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5-05-03 16:54

[達人專欄] 你將得救 Ⅱ、祂必懲治罪人

作者:Cecil


【寫於之前】

  原本以為這週可以寫出至少兩篇更新,卻還是一直到星期日下午(也就是現在)才完成了這篇,實在對不住各位。我還是少說點廢話直接讓各位進主題吧

  使用的BGM是我相當喜歡的リミット所翻唱的〈罪人〉(跟〈Release My Soul〉一樣出自GC,雖然我沒看過那部動畫但音樂都滿好聽的)這首歌的氣氛十分獨特,我認為是很適合這故事氣氛的一首曲子,雖然我中間可能會考慮使用第二首BGM但大致確定了結尾也會使用這首〈罪人〉,還請各位拭目以待(或是拿板凳以待

請注意:

  內有參考一點點現實宗教的設定但不是現實宗教,若有教徒無法忍受文內的我流設定請收下一份我滿懷歉意準備的籤餅然後左轉離開。

  思考完是否要看再點這首音樂來配著看吧



〈Ⅱ、祂必懲治罪人〉





  馬匹奔馳嘶鳴,因為駕駛不斷用鞭子抽打牠、迫使牠加快腳步,以便在天黑前抵達臨時營地。她在棚車裡抱住膝蓋縮在角落,以免跟那些空水桶還有破護脛一樣,隨著劇烈的振動滾來滾去,最後撞上另一側的牆板。框瑯瑯、框瑯瑯。
 
  灰暗的光線自縫隙透入,從山谷深處出發獵食的妖魔,其宛如尖叫的聲音亦忽遠而近。偶爾牠們也會低語--成對滑翔在林中,一邊發出宛如夢囈的聲音--但此刻,牠們正在撕心裂肺地吶喊。
 
  別逃、別逃,過來吧,讓我抱抱你!
  還給我、還給我,不要藏起來啊,你這個賊!
 
  她抬起視線,透過鐵條的空隙望向沈鬱的林中。
 
  八年前剛到小教堂時,她很害怕妖魔的叫聲,獨自一人在狹小的房間睡不著,最後只得到教堂大廳趴伏在祭壇前面,吸著鼻水抽泣。早上她在自己的房間醒來,奶奶伏在她的床邊熟睡著,她才知道奶奶把自己抱回房間,為了讓她不要害怕,便在她床邊睡著。
 
  「妳醒了呀?」似乎是感覺到她醒了,奶奶不久後抬起頭,用發皺的指尖撫過她的臉。「好孩子,以後別半夜跑去大廳,晚上那裡可冷著。我的房間不遠,如果會害怕,就來找我一塊睡,好嗎?」
 
  她撥了撥鬢邊散亂的髮絲,忽然焦灼地想念起奶奶身上的肥皂香味。早在幾年前,她就不再幼稚地窩在奶奶身邊睡。她仍然怕妖魔的叫聲,但兩年前的災難跟人們隨之而來的追捧已經使她明白,自己再也不是個孩子了。
 
  「--到啦,小修女!這裡只有一棟小屋,所以咱晚上就抱著睡一塊吧?哈哈哈哈哈!
 
  將她從回憶中喚醒的並不是奶奶,而是強盜團中她不認得的某個成員。他砰然打開棚車門,粗嘎的聲音嚷嚷著,要她快點在妖魔注意到位處獵戶小屋外的他們之前,快點離開棚車進到屋內。她見識過這些人的手段,也深知他們毫無耐心,於是提起裙擺緊張地爬下車。
 
  「快點、快點,老大在等!嫌裙子礙事待會咱幫妳給裁掉一半!」
 
  幾個人從腰間拔出刀,戒慎地抬頭看著森林深處,她小跑步前往亮著燈的獵戶小屋時,他們才邁開腳步跟在她身後。
 
  可以不用跑的,但即便僅有一秒,她也不想跟這些亡命之徒靠得太近,於是她近乎逃避般地低頭跑著,直到跑上小屋的樓梯,不小心摔進聽見聲音而打開門的某人懷裡為止。汗味薰得人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再也不能裝作順服的樣子,本能地想推開對方。對方緊抱著她哈哈大笑,似乎她掙扎得越厲害,他們看著就越樂。
 
  「別往我懷裡頭鑽,我自個知道我吸引力不凡啊!」
  「可別獨厚那傢伙,我比他帥多啦!」
  「來這裡反而變得主動啦?這樣好,我喜歡!」

  一個聲音加入對話。「--好了,玩夠了,把她帶過來。」

  「叫妳呢。」
  她被推了一把,踉蹌地跌到人們圍出的圓圈當中。

  在那當中,只有兩個人盤腿而坐:一個穿著背心長褲、滿頭亂髮的彪形大漢,用拳頭支住下頜,吊起眼睛打量她,有把刀擺在他面前,像句無聲的威嚇。另一個黑髮男人身材精瘦、面容年輕,在整群粗魯的強盜中顯得格格不入,稍早用來奪去亞得朗生命的那種箭擱在身旁,他輕摸著還有數根箭矢的箭筒,對她似笑非笑。
 
  靜寂的空氣中,蒸騰著多日未洗澡而浮現的汗臭,狹窄的獵戶小屋因為擁擠顯得悶熱。她忍耐著衣料慢慢被汗浸濕的討厭觸感,等待那個看上去最像強盜頭子的人開口說話。
 
  彷彿一世紀般漫長的沉默過後,強盜頭子吐出嘶啞的聲音,往旁做了個討東西的姿勢。
 
  「把手給我。」
 
  「啊、喔。」
  一個較矮、看起來腦袋不太靈光的男人,左右張望了下才伸出手,讓強盜頭子握住,卻在幾秒後發出痛喊聲。
  「--呃啊啊啊!
 
  強盜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面前的刀,往手下的掌心劃了一刀,雖然吃痛發出大叫,那人卻沒敢把幾乎是開始噴血的左手收回去。其他人像是習慣了見到這種場景,連轉頭關照同伴的多餘動作都沒有,坐在地上的精瘦男人露出無喜無憂的表情,打了個呵欠。
 
  「治好他。」強盜頭子面無波瀾地指示。
 
  她吞了口口水,立刻伸出手,克制不住抖得跟篩子一樣的嘴唇,把出口的語句抖得斷斷續續。「上、上神護佑世間萬……萬物--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不曉得是不是她的情緒太不穩定,對方掌上的傷口癒合得比她預期得要慢,在此同時,她的左手掌緩緩烙上一股灼熱,深刻得讓她不禁緊緊掐住左手腕,痛得半瞇起眼睛。見她如此,強盜頭子反而笑了。他裂開嘴巴,笑得彷彿滿口發黑的牙齒都在晃動。
 
