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23-12-30 10:26

◆你將得救.外篇、片刻月離 (IV)(後篇)(End)

作者:Cecil

按照先前的公告,小說類文章在章節數小於等於 4 的情況下,最後一章會開放非好友閱讀。有興趣閱讀先前其他章節者,請按公告說明戳友,感謝配合。

《正文前宣導》
1. 本故事內容均為虛構,與真實人物事件無關。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2. 本故事背景非任何時代的歐洲或關聯地區,亦無意暗示或誘導聯想歐洲或關聯地區歷史。
3. 本故事所有宗教元素均為虛構,本人無意暗示或誘導讀者聯想任何現實世界中存在之宗教。

準備好了嗎?那就 GO!


きっとまたいつかなんてのは
聞き飽きた言い飽きたんです
映り込む鏡向こう側
立ち尽くす僕がいるんです

大切なモノ
君にもあるでしょ
わかっているだろ?

- from ラックライフ〈Lily〉







  

  拉格明顯還不能坦率面對波溫,證據就是他毫不關心波溫應該去哪──是要徒步跟著隊伍,和其他俘虜一同搭乘棚車,還是跟路克與西娜一起待在他們那輛車的後座──但他並未反對波溫加入,對熟悉他的路克來說,這已十足稀罕。團長想必趁她和拉格獨處的時候做了點什麼,這時路克突然發現,他以外的人加入之後,團長愁眉苦臉的時間減少很多,彷彿為拉格以外的人奔波忙碌能讓她多些幹勁。

  至於路克自己,由於獲得西娜原諒,加上昨晚答應過團長要盡量活絡氣氛,回歸以往,他逐漸恢復成剛遇到西娜時那樣,找到機會就打趣說笑。而他發現,即使多了波溫,這依然不太困難,那傢伙只要不懂就乾脆承認,有人願意解釋的話就照單全收,比西娜還好騙。波溫還有一個地方跟西娜很像,似乎只要別人對他友善,他就別無所求,就連昨天挨了兩箭的事都沒深究。比起記恨,波溫似乎更常關心是否受到接納。加入之初,他像個剛被收養的孤兒那樣唯唯諾諾,時不時因為害怕不能如願而消沉,但路克發現自己已經不覺得這樣的他很礙眼。

  車子行進期間,三人在後座聊起波溫的出身和北方的宗教。宗教話題是西娜主動提起的,她好像對北方人的多神教感興趣。路克還在為信仰虔誠的西娜會想主動瞭解其他宗教的事驚訝,波溫說的事情更讓他不敢置信。北方人認為世上萬物都隸屬諸神之一,例如太陽屬於日神,月亮屬於月神,連火都有火神,這種想法絲毫不比主聖教宣稱的「世上只有全能且唯一的上神」好懂到哪去。北方人還相信輪迴,也就是人死後不會前往永恆的天堂或地獄,而會轉世重生,變成某種新的生命,要是上輩子做太多壞事,下輩子很可能變成一株醜不拉嘰的雜草,或是被輕輕踩到就會一命嗚呼的甲蟲。聽到這裡,路克決定還是繼續信上神,至少天堂聽起來比較舒服輕鬆,而且他希望姊姊跟其他無辜受苦的人都能去天堂享福,而不是因為做夠多好事,又要再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說到後來,波溫又苦著臉提起拉格,說他之所以來後座插足路克和西娜的獨處時光,就是因為拉格對他表現出一副哪邊涼快哪邊去的樣子,而他又不敢麻煩團長,就來找對他最友善的西娜和路克幫忙。路克安慰波溫,說拉格對所有人都是那種態度,而且他可能還沒想開,所以無法忍受波溫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那等於是在逼他盡快決定要把波溫宰了好逃避現實,還是對波溫道歉然後開始悔改。對「拉格是否會後悔」這件事,西娜難得表現出明顯的情緒,一臉半信半疑,路克也無法肯定,但從拉格昨晚到今早的表現來看,他始終感覺很不痛快,那種感覺或許就是「後悔」,只是他從以前到現在都以自己的經驗和意見為準,又習慣命令別人,所以從沒想過他的良心居然也有違背他的意志、使他極不舒坦的一天。

  「那你也會後悔嗎?」

  西娜提問的時候可能沒有多想,只是因為當他和拉格一樣都負責審問和處決強盜,所以才那樣說,但路克一時還無法避免把這種疑問和昨晚的事連結在一起。那次事件就像衣服上的污點,只能不斷抹肥皂刷洗好讓它變淡,可是它何時會真正消失,只能交由上神決定。在那之前,不管再怎麼想要忘記,都只能任由衣服上的污點暴露在知情的人眼中。但路克已經決定好不再逃避。

  「偶爾啦……我跟拉格殺的傢伙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部分都是那種看就知道該死個十次的傢伙,但殺掉他們之前拉格也不會多問『你叫什麼名字』或是『你在這團裡幹麼』之類的。老實說,我可能也錯殺過誰吧。」

  「我還以為你會說從沒後悔過。」

  這個評價令路克相當意外,他希望西娜那樣說是好的意思,而不是暗指他看上去跟拉格一樣不肯醒悟。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什麼絕頂聰明的人,做錯決定也是難免的。像拉格那種死都拉不下臉的人,才會不承認這種事,所以妳看,他現在就在自找折磨啦。他就是那樣,高興也不講、難過也不講,什麼都憋在心裡,最後連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也開始搞不清楚。」

  路克看向車外。今天天氣很好,明亮但柔和的天光下,任何事物看起來都會比平常可愛一些。

  「昨天晚上我也太兇了,抱歉,明明妳說的話也有點道理。」路克回頭正視西娜,再次向她表示歉意。「妳跑走以後,我跟拉格說,他說得太過了。但講完以後我就想到,其實我也沒好到哪裡去──我還對你放了兩箭,也跟你抱歉。」

  面對路克的道歉,波溫還是大度地不加計較,讓人萬分感激。親耳聽到波溫說他自襁褓中就是強盜一員後,路克就對他不受汙染的心性敬佩不已。這時,他已經下定決心,只要拉格沒有把波溫趕出隊伍,他就當波溫是同伴。

  雖然經歷些許波折,但西娜加入後至今,整個隊伍的進度和境況都是往好的方向發展,路克原以為這種好運能持續下去。但是,他們從強盜營地出發的第二天早上,變故就發生了。

  「起床囉。」

  這天早上,路克是被叫醒的,可是叫醒他的那個女聲異常陌生,使他恍然間以為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立刻彈起來四處張望。拉格在,西娜在,波溫在,連俘虜們都在,唯一奇怪的就是一個在他們身邊走動的黑髮女人。她綁著馬尾、皮膚是曬出來的淺褐色,肢體勻稱修長,腳步輕盈,像頭健康的母鹿。女人身著旅人的基本裝束,包括背心斗篷、腰帶和綁腿靴,左腰還掛著把長刀,但俘虜中有這樣的人嗎?路克指著正靠近拉格的女人,向西娜和波溫用眼神發問,然而兩人也是表情茫然,不知所謂。

  拉格明顯也對這女人的身份毫無頭緒,但他不如路克等人那麼好打發,轉眼就扣住女人戳他額頭的那隻手,空著的那隻手已經探到自己收藏小刀的位置。「妳是誰?我昨天把車上的人全認過一遍,妳當時可不在。」

  很少有人能在這種壓迫下保持沉著,可女人偏偏就是例外。她像是和拉格熟識一般,對他險惡的口吻視若無物,反而直勾勾看著他,似乎認為拉格應該自行在她的眼神中尋找答案。

  拉格當然沒有那種耐性,於是搖撼女人的手,再次威嚇。「別死盯著人瞧,說話!」

  「知道了,我說,我說!」女人求救似的看了同為女性的西娜一眼,見後者搖頭表示愛莫能助,她只得自力救濟。「真是的……你們是傭兵團成員,對吧?」

  「妳怎麼知道?」

  拉格的疑問情有可原。其實他們從沒跟俘虜說過這個隊伍是傭兵團,因為他們也沒真的接過傭兵工作,這種稱呼只是他們出於某種需要而給自己冠上的──但那究竟是什麼需要呢?路克取來身邊的弩,找到自己最喜歡的一處小零件,一邊撥弄它一邊思考。

  「少囉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不是?」女人較勁似的逼視拉格,似乎根本不在乎是否激怒他。

  「是又怎樣?」

  女人用力抽走自己的手,撫著手腕上的紅色痕跡,嘆息道:「我是這個傭兵團的領導者,這你有印象吧?」

  好像真是那麼一回事。但為什麼路克會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呢?這時,片段的記憶浮現在他的腦海,如同一盞一盞點亮的燈火,在搖曳的光輝中,女人的面貌逐漸清晰,回憶的暖熱也一點一滴滲入心中。

  「……是又怎樣?」拉格的表情說明他的腦中也有燈火,但他還在嘴硬。

  「那麼,傭兵團的領導者,應該是稱為什麼?」女人拋出最後一個問題。

  「『團長』。」

  有時路克會生自己的氣,明明這事情都發生幾十幾百遍了,他卻沒能學到什麼教訓,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下次一定要努力更早想起來,不要再讓團長故做開朗地捉弄他們,假裝這只是件小事。然而,詛咒的力量當真超越人類的意志,這點在拉格身上特別明顯。路克相信,全世界最不可能忘記團長的就是拉格,那等於是對他超過一半的人生都視若無睹,可是拉格恢復記憶的速度從來不比別人要快,這件事似乎讓他格外憤怒。每次他們遺忘團長,他都有一段時間不愛理人,就像全副心神都用來默默痛揍那個沒能牢記的自己。

  「早上那樣是怎麼回事?我的意思是說,我突然……突然忘了你們的團長。」

  只要拉格不在旁邊,波溫說起話就沒有太多顧慮,這點很合路克的胃口。

  「自信點,把『你們的』去掉,她彈過你額頭,現在我們都歸她管了。」路克作勢又要彈波溫的額頭,他果然馬上擋住臉。這傢伙太有意思了,之後非得拿鳥妖肉的事情嚇嚇他不可。路克邊作此想邊回答:「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就是……對團長沒印象。」

  路克對波溫和西娜說了詛咒和山村的事,連自己曾是奴隸的事也和盤托出。先前他還一直在想要找什麼時機向西娜提起這些,等時機到來,一切卻又如同十指相合那樣自然。

  雖是第一次向外人提及往事,路克卻說得很流暢,或許是因為波溫聽得很專注,像是很在乎路克他們曾有過什麼遭遇,是個極好的聽眾;又或許是因為西娜的神情與眼神都很平和,彷彿這些都是她早已熟悉的故事,不管其中的人物高貴低賤、正義邪惡,她都不會妄加議論,說者也就沒有必要去粉飾或隱瞞故事中不體面的細節。路克原以為自己會希望西娜會安慰曾做過奴隸、繼而失去姊姊的他,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想要那些,他只想讓她看到,雖然他做過奴隸,但他現在已經是個獨立的自由人。他希望西娜認為他很堅強,而不是很可憐。

  最終,離開聖瑞溫後數年的時光,就這樣在不到半天的時間裡敘述完畢。曾經以為那些永遠沒法結束的日子,那些不可能等來的轉折,如今都是過往雲煙。西娜和波溫就坐在路克身邊,透過他口中的故事,想像著他們沒見過的那個小男孩,直到故事結束,剩下長大後的路克在他倆眼前。路克頭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這就是成長嗎?

