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落-意外
濃烈的消毒水味。
以及無法完全消除的血腥味加上油垢味結合成一幅醫院的景象。
耳邊,逼逼作響的儀器聲規律的叫著。
我還來不及睜開眼,神經傳來陣陣刺麻,一皺臉,發覺眼皮相當腫脹,讓我沒法張開眼。
「你醒了。」陌生男子的聲音,不帶情感地對著我說話,「感覺怎麼樣?」
「……阿……」我想隨便說點什麼,但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覺得昏昏沉沉的。
「沒關係,不用勉強說話,你發生了車禍,記得嗎?」男子說話的同時,還有筆尖書寫的雜音,「你因為第二級的腦震盪,左腦半球有受到影響,昏昏沉沉的狀態是正常的,因此可能變得不太能夠說話……不過別擔心,檢查結果顯示狀況還算良好,這幾天我們會密切的觀察,沒意外的話,幾天後說話功能就會恢復了。」
「………………」
「睡吧。能睡的時候多睡一點。醒來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面對呢……」男子說話時語帶感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不過在昏睡以前,我抓到了意識中,記憶的末端。
最後的記憶,是一股來自側面的強勁衝擊。
墨黑色長頭髮。是女人的長髮。
藍色的牆和巨大的輪胎……
血,很多血。
和一雙殘破不全的雙手。
×
周遭一片黑漆,無邊無際。
身處在這樣的空間中,我並不感到害怕或恐懼,反而有一絲安心。
我無法用言語解釋這樣的感覺,但就是知道,現在的「我」身處在意識中……感覺很怪,卻又清晰。
黑暗中,一縷藍綠色的火焰在我眼前萌生。
它從一粒米點般的大小膨脹、增長成手掌大的燃燒火球,火球停滯在我面前,裂出雙眼和口腔的縫隙。
「嗨,測試、測試。聽得見我說話嗎?」音調偏高的男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可以。」我小心翼翼的回話。
「哦,很好很好。我還擔心沒接上線呢。」它簡陋的五官(或者該說是「三官」?畢竟只有雙眼和嘴巴而已)扭曲成微笑的模樣,「尼好尼好,王青竹。」
「……你是誰?」
「你猜猜看呀!嘻嘻。」
「喔。」我環顧四周,除了藍綠色火球以外,其他地方還是一片漆黑,「……這裡是我的『意識』裡面……沒錯吧?」
「嗯,對呀。嘿,以人類來說,你的觀察力還蠻不錯的嘛。你知道,我說的觀察力不是『看』東西的那種觀察力,是指你對於意識阿、精神阿,這種『看不見』的東西的觀察力──就是你們所說的『直覺』或是『第六感』之類的感官……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嗯。」我說,「所以你是……我意識中的某個人格?或是某種情感的化身嗎?」
「噗噗──猜錯囉。才說你直覺很準,馬上就變成笨蛋了,呀哈哈哈哈哈哈!」火球誇張的咧嘴笑著。
「我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唷,是從其他地方接連到你意識裡面的個體──在人類的歷史中對我們有很多描述和稱呼,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夢魔』這一個名字。」
「『夢魔』……」
「嗯嗯,廣泛一點的稱呼就是『惡魔』啦,不過我比較喜歡『夢魔』就是了。就像你是『人類』呀,要是我對每個『人類』都叫說:『喂,那個人類。』的話,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吧?所以我和其他『惡魔』不一樣,是『夢魔』呦,別記錯了。」