  「不錯,這個好。難怪那該死不死的又那麼生龍活虎,亞齊說的沒錯,妳會很有用處。」確認她的用途後,男人揉了揉自己的亂髮,露出教人脊背發冷的微笑,眼神彷彿一把刀來回切割她的皮膚。「雖然我本想給妳多點活兒幹,不過你是怎麼說的來著,亞齊?」
 
  他身旁被稱為亞齊的男人抿起薄唇,換了隻手撐住身體,看也沒看她便回答:「女人哪裡也有,但有這種神奇力量的可不能隨隨便便弄壞。當然,如果你要我是不會阻止,不過這孩子看起來是沒什麼自保能力,怕是沒比小孩子強壯多少。」

  強盜頭子說的「活兒」不是口頭說說那麼輕鬆的東西,此刻她全身僵硬,比被亞齊一下拉滿了的長弓還緊繃。
 
  「如果拿去賣掉的話可以賺多少啊老大?」下午帶頭走進教堂、結結實實賞過她一耳光的男人出聲問道:「我是知道有……」
 
  「所以我說你們都是粗人。」口氣儘管有著指責般的冷硬,亞齊唇邊卻浮現一抹微笑:「賣掉,那又能賣多少錢。這個力量是無價的--想想你們遇上的各種事情,還有上禮拜重新去把那村子給搶得乾乾淨淨的時候又損失了幾個兄弟,要是早有這孩子跟在身邊,你們還要怕死?這個團會更加壯大,因為我們再也不會損失任何一個同伴。」

  她揪緊長裙的布料,因為發現自己產生了「這個叫亞齊的人可以依賴」的想法而責備起自己。他是殺了亞得朗的人,是這群強盜的同夥,即使他不鼓勵其他強盜們碰她或將她賣作奴隸,那也不代表他就是個好人。他不信上神,不信上神的人,心中不可能有良善的根苗。
 
  「亞齊說的沒錯,」強盜們的老大點點頭。「我們不用賣掉她,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那些人口販子,他們肯定會給我個爛價錢。行,就到這裡,明天我們早上全部出發,日落前要離開這鬼地方。至於妳,」
 
  她縮著雙肩,深怕聽見什麼不合理的要求。
 
  「妳現在是我們的東西了。上神什麼的少想些,那傢伙從來就沒有保佑過我們這些王八蛋。」
 
  那晚,她睡在老大跟亞齊中間。她很想縮起膝蓋側睡--每當害怕時她總會那樣睡--但無論面對老大或是亞齊,都只會讓人產生作嘔的感覺。所有人都睡了以後,獵戶小屋的門外隱約傳來搔抓聲,乞求著、誘惑著、威嚇著,要裡面的人將門打開。
 
  外有妖魔環伺、內有強盜包圍,她一整晚都沒睡好,左手掌因為治療而產生的反饋已經不見,但那種疼痛彷彿滲入了骨髓,無法隨時間淡去。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幼年,躲在鬆脫的木板條底下,聽見強盜把地板踩得咿呀響。他們一刀--不,一刀不夠--兩刀砍掉爸爸的頭,把姊姊跟媽媽從衣櫃拖出來。她們哭叫著上神,但是村內教堂的大門早就被打破,神父修女也已陳屍其中。她死咬嘴唇,直到鮮血沿著脖子往下滲透衣領,恨不得把耳朵刺破好聽不見所有人哀號的聲音。最後,嗆鼻的煙味將她逼了出來,她半爬半走逃出開始崩塌的小屋子,然後往傳說中有妖魔徘徊的深山走去。
 
  夢境總在這裡結束。夢沒有讓她再見到奶奶。
  跟著這群強盜開始讓她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馬匹拉著棚車中衝出山路後,她終於遙遙看見另一個村子,應該就是一個月前來求助的男人所住的地方。木頭柵欄圍著所有屋舍形成一個保護圈,現在已經被燒得焦黑,整座村莊至今都仍微微冒著煙--為什麼劫掠者總是喜歡放火呢?她想。
 
  一個印象猛然竄進她腦海。
  強盜頭子盤腿坐著,有把刀擺在他面前,像句無聲的威嚇。
 
  那把刀是帶著自警團長來求助的人身上的刀。
 
  棚車停了下來。亞齊的臉出現在鐵條後方,仍然是那副無喜無憂的神情,但眼神中有種殘虐的歡悅。她楞楞地望向他,一個訊息隨即在兩人眼神交會的瞬間傳遞完畢。
 
  「妳還記得自己救過誰吧?那個早該死透了的男人帶著其他人拼死抵抗的時候,可是讓我們又吃了一次苦頭。所以我不得不射他一箭。如果他當初就那樣死了不是很好嗎?」

  亞齊的嘴唇幾乎沒在動,從中卻透出一句細微清晰的話語。

  「妳為什麼非得救了他,讓他再來干擾我們不可呢?」

  傳聞中的聖女露克西娜大人就在這裡嗎?聖女大人!
  雖然一時間趕跑了那些混帳傢伙,但是他們遲早會捲土重來,我們沒有時間等團長好起來了,所以、所以……
  如果團長沒辦法好好回去,這樣我怎麼跟大家交代啊……混帳!可惡!
  這個人,他守護的是遠方的某個村落,就像大家的村莊一樣,是個有著很多家庭生活的地方!
  這個人的命很重要,他想活下去,他來的地方也有很多人祈求他能活下去……
  聖女大人,我、我不知道怎麼回、回報您……
  快點回去,保護你們的家人……

  「你們把他們……怎麼樣了?」她把指甲刺進掌心,胸腔猛然有劇烈的痛楚襲來。「你們對那些可憐人做了什麼!」

  「聽起來妳並不是對此毫無概念,聖女大人。」亞齊轉過頭,看向村莊的方向。「我什麼也沒做。除了射箭以外,我就什麼都沒做--除了一箭射穿那個妳努力救活了的男人之外,我可說是完全無辜的。」

  她緊抓住鐵欄杆,恨不得用視線把眼前這個態度輕藐的男人給撕成兩半。「其他人……其他村民們……」

  「能用就用,用完賣了,不能用就殺了。可別問我細節,」亞齊做出投降手勢,像是有些無奈。「我從來都是只看大處不管小處的。」

  「你們這些惡魔,你們死後會不得安寧!」

  「我說過少拿上神來恐嚇我,如果真那麼有膽子,不如我放妳離開這個小棚車,讓妳再對其他人說一次妳的感想。」說著說著,亞齊真的開始拿出鎖匙準備開門,看她嚇得放開鐵欄杆,他輕笑一聲,又說:「我只是跟著老大,聽他的話辦事而已。」

