到的,倘若把神的使者給染黑了,不怕自己死後會墮入永恆的業火中嗎?」
  
  「可是你自己說你不信……」

  「我是不信神,但我相信這孩子要是怎麼了,老大絕對會殺人。要碰她也是老大的事情,你們少湊熱鬧吧。」

  男人蹲下身,指示其他人離開她。經過剛才那一番混亂,她嚇到連發抖都無法克制住,更別提不斷流出的熱淚,這並非出自情緒,而是本能的恐懼。為了讓她平靜下來,男人微微笑著,輕托起她圓潤的下頜。她服從習慣了,便沒有掙脫開那長滿繭的指尖。

  「放心吧,我們不會欺侮妳,不過是需要妳從這大聖堂移駕到人世,稍稍可憐我們這些離神比較遠的人罷了。

  說完,他就扶她走上棚車。從車上唯一一個窗子的鐵條間,她看見修女們哭著靠近亞得朗的屍身,卻不敢伸手去碰他,而本來該跟她待在同一個棚車裡的盜賊們,雖然本想去教堂內拖出幾個修女,也忌憚那個持弓男人的話,而騎著自己的馬跟上了隊伍。

  有人大嘆可惜,有人說路上還有很多機會,反正修女們的臉大多都有傳染病導致的膿皰痕跡,看著就倒胃口。

  她抱住膝蓋,縮在棚車的角落,沒有力氣哭。

  那天,教堂開出了紅色的花,紅得像從主教身上灑出的血。
  也像她從馬拉棚車的縫隙中窺見的一線夕陽。








to be continued.

跟友人討論了好幾個晚上後得到了「我對這故事很帶感啊」的結論,嗯我自己也是很想快點把它完成的。原本以為會非常短的開頭卻意外寫得很長,如果有人看到亞得/亞得朗欺負女主角的樣子覺得很生氣那我想你們看到這結尾應該會多少有點安慰吧(咦

說起來聖女的原名很簡短,叫西娜,但為了唸起來比較響亮(比較潮)所以進化後的神父呢就給她改名了叫做「露克西娜」,友人對此表示「名字長聽起來真的就是……比較潮欸」。你看看我就說嘛,名字長就是中二,中二就是帥,不過我還是喜歡用短一點的名字啊免得寫太多次四個字的名字出來大家會以為我充字數騙稿費,冤枉啊
好了我一下把字數衝到這裡來現在都還沒洗澡,寫完這短短的後記之後我就要洗澡去了。

BTW聖女大人的落難不會持續太久的,大家要相信會有個人去救她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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