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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5-08-10 07:48

彼岸花語(11)

作者:彤言

盛夏的空氣沸騰了蟬鳴。化身少年的小閻王奔入綠蔭。雖躲過烈日燒灼,溽暑仍蒸出滿身汗水。他偋住呼吸,竭力攀上右側石牆,墜入庭院。
        白雲悠悠蕩過青空。泥土的溫度,恰好冷卻他幾乎要發煙的背脊。

                「誰!」
                 
他聽見少女的聲音喊著,一把掃帚同時指向自己。掃帚後頭的紅髮女孩,儘管緊抓帚柄,身體卻朝向側邊,彷彿隨時準備逃跑。
              「好久不見。」他微笑著,將凌亂瀏海往上撥,露出前額。
            「你……啊!」
             看見額上印記,名喚雛罌粟的少女想起人身時,曾為來到穗根田村的他領路。但數十年過去,對方容顏未改,令她不禁掩口驚呼。
「這事說來話長,裡邊談吧。」
室裡,茶香漸散。兩人各自的杯中還斟著心事。小閻王說完來龍去脈,雛罌粟則低下頭,深深嘆了口氣。

「遺憾的是。復原出的內容,只是我從小聽到大的傳說。」

小閻王感到奇怪,揚起眉頭:「什麼傳說?」

「夜蜘蛛(YAKUMO)與夜摩(YAMA)的戰爭。」

夜摩!聽見自家姓氏古稱,小閻王不覺心頭一震。
        在靈界,有關其他世界的戰役,被史書描述得簡單而隱晦。未被載錄的史事,藉由耆老低語,流轉下一個世代;被隱藏的歷史,意外自人類傳說得到對照。那麼,夜蜘蛛其實是──

        「這兩方原都是神族,與人類在這個世界共存。夜摩喜歡太平盛世,行事卻往往誘發人類衝突;夜蜘蛛雖然活躍於戰亂,但也弭平人們的災禍。因此,人們跟他們比較親近,也常透過獻祭,向夜蜘蛛祈求。
當夜蜘蛛在人界逐漸興盛,夜摩之王便向人們說:只有魔物才需要獻祭。倚靠我方,你們就不再需要做任何交換。
        於是,人類破壞與夜蜘蛛的約定,在夜摩進攻前,搗毀各處聖地。力量被削減的夜蜘蛛敗戰,倖存者避入山村,與村人生息。」

「重根神社裡供奉的,正是夜蜘蛛;我們穗根田村的村民,是人類與夜蜘蛛的後人……」雛罌粟說罷,抿唇。

小閻王面色一沉,問道:「有其他關於聖地的記載嗎?」

雛罌粟搖搖頭。卻突然想起什麼,從後方櫥櫃中翻出卷軸。攤開。圖卷上,數個同心圓由小至大,最小的圓中畫有十字,四端標上東南西北。次小的圓圈則被天干地支分割。最外圈寫有精靈、水、火、風、地字樣。然而再細看,字樣其實由密密麻麻的符文構成。

         「這是裡頭唯一一卷只有圖的。似乎是什麼的結構或方位圖。」雛罌粟說。

小閻王瞅著圖好一會,忽然皺起眉頭:「這符號,似乎是一種咒術……」他手指落在其一符文上,未料電光乍閃,啪地一響,小閻王吃痛縮回手,圖面外圍留下血斑。他的食指上,也綻開同指節長的創口。雛罌粟慌忙遞上手絹,他卻搖搖手:「等等就會癒合。我也差不多該走了。」隨即起身,負傷那手作握拳狀,步向外廊。

「等等!螢她──」雛罌粟欲問起摯友的事,急急追出室外。但廊上與庭院裡,卻已不見人影。只剩喧囂蟬鳴。
「小閻王少爺──」距雛罌粟所在十里遠處,俠妃與倫霾分頭喊著。
    
這一日是靈界定期淨化人間的日子。冥氣之於亡者的影響,如瘴癘之於生人。拒絕靈界引導的亡魂,往往被冥氣積聚之地吸引,最後同化為盤踞凶地的惡靈。
       儘管此處並非初淨之地,倫霾心裡仍懸著。自己身為特防隊一員,即便遇上惡靈,也只消一根指頭搞定。但身為淨化者的小閻王,卻是個體術白癡。除非及時張開結界,否則根本是最佳肉靶。長年下來,也只有逃跑速度被惡靈逼快了一點而已。
但在小閻王的氣息消失前,倫霾卻未查覺到周遭半點變化。他不禁抹了抹頸子。若是穗根田村事件再演,不知道這軍職、這腦袋能留多久。
    