  不過,妳的表情我很喜歡。

  她一輩子忘不了那個男人臉上僅僅綻開一瞬的明亮笑容,彷彿找到了全世界最有趣的玩具。

  妳還有什麼討厭的東西?我會走遍全世界把那些東西收集來,全部扔在妳面前--聖女大人。
 
  剎那間,對這個人的憎惡高漲到足以讓她脫口說出惡毒的詛咒,但她很快明白到,這個人喜歡看到別人絕望痛苦的樣子,所以他才會欣賞亞得朗中箭後掙扎的模樣。她立刻打定主意,不在亞齊跟強盜們面前表現出任何情緒。她背對著鐵欄杆跪坐下來,默默在心中詛咒這些人,詛咒他們被妖魔撕成碎片、詛咒他們被一箭射穿眼睛、詛咒他們死後被上神身邊的巨大白羊踐踏成齏粉。
 
  她原以為世界已經夠小了,就像一座教堂那般大,但現在世界變得更小,小得只容她平躺,連站直都辦不到。
 
  從棚車裡能聽見強盜們談話的聲音,馬匹時而漫步時而疾馳,而她就如車內的垃圾,隨同棚車晃動。鐵條外的風景由暗轉亮、由亮轉暗。有時他們走在森林,能見到少許綠色,聽見鳥獸蟲鳴跟潺潺流水。有時他們在荒野中行進,風沙吹進棚車裡,傳來灼枯的、彷彿失去了希望的乾燥草味。

  她沒有辦法洗澡,食物飲水也是控制在最低限度,好像他們根本沒打算讓她有力氣使用力量。為了不要太過疲累,她縮著身子睡覺,在夢境跟現實中徘徊。
 
  山谷外是個盜匪橫行的世界。八年前如此,八年後亦如此。
 
  在棚車中,她時常能聽見自己所屬的強盜團遇上其他賊人,兩方隨即產生激烈衝突。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時,她被要求從鐵條中間伸出手,直接幫受傷的同伴治療,好讓他們能重回陣中廝殺。大量的痛楚不容拒絕地侵蝕她的精神,還沒治療多少人,她就難受得快要維持不住自己的意識,手就此垂在車外。見她好像半昏了過去,接著來求助的人把手伸進上鎖的棚車,揪起她的長髮,粗暴地想弄醒她。
 
  「誰准妳睡著的,沒見到我們正在拼命嗎!」
 
  戰鬥結束後,她軟癱在棚車裡,全身上下都痛得受不了。毫髮未傷的強盜們升起營火,炙烤搶來的肉、大口喝著酒。所有人都在說他的傷口多快就好了,卻沒有人說她做得好,好像她發揮功用是應該、沒能盡責是罪過。
 
  亞齊打開棚車,往她躺著的地方丟了幾塊肉跟一塊麵包。

  他是唯一沒有來求助的人,聽起來也沒有參與戰鬥。他只在老大開口要求時出擊,攻擊的方式就是一柄長弓跟詛咒的箭矢,出手即取敵方首領的性命,不多浪費一根箭。
 
  她不想在亞齊面前吃他給的東西,便裝作睡著縮著身體,亞齊也沒說什麼,關起棚車門,又走回火邊喝酒。
 
  雖然人分善惡,食物卻沒有,烤肉的香味讓她的肚子失禮而誠實地發出叫聲。如果不吃,不知道下次有東西可吃是什麼時候。如果沒有體力,她便不能使用力量,而等到她連這種基本功能都無法發揮的時候,強盜們肯定會把她當作一般女性利用。
 
  那可能的結果讓她光想便渾身發冷。
 
  不知不覺間,她顧不得指尖的熱燙,抓起食物便毫無形象與矜持地吞吃入腹。而直到被嚼爛的肉抵達胃部,傳來一股溫暖、教人滿足的感覺時,她才驚覺自己究竟有多餓。另外幾塊肉很快便被她接連吃了,儘管沾到棚車中的灰塵,她卻無暇顧及這點。
 
  在吃麵包時,她不意抬起頭,這才看見亞齊。他正透過鐵條的縫隙看著她,清俊的薄唇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好吃嗎?」
 
  她把麵包全部塞進嘴裡,抱住頭背對鐵條躺下,甚至沒時間想自己的指尖滿是烤肉的油脂跟麵包屑。天知道那個魔鬼偷窺她多久了,她不敢再想自己剛才是不是吃得跟個餓了十天的乞丐一樣。溫熱的淚水滲進棚車地板的縫隙,也給烤肉在口腔餘留的味道增添了幾分遲來的鹹味。單單一句「好吃嗎」聽在耳中,更像是在說:「我們殺了人給妳弄來的食物,好吃嗎?

  「對了,我拿了妳可能會有興趣的東西。再怎麼說妳也是個孩子。」

  輕微的啪噠聲告訴她,亞齊又往她身邊丟了個小而不重的東西。她繃緊身子,從一默算到五百,這才緩緩挪動發痠的關節,轉頭確認亞齊已經不在這附近。他剛才丟進來的東西還在原位,她湊近了去看。

  那是一個破娃娃,就著月光,能看見它已經被血浸透,充作眼睛的鈕扣幾乎鬆脫,就像垂掛在眼眶外、僅由一條神經連結著的眼珠。

  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會嚇得把這東西丟得遠遠的。然而,她將娃娃抱在懷裡,彷彿它是一個死胎、一個還沒活夠歲數就不幸殞命的嬰兒、一個無法獲救的幼童。淡淡的血味沁入鼻腔,卻很快就被淚水的鹹澀掩蓋過去。

  亞齊自己從來不要金錢或任何物品,他唯一會拿的,只有要給她的玩具或花朵。那些古怪的贈禮總讓她回想起曾親切地喚她「露克西娜大人」的孩子,還有至今不知是否安好的村民。
 
  她可以絕食、可以把水、食物跟亞齊給她的「戰利品」都扔出棚車外、可以試著自殺,但上神不允許自殺。況且那些人見她反抗,一定會不高興,儘管他們表現不高興的方式,肯定會是笑著鬧著作弄她。就像夢中,媽媽跟姊姊反抗時,他們反而哈哈大笑,索性跟兩個人玩了起來。那是單方面要求一方娛樂另一方、輸贏早已論定,卻沒人能拒絕的遊戲。
 
  數週過後,由於承受過多的能力反饋,她虛弱地半睡半醒,連進食都沒力氣。老大威脅她不准裝病,為此好幾次想打他,都被亞齊抬手阻止。
 
  亞齊觀察她的情況,並從意識朦朧的她口中問出一些使用能力的禁忌後,告訴老大說她必須要有足夠的休息,並說她如果冒險治療嚴重的傷害,很可能會跟著送命,這才免除了她過重的工作量。她不甘心就這樣被自己厭惡至極的男人給救了,卻又在得以多睡會、不再被逼迫使用能力時,感到少許模糊的安心與感激。無論是誰幫了她,那都不再重要,她只想睡覺。
 