  隔天晚上,他們總算抵達巫師小屋附近。這裡和強盜營地附近不同,樹林中有鳥妖潛伏。團長、西娜和波溫帶著俘虜們待在較安全的後方等待;路克和拉格負責探路,情況許可的話直接殺進去,用最快速度把事情搞定。

  「我還以為你會要波溫跟來練習怎麼跟魔物廝殺,拉格。」

  灌木叢中,路克用氣音和凝神觀察環境的拉格搭話。不知是否團長暗中努力,這兩天拉格對波溫親切多了,不僅指揮他做雜務,還教他怎麼拿武器。路克不止一次聽到拉格教訓波溫,說拿著武器死在逃跑路上是全世界最丟臉的事,只要手裡有傢伙,就要盡全力讓敵人吃苦頭,山羊碰上狼也不可能放著頭上的角不用,躺著任其宰割。

  「我教他怎麼拿刀,不是為了讓他做有去無回的誘餌。」拉格幾乎沒張嘴,路克始終學不會這招。

  「所以你原諒他了?」路克用手肘撞了拉格的側腹。

  「省得你們嘮叨我不講道理,一點機會都不給。你回去後告訴他,以後我對北方佬的態度全看他表現。」

  經過多年的經驗累積,拉格等人現在已經很熟悉如何入侵巫師巢穴。首先就是避開下旬,最晚要在滿月前一天夜裡抵達,因為巫師即使要召喚惡魔支援,也只能趁滿月之夜進行。再來就是評估遇敵情況,尋常巫師都仰賴樹林中飛翔的鳥妖做外層防線,再來是徘徊在小屋內外、數量或多或少的爪鬼,最後就是巫師本人。鳥妖最容易處理,一罐鳥妖血足矣。爪鬼部分也好解決,拉格會把強盜營地收集到的皮酒袋裝適量水,再全都摻入魔物討厭的鹽,外層糊上泥土和強盜屍體拔下的頭髮,偽裝成一顆顆人頭,需要時扔進爪鬼群做誘餌,牠們牙尖齒利,輕易就會咬穿皮袋然後中招,牠們受影響的時間不會太長,但已足夠拉格奪得先機,將牠們剁成肉塊。對於那些不受這種攻擊影響的魔物,拉格會以力相搏,或讓路克從後支援。少了鳥妖和其他魔物的庇護,巫師多半只能坐以待斃。說來奇怪,懂得驅使火焰或憑空推拉的巫師其實不少,但他們多半缺乏戰鬥經驗,要不是抓不準距離便是反應太慢,來不及施法就慘遭放倒。拉格說訣竅就是咬牙拉近距離,巫師習慣遠遠解決敵人,被貼到面前就會方寸大亂。他和團長當年栽在巫師手上,就是因為不知道拉開距離反而有利對方攻擊,所以後來他每次都抱著必死決心衝鋒,也不去想有沒有可能撞上什麼詛咒。

  拉格的經驗跟戰鬥力是狩獵巫師的重要一環,路克的銀箭也不遑多讓。多虧他們定期去高克處送交召喚書和補給,路克能定期託城堡的鐵匠為箭矢鍍銀,每次狩獵巫師時都有得用。按照經驗,最多兩發銀箭就能撕開巫師小屋的防線,讓拉格趁勢而入,直取敵人首級。

  這次的行動也很順利,拉格向屋外的路克招呼一聲,說他要去地下室拷問巫師,之後就沒再出來。路克又巡視幾圈,確定小屋外的魔物都已消滅完畢,這才進屋搜索。西娜懂經書,她一定識字,路克想多拿點可能有用的筆記拜託她讀,如果能知道更多有關巫師的事情,或甚至在筆記中得知「虛數詛咒」的線索,那真是再好不過。

  窗外明月近滿,光線從窗外射入,清楚照出室內器物的影子,路克甚至都不必點蠟燭就能大致看清屋內陳設。看到月光,路克就再次慶幸拉格這次沒要西娜跟。她下午的時候才跟路克說過,主聖教忌諱滿月,連同滿月前後幾個日子都是涵義不祥,這跟波溫信奉的萬流教恰好相反。月光明亮的夜晚固然能讓人趁機多做工作,但不得已得在滿月夜晚勞動時,教堂的人都會時不時停下來,祈禱上神保佑。

  路克聽到通往地下室的梯子傳來聲響,抬頭查看,剛好跟兩手都是血、正離開梯子頂端的拉格對上眼。

  「搞定了?有收穫嗎?」

  「去找她過來。」拉格說。

  「西娜?為什麼?」路克看了眼窗外,這時月亮就像天邊的一隻巨大眼睛,沒有瞳仁,只有眼白。

  「我剛剛才想到, 巫師太容易死,有她在的話,這雜碎能撐久一些。」

  路克知道沒用,但還是試著指出這種想法最大的漏洞。「只要團長還活著一天,就不可能准你這樣幹。」

  「你不用管,去問就是了。團長准就算了,不准你也照實回來報告,後面沒你的事。」

  「如果西娜來了也沒用呢?」

  「不關你的事。你去不去?不去的話去地下室幫我看著人,我自己跑一趟。」

  「好吧,我去。」

  正如路克的猜想,團長對拉格的要求連一秒好臉色都不給,那傢伙回來絕對又要挨罵。然而,西娜這次沒有順著團長的意思留在後方,而是主動表示願意去幫忙拉格拷問,這大大出乎路克的預料。就算危險都已經排除,在滿月前夜前往巫師小屋這種邪上加邪的情況,依然不是沒有經驗的人能輕易承受的。即使知道這點,西娜和團長說的也不是「我去沒關係」,而是「我想去」。不管她實際上是否害怕,至少從外表都看不出來。

  路克很希望能陪她一段路,但按照戰力編組的規則,西娜離開去找拉格的話,路克就要留在團長身邊。不過他要波溫陪西娜過去,說是那段他回來時走的小路有點長度,又黑漆漆的,兩個人走會心安些。他還讓西娜留著自己稍早給她的銀匕首,那是他去聖瑞溫那趟拿到最有價值的東西,他甚至都捨不得拿來殺傷或切割動物,平常就安穩地收在刀鞘裡頭,當作某種護身符。路克相信那把銀匕首能做得跟他自己一樣好。

  團長雙手插腰,一直等到看不見波溫的身影,才回到營火邊,為路克補擦鳥妖血,順便檢查他是否安好。「還好嗎?剛才都沒看你拜託西娜治療,你沒受傷嗎?」

  「都是小傷,不要麻煩她。」

  「聽聽你這口氣。」團長噗哧一笑,輕戳他的額頭。「你剛才還在西娜面前耍帥。人家或許根本不怕走夜路,也不介意幫你治療。」

  「我就是沒辦法改過來。看到她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想法都是她需要人保護。」

  「我和你想的一樣。」團長坐在空樹幹上,前傾身子去烤火,把指尖的鳥妖血弄乾。「有時連我也會忘記她從前經歷過那麼多事。以前我時不時會因為詛咒覺得沮喪,覺得不想再努力,怎樣都好,反正都不會有什麼改變。但是,每當西娜努力想做些什麼事情的時候,我看著她,突然就會想,我不可以再消沉了。西娜還沒有放棄的話,我一定也可以再努力一下下。」

  「喂,等一下,太不公平了吧。」路克裝出哭臉。「我也很努力,妳本來還是差點要放棄了耶。」

  「沒辦法嘛……」團長被路克推了把肩膀,兩手掩嘴,笑得很難為情。「你不說話的話,看起來就是個大人,大人努力奮鬥很正常呀。西娜還是小孩子,她努力的樣子就是比較讓我感動。」

  「才怪,我跟她只差兩歲。不過看在妳算是誇我看起來成熟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團長的意見未必那麼可靠,但被一個大人視為大人,還是讓路克頗為雀躍。「對了,妳是不是跟拉格談過了?他這兩天態度好很多──至少沒原本那麼爛。」

  「嗯,我在事情發生那晚,你跟西娜都睡著以後,就跟拉格談過了,所以他隔天早上自願陪我去河邊裝水。」

  「那麼快嗎?」團長這次的效率讓路克大吃一驚。「妳跟他怎麼說的?」

  「也就那些差不多的,都是老調重彈。」團長斂下眼睫,沒有表現出太多自豪。「我只是跟他說,現在已經不是只有我跟他,或是只有我跟他跟你──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跟他就沒有講開過。所以之前我跟你說給我時間的時候,其實也是想著乾脆一天拖過一天算了,反正西娜也不跟他計較……但看到西娜睡覺的表情,我又……後來我還是鼓起勇氣跟拉格談,我跟他說,承認西娜的意見也有價值,並不代表他的意見沒有價值。他對我們很重要,不只是作為戰力,西娜也一樣,我不想偏袒誰,當我們需要彼此而成立團隊的時候,就應該考慮到所有人的想法。至少……至少有什麼都可以提出來討論。」