「甭找了。人在這兒。」舜潤攙扶著小閻王,自俠妃與倫霾中間的方位現身。

「少爺!」兩名隊員異口同聲喊著。倫霾面上顯出放下心中大石的疲態,俠妃眼中仍閃著不安,直到那張與東嶽極為相似的臉龐,擺出尷尬笑容,她才放下撫著心口的手。

「少爺後退時不小心踩空,滾下山了。」舜潤才不管小閻王甩來多少眼刀子,依舊拍著主子肩膀大笑。

小閻王只得白他一眼,卻也未說什麼。在倫霾、俠妃眼中,算是默認了。

回靈界路上,小閻王見另兩位隊員的背影已有段距離,向舜潤低聲道:「你人在背後也出個聲,突然被架著胳膊跑,我還以為就到此為止了。」

「如果不是仗著我在,敢跑那麼遠?」舜潤這才鬆開手。

「那下次能不能掰個正經點的理由,以前是吃壞肚子,這次是滾下山。」

「誰教你讓俠妃露出那種表情。」舜潤頓了頓,緩道:「我實在不懂,你跟東嶽為何對冥界的事如此追根究柢……」

「舜潤,你懂的。我不該永遠只是個孩子。」

穿越雲團,無垠惡地在眼前展開。一朵雲絮飄過,小閻王原先風動的褐色瀏海,全變成高帽子裡的細軟短髮。少年身形也變回一尺短身。唯二不變的,只有他啣在口中的聖物和琥珀色的眸子。

「東嶽化為結界,我們的猜測也就確定了。但現在影響的不只自己,所以想找解除術法的線索。不管是靈界的、人界的、甚至冥界的方法,都無所謂。」

「比起被幽禁在人界的紅髮小姐,那個女孩還能在靈界生活,也已經不容易了。只是……像她能在靈界待上這麼久的人類,我也是頭一次見到。」

「那就是魔封環的力量。」小閻王說著挽起終年穿著的長袖。袖衫下,手腕以上,佈滿細小裂紋,彷彿一觸即碎。「這也是。」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舜潤錯愕的表情。彎起的眉眼中,沒有真正笑意,只餘下澈悟後的雲淡風清。
無風炎陽下,醫療所外,牡丹候著尚未脫離肉身的引導對象。門前階上,未遭踐踏的白花,也因日曝漸顯焦黃。縱然心中愛惜,無奈托不起屬於另個世界的命運。蹲身。伸指,懸在落花形象的空氣上,想像著觸感,想像發黑的邊緣逐漸回復生氣。

「人跟花,說來也像,來去全不由自己。」鹿韭話裡帶著嘆息。指尖傳來輕微嚙疼,釋放出的靈氣雖包圍花朵,但瓣緣枯黃仍舊。「可遠不如落花悠然,死生都負了人意。」

「還是沒辦法嗎......」牡丹為眼前的花惋惜道。

「就算成功了,一樣只能任它再次枯萎,有意義嗎?」

「如果成功了,換作是人,也一樣嗎?」

空氣突然沉靜了下來。沒有哭嚎,沒有掙扎的聲響,寂如花墮塵壤,命殞無聲。
牡丹翻開生死簿,走向醫療所另一側。半透明的女童身影蹲坐窗沿下,仰頭,似乎正凝視著青空。
「壽子。」她輕喚生死簿上的名字,回望的那張臉上,仍滿是惶恐,頸上圍著一圈紅紫淤痕。
牡丹微微笑著,從袖裡摸出一只透明罐子。罐子本身不大,裡頭卻裝滿彩虹一樣的糖果,紅色心形、綠色方形……許多認得或不認得的形狀及色彩,連同曾經對於明日的想像,填滿壽子的視線。

「要吃吃看嗎?」

壽子沒有答話,但隨著糖罐向自己移近,果香牽引著小手,怯怯地伸入罐裡。

「……好甜!」

彩糖入口瞬間,小女孩臉上漾開比蜜更甜的笑容。在時不時捱餓、喝水充飢的日子裡,她不曾吃過如此有滋味的東西。但笑顏並未持續多久,壽子突然噤聲,低下頭,抱著頸子。

「那些,全部都是噩夢喲。」牡丹不知所措時,鹿韭開口道。輕柔的語調,勾起牡丹遙遠且模糊的眷念。鹿韭蹲身,透過她的臂膀,擁抱與被擁抱的記憶重疊。

「忘記這場夢,」
─害怕的人其實是妳。
「傷就會痊癒。」
─我根本就不在乎那種事!
「到另一個世界,重新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會再來接妳。等我……