  不過,在終於恢復了點體力,起床吃東西時,她咬著麵包,因為自己接受了亞齊的恩惠而深深自責。日子就在疲累跟昏睡中度過,在恍惚中求生的卑微跟清醒後的恥辱感中輪迴。她幾次都希望自己耗盡體力而死,但就跟投水自盡的人一樣,她總在最後一刻試圖抓住活命的機會。那是凡有生之物便無可違抗的本能。
 
  最終她仍是軟弱的。害怕受傷、害怕疼痛、害怕死亡,所以她壓下作嘔感幫那些人承受他們的痛苦、壓下恥辱感在亞齊面前吃飯,把自己當作一個治療用的工具,在他們流於世俗地享樂時不聽不看。
 
  漸漸地,她忘了睡前的祈禱、忘了晨起時讚美上神又准許他們迎來光輝的一日,忘了在不安時默念經文,忘了奶奶曾經說過的一切美善跟最終的幸福。只有在使用能力的當下,她會毫無崇敬地、平板而不帶情緒地說:「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上神什麼的少想些,那傢伙從來就沒有保佑過我們這些王八蛋。
  她曾貴為聖女,但卻如今才發現,上神也沒有保佑過她。
 
 
 
 
 
 
 
  四個月匆匆過去,她第二次迎來了「被轉手」的遭遇。跟第一次一樣,她的原擁有者死亡,新擁有者則強硬地向她如此宣佈道。
 
  「妳現在是我們的東西了。
 
  不該如此的,這個擁有亞齊的強盜團本應無往不利才對--每當跟其他盜賊或傭兵交戰,亞齊總會聽從老大的命令,遠遠用詛咒之箭輕取敵方重要人物的首級--只要有他在、只需一或兩根箭,其他人的工作就只剩下把群龍無首的嘍囉解決乾淨,然後讓老大清點戰利品而已。
 
  然而某日,亞齊忽然消失,也註定了老大跟其他人覆滅的命運。
 
  平日在老大身邊跟前跟後,只在關鍵時刻出手的那個精瘦清俊的男人,某天眾人醒來後忽然不見了蹤影。老大雖不至於氣急敗壞,指示手下去附近尋找那個「我行我素的魔鬼」的口吻中,卻聽得出一絲罕有的焦慮。

  她知道亞齊去了哪,卻沒告訴強盜們。

  前夜,他來她的棚車旁,打開車門,叫醒終於睡得比較安適的她。朦朦朧朧睜開眼睛,她看見他在額旁將食指及中指併攏、揮了一下,說了句「下次見」。她還沒能搞清楚狀況,亞齊就把棚車門再次關上,帶著掛在腰側的空箭筒跟愛用的長弓,腳步輕盈、宛如一抹幽魂地走入森林。林中還有妖魔在狂嘯,即使有人知道亞齊要不告而別,恐怕也沒有那個膽量追上去。

  沒有了亞齊支援,這個強盜團的戰力大大減少,充其量靠她的治癒能力而能撐得比較久罷了。老大不相信他們沒有亞齊就沒辦法打,也不避戰,卻在幾週後被實力意外堅強的另一個傭兵團給剿滅。
 
  這結果突如其來,一如棚車忽然翻倒,使她的側臉狠狠撞上牆板。
 
  她所在的強盜團被消滅的那天,棚車翻倒、門應聲而開,她也跟著摔了出來。不久,好不容易撐起身子的她,看見裝備統一的傭兵團員正各自將長劍刺入倒地的強盜身上,確認他們真的都死了。立刻用長期寡言少語而乾澀不堪的喉嚨發出聲音,告訴對方她有治癒傷口跟疾病的能力,以免被當作一般女孩直接賣掉。

  為了即刻取信於他們,她幾乎把嘴巴給說破,才讓其中一個人願意站到她面前,露出血肉糢糊的傷處,讓她展示獨特的治癒能力。能供她治療的傷口滲出的血是暗紅色,但在亟欲證明自己價值的她眼中簡直如同聖水般純淨。

  經過四個多月,她的意志已經比以往強韌許多。還住在教堂時,治療超過三個以上的病人就可以讓她躺半天;剛跟著強盜們時,一連治好十幾個傷勢各有輕重的人會讓她整整一天都張不開眼睛;然而如今,她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令三個人即刻復原,彷彿這副受痛楚折磨的身體從來就不屬於自己。

  她的能力終於在附近傳開,偶爾有敵人襲來,也通常是為了搶奪她。在倚靠的對象更換不停的情況下,她開始在各個團體間流浪。一個團被消滅後,她便會自願加入下一個團,無論要治療的是只懂劫掠無惡不作的盜匪,還是領錢辦事毫無立場的傭兵,她都只想在他們底下求得生存的機會,以及靠著貢獻能力保住自己的清白。

  她能感覺到,自己比以前強韌許多,遭遇儘管艱苦,卻不再跟剛開始一樣近乎絕望--也有可能是她的忍耐力變強了--她再次開始在睡前祈禱,這次祈禱的內容是希望上神能夠原諒她,能原諒為了保全性命而幫助過許多惡人的她。

  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為了保護誰而想擁有她的,所有人都是為了進行更加有利的掠奪而來尋找她。遙遠的記憶中,亞得朗露出和藹微笑要脅她的事情,此刻回想起來,甚至比近幾個月的任何遭遇都要不足為懼。

  離開教堂後的第三個春天,她從沒記得過名字的盜賊團首領被一根冒著黑氣的箭矢射穿心臟,當場斃命。她離開關著自己的棚車,看見首領發黑的屍體,才驚覺那個神出鬼沒、按自己喜好行事的男人,又來到了她的面前。

  跟著新一批準備好要使喚她的人前往位於山谷中的盜賊基地時,她心神不寧地絞緊十指。這山谷素來以妖魔橫行聞名,她的上一個擁有者自然完全沒有設想到,半夜在山谷邊休息,竟會遇上另一群盜賊衝出來攻擊他們。看見亞齊在半夜走進森林的那一刻,她就明白,這個男人或許自有一套應對妖魔的辦法。他把這辦法教給了住在山谷中的強盜,讓他們能跟那些夜行性的嗜血者一樣,能在人們難以防備的夜晚出擊。

  基地建起來已經數月有餘,藏身其中的盜賊分作兩批人,輪流在夜晚到山谷外的村莊洗劫,留在基地的那一批負責守衛。他們搶劫村莊但不殺掉村民,也不燒毀村落,這是亞齊的建議,而事實上這也的確是更能達到「長期獲利」的方法--她毫不意外地發現亞齊也在這個團體裡,腰側的箭筒裡又裝了箭矢,五六根箭都散發著冰冷的黑氣。