「所以,夢魔先生,來到我的意識裡面有何要事?」我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記得我應該是在醫院裡面……」
「嗯,對,你的確是躺在醫院裡面唷。詳細的情況嘛……我是可以在這裡跟你說明啦,不過反正等你醒來以後,『其他人類』也會跟你說,我想就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了。」名為「夢魔」的藍綠色火球說,「簡單的講,就是你出了一場車禍,失去了雙手。」
「什……」我急忙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但肉色的手臂和手掌就在我的視界中。
「不是這裡的雙手啦!這裡是在『意識』裡面,你忘啦?我說的是你肉體的那雙手。好慘吶,被大輪子輾過之後,叭哩扒哩的。」
「………………」
「別那個死人臉,如果只是跟你說明這個的話,我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啦。」
「嗯?」
「咳咳,簡單的跟你說,就是『我們』覺得你和那位林什麼燕的小姐對人類社會的發展有一定程度的貢獻,所以派我來給你們一個『機會』。」
「機會?什麼機會?」
「就是借一雙完整的手給你用!怎麼樣,很開心、很酷對吧!」火球對我擠眉弄眼。
不過我並不覺得興奮,冷冷的回問:「借一雙手給我?什麼意思?」
「唉,你真是個無聊的人。」火球抱怨似的說,「反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
「借用……那我必須要支付什麼樣的代價嗎?」
在我的認知裡,「惡魔契約」往往必須支付「生命」或「靈魂」之類的東西,來換取超凡的力量。
「不用不用,我說了,你們兩位都是對人類社會有貢獻的人類,這就當作是我們惡魔贈予你們的禮物好了。當然,真要說我們惡魔這邊會得到什麼好處?應該就是『當契約的時間到了的時候,兩位得在面對一次失去手腳的打擊』吧?嘻嘻嘻嘻,那種『情緒』上的劇烈變化,是我們最最喜歡的點心之一唷。」
「所以?就這樣?」我問,「所以我什麼都不用支付,就能夠得到一對新的──手臂?」
「嗯嗯,就是這樣。」
「不過我還是不太相信,我真的發生了一場車禍意外,失去了雙手。這種事情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嘻嘻嘻,人生就是處處充滿驚奇呀。所謂的『意外』要是能夠被預測的話,就不叫做『意外』了嘛。」藍綠色火球說,「……好了,最後一個問題。『多』還是『少』?」
「什麼『多』還是『少』?」
「別管,你就選一個。『多』還是『少』?我們可是知道車禍的主因是林明燕小姐的問題才讓你失去雙手的喔,所以才在問她以前,優先讓你做選擇,算是一種補償吧?」
「既然不知道『多』和『少』代表著什麼東西,要我怎麼做決定呀?」
「靠直覺呀。」火球賊賊地笑了幾聲,「你的『直覺』很準的呀。相信自己吧。」
「……那就『多』吧。」看「夢魔」遲遲不肯透露更多細節,我只好作出選擇。
「好喔,『多』、『多』!不管是什麼,多一點比較保險,對吧?對吧?」
火球一邊笑著,一邊縮小。
代表嘴眼的開口被藍綠色火焰填滿,最後縮成一顆綠豆的大小,消失無蹤。
我身處在黑漆的意識中,試著握緊手掌,放開。一點也沒有因為車禍失去了雙手的真實感……
×
「王青竹先生。王青竹先生?」陌生的男聲喚醒了我。
空間裡還是充滿著消毒水的味道和儀器的逼逼聲響。我身上的酥麻刺痛感還沒有消退。
雖然覺得眼皮沉重,但我這次成功張開雙眼,看見一位男子站在床沿邊。
男人身上穿了深藍色的套裝。
因為沒有戴眼鏡,我看不清楚男人的長相。
「王青竹先生,聽得見我說話嗎?」
「……阿……」
「青竹先生因為腦部受到衝擊的關係,可能還無法做出具體的回答。」藍色套裝男子身後,披著白袍的醫生解釋道。