雙唇動著,落在牡丹心底的卻是不同句子。鹿韭指尖輕輕滑過壽子頸項,靈氣包覆傷處,淤痕變得比先前淡了一些。

    「妳沒有做錯任何事。」鹿韭捧起孩子的臉龐,揩去她頰上的淚,溫柔道:「醒來了,也不需要再恨夢裡的人了。」牽起壽子的手,領她坐上了槳。

若以天氣為喻,牡丹所感受到的鹿韭心情,猶如滂沱前,濕氣淤滯的陰日。
    
「我能做的,就只到這裡了。」抵達審判之門後,鹿韭看著菖蒲跟壽子的背影呢喃:「靈界和冥界一樣,都是意念為主的世界。不管是如何高明的淨化或心靈醫術,永遠敵不過心結。」
   
「至少,傷痕淡了,總是好的開始。」牡丹說。她一面甩甩頭,想拋去腦海中,那本生死簿上的悲慘死因。

「對我來說,是目睹另一場輪迴。」鹿韭攤開雙手,凝目牡丹掌紋啞聲道:「擔起一家生計,走入花街的長女;絞殺將被掮客帶走的稚女,自我了斷卻被救回的母親;貧窮跟絕望,是這些人活著就得面對的現實,從來……沒有任何術法能解……」

「有一天她會懂,妳為她保留住什麼。」牡丹緊握右手,掌溫烘熱鹿韭咽喉與眼眶。「妳的回憶也成為我的夢。只是我現在才明白,那些片段是透過誰的雙眼。儘管不記得以前的事,但在靈界的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鹿韭聞言,低頭笑了一陣,笑中五味雜陳。「丫頭,即使記不得,妳卻還是一樣傻啊。」她深吸一口氣,抹去眼尾眨碎的淚:「那,妳靈魂深處,是否還惦記著那個願望呢──」

正當體內湧出力量,頭頂卻冷不防地被敲了一記。她轉頭一看,拿著卷宗的小閻王顯出慍色:「叫妳幾遍了!既然有時間發呆,就來幫我整理資料。」

這一喊,牡丹才想起自己仍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裡,行經人員莫不回望她
一眼。小閻王領她轉入離大廳最遠的廊道,才轉身示意牡丹接下卷宗。她從中取出文件,是張手繪圓陣圖。
   
「這是?」
   
「鹿韭知道。也因為跑了這一趟,許多事情也有了眉目。那麼,我還有事──」小閻王舉手揮別,才欲移步就被牡丹抓住手腕。
   
「食指上的傷口也太長了吧!到底怎麼弄的?」牡丹皺著眉頭。
   
「為了保護某個東西,自己割的。」他笑了笑:「傷已經比原來淺了。」說罷,他反一反手,牡丹再看,創口已復原得毫無痕跡。
   
「這也是心靈醫術的一種嗎?」
   
「不,這是魔封環的作用。在某個日子來臨前,不論受多重的傷,都能自己癒合,只是補回耗掉的靈力可能得睡上好幾天。但真正傷腦筋的事嘛,」小閻王瞅著還被抓在半空的手,促狹笑道:「這種情況,我自己抽開反倒像在嫌棄妳似的。」
   
牡丹懵了一會,意會同時鬆手,紅著臉往後跳半步。小閻王正笑著,瞥見她身後的長廊,想起這廊底通往的地方。

        「沒急著回紫荊那裡的話,要不要陪我走一趟?」
   
「去哪?」
   
「轉生池。」
乓!
   男子怒氣沖沖地起身。對座的女子,悠哉接住滾落桌緣的瓷杯,另一手將旁側黑髮撥至耳後。
       「少拿我家杯子出氣。」儘管女子語氣平淡,然而微仰的臉上,一雙黑瞳冷眼瞧他,透出與她形象一致的銳意。
       男子察覺自己失態,悻悻然坐回位上,嘟噥著:「居然遺漏最關鍵的東西……」
        「我想不是遺漏,而是被藏起來了。」
        「紫荊,說清楚。」
        「我說過我討厭那名字。雖然以你的身分再進入穗根田村,也不會有人起疑。但,回報資料遺失的今日,那傢伙也去了人界不是嗎?」
        「……晚了!早該對那雜種刑求的!」
        「你口中的雜種,名義上總也是我部下。動了她,我的立場不就昭然若揭嗎?」紫荊吹了吹自己杯裡還有些燙口的茶,啜飲後續道:「他沒急著保住雛罌粟,就表示藏匿點跟圖的意義 ,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我們現在──」
       「反正高手不止靈界有。曾有長輩說溜嘴,那是在結界設立前的事……」
       紫荊接下來的耳語,彷彿帶著錘,一字一字敲擊著男子的心臟。男子瞪大雙眼聆聽著;愣視令他感到陌生的女人笑著,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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