  看見她,他在額旁將食指及中指併攏、揮了一下,彷彿在說「又見面了」。
  她裝作沒看見,逕自走到首領面前,準備展示自己的能力。

  現在這個盜賊團對她的管理算是最鬆散的。首領在發現她時常看著窗外時,主動提出允許她在下午出外散步一兩個鐘頭,即便旁邊一定得有兩個人跟著,卻已可說是莫大的恩賜。

  她壓抑不住情緒開心地跟首領道謝後,在回房的路上遇到亞齊,他說:「小鳥被養久了以後,就算主人只是為了讓牠能飛上兩圈而換個大些的籠子,就已經足以讓牠感佩在心了嗎?容易滿足可是淪為寵物的先兆。」

  亞齊總喜歡說些話挖苦她,欣賞她撇開頭不想回應的樣子。但她早已不是兩年多前那個不通世事的女孩,價值觀會輕易因為他的嘲弄而動搖。

  經過這些年,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片大地上,強者無論善惡都能存活,而弱者只會被毫不在意地毀滅。即使她治好了就要被送往人口販子手中的老弱婦孺,也無法改變他們失去自由的事實;就算她能讓身受重傷的盜匪即刻恢復,遇到更強的敵人時,他們也不過是搖尾乞憐的狗。

  她再也不判斷誰該死誰該活了,如果上神再也不讓她依靠任何人、也不為她指引任何一條道路,那麼她就公平地如陽光那般,照耀在所有人的身上吧。

  基地外靠近樹林的地方,灌木叢生得相當茂密。下午的放風時間,她靠在樹叢邊,輕輕撫摸著一小片長了雛菊的草地,看守她的兩個人在幾步之外的地方抽紙捲菸。那種菸是從離這裡大約有一天半路程的城鎮搶來的戰利品,盜賊們大多喜歡抽,但她不喜歡那種氣味,只得在他們吐煙圈時不動聲色坐得遠一些。

  樹叢忽然搖響了極輕微的沙沙聲,她猛然回頭,但什麼也沒見到。兩個守衛似乎沒有聽見任何聲音,這也難怪,他們只知道應付衝到眼前的敵人,預感危險的本能並不像總在求生的她那麼強。她想自己或許只是神經太敏感了,便繼續閉目養神,享受難得的寧靜時光。

  接下來幾天,她都感覺背後有什麼在注視著自己,索性背過守衛,面對樹林坐下。黃昏的樹林泛著一股古怪陰鬱的色彩,因為陽光漸漸消失,樹葉也顯得陰暗、近乎黑色,越望進深處樹林便越昏暗,彷彿有誰把顏料統統溶在一塊,調出了一種不乾不淨的顏色。

  沙沙聲再次響了起來。
  這次她清楚見到,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眼睛,閃出了一瞬光芒。

  回到基地後,她側睡在狹小房間的小床上,推測著那東西是什麼。妖魔也很少在白天出沒,即使有,也不會那樣陰惻惻地注視人類。那個看著她的很有可能是人類,但為什麼就只是看著,她不曉得。那不可能是亞齊,因為有時亞齊也擔任她守衛的角色,而他在身邊時,她仍會看到那對眼睛。

  奇怪的是,就在隔天,那對眼睛沒有再出現,或者說至少沒在她面前再出現。她繼續過著每天替負傷盜賊治療,下午出外散步的生活,不爭氣地希望日子能維持在現在這樣就好。不管他們帶回的女人年紀多輕、哭得多可憐,只要不是她該治療的對象,她都不再過問。

  兩週以後的某個晚上,她在睡夢中聽見一片騷動聲,只得迷迷糊糊爬下床。打開門之前,她忽然停下動作,直覺告訴她不該就這樣出去。於是她將耳朵貼在門上,隔音效果極差的木門外,隱約傳來奇怪的重擊聲,間隔大概有一分鐘。那個重擊聲越來越近,往她這裡走來。

  她看了眼自己鎖得好好的門,退後幾步,轉頭想找能藏身的地方,卻發現這房間的東西少到她無處可躲。唯一的窗戶是個位於牆壁頂端的小窗,想爬出去都不行。不久,她的房門也傳來意料中的重擊聲,看見門鎖框瑯一聲撞在地上,她驚覺那重擊聲是門鎖被乾脆俐落砸掉、一下子失去功用的聲音。

  門外有一個男人,右手提著一把不斷往下滴血的大刀。。

  她坐在床邊,呆楞楞看著那個不發一語的人。

  那個男人的臉上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疤痕,從下巴斜斜橫過鼻樑、去到額際,讓那張臉彷彿被分成了兩半。位於疤痕左右兩側的眼睛,在微弱的夜明中閃現一抹銳利的光彩。

  那是一直在窺視著她的眼睛。

  「妳是聖女?」

  「沒有人、這裡沒有人……那樣叫我了。」她囁嚅著回答。盜賊們總對她呼來喝去的,稱呼裡只有「妳」或「那個小女孩」。
  
  男人聳肩,好像這答案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先治好我,然後跟我走。」

  聽到這句話,她才發現男人身上有傷。如果求救的話會有人來嗎?這附近還有活著的人嗎?她一時間猶豫了,這個人要帶她去哪裡,那是個更好的地方嗎?

  「再多猶豫一秒我就殺了妳。」
  「--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可以忍耐的疼痛從男人身上轉移給她,由此她判斷得出,他的手臂有很多道刀傷,小腿也有傷口,但要害處幾乎都沒事。
  
  也沒再問她的意見,他逕自走過來,單用左手便將她扛上肩膀,令她整個人當即倒轉過來。長長的黑髮垂下,她不得不將頭髮挽起以免在男人行進間被踩到。貼近他的身體時,她聞到一種有別於血的氣味,那個味道近乎腐敗、聞來有些酸苦,但跟強盜混過近三年的她知道,那也不是欠缺清潔而產生的濃重體味。

  經過其他人的房間時,她愕然地發現每間房的門鎖都被砸壞,房內的人要不是剛好不在,就是在睡夢中被斃命。

  這個人為了找到她,隻身闖入這個盜賊的基地,還殺了十幾二十個人。如果他不是有著非一般的理由,不可能做出這種瘋狂之舉。她勉強用已經開始有點充血的腦袋思考,他究竟想把自己帶去哪裡,但在那之前,他們真的能順利離開嗎?