  「我猜他有聽進去。至少他在我們出發那天對波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後還跟他處得不賴。」

  「我都跟我自己說,拉格只是反應比較慢,等他想通就好了,雖然我還在等……」團長的身子彎得更低,手肘撐在膝上,抱著自己的腦袋。「唉,對不起,我知道我應該罵拉格,還應該狠狠打他幾下,結果我還是原諒他了,我真的沒辦法對他生氣……」

  路克看著搖曳的營火,輕輕把手放在團長顫抖的肩上,很慢很慢地,顫抖停住了。

  「有時我會想啊,路克,沒有拉格的話,我會是什麼呢?」

  團長的聲音像是迴響自記憶,很輕很遠,縈繞在路克耳際,聲音中彷彿下著過去的某一場雨。

  有時路克真的搞不懂團長。剛才聽她那樣說,他會認為她捨不得拉格,忍不住對他好,可是好不容易熬到拉格帶著那兩人回來,她又像平常那樣挑他毛病。

  看到拉格拖著大刀帶西娜和波溫回來,團長小跑步上前關心他們的狀況。經過滿頭是血的拉格身邊時,她只停住一會,皺眉說了句:「真要命,你這次是不是弄得特別髒?待會讓路克帶你去附近把臉擦乾淨。」接下來,波溫將手舉在自己面前,對團長表示自己只是在巫師小屋外把風,不需要關照,讓團長直接去找西娜。路克眼看用不著自己,本來都已經要帶拉格離開去河邊,殊不知團長忽地像中了一刀似的嚷起來。

  「──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拉格!」

  路克用最大程度的氣音警告團長注意周遭。「團長,妳太大聲啦!」

  「……我怎樣?」拉格咕噥著問。

  「我早在你叫路克來喊西娜的時候就跟他說過,我不想讓西娜去幫你弄那些有的沒的,你明知道她治療別人會不舒服。但西娜說願意幫忙,所以我才讓她去你那裡。」團長嘴上不饒過拉格,甚至還過來扳拉格的肩膀,迫使他轉過去面對自己。「但你害她也變成這樣是怎麼回事?你難道不是該讓她在你做那些事情的時候離得遠一些嗎!」

  拉格轉動身體,整個人面對團長,抹掉臉上的血跡和肉末,這才開口:「……抱歉。」

  路克一愣。拉格平常不是都要死守半天才會擠出一句稱不上道歉的話嗎,今天這麼乾脆是怎麼回事?

  「我就知道你每次都──什麼?」團長發覺情況有異後也傻在當場,後面要說的話反而全都噎住了。

  「我剛才說,抱歉。」拉格只是又重複一遍,然後推了路克一把。「我要去洗臉。路克,帶路。」

  途中,路克扔了罐鳥妖血給拉格,也不管他用不用,反正他早就懷疑鳥妖還有點最起碼的理智,知道拉格不是塊好對付的肉。在河邊,拉格只洗了臉跟手,洗好以後就坐著發呆,連路克遞過去的擦臉布都不接。這傢伙很難猜,某方面也很好猜,誠然路克不可能看穿他的心思,但拉格的行動模式不複雜,只要像這樣失魂落魄,裝不出平常那副對人愛搭不理的樣子,就絕對是發生了什麼超乎他設想的壞事。

  「喂,拉格。」路克推了拉格一把,可後者文風不動,此舉反而害路克失去重心,差點摔倒。「不要那個死人樣子,有事就說,我又不會笑你。」

  拉格沒說話,只是又去洗臉,而且一洗就洗了十幾遍,簡直是恨不得把眼耳口鼻都拆下來洗淨內外一樣。之後,他回到原位坐下,又繼續看著河水。

  「沒騙到你。知道那句話就今天有效是吧?」路克咧嘴一笑,揀起石頭就往河裡扔。「不說就不說,有祕密了不起?告訴你,我也有。」

  「她……」不知何故,拉格似乎覺得自己有必要指明他提到的對象是誰。「我是說西娜。她幫了我。」

  路克大翻白眼,想著拉格是不是傷到腦袋了。「廢話,是你叫我去找她幫忙的,你忘了?」

  「我不是說她幫我拷問,我是說──我拷問的時候她是有幫忙,但我剛才的意思是她幫我治療。」

  「為啥?你不小心弄傷自己?」路克沉吟道:「不對,只是那樣的話你不可能讓她治療。你倆到底怎麼了?」

  「不重要。我只是想說,我沒對她好過,她卻主動治療我,我不懂為什麼。我以為她怕我,或是討厭我。」

  「連我都不懂,你要懂就有鬼了。」路克聳肩,西娜心太軟,大概只要不是強盜,她都會出手相助,拉格的疑惑簡直多餘。「真要說有什麼理由,可能就是西娜當時認為有必要那樣做。她有對你說什麼嗎?還是她看起來很擔心你?──說真的,你到底是受了什麼重傷啊?」

  「我說了不重要。」拉格沉聲重複,然後說:「我小時候就很討厭那些教士修女,討厭主聖教,討厭上神。成天把憐憫、寬恕、救贖、慈悲這種話掛在嘴邊的人,根本沒幾個真的懂那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漂亮話說起來很舒服罷了。她是那種愛唱高調、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帶大的,看到別人哭,覺得心裡難受,就恨不得抱著別人安慰,以為那樣就能改變什麼──真是夠了,他們懂什麼?被自以為懂我的人靠近,只會讓我反胃。」

  路克才想問拉格為什麼突然抱怨起宗教的事,他便話鋒一轉,音量變得很小,彷彿還在苦思是否該吐實。

  「她治療我的時候也一樣,看著我的眼神,就像在可憐我,但是我……我卻不覺得噁心。」拉格似乎不想承認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事物,只是搖搖頭,聲音更加細不可聞。「我不懂為什麼,她看著我的時候,就好像有什麼其他的──其他的誰,透過她的眼睛在看我……」

  「所以你覺得她懂?」路克對實情知之甚少,想讓拉格多說一些,便選用不容易錯的說法。

  「就算那傢伙跟她說過以前的事,但我們才認識多久,她能懂多少?」拉格和團長相處習慣了,很少需要揣摩她行動背後的意義,對她以外的人又漠不關心,很少像這樣苦思別人的舉動意味著什麼。怪不得他這時抱著腦袋,顯得頭痛欲裂。「但我的感覺一直在說,其實她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路克想起自己和西娜述說過去時,她那種彷彿毫不意外的表情。或許對她來說,拉格和團長的故事,只是她見過的眾多慘劇之一。但想想拉格未必聽得進去,便改為建議:「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可能她一直記著你對她有恩──畢竟你不是從教堂把她搶來的,是從強盜團把她救出來的──大不了當作她在報答你。」

  「我拿她那種個性的人沒辦法。之後你讓她少接近我。」拉格如此警告路克,然後頓了一會。「該回去了。」

  路克以為拉格說的是要回去其他人那裡,立刻起身拍乾淨褲子,見拉格沒跟著動作,他招呼道:「你不是說要回去,還坐著幹麼?」

  「我是說回去山村。」

  路克根本沒料想過自己會得到這個回答,他以為拉格這輩子不可能回去了。路克在拉格身邊蹲下,搭著他的右肩,一派苦口婆心的口吻。

  「你突然開什麼玩笑?拉格,不要試著做一些你平常不會做的事,這很不吉──要死了,很痛!」

  「我沒有在開玩笑,我想回去了,這些狗屁倒灶的爛事我受夠了。」拉格對著摀住額頭跌在地上的路克道:「而且,你們不是希望我回去?」

  「是這樣沒錯。但你不是都──」路克撐起身子,邊撣衣服上的塵土邊搜索枯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衝動想說服拉格改變主意。最後他放棄思考,一拍腦門高聲道:「算了,哪來那麼多廢話。你終於改變主意,我唱歌跳舞都來不及,終於讓我等到這天了!明天就上路,到時把西娜介紹給大夥,他們一定高興壞了。不過我得警告那些單身漢別打她主意,西娜拒絕我的話才輪到他們。」

  「…… 所以你喜歡那型的?」

  「除了你這種不長眼的跟波溫那種名草有主的,沒人不會喜歡西娜。還有,不是她那型的,就是她。」

  路克本想在丟下這句話後逕自踏上回去的路,但最後,他發現自己還是做不到。上次拉格說這麼多話的時候,是他被救出聖瑞溫、和拉格大吵一架的那天,那天晚上,拉格和團長說了很多話,這並不尋常。今天晚上的情況說明拉格在西娜去找他以後,因為某些理由受到很大的打擊,這一定跟他決定放棄尋找團長的名字並且回山村的事有關,也跟西娜主動治療他的理由脫不了關係。能讓拉格放棄追尋詛咒解藥的不可能是小事,不管拉格之前對他們怎麼樣,他都沒辦法在這時候丟著對方不管。

  所以路克終究開口了。「拉格。」

  「幹麼?」

  「為什麼團長跟西娜那麼懂啥時該哭,啥時不該哭呢?」

  「想哭就哭,哪裡那麼多廢話?」

  「這是你說的,拉格,那你現在又在忍什麼?」

  「誰說我在忍的?」拉格的聲音像顆已經支撐太久的泡泡。「你先回去,我要自己待一會。」

  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路克心裡直犯嘀咕。現在他是要跟波溫還有西娜找個理由抱頭痛哭,大家整齊劃一嗎?至此,路克知道自己不可能更進一步,索性放棄探究。他大可問西娜,但他認為西娜不傻,如果她沒有主動找路克商量,那就表示她也不知道內情,或者是不希望別人知道拉格的遭遇。路克眼下能做而且該做的,就是把自己調整成最佳狀態,隨時為這個隊伍貢獻他最大的力量,直到他們抵達山村為止。