  這個疑問在他們走進大廳時馬上煙消雲散。濃濃的血味使她立刻明白,砸壞門鎖一間間房尋找她已經是單純不花心思的勞力活了,真正的戰鬥早已結束--負責守衛的盜賊橫七豎八歪倒在地,全部都死了。看來亞齊不在裡面,儘管他也是擔任守衛一職的人,她卻能猜想得到,他肯定又是因為箭矢耗盡或其他私人因素,而趁著沒人能注意時脫離了這個盜賊團。

  「這些都是你做的嗎……?」
  「如果有空,老子會慢慢挑斷他們的手筋腳筋,但今天沒時間來那套。」

  她沉默地任由男人扛著自己走出大門,途中還是沒有任何盜賊來攔他們。忽地,男人將她重摔在地,提刀往他看見的某個目標衝了過去。她忍著突來的痛楚往那人的去向一看,發現他消失在妖魔狂嘯飛翔的樹林中,一下沒了蹤影。

  我聞到人類的味道了。
  不、那不是人類,傻瓜,那是我們的同類!
  他有人類的味道,妳才是傻瓜!

  男人衝進樹林的時候,妖魔彷彿尖叫著爭論起某個問題,但她不明白那是不是在說他。當她開始想撐起發軟的膝蓋往基地走,希望男人就此消失不見的時候,他又回來了,身上沾了些枝葉。

  「你看見什麼?」
  「一個拿弓的男人。」

  那肯定是亞齊。她爬起來抓住男人的上臂,近乎興奮地問:「你把他殺掉了嗎?你殺了他?」

  男人搖頭。「他跑得太快了。」
  
  「你一定要殺了他!如果你要帶走我,你一定要殺掉他!」她激動地揪緊手底下的布料,聽見皮革繃緊後產生彆扭的聲音。「你如果不殺掉他,你之後一定會被他殺死,他會追著我過來,會把這基地剩下的盜賊都帶來追殺你!

  其實她期待男人跑去追殺亞齊。亞齊如果被殺死那是最好,但最重要的是,其他人或許會在這期間回來,她就安全了。

  「老子能應付這一半,妳就少拿另一半來嚇唬人。」男人像是很討厭被威脅,於是甩開她的手,惡狠狠地說:「走,我們沒有時間了。」

  他從腰側的小包包拿出一個金屬罐,轉開蓋子,將裡頭的液體往她當頭澆下。那個腐敗酸苦的味道讓她反胃得難受,不禁用力吞著口水。黏膩、近乎半凝結的液體滲入她的衣物跟頭髮,臭不可聞。男人身上的怪味肯定就是這東西乾透後的味道,她不曉得新鮮的會這麼臭。

  「這是什麼?」她皺眉問道。
  「妖魔的血,沾多點這東西才能在晚上行動。」
  「你怎麼可以讓我沾到這種東西,太過分了!

  儘管已經很久沒有進行過正式的祈禱,總歸她還是個曾在教堂服事過的人,用妖魔的血幫助自己行動這種事,單單只有去想都對上神是種侮蔑。她用手指不斷梳理自己的頭髮想把血弄掉,卻只是讓腥臭的血液更加滲進髮根處。

  「老子就是比較過分的傭兵,不用妳說。妳現在已經是我們的東西了。

  男人像抓垃圾一樣又用左手把她扛起來,衝進樹林。她摀住耳朵,試圖阻擋妖魔像能刺破人耳膜的呼喊聲。牠們好似沒注意到穿梭在樹林中的男人跟他肩上的女孩,僅是繼續飛翔,等待著下一個不得已得在夜晚穿越森林的無辜旅人。







  男人跑得不算快,但步伐穩定,一跑就跑了好像幾小時那麼久。她長期營養不足、體力消耗又多,體重早就有點太輕。對他而言,右手那把大刀恐怕還要比她重。她閉上眼睛用手護住後腦勺跟被挽起的長髮,以免被樹枝勾到。她有種預感,即使自己因為頭髮被勾著而發出呼痛聲,這男人也不會因此停下來。

  等到她已經因為腦充血而極度頭昏眼花時,男人終於慢下腳步,將她扔在了某個昏暗的山洞前面。他左右看了看,這才伸手往岩洞內敲了幾下。

  「路克,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

  「你他媽的睡死了是不是?」男人用手搥了一下山壁,毫無耐性地低聲說。

  「嗯沒錯,拉格回來了。」一個聽得出笑意的年輕嗓音傳來,山洞內忽然亮起一絲火光。

  原本像是山洞底部的東西其實是一塊黑布,火光一直都亮著,只是被黑布擋住了。裡面的人掀起黑布,男人用腳碰了她一下,催促她儘快爬進去。她提起裙擺,矮著身子走進山洞,黑布後面有一堆小小的營火,照亮了一個靠牆坐著的年輕男人,以及一個側睡著的長髮女人。

  「團長還在睡呢。」被稱為路克的男人抓抓黑髮,看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臉龐上,浮出「我也沒辦法」的無奈神情。他的右手擱在身邊的一柄弩箭上頭,弩箭上已經架好箭矢,隨時都能擊發。

  「這女人有夠會睡。」被路克稱為拉格的男人盤腿坐下,壓低聲音抱怨。「我把聖女帶回來了。」

  她跪坐在地,拘謹地朝路克點點頭,對方也親切地衝她露出笑臉。路克跟亞齊一樣看來都相當年輕,但亞齊臉上沒有多少風霜是因為他很少參與戰鬥,大部分時間也都在休息;而路克所散發出的年輕氣質,則是更加近乎於一種還未完全磨滅的赤子之心,彷彿他還未成長到會對現實完全失去希望的年紀。他留著以旅行者而言略長的黑髮,笑容也給人一種坦率真誠的感覺,讓她不知不覺放鬆了些。

  「她真的能治療?」路克很感興趣地詢問拉格。
  「剛才試過,沒花幾秒傷口就全好了。」拉格卸下手上的皮甲,捲起袖子。
  「感覺真了不起,這樣團長的病應該也行吧?」
  「能讓她不要整天睡個沒完就行了,我沒別的要求。」

  說完,拉格就看向她,比了比熟睡著的黑髮女人。那女人睡著睡著翻了個身,幾綹髮絲散亂在她可稱為漂亮的五官旁邊,襯出一絲嫵媚。

  「我們不曉得她怎麼了,但是既然妳是什麼病都可以治好的聖女,就把她治好,讓她醒過來。」

  她沒有多問其他事情,逕自對那女人伸出手,在指尖灌注力量。隨著她再次說出「上神護佑世間萬物」,號稱幾乎是百試百靈的治癒力量再次發動。因為沒有疼痛或任何異樣感轉移到她身上,她以為自己的能力失靈了,便又試了幾次。山洞內十分靜寂、只有火焰劈啪舔舐著柴薪的細微聲響,路克跟拉格的視線都讓她感到一種異樣的自責,不對,她的能力不可能偏偏在這時候失去作用的!

  「上神、上神護佑世間萬物!