  路克讓拉格自己和團長宣布更動後的行程。根據他偷偷觀察的結果,團長並未欣喜若狂,反而和路克昨晚一樣,試圖搞清楚拉格究竟是撞到頭還是碰上什麼其他意外,才會突然扭轉原先堅持的行動方針。但拉格軟硬不吃,除非他自己願意提起,否則哪怕別人打碎他牙齒探入胃中,也掏不出任何東西。最終團長放棄了,轉而採取務實態度,投身返回山村的準備工作,包括讀地圖、和俘虜宣布計畫、安排沿路補給點等。也是到這個時候,她才開始藏不住自己的喜悅,和拉格試圖不讓人注意到的慘淡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路克見圍著地圖看的人已經夠多,便想溜去找西娜聊天,但途中慘遭攔截。

  「路克。」

  拉住他衣擺的是個年約三歲的黑髮女孩,留著綁得不太紮實的麻花辮,路克知道她是某個俘虜的女兒,左顧右盼,發現她的媽媽正在幫忙切肉乾,孩子們都在附近玩耍或者站著發呆。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這個小女孩過來找他,但路克很高興她願意接近自己,他原本一直以為,俘虜們──尤其是孩子──都害怕他,因為他對波溫很壞,而波溫在強盜團中其實是相對善待俘虜們的人,退一千步說算是他們的自己人。

  「怎麼啦?」路克彎下膝蓋,但發現還是無法平視對方,索性直接蹲下。「妳怎麼知道我叫路克?妳叫什麼名字?」

  「維蘿。」維蘿吸了一下手指,又擦擦鼻水,這才說:「團長說我們要回家。」

  「是啊,大家一塊回我們以前住的地方。那邊很大,絕對有地方讓妳跟媽媽住。」

  「很大嗎?」

  「喔,那當然啦,從這裡──」路克往森林邊緣的方向隨便一比,再往反方向一比。「到那裡,就有這麼大。都隨便妳們挑,想住哪都行。」

  「有好吃的嗎?」即使只有單眼皮,維蘿的黑色眼睛仍舊大大的。

  「喔,妳問對問題了,那邊好吃的東西太多,但我不能跟妳說得太仔細,說完我會餓。」路克揉揉維蘿的小腦袋。「妳怎麼來找我?團長呢?」

  「她在忙,叫我來找你,說你叫路克。」維蘿呆呆地盯著他。「你也在忙嗎?」

  「還好。妳還有問題要問嗎?」

  「你能跟媽咪說我想去你們家嗎?她不想去。」維蘿轉身,指著自己正提著水桶往遠處走的母親。

  維蘿的母親也綁著麻花辮,滿臉雀斑,看起來不比路克年長多少。她先是輕聲責備維蘿不該打擾路克,然後和路克道歉,說維蘿時常誤解大人的話。

  「所以妳沒有不想跟我們回去嗎?」

  「我沒那樣說……我只是不知道該不該去……我聽說去那邊要走很遠的路,不知道路上會不會經過合適的地方,有的話我不想走太遠。」

  「怎樣的地方對妳才算合適?」路克歪著頭。他真想不到世上還有什麼地方比山村要好。

  「維蘿喜歡草莓,要有很多草莓。然後要有田地能耕種,但如果很忙的時候,可以拜託鄰居幫忙──我希望那邊的人會互相幫忙,因為我自己照顧維蘿,有時忙不過來──然後,我喜歡跳舞……」維蘿的母親耳朵泛紅,維蘿說著「媽咪的耳朵又變成草莓」一邊玩著它,甚至還咬了一口。「我希望那邊常有機會能跳舞。但……唉,我知道我要求太多。我只是不想太期待,我怕到時失望,我寧可在路上找個還算過得去的地方待下來。」

  路克被逗笑了,不過他知道分寸,沒有去揉維蘿母親的頭髮。「妳可以盡管期待沒關係,我們那村子有妳想要的全部東西。唯一可惜的就是妳找不到教堂,他們對宗教之類的事比較……不感興趣。」

  「但是聖女大人不是也要一起去嗎?」維蘿的母親看起來更在意西娜是否同行,而不是山村的宗教問題。「聖女大人不會跟嗎?」

  「不是不是,當然會了。」路克急忙搖手澄清。「我的意思是,在那邊你們不能把上神啊聖女啊之類的字眼掛在嘴邊,他們不流行這個。但西娜仍然是西娜,她願意的話,還是可以幫你們治療。」

  維蘿的母親明顯鬆了口氣,她向路克低頭道謝,然後又問路克是否可以為其他人也講講山村。大家對那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期盼,讓住過的人親自說明是最快最準確的。這是舉手之勞,於是路克決定晚點再去找西娜,先為俘虜們講講山村。西娜為波溫講天堂,路克為俘虜們講山村,他很滿意這樣的連結。

  所有俘虜都聽得很專心,孩子們最關心食物和玩耍,大人則關心如何分配職業、土地與房屋,而所有人都關心的事就是西娜會不會留在山村,只要有她在,疾病和傷痛就不會再困擾人們。路克承諾山村的資源很充裕,容納在場所有人綽綽有餘,西娜的部分他則刻意忽略,大人後來也不再讓孩子們追問這件事了。路克不知道俘虜們那晚是否有聽到團長揭露的事實,他希望沒有,因為如果有,那麼他面對的情況就是人們明知西娜治療後需要承受些什麼,卻依然將她的能力視為大眾應共享的事物。想到這裡,他拋下開始熱烈規劃山村生活的俘虜,匆匆趕往西娜身邊,暗自希望她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現在的拉格一心想要趕回山村,任何妨礙他步調的人都會挨罵,這意味著他教訓波溫的次數遠比前幾天更多。路克任由波溫去纏著拉格,因為他聽了團長之前的話,開始覺得拉格最好多跟團長以外的人相處。團長會擔心拉格不在以後她會怎麼樣,但路克認為更大的問題其實應該是反之,也就是「團長不在以後拉格會怎麼樣」。悲觀而言,團長總有一天會長眠,拉格如果那時才學著跟別人培養關係,他的選擇很可能只剩下自殺或孤老終生。為了以後的拉格好,路克決定稍微委屈現在的他,況且這還能幫助波溫盡快學會各種旅行知識,成為更可靠的夥伴。假使忽略拉格的意願,這種做法絕對是一石二鳥。而在得知當天中午就會抵達拉格安排的補給點後,路克更是發揮擇日不如撞日的精神,直接建議拉格帶波溫而不是他去採買。

  「雖然進山村後就沒什麼必要再出來,但既然你都打算教人家了,就有始有終嘛,如何?」

  面對滿臉堆笑的路克,拉格直接對身邊的團長告狀。「這傢伙想跟女人獨處,所以直接逃避工作,怎麼辦?」

  「你在說什麼,拉格?路克不是說了真正的理由嗎?」團長笑咪咪地駁回拉格的意見。

  「連剛才飛過的那隻鳥都知道這小子在鬼扯。」

  「我是認真的,團長!」只聽團長的回答,路克還以為她能懂他的用意,結果看到團長的眼神,就驚恐地發現她似乎跟拉格一樣搞錯了。他確實想跟西娜獨處聊天,但建議拉格帶波溫去採買是有正經理由的,這點得讓他們弄明白才行。「波溫剛才才在跟我們哭訴,說他擔心拉格討厭他,這樣的話,拉格帶他出門一趟就能解決這問題了。你看,當初我跟拉格去河邊丟個牙齒,回來以後也就變成好兄弟啦!」

  拉格翻了個白眼,但沒出言反駁,大概認為特意解釋實情看起來會很蠢,索性當作沒有聽到。

  「嗯……說的也是,團隊和諧也很重要。拉格,你沒問題吧?」

  「隨便,但他如果沒派上用場,下次我就不帶他。我們這次回去要全速趕路,我不想帶個拖油瓶浪費時間。」

  「你應該要多鼓勵人家。」團長婉言告誡,接著靠近拉格,輕撫他的左上臂,放低聲音。「波溫看起來是有人鼓勵就能做好的類型,如果你對他好一點,說不定可以激發他的潛力呢。好嘛,可以嗎?」

  什麼時候該跟拉格大小聲、什麼時候又該像這樣溫言軟語,對路克來說簡直是比數完天上的星星還要困難,幸好這事情有團長負責。而拉格果然也很吃這套,最後咕噥著答應了她,然後藉故溜去別的地方,以免繼續被團長用軟綿綿的措辭攻個措手不及。拉格走開後,團長作勢跟路克擊掌,說她成功幫他爭取到跟西娜獨處的時間了,要他好好發揮。路克知道自己該道謝,但他心跳得太快,只好同樣選擇從團長面前逃跑。

  拉格和波溫不在,路克總算可以和西娜獨佔馬車後座。他知道昨晚西娜積累非常多的疲勞,所以收集來所有的備用斗篷和破布,盡量張羅出可以背靠著坐睡的臥鋪。西娜在他的幫助下,舒適地半坐半躺在上面,雙手交疊放在腹部,眼皮立刻就半閉上了。或許是真的很睏,或是臥鋪躺起來很舒服,無論哪種都沒關係,重要的是她在他面前不隱藏想睡的心情,毫不設防,這樣非常可愛。

  「昨天我說要跟妳說那把銀匕首是怎麼拿到的,對吧?」

  昨天,路克和拉格前往巫師小屋前,他把自己珍藏的銀匕首交給西娜,說鍍銀的武器對魔物非常見效,必要時一定能派上用場。當時她不可置信,問他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他承諾有空時會為她說明它的來歷。現在恰好是個不錯的機會。

  「我會跟妳全部說完,但妳當作睡前故事聽就可以了。聽到一半睡著也沒關係,懂嗎?妳需要多休息,這樣之後想幫忙別人的時候才不會力不從心。」路克放慢語調。「我從拉格跟團長吵得最兇的一次開始吧。」

  路克從自己暫時脫隊、前往聖瑞溫的原因開始講,但他和當初對團長與拉格講述時一樣,扭曲了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他不想一直讓西娜聽到或看到他不中用的一面,或許等到兩人更瞭解彼此以後,他會有勇氣跟她說出實際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按照我姊的吩咐,我可以去找管家領一筆錢,說只要不是花錢如流水的人,都能靠著那筆錢舒舒服服在大城市過上一個月。還有,我姊讓辛格雷轉交一把銀匕首給我──就是我借妳這把──說這把銀匕首對付魔物會很管用。」路克像是邊走邊用鵝卵石鋪路的人,緩慢而細心地編造故事。「雖然沒見到我很可惜,但我覺得這把銀匕首就是我姊給的護身符,代替她保護我一路平安。我很高興,不過我沒表現出來,因為辛格雷不會在乎。最後,那傢伙說:『你姊還說──不,抱歉我必須這樣說──她命令你以後不許再回來,以後如果你再回來聖瑞溫,守衛就會把你攆走。』」最後那部分大概是最逗趣的,因為辛格雷絕對不會用那種口氣說話。

  「怎麼會呢!」西娜對路克編出的台詞反應激烈,整個人都坐直了。

  如果她知道辛格雷實際上說的是什麼,大概只會更激動。路克的內心安慰了些。知道有人會為自己生氣感覺真好。

  ──要有什麼感覺是你的自由,少在這裡和我鬧脾氣,這裡不是搖籃。璐娜.安杜爾大人下令讓我給你旅行的必備品,錢跟武器一樣不缺,要換把弩也任你開口,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假如你還有任何不滿,就盡管在這裡打滾哭鬧,出盡洋相,丟光你姊的臉,如果你認為那是個好弟弟該做的,那就大大方方去幹吧。

  現在的路克依然無法完全理解,當時的辛格雷是抱著什麼想法說出這些話。但那已經不是他需要在乎的事了。他已經認識了新的重要的人,那個人正對他出借的銀匕首表現得有些惶恐。

  「這對你來說這麼重要,讓我保管真的沒關係嗎?」

  「我聽人家說,如果你想要一直保持往來的人有什麼沒還你,你千萬不要跟他討回來,這樣你們之間怎麼說都還有點關係。妳不想要的話還我也行,但妳願意留著的話,我會很高興。」

  路克轉頭對西娜微笑,她也立刻回以相同的微笑。西娜願意保留他為了彼此聯繫而借出的銀匕首,而且他們的微笑幅度漸漸變得相似了,這都是好兆頭,值得為此感謝上神。

  「那我就先留著,我會保管好。」

  下午,路克帶西娜去河邊取水,還讓她看了自己的奴隸印記,繪聲繪色地說當時痛得要死什麼的,現在只會覺得好在不是什麼噁心的圖案。本來他是希望讓西娜覺得有趣,但她把手放在他背上,動作輕得像是擔心弄痛他,害得他反而有些害臊。

  「你在山村的時候,被其他人看到這個圖案的話會不好意思嗎?」

  「不會,解釋一下就好,他們也不會一直問。」

  「如果我能治好舊傷就好了。團長也問過我能不能治療拉格的臉,但是我做不到。」

  聞言,路克忙轉過身,還差點因為沒踩穩而滑倒,幸虧西娜連忙抓住他。「──抱歉抱歉。我剛才是想說,我不是要讓妳內疚才給妳看這個。怎麼說呢……這也是我說的故事的一部分。村子裡其他人不懂這些,解釋以後也會忘記,他們在山村很安全快樂,對奴隸啊強盜啊沒什麼概念。」

  「沒事的。」西娜握住他的手,就像當時寬慰波溫一樣笑著說:「你現在已經不是奴隸了。」

  「是啊,都要多虧拉格跟團長。」路克嗨喲一聲提起兩隻裝滿水的桶子,開始往岸邊走。

  「拉格也救了我。我能在這裡,也要多虧他。」西娜用兩隻手提一個桶子。「但我找不到機會道謝。」

  「別別別,妳跟他道謝的話,他會覺得妳很好打發。那傢伙還沒學會怎麼跟一般人正常相處,先別浪費時間。等他跟波溫處得比較好以後,妳再去跟他說話,那樣比較保險。」

  他們在三只裝滿的水桶旁席地而坐,稍作休息。路克比手畫腳和西娜說了對拉格的擔憂,認為他最好多跟團長以外的人交際,但由波溫這種不怕撞牆的人打頭陣比較保險,西娜也常常表現出堅強的一面,但要面對拉格果然還是太早了。為了解釋拉格的個性,路克又精簡一些細節,對西娜講述自己被救出聖瑞溫以後的事,還有隔天早上和拉格到河邊丟牙齒的事。說到扔牙齒的部分,他還來了個現場重演,用地上的小石子當成牙齒往後扔。一次就把石子扔進河裡的時候,西娜為他用力鼓掌,非常捧場。

  這時,路克想起團長先前說過「人家或許根本不怕走夜路,也不介意幫你治療」,不由擔心自己是否又在幫西娜顧慮無謂的事,畢竟她都去幫忙過拉格拷問,回來後也沒怎麼樣,但路克就是改不了這個習慣。西娜跟姊姊很像,看起來柔弱,其實很強韌,即使沒有人幫也可以度過各種難關。像姊姊說過的一樣,就算沒有他也能過得幸福。或許路克當時應該告訴姊姊才對,她不需要他,但反過來說不是那樣,他的世界永遠有個缺口,在一切都圓滿的時候,使他的思緒流向她離去的背影。面對西娜的時候,他不想再把這種感受藏起來。

  「你們真的認識非常久呢。」不知道是不是路克的錯覺,西娜發表這個感想時像是有些羨慕。

  「是啊。不過老實說,如果妳問我,我會說妳最好別太對他有太高期望,那樣就不會受傷了。他人不壞,認定你是同伴的話就不會隨便改觀,說好的事也不會落空,要找打手的話更是最佳選擇,但……」路克據實以告,希望西娜不會誤以為拉格是個外冷內熱、只要投注時間就能順利到手的朋友。「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跟團長以外的人都有距離。所以我覺得就算要逼他也好,得讓他盡早習慣沒有團長的日子,不然──」

  「不然他就太可憐了。」

  路克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呆住的,是西娜望著河水的眼神?還是她的回答?拉格說的沒錯,西娜真的懂,雖然他猜不出箇中道理,但她懂。要遇到一個能夠理解這些的人,或許遠比找到兩塊一樣的石頭更困難。路克走到她身邊坐下,決定晚點再回去,現在好好要享受這段秋風與溪流彼此應和的時光。

  「我聽團長說妳也有姊姊。妳姊是個怎樣的人?」

  路克偷看西娜的側臉,想知道她是不是會希望避開這個話題。

  「姊姊她……對我很好。」西娜的神色柔和依舊,只是眼中多了幾許光點,路克能感覺到,她想要盡量保持笑容。「我小時候很調皮,不愛做家事,姊姊每次都要去抓我。」

  「妳嗎!」路克驚呼,他以為西娜小時候就是個乖寶寶。「我完全沒辦法想像妳偷懶耶。」

  「我小時候三天兩頭偷懶……」西娜像是難為情,不禁把臉半埋到膝蓋之間,耳朵泛紅。「姊姊常常大叫我的名字,追得我滿屋子跑,一抓住我就不停搔我癢。現在我覺得,我只是想要被姊姊抱著搔癢,所以才故意不做家事,跑給她追。」

  路克莞爾一笑。「我小時候比妳乖多了,不會偷懶不做家事,所以我姊從來不搔我癢。」

  「你以前跟她感情一定很好。」

  「妳怎麼知道?」路克故意問,想看看西娜是不是會不小心說出什麼他不知道的祕密。

  但是,顯然西娜並不需要什麼神奇的力量,就能輕鬆看出路克和姊姊感情甚篤的事。

  「因為你好幾次提到她,表情都像是很懷念的樣子。」西娜做出那個懷念的表情,讓路克知道,她能明白,是因為她也有同樣的心情。「我也很想我姊姊。團長常常讓我想起她。」

  「妳也覺得團長像姊姊對不對?不是說像我們的姊姊,我的意思是,她像是所有人的姊姊。」

  西娜露出驚喜的表情。「你也這樣覺得嗎?」

  「當然啦!雖然她有時很愛哭,明明架吵得很爛還是喜歡對拉格發火,又被他弄哭,但不管有什麼事,她都會站出來處理。」路克數了好幾次團長跟拉格吵輸以後跟路克訴苦的經驗,發現兩隻手還不夠用。但如果算她主動出面處理大小事的次數,那就雙手雙腳都不夠用了。「其實我們叫她團長,不是真的要她做領袖,但她很負責任。我猜團長覺得自己有義務把我們照顧好,還要解決我們的煩惱,所以我才說她像姊姊。」

  「她沒有弟妹,卻能做好一個姊姊,我想向她學習。」西娜不再藏起臉龐,但依舊顯得羞怯。「我也想做個既能嚴格、又能溫柔的人。」

  「我姊也很懂這招。」路克撐著身體,把腳伸直。「她上一秒還在說『你懶惰的話我要生氣了』,下一秒又抱著我,問我有沒有吃飽、會不會冷──有時我都在好奇,她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怎麼做?這真的很神奇。」

  西娜歪頭問:「你剛剛不是說你不會偷懶嗎?」

  「啊,該死──好吧,老實說我小時候沒那麼勤勞,我會賴床。」

  路克搔搔頭,然後摀著眼睛笑了起來。被西娜糾正很讓人難為情,但他卻忍不住笑意,彼埃知道這件事的話,八成會鎖住路克的腦袋用指節猛蹭,一邊嚷嚷「這才不是戀愛」,一邊要路克保證不會超過他的進度。

  「好啦,我們回去吧,團長還等著水,拉格他們應該快要回來了。」

  天完全變黑以前,拉格帶著波溫回到營地,前者單手扛著麻袋,後者用上兩隻手才能抓穩麻袋,那些麻袋大小明顯不同,但都裝得滿滿的。波溫的表情藏不住心情,路克掃了一眼,立即判斷他在路上沒受太多欺負,因為他緊盯拉格扛著大麻袋的樣子,眼神閃閃發光。