  她第七次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一股無法抵抗的強烈睡意襲向她,使她頓時軟倒下去,視野陷入一片黑暗。







  就像夢一樣。
  灰色的、宛如回憶一般的夢境。

  但這次,她身邊有著一個人。

  「真是的……妳為什麼每次都這麼亂來啊?」

  「對不起嘛。」她聽見有誰這樣說,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巴正在動著。「因為你在附近,所以我覺得完--全不用擔心呢。」

  視野慢慢變得明亮。她發現自己,或者說這夢境的主人,正抱著膝蓋坐在山洞裡,旁邊有著一堆小小的營火。一個男孩子裸著上半身背對營火、面向洞口坐著,像是很受不了似地說著。營火旁邊有個小石堆,中央插著一根掛有衣物的樹枝。此刻她才慢慢聽見,山洞外傳來嘩啦啦的雨聲,兩人被雨給困住了。

  「摘花什麼的,……妳就為了那種事情差點摔死,如果妳媽知道我在妳旁邊妳還遇到這種事情,我肯定會被她打死妳知道嗎?」

  「不會的,你那麼厲害,還是警備團候補第一名,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喲。」
  「現在重點不在那裡吧!」

  她所在的這個夢,不是她的夢

  轉過來怒聲責備她,或者說她所在的這個夢的主人的,是一個樣貌年輕的黑髮少年。儘管他嘴上的咒罵跟埋怨沒停過,目標卻已經轉到了「這要命天氣的莫名其妙的雨」上頭,她將下巴靠在膝蓋上,注視著那個男孩的背影。

  慢慢地她睡著了,在一個很明顯是夢境的地方陷入了睡眠。

  在她睡著前,少年轉過頭來,跟她說了一句:「想睡就睡吧,待會雨停了我叫醒妳。自個睡得離火堆遠一點,小心頭髮被燒著。」

  「好。」

  夢境的主題意外地長而清晰,跟那個男孩一起做的事情全都十分具體,不像夢中其他風景一般模糊、越想看就越看不清楚。雨停後,男孩套上罩衫,用皮帶將褲子紮好,這時她才注意到,他腰間用皮繩束著一把中等長度的刀。

  「好了,我背妳吧。」
  「謝謝你。」

  她這才知道夢境的主人似乎扭傷了左腳,一起身便歪了歪身子。見她如此,男孩連忙叨念著「所以我說幹嘛這麼逞強啊,……真是闖禍精」一邊將她強硬地背到背上,還輕輕跳了幾下確定將她固定好了。下山途中,夢境的主人隨意地聊起警備團遴選的事情,問男孩有沒有把握。她說「我可是很期待你的喔」,並聽見對方回答「那是當然的吧」,口吻像是毫不在意。

  「啊,快到了吧?我看到養牛的地方了、哦……」

  跟下過雨的山中不同,山腳邊的村子乾燥、飄著沙塵。所謂「養牛的地方」現在看來不過是用斷折的木頭圍起的一片焦土,牛早就都不見了,往更加遠的遠方看去,一段難堪而漫長的沉默後,她失聲發出難以置信的哭喊,背著她的男孩也不自覺緊握住她的腳踝,怒吼起來。

  「混蛋--!

  焦黑的磚瓦、傾圮的屋舍。
  原本是村莊的地方,現在只有滿地血污跟被馬給踩破頭的人們躺在地上。

  穿著警備團制服的人被吊在村中的水井旁。
  兩人各自的家都已經被燒毀,裡面的人也不知去向。

  在兩人因為下雨而被困在山中的那一天,村莊輕易地被劫掠並燒掉了。

  哭號的聲音。
  那是她,也就是這個夢境的主人的聲音。

  「不要哭了,……」身邊有個人正在那樣說。

  「可是、大家都、大家都……嗚啊……啊啊……哥、大家、全部……為什麼……明明就只有一天啊……我不要!為什麼會這樣!」

  她緊揪住男孩胸口的衣服,撕心裂肺地痛哭著,這時她才明白,林中妖魔可能是有人類變成的,因為那哭號聲聽來如此相似,像是已經什麼都沒有剩下。

  「別哭了,妳會害我想哭啊……」

  兩人緊抱著彼此哭泣。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誰而哭,或許是夢境主人慘死的家人,或許是她自己的父母與姊姊,又或者是她自己。

  這不過是個夢而已,是不曉得屬於誰、意外漫長清晰的夢。
  即便真切地明白這事實,夢中的她依然號哭不止。

  而在她哭泣的時候,男孩一直抱著她,不讓她看見周圍的景象。最後他又背起她,囑咐她不要張開眼睛,就這樣背著她離開被燒得丁點不剩的村莊,不知道往哪裡走去。







  她流著淚驚醒過來。

  她不明白自己做的夢代表什麼。夢中出現的那個毀壞的村莊,跟她記憶中自己出身的那個地方不同--儘管被強盜劫掠並摧毀的結果是一樣的--是個比較小,附近的山中似乎沒有妖魔存在的寧靜所在。

  頭有點疼,忽然有這種感覺時,她才發現自己又被拉格扛上肩,不知道往哪裡走去。她慌亂地掙扎起來,要他將自己放下。知道她醒了,拉格也乾脆地將她扔到地上,她屁股著地,疼得一瞇眼睛。

  這裡似乎還是樹林中,今日天氣晴朗,照得森林一片鬱綠。

  「哎你看吧拉格,我就說你這樣丟一個小女孩實在是不行。她可能會受傷的。」

  路克過來查看,一邊抬頭責備拉格,一邊溫和地問她要不要緊。她抬頭說沒事,看到路克瞪大灰眼睛,像是不太確定的樣子。她又說了一次「真的沒事」並撐起身子,雖然屁股還是有點痛,但大概是拉格也沒使勁丟,痛覺很快就淡去了。

  「下次換你背啊,頭髮那麼長難背得要命。」拉格活動了一下肩關節,朝前方搭話。「喂,團長,這女的醒了。」

  「你們、如果只是需要我的力量的話,大可把我綁起來,讓我跟著走就好了,」她理了理衣物,沮喪地發現身上跟頭髮都還沾著昨晚拉格倒了自己一頭一臉的妖魔血,乾了以後雖然沒有那麼臭,但教人不耐的氣味仍讓她有些作嘔。「反正我只要還醒著,就可以發揮能力。」

  「我也那樣想,」拉格無奈地聳聳肩。「可妳睡了兩天,總不可能讓妳夢遊。況且那女人說得把妳當人看,不讓我綁。」

  「--嘴巴放乾淨點哦拉格,在小孩子面前你說什麼呢。」

  嬌艷而豐潤的聲音跟主人的外型是絕對地相配,被稱作團長的黑髮女子身材姣好,雖然因為穿著旅行者的愛用的黑色連帽斗篷而不那麼惹眼,但一說話就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會被吸引過去的氣質。團長抱著手臂走向她,蹲下身,對她露出鮮紅花朵般的笑容。