  「辛苦了,我讓大家做了準備,來做飯吧。」團長已經燒好滾水,這時她從架著湯鍋的營火邊起身,一面去接波溫那只麻袋一面質詢:「拉格,你沒欺負波溫吧?」

  「如果我要欺負他,那我會先把比較重的這袋丟給他。」拉格彎腰卸下自己那袋,麻袋落地的聲音比路克想的還沉。

  「他對我很好,還買酒讓我喝。」波溫大概是想幫拉格說話,但一如往常地選中最糟的聲援材料。見拉格扭頭看向自己,波溫臉色刷白。「抱歉拉格,我忘了你說不要講……」

  幸好團長沒對此有太多意見。可能她跟路克想法雷同,認為讓拉格和波溫打成一片更重要,如果幾杯甚至幾瓶酒能幫上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無妨。她招呼西娜和婦女們幫忙洗菜切菜,紅蘿蔔和洋蔥轉眼像比賽跳水似的落入鍋中,孩子們幫忙撕的香草也加了進去。

  鍋子大小有限,碗的數量也不夠一人一個,所以大家沒辦法同時吃飽,必有先後之分。第一鍋湯煮好後,團長舀了兩大碗給拉格和波溫。

  「照規矩,負責採買的人先吃。」

  「我晚點吃也行,其他人先,他們盛完換妳們。」拉格用下巴示意西娜的位置,接著又指著路克和波溫。「然後是路克他們跟我。」

  團長一時沒反應過來,裝湯的木碗還端在手上,拉格索性接過碗,隨便遞給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小男孩,讓他跟祖母先吃。男孩沒客氣,馬上跟旁邊的西娜要了湯匙,跑去找祖母。這時,團長仍看著拉格,神情像是硬起司被熱氣薰軟,散發出甜香。

  「這樣你就排在最後了不是嗎?」團長喚波溫去拿他的湯,接著對拉格道:「你前幾天可不像這麼懂先後順序的樣子。」

  「囉嗦。」不知怎麼回事,拉格竟選擇解釋自己的行為,而不是任團長揣測。「前幾天是因為有正事要做,負責揮刀的人吃不飽太不像話。現在只是要趕路,不需要吃那麼多。而且我跟……我跟波溫沒太放心把錢花光,所以材料沒妳以為的多。如果我吃了,有人會吃不飽。」

  話雖如此,所有人都喝到湯以後,拉格還是沒喝,他說自己不餓,哪個人還想吃的話,盡管把他的份收拾掉。端著空碗、才要去裝湯的團長皺起眉頭,路克忙要開口打圓場,卻被西娜搶先。

  「你剛才說──」西娜突然打住,但很快又道:「你剛才也說了,負責揮刀的人吃不飽太不像話。這樣說可能不吉利,但重要的戰力應該隨時保持良好狀態。」

  這不只是西娜第一次勸解拉格,更是她第一次和拉格說話。更讓路克不敢置信的是,拉格沒反駁,而是直盯著她,彷彿他不小心把舌頭吞掉了。

  好在團長反應夠快,她接著西娜的話繼續要求拉格吃飯。「西娜說的對,我可不想讓負責守夜的人餓肚子──怎麼?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我一個人守夜,已經覺得無聊了,你給我保持清醒。」

  「妳可不要因為我醒著就放心睡著。」拉格沒有正面回應是否願意守夜,但按照他素來的邏輯,沒說不要就表示沒拒絕。

  「真幽默,你醒著的話我為什麼要睡?」團長對拉格嫣然一笑,然後去裝他那份湯。「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說,到時不准你嫌我囉嗦。」

  路克偷偷對西娜和剛好從湯碗抬起臉的波溫露出笑容,但他望著的是仍顯得詫異的西娜。

  ──看吧,我就說讓拉格跟波溫多交流有好處。







  隔天,隊伍必需穿越山區,而他們入山後不久,豆大的雨滴就劈哩啪啦當頭打下。拉格以為只是陣雨,無意停下車子,但像是上神要教會拉格認命似的,雨勢愈來愈大,樹葉在暴雨中哀號不止,聲音叫人頭皮發麻,而拉格的駕車技術沒有好到能在這種天氣保持安全。車輪打滑兩次以後,路克搭著後座的車頂探出身子,衝著前座大吼:「停車!停車!──波溫,你媽的叫拉格給我停車!跟他說再這樣的話會害死我們跟團長!停車!」

  停車後,路克對拉格好說歹說,這才讓他相信後座還有位置容納,讓他也來躲雨。團長和西娜坐在漏水處最少的內側,路克和波溫居中,拉格則坐在車尾,兩隻腳露在外面淋雨。團長昨晚就睡了,拉格今早自承是他允許團長闔眼的時候,路克用力拍他的背,以示嘉獎。這傢伙總算開竅,反正有西娜在,多讓團長休息才是對的。

  剛才拉格一停好車,路克便帶著原本坐在副駕的波溫去幫後面的棚車蓋布擋雨,還等西娜提前為俘虜們治療袪濕完畢,才和她接連回到後座。三人這時和拉格一樣頭髮濕漉漉的,路克撩起瀏海,假裝自己像貴族老爺一樣用髮油梳了頭,問波溫他的新髮型如何。波溫也想有樣學樣,但他的頭髮太短,效果不好。等到天色暗得路克沒法看清身邊人的臉時,雨總算停了。

  確定雨真的停了以後,拉格罵了句髒話。「不長眼的東西,現在才停有個屁用,你晚上趕路給我看。」

  「好啦,上神可能想著這破雨怎樣都得下下來,不如一次下乾淨,這樣我們之後趕路方便。你可別看錯這番好意,不然祂老人家要傷心的。」

  路克想著團長在睡,最好讓拉格保持情緒平和,便沒像平常那樣和他鬥嘴,而是好聲好氣地安撫。聽到路克剛才的回應,他身後的西娜躲在陰影中噗哧一笑。

  雨停以後,西娜代替團長去為俘虜和棚車抹血,路克和波溫則把乾糧發給俘虜們──今晚不便煮食,眾人只好將就著點──守夜工作則交給拉格。

  讓拉格守夜最是安心不假,但這種安排有個重大瑕疵,那就是他在天才矇矇亮時便把所有人挖起來,說昨晚他們早早睡下,今天可以提早開始趕路。好在即使沒有團長,副駕的位置也有波溫代勞,所以路克可以和西娜繼續在後座閉目養神。

  今天是陰天,就像上神也還沒睡醒似的。馬車離開山麓的下坡,來到相對平坦的荒野。

  總算能不用一直震個不停了。路克揉揉眼睛。

  「──咿咿咿咿!」

  車子猛然停下,整輛馬車甚至往後傾斜了些,害得坐在車尾的西娜差點沒滾出去,好在路克眼明手快拉住她。

  「後面載的是什麼?」

  「人。怎樣?」

  只聽這麼一句,路克就像是掉進裝滿冰水的桶。這種口氣的人如果敢攔拉格,只有一個原因。路克想拿弩,卻因為發抖而數次摸偏。

  「不然這樣問好了,亞齊,你說的那個『拿著大刀的男人』應該就是這傢伙吧?」

  「是,臉上有條疤,挺兇的。」

  「那好,動手!」

  「波溫!」

  「知道!」

  拉格這段時間對他的訓練沒白費,至少從波溫的應答聽起來是這樣──身為波溫的前輩,自己怎麼可以讓他專美於前!路克一口咬破嘴唇內側,拔出短刀跳下車,壯膽似的對著已圍上來的數個強盜暴喝。

  「西娜,把團長叫醒!」

  弩在潮濕的天氣不如弓好用,而且敵我雙方距離太近,他只能改用不那麼熟悉的短刀,更糟的是敵人奪得先機,這是謹慎行事的他們從未遭遇的困境。路克擺開架勢,試圖在團長馳援之前阻止敵人靠近西娜所在的後座。拉格和波溫在前座和另一批強盜纏鬥,從聲音位置聽起來,拉格極力邊維持攻防邊移動。

  路克獨自應付數名強盜,大半時間只能防守和躲避,這時根本沒空想著要在西娜面前展現身手。每閃過一次攻擊,每揮出一刀企圖逼退敵人,他的心臟都像是貼在耳邊狂跳──不能讓他們過去!一個都不行!

  「嗚!」

  右肩傳來一陣重壓,然後是利器拔出而撕開的劇痛,痛得路克視野模糊。難道自己會連東南西北都還沒搞清楚就死在這裡嗎?

  「退後!」

  那一推力道大但份量不重──是團長!

  路克摀著如受火烙的右肩退後,還沒開口,傷處立刻不痛並開始發癢。被砍壞的皮甲沒跟著復原,路克一把拆下它扔到一旁,加入正在敵陣中旋舞的團長。拉格跟團長這時也趕到,前座的強盜同時被吸引而來──人太多了,這幫人到底哪來的?如果是平常,這種人數的強盜他們或可一戰,只要路克能有個安全地點幫忙掩護,敵人也不是同時出現,他們必能後來居上,但現在可說是集齊所有最糟條件,要不是西娜,這時很可能已經有人送命。

  「波溫!不要黏在拉格旁邊!過來這裡!」

  拉格的打法在周圍有友軍妨礙時效果會打折,路克注意到拉格那個方向的強盜沒有明顯受制的跡象,便吆喝著要波溫離開拉格,聲音卻淹沒在刀劍互擊的噪音當中。好在波溫打沒多久就察覺自己在扯拉格後腿,於是試圖退到戰場邊緣和路克會合。路克光顧著守衛西娜所在的後座,沒有餘力殺出去抓他過來,只能扯破喉嚨大叫:「我在這!波溫!我在這啊!」

  「白痴,別傻站著!」

  波溫搜尋未果,索性在原地四處張望,好像以為那樣就能搞清楚路克的位置,而靠團長掩護背後的拉格正好看到什麼,便一把推開波溫。

  下一秒,一根箭射穿了拉格的右眼。

  路克沒有聽過拉格發出那種叫聲,但他很快調整好步調,在原地抓住自己眼窩中的箭,對空叫道:「數到三我拔箭!」

  路克狂奔上前,補上拉格離開後團長身邊的空位,以免她被敵人團團包圍。在幫忙團長擊退敵人的過程中,路克看見拉格奔向馬車後座,猛地將西娜拉出車外,胡亂推了她一把。

  「路克!帶著那女人快逃!妳也是,快走!波溫,和我掩護他們!」

  「喔!」

  「到時在山裡會合,自己看著辦!」

  路克馬上聽懂拉格的弦外之音。他判斷戰況不利,準備在這裡拉波溫一起斷後,而且他要路克以保護團長為第一要務。路克離團長近而離西娜遠,這時回去等西娜只會擾亂所有人的步調,於是他一推團長的背,逼她拔腿就跑,寄望拉格能為他身後的西娜開出一條血路。跑沒幾步,路克又想起棚車裡還有俘虜。

  「團長!後面車子的鑰匙在妳包──」

  「別管鑰匙了!奴隸死不了!」

  路克只好緊閉雙眼衝過棚車,那彷彿是個關著世間所有哭聲的盒子。喜歡草莓的維蘿、維蘿那個愛跳舞的母親、志願做皮匠的孩子、期待茂密漿果叢的婦女……將這一切拋下的路克,連道歉都說不出口。

  「怎麼了?外面怎麼回事!路克!」

  「團長!聖女大人!不要丟下我們!」

  「求求你們,我不想再變成奴隸了!」

  路克和喘不過氣的團長接連抵達山路附近,來不及繞過去,只能立刻爬上山坡躲入樹林,好在雨停了,坡度也還算緩。路克捲起袖子,他沒多慮西娜要如何爬坡,剛才他掃了後面一眼,知道她順利自包圍中脫身、緊跟在後,同樣也跟著開始爬坡。西娜沒求助就是沒事,他該做的就是不要分心落後──

  猶如雷鳴的撕裂聲貫穿路克的思緒,一直佔據路克眼角餘光的身影隨即倒下。

  「操!」

  路克回頭去查看團長,西娜剛好在,沒問題的,他可以幫團長拔箭,西娜可以的話他也可──

  「下一箭就是你!快後退!」

  西娜全力推得路克跌坐在地,第二根箭正好穿過他剛才站的位置。

  「狗娘養的雜碎!有種人過來!」

  路克吼著發洩情緒用的髒話,一邊揹上渾身癱軟的團長。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的身體有些涼。不,這是錯覺,是他渾身冷汗,沒事的,不要自己嚇自己,團長不可能有事的!

  路克盯準樹林的空隙踉蹌狂奔,用來判斷要走哪個方向的時間甚至不夠人眨眼,他好幾次絆到樹根或踩到深淺不明的爛坑,每次失足時都覺得自己鐵定要完蛋了。他跌跌撞撞,一路跑到眼前發黑才停下來,回頭看西娜有沒有跟上──他一定要帶頭跑,只能憑他的直覺尋找安全的方向,他強迫自己相信西娜能夠跟上──和趕上來的西娜對看一眼後,他默默招手,立刻再次邁步。

  西娜也跑得滿眼金星,途中還撞上一棵樹,流得滿臉鼻血,路克想哭卻感覺自己笑出來,連忙停步搧了自己兩個巴掌保持清醒,繼續往前跑。

  ──是死路。

  其實不是死路,只是亂石滿佈的岩壁。平常的話,他們應該能彼此幫助慢慢爬上去,但任誰都已經沒有這種力氣。如果再有追兵,就真的萬念俱灰了。

  路克這時才有空去看團長,她嘴邊有一絲血痕,但眼睛緊閉著,好像趁著待在路克背上的時間打盹了。他把她扶成側臥,折斷她背上那根箭的箭身。

  那根箭很冷,像是冬夜凝結而成。或許就是因為這根箭這麼冷,團長才會變冷的。路克發現自己到現在都還在想著瑣事,但他真的不願意去正視那唯一的事實,因為一旦這樣做,事情就會結束,而他還沒有想到一個與之相配的笑話。思及此,他不自覺地側耳聽著林中的聲音──拉格應該還沒來吧?

  「團長她……」

  「西娜,」路克打斷西娜的話,酸楚湧上喉嚨。「妳沒有辦法……復活死人對吧?」

  「團長她死了嗎?」

  搞不好自己只是還沒睡醒,其實這只是做惡夢。本來自己就喜歡賴床,賴床時做的夢幾乎都是惡夢,姊姊也老是跟他說,那是上神在教訓他不可以偷懶呢……但是,路克舔著自己剛才咬破嘴唇的地方,最終不得不承認,雖然他今早又賴床了,可是這並非惡夢。

  路克搖搖頭,只剩最後一個辦法可以確認。他拿出削箭矢用的小刀,翻起團長垂在身側的右手,順著血管的方向用力割下一刀。傷口沒有血如泉湧,只淌出分泌物似的濃濃黑血,滴在她身下的草地上。路克什麼也沒想地將團長擺為平躺,雙手交疊在胸前。

  路克屏住呼吸,好像那樣能讓時間不繼續流動,事實也就不會繼續發酵。

  「……那女人怎麼回事?」

  最不想聽到的聲音終究出現。那個疑問彷彿不是在確認團長的狀況,而是在宣告這個隊伍的末路。

  西娜原先神情呆滯,在看到拉格後不久卻倏然回神般大聲道歉:「抱歉!抱歉!我數到三你就──」

  路克扭過頭,只見波溫正看著西娜,指著自己腿上的箭,痛到叫不出聲。

  「他死不了,先回答我的問題!」拉格推開波溫,大步欺近西娜。「那女人怎麼了?妳為什麼──」

  「團長她……她中箭受傷以後……就像那樣了。」路克站在能讓拉格看不到團長右腕的位置,這時被拉格看到那個傷口的話準沒好事。「別過來,你不會想──」

  想斥退拉格的是路克,此刻倒下的卻是西娜。

  「妳為什麼什麼都沒做!」

  拉格一個耳光就搧得西娜站不起身,路克原本冷到難以思考的腦袋猛地發熱。

  「拉格!西娜都已經流鼻血了!你瞎了嗎?」 

  「你他媽才瞎了,我帶她回來就是為了治好那女人,你就眼睜睜看著她什麼也不做是不是?」拉格不把路克放在眼裡,蹲下去掐住西娜。「還在等什麼,快啊!」

  「放開她!」

  腿上的箭還沒拔出來,波溫仍搶在路克前面用肩膀撞開拉格。拉格的側腹有箭傷,波溫那一撞頗為見效,讓拉格倒在地上呻吟。眼看西娜脫險,波溫連忙去扶她,幫忙她站起來。

  「──我拒絕!」

  西娜起身後,用當時為波溫說話的那種口氣對拉格大叫。拉格自己也已經搖搖晃晃起身,這時正支著自己的大刀調整呼吸,問話時竟有些嘶啞。

  「……什麼?」

  「你說過,沒有人被治好之後會覺得不幸,可是你錯了。被治好之後會感到不幸的人,那種人確實存在──」西娜摀著又開始滴血的鼻子,聲音沒有減弱。「團長她已經累了,勉強她繼續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她曾經跟我說過,在這時候,請我告訴你,不是你的錯,是她累了……」

  「說謊!之前是之前!沒遇到的時候說什麼都是假的!她剛才難道也是那樣說的?說妳不用救她?──不是吧?我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她求救了對吧!」拉格上前踹波溫一腳讓他閃開,隨即掐住西娜的脖子將她舉起。「我都已經放棄詛咒的事了,那樣還不夠嗎!告訴我!」

  看著西娜不由自主地扒抓那鐵條般的手指,臉色愈來愈蒼白。奔騰在路克全身的血液宛如燒紅的漿水,而他發燙的雙手探到掛在背上的弩。

  「西娜!快逃!」

  一根箭不足以廢掉拉格的左手,搞不好得要三根。路克一邊估算一邊搭上第二根箭,再次瞄準他的左肩。拉格丟下西娜轉過身時,表情比剛才那些強盜還恐怖。路克很清楚,這傢伙已經不可能在敵人來襲時幫上忙了。

  「團長她沒有遺憾了,拉格。至少你們最後已經和好了。」

  路克微笑,愈是這種時候愈是要笑,當作先前為西娜做的治療練習就好。當時他還覺得,能對拉格放箭真是全世界最放肆最爽快的事,就當是第二次享受這事不就行了嗎?要是上神總算想起他們的話,拉格被打成刺蝟後真有可能冷靜下來,到時再拜託西娜治好他就是了。那樣的話,他們還能一起回去山村。

  ──頭、左胸跟褲檔避開,其他隨便。我說了算,動手!

  「你如果有種的話就再──」

  拉格單手將正面射進他左肩的第二根箭折斷,扔在一旁。路克看都不看弩就上了第三根箭,再來瞄準手掌,他就不信這隻手那麼能撐。直到這時路克都還在盤算,先不射要害,只要不殺掉的話都還能挽回,他已經不想再看到更多同伴送命了。

  「直到我的箭用完為止,拉格。」路克拍了拍腰間的箭筒,豎起食指佯裝嚴厲。「先說好,我只警告你一次,如果你又趁團長不知道的時候欺負西娜,之後上了天堂她照樣會教訓你,到時你可不要又怪我愛告狀。」

  拉格當然沒理他,兀自要撿起掉在地上的大刀,路克只好按照剛才的預想,往他的左掌送出一箭。拉格像是感覺不到痛,看了左掌中的箭一會,旋即將它拔出來,決絕得像是看不到飛濺的血絲與筋肉。

  明明都看到拉格有著怎樣的耐力跟破壞力,波溫卻還是提著刀,一瘸一拐地走到西娜面前,擺出拉格教過的防守姿態。路克幾乎笑出來,上神在上,他居然曾經想過殺掉波溫,當時的他真的錯得離譜。