  「哪裡小了,看發育都有十六七歲了。」拉格跟著蹲下身,上下打量了她一次。跟她一直不能習慣的視線不同,拉格的目光當中並沒有任何侵犯的意圖。

  「……那是因為你碰到我的胸部了。」

  她想起拉格把自己當麵粉袋一樣扛起來的時候,自己的胸口跟他的背部緊靠在一起。那時情況太緊急,她無暇為此感到害羞,現在想來,那大概是她跟男性最靠近的一刻。

  「妳看上去有腦袋實際上沒腦袋是不是?看妳的身板跟臉蛋也知道妳大概就這年紀,少在團長面前誣賴我,會害我被--痛、

  聽她說被拉格碰到了胸部,團長起身從袖口甩出一根紅色短棍,狠狠抽了拉格的耳朵一下。拉格捂著耳朵,低聲說:「真的是只有這點煩人。」

  「知道會被處分就好了喲。」團長一副是拉格自己活該的模樣,又蹲下身看她。「吶,我們不會傷害妳。雖然拉格很粗魯,可是只要我沒下命令,他不會對妳怎麼樣的。」

  這句話的反面意義就是,一旦這女人下令,拉格就會動手--那時的她並未意識到這點,只本能地靠近了對方。團長身上也有妖魔血的味道,但或許是因為外表吸引人的緣故,那種氣味也變得沒那麼教人反感。

  「謝謝妳救了我。如果不是妳的緣故,我可能還得睡上好幾天呢。」嘴上雖然說著感謝,但團長的淡褐色眼眸中卻看得出一絲異樣的情緒。「之後可能就得要請妳跟著我們旅行了,好嗎?」

  「你們需要的話,我就會跟著你們。」她小聲說:「不需要徵詢我的意見。」

  「妳原本有家嗎?」團長用長滿繭的指尖幫她將散亂的鬢髮撥到耳後,輕聲問道:「如果妳想回去,我們就把妳送回去妳來的地方,好嗎?」

  「那是不可能的,團長。」拉格站起身,又揉了揉耳朵,不耐地說:「她就是從她來的地方被抓來的,就算送回去,只會又被人找到然後抓走而已。」

  「你太悲觀了,拉格。」團長斥責道,一直沒說話的路克在旁邊嘆了口氣。「如果這孩子有家,她當然應該回家去,你沒問過我就把她抓來根本就是無視我的權威。」

  「那又怎麼樣啊,反正她原本也只跟著一群喝酒吃肉的強盜,跟著咱們有什麼不對!妳為什麼老是把一些必要的暴力跟其他事情混為一談!所以我才說妳有時候根本就是石頭腦袋!

  「你對著團長說什麼話!誰是石頭腦袋,你如果問路克的話他就會說--」

  「我說,好了好了,你們都--

  「而且她如果不像我們一樣的話當然應該回家!有家的人都應該回家啊,況且我根本就已經--」

  「你他媽的不要再給我說妳已經怎樣了,這種事不是妳決定的!

  「--我、」她努力擠出一句話,停住了三人越演越烈的爭執。見他們終於都安靜下來,才繼續小聲說:「我沒有、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所以,請不要吵架。你們要我怎麼使用能力,要帶我去哪裡,我都接受,你們沒有必要為此吵架。我沒有家,跟你們……一樣。」

  「真是可憐的孩子,來,我抱抱。」路克從她身後把她像抱娃娃一樣抱在懷裡,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像是不怕她身上難聞的味道。「乖,咱們什麼也不做,有團長在,妳連被拉格罵都不會,不要緊、不要緊。」

  「別趁機吃個身材平板的小女孩豆腐,你的操守掉哪去了!」拉格指著路克的鼻頭大罵起來。

  「你都摸到人家胸部了我這樣根本無傷大雅吧。--好痛!團長妳為什麼也打我!」

  「把人家放開,如果真是聖女的話,給你們這兩個男人碰過以後人家都上不了天堂了,真是的。」

  團長撅起線條好看的嘴唇,困擾地將她從路克懷中拉了出來,一邊摸摸她的頭。她的身高才到團長的胸口,兩人靠得這麼近的話,得仰起頭才能看見團長的臉。

  「吶,那麼妳就暫時跟著我們吧。雖然會有點辛苦,但是我們會盡全力保護妳的。如果我又睡著了,請妳再叫醒我,好嗎?」

  她點點頭,不曉得是因為終於跟到了一個由女性領導的團體而安心,或是因為這團體中的三人似乎都比以前見過的人要和善,而感到安心。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她,為此她並不想跟他們建立太過深厚的情感,但靠在團長身前,像被姊姊抱著一樣地撫摸著頭髮的時候,她還是希望,如果這是一個夢,希望它可以延續得長一些。

  如果她終將回到如同以往的生活,那至少這次,請讓她也擁有可以安慰自己、說服自己再次懷抱希望的回憶。倚靠在團長身前的時候,她是這樣想著的。

  不敢太大膽地、默默地祈禱著,希望上神可以應允,這樣渺小的願望









to be continued.

一個小女孩在一堆男人中間能有什麼正經戲碼我實在想不到但有鑑於這裡是全齡向我就不寫得太那啥了。亞齊是個寫到一半忽然重要起來的角色,他最大的興趣大概就是在精神上虐待人吧,用詛咒箭玩人以及欣賞西娜(女主角)糾結是他的兩個興趣。他的箭矢不是隨便就能製作出來的,所以一旦彈藥用盡就會不看時間地點地脫離團體,可能是個實際上體力很差的傢伙也說不定

拉格、路克跟團長會是下章的重要角色,看他們三個人怎麼帶著一個小女孩旅行應該也會挺有趣的吧?說起來我很少寫團長這樣的角色,豔麗大姊姊類型我不太會駕馭來著,至少我想寫出大姊姊的感覺(合掌)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是平常應該都給旅行用的服裝遮擋著,無法完全顯現身材是稍微有點可惜的地方。路克的話,原本想寫得跟西娜跟年紀差不多,只是為了配合一些後來才會寫到的劇情,還是把他設定成了約二十歲的青年(把西娜像個大玩偶一樣抱著是寫到一半才出現的興趣)。拉格雖然是個兇巴巴的戰士,不過意外地兼備了吐槽屬性,這點寫著寫著我也會忍不住笑出來,讓角色吐槽真是改不掉的習慣呢(顯然沒在反省

上次看見有讀者猜了劇情,立刻被我吐槽「如果我劇情有這麼好猜我還能混到現在嗎!?」說起來這不就是我的劇情經常有些不好猜測的展開的意思嗎,嗯這種被自己吐槽了的感覺真是微妙啊,不過確實第一章到目前為止劇情轉了好幾轉,只看第一章能猜到這章跟接下來劇情的話也太了不起了,大概會是我的心靈之友吧(目前還沒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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