  儘管激賞不已,路克還是彎著嘴角說:「波溫,你跟西娜一起跑吧,我看你的手在抖。」

  「西娜在我後面,我不能逃跑,不然我沒有臉去見提娜。」波溫的表情很認真,讓人笑到眼淚都滴下來了。「而且西娜活著的話就有希望。」

  這傢伙真夠意思。幸好西娜救了他。路克如此慶幸,一邊安裝第四根箭,指尖已經快要失去知覺,但強迫身體的話還能辦到。

  「唉,這也要拉格至少留我們一口氣。好吧,我得狠下心瞄他腦門了。」

  拉格看著波溫,肩膀的肌肉還在起伏。「我說最後一次,給我滾開。」

  「西娜說過,你生氣的時候我就要冷靜。」波溫聲音不大,但是有著自信。他竟然真的認為照著西娜的建議去做會有用。「這樣你也會變冷靜。」

  「鬼扯,現在是我這輩子最冷靜的時候。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覺得我早該殺了你,這樣就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說到這裡,拉格回過頭,像是恨不得用視線把路克吊死。「還有你,到最後要袒護的居然是個陌生人……我真後悔救了你。如果不是你們,如果我只是為了那女人活著,根本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隨著拉格彎下腰,忍著劇痛用左手握住那把非常人所能舞動的大刀,西娜彈起身逃往身後的樹林。路克對著拉格的右腰就是一箭,波溫則雙手舉刀,試圖格檔朝他當頭劈落的攻擊。

  「還給我!把那女人的一切……還給我!」

  波溫的死造成一場短短的血雨。拉格僅剩一邊視力,累積過多傷害的身體也變得不甚靈活,但把波溫的身體一刀兩斷仍然綽綽有餘。他滿頭是血,彷彿不在乎身上好幾根還沒拔出的箭,拖著腳步跟大刀就要往前走,什麼都不管,只想去找西娜。

  波溫已經死去,路克明白到,自己也該面對現實了。但是,為什麼眼前這一切必需是現實呢?團長嘴角的血痕、被掐住喉嚨的西娜、波溫被劈開的身體,迴盪的印象彷彿惡夢在歌唱。路克吸吮唇內傷口流出的血,試圖維繫住渙散的精神──然後突然想起。

  昨天,和西娜並肩眺望河水時,路克不知道第幾次感謝上神,還有幫助過西娜的那些人,感謝他們讓她活到了今天。當時他還以為,自己可以是和她在終點回首過往、慶幸一切都有所歸宿的那個人。

  原來是他搞錯了啊。

  那樣的話,至少……

  凝神完畢的那一刻,肩膀已經感覺到弩的重量。

  ──至少以後,也有人像那樣感謝他就好了。

  路克的第五箭改成瞄準躺在地上的團長,朝著背對自己的拉格喝道。

  「拉格,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打爛團長的臉。」

  拉格停住,但沒有轉過身。

  「我剛才還有那麼一秒在想,要是能拖到西娜走,讓我跟你來點男人之間的談話,搞不好就沒事了。為什麼咱倆老是沒辦法達成共識呢?團長都走了,你鬧脾氣又能怎麼樣?不在這裡弄得你死我活你就不開心嗎?」

  「你不擋著我,我犯得著對你們動手?我說過叫你讓開,不要阻止我去抓她。」

  「拉格,你還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嗎?帶我離開聖瑞溫的時候,你跟我說過:『要是對我還有什麼不滿,就站起來向前走,變成一個男子漢以後向我報仇。』這你記得吧?」

  拉格轉身看向路克,看向已經長大了的他。

  「你現在的意思是,你阻止我,是因為你想趁機報仇?」

  「不是,我是要跟你說,我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一個男子漢會擋在他想保護的人面前,到死為止。」這一箭削過拉格額際,他的右耳旋即染得更紅。路克喘著氣搭上第六根箭,這應該就是最後了。「你要對眼前的東西視而不見是你的事,但我不准你把西娜扯進來。我告訴你,就憑波溫的事,休想我繼續手下留情,剛才那箭我是故意射偏的,你再轉過去,我就讓你腦袋開花。團長已經死了,如果你打算去陪她,看在咱倆這麼多年的份上,我就委屈點幫你一把。我會去找西娜回來,讓她幫忙把你跟團長埋在這裡。之後我們就互不相欠了,我還有我的人生要過。」

  路克端起弩,視線牢牢鎖定拉格右眼的窟窿,只要指尖再多施一分力,這一箭就會從拉格的後腦勺穿出去。

  「團長曾經跟我說過,她對當年的事很抱歉,她還說──」

  眨眼間,路克眼中的拉格變得模糊,一道溫熱沿鼻翼淌落,而拉格沒有錯過這瞬間。

  「閉嘴,不要一副她已經死了的樣子!」

  ──自己是在哭嗎?

  路克忽然飛到從未有過的高度,但他的身體並沒有跟著飛起來,而是在原地立定兩秒,倒下。

  好神奇啊,居然不痛,像這樣被分開一點也不痛。

  那為什麼自己在哭呢?還沒有回到姊姊身邊,所以他應該不會哭的吧。

  ──結果我到最後都沒能告訴拉格,告訴他妳喜歡他。姊,妳會生氣嗎?

  在天堂倘若見到姊姊,該說什麼才好?那時她會不會已經有了心愛的人,並且過得幸福了呢?

  幸好及時遇到西娜,因為她的關係相信天堂存在,真是太好了。一想到天堂,他就覺得好輕鬆,就算此刻他的頭重重砸在了地上也一樣。

  身體好遠,爬都要爬回去才行,可是手在身體上……眼前模糊,怎麼眨眼都沒用,好冷,好暗……天黑了嗎?

  ──姊,如果可以讓妳知道就好了。

  彷彿聽見自己年幼時稚嫩的聲音,就好像不知世事而許下心願般說著。

  ──我認識了一個叫作西娜的人,認識她以後,我覺得上神好像真的是存在的,而且我又開始祈禱了。

  與姊姊分開後存活至今的意義,明明總算找到了,為什麼上神要這樣捉弄人呢?

  但是,如果西娜可以得救的話,勉強原諒祂也沒關係。所以拜託至少讓西娜沒事,可以嗎?

  ──姊,我想介紹西娜給妳認識。我也有喜歡的人了,而且我已經能挺身保護喜歡的人了。

  聽到他這樣說,姊姊就會願意見他了吧?

  到時,她會像兩人小時候那樣,張開雙臂迎接他吧……







Fin.








好きになるってどんなこと?
新しい自分に会うこと
好きと口にできなかったこと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
是會遇見嶄新的自己
無法將喜歡化為言語說出口

貴方の幸せの中、私が居なかったこと
それを受け入れてしまえたこと
是認知到無法存在於你的幸福之中
並能夠認清事實的感覺

- from 優里〈メリーゴーランド〉(歌詞翻譯:Alpaca








不是恐怖故事:路克外篇 (213K) 比西娜本篇 (209K) 還要長

就像前篇開頭說過的,我決定認為我是在 2023 年把路克外篇寫完的,這樣帳面上比較好看。嗯首先還是感謝一下小蛇hebi(詩音)〈你將得救.III、祂必治癒傷痛.下(後篇)〉讓我萌生撰寫路克外篇的想法

很高興能透過這個外篇更瞭解我在《你將得救》中最喜歡的男配角(我也喜歡拉格,主要是喜歡殘害他)。本來的預定是一章完結,後來緊急改成兩章三章最後是四章,總覺得似乎也是家常便飯了。之後我應該會為路克外篇寫個後記,比較細節的部分會在那邊說明。如果有特別想在後記看到的話題,歡迎留言跟我說

話說路克跟拉格廝殺這段,我記得是當年舊版底下有讀者留言說好奇路克對上拉格時的心情,所以對於這部分,我用比平常認真至少 30% 的程度去寫了!希望有把路克的心情完整呈現出來,也希望路克最後留給各位帥氣的印象。發現自己也只是西娜生命中的過客時,路克有點失落,但很快就釋懷了,他就是這麼捨己為人的孩子,上天堂以後會有好日子的

寫完以後,我發現路克內心小鹿車禍的地方比我預想的要少(原本應該是整個故事都充滿少年內心青澀的騷動),但他的心思也不完全是在西娜身上(一個成熟的大人是不會整天想著談戀愛的!),所以這似乎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我還是努力把第一次體驗到「喜歡」這種心情、並為之做出各種努力的路克呈現出來,希望能讓各位感受到他青春的一面。至於「人生中最帥的一面沒有能夠讓西娜看到這種悲傷的事,我們就善意地遺忘吧……

說到 2024 年的計畫,我應該會把我在噗浪玩的安科文章改寫成實際小說,讓沒有安科知識的讀者也能欣賞故事(安科的基本說明),預計這個系列會有三個故事。因為本來就是當成戀愛遊戲在玩,所以改寫出來的故事也會相對輕鬆一點,喜歡戀愛故事的讀者到時歡迎來讀。如果有人對安科有興趣,也可以來丟骰子,體驗賭博樂趣。話說我大概是在路克外篇第三章更新完後(9 月初)開這安科的,然後一直玩到 12 月初,所以其實我在路克外篇第三章以後還是有在寫東西喔!途中發現玩得太認真了,要是一直玩下去可能路克外篇得拖到明年,所以我就果斷暫停,然後先來把路克外篇補完(顯示為整個 12 月都在奮鬥

再次謝謝閱讀到這裡的各位!下次就在路克外篇的後記再見吧

現在已經是 2024 年了,祝大家有個平安健康、吃飽睡好的一年!

12

11

LINE 分享

相關創作

◇你將得救.外篇、片刻月離 (II)(後篇)

◇你將得救.外篇、片刻月離 (III)(後篇)

◆你將得救.外篇、片刻月離 (IV)(中篇)

留言

開啟 APP

face基於日前微軟官方表示 Internet Explorer 不再支援新的網路標準,可能無法使用新的應用程式來呈現網站內容,在瀏覽器支援度及網站安全性的雙重考量下,為了讓巴友們有更好的使用體驗,巴哈姆特即將於 2019年9月2日 停止支援 Internet Explorer 瀏覽器的頁面呈現和功能。
屆時建議您使用下述瀏覽器來瀏覽巴哈姆特:
。Google Chrome(推薦)
。Mozilla Firefox
。Microsoft Edge(Windows10以上的作業系統版本才可使用)

face我們了解您不想看到廣告的心情⋯ 若您願意支持巴哈姆特永續經營,請將 gamer.com.tw 加入廣告阻擋工具的白名單中,謝謝 !【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