「這樣啊……不過也沒有關係,今天我來這裡是想告訴當事人──林青竹先生整件事情的始末。醫生,他可以理解我說的話吧?」
「嗯,可以。」
「那我開始說明了……整起事件我們已經調閱現場監視器看清楚了;下午三點四十二分,林明燕小姐騎乘機車在燈號轉換後加速穿越,側面撞擊剛起步的青竹先生的機車,兩人在路口翻覆後遭對向貨車輾壓……造成青竹先生的雙手及明燕小姐的雙腿重傷。王青竹先生這邊沒有什麼過失。當然,平白無故遭遇到這樣的意外,我們也是感到相當惋惜。」男子說,「……為了釐清肇事責任,我們警方在第一時間就請醫院方面配合採取體液進行酒精反應測試,這一舉動在您意識還沒恢復之前,由代理人陳子若小姐簽名同意。」
「另外關於肇事求償部分,雙方的保險公司和相關代理人都已經開始協調了。這點青竹先生倒是不用太擔心。」
「………………」
我在腦中消化男子剛才說的一大串文字。
雖然能夠理解,但因為沒有明確的記憶,感覺像是在聽新聞廣播的車禍意外。
無法親身體會。
「……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男子見我遲遲沒有回應,對醫生點頭後轉身離開簾幕。腳步聲逐漸遠去。
我想起他剛剛在話語中提到「我們警方」……原來他是一位警察阿。
「好了,車禍責任的事情我不管,我必須讓你知道,你雙手的狀況相當不樂觀。」醫生補上了男子剛才站的位置,對我說,「左手掌和整隻右下臂都是相當嚴重的粉碎性骨折,想保住性命的話必須要截肢才行。」
「………………」
「腦震盪的部分這兩天有穩定下來了。腦內沒有出血或其他異狀,是好事。胸腔受撞擊後有兩根肋骨龜裂,必須繼續觀察──」
醫生繼續說著我的身體狀況。
可能因為藥物的關係吧?
腦袋昏沉沉的,聽得見他說話,卻是左耳進右耳出。
手……
我發出「握拳」的指令,但我能夠「控制」的範圍,只有到左前臂和右上臂而已。
這種感覺很陌生。
原先是「手掌」的位置,現在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啊!啊!」
「青竹先生,不要激動。青竹先生!」
我努力的想要抬起雙手,看看自己的手掌。
沒有戴眼鏡的我,視界裡面一片模糊,床單罩在身上,蓋住了我雙手手臂。
「啊!……啊!」
「青竹先生,請不要這樣。護士!鎮定劑!」
「啊!」
每一次扭動,我都能感受到身上有某個貼片或某根導管脫離我的身體。
但就是感受不到雙手手掌和十根指頭。
在我幾乎要成功的將床單掀開時,一群護理人員跑到床沿壓制住我,醫生拿了針筒注射在我手臂上。
意識變得更加昏沉。
在昏睡之前,我想起了「夢魔」和他說過的契約。
那個關於「多」的契約──
×
「感覺還好嗎?」
剛下班的陳子若綁著馬尾,換了一身灰色棉質運動服裝。她拉來椅子坐在我床邊。
「還好。」我伸出手左手,握拳,鬆開,「醫生說這幾天觀察沒有問題的話,三天後就可以出院了。」
「終於。」子若上半身趴在床上,壓在我腿上,「你終於要出院了,王青竹。」
「幹嗎連名帶姓的叫……」
「因為你害我被罵得很慘啊。」子若抬起頭,素顏的她看起來氣色很糟,「你住院的這段期間,累積的稿件都被我丟出去用了。不過上禮拜開始就完全沒有文章可以用!完全沒有喔!啊又因為你恢復的速度還滿快的,上頭也不好意思因為只差這幾天而已就把你的副刊專欄撤掉……結果所有的問題好像都是我的問題,好像是我害你被車撞似的。」
「噗哈哈,那還真是對不起啊。」
「笑屁啊,真的不好笑好不好。別忘了我是用工作以外的時間,義務性的擔任你的編輯耶。」
「那真是辛苦了,編輯大人……編輯大人,我想吃水果。」
「喂!」
「就幫我拿一下啊,你知道我手的握力還沒有完全恢復──」
「好、好,別廢話了。拿去。」子若將矮櫃上的小蘋果遞給我,因為這樣還碰到了我的手。
「還真是不可思議。」她說,「還記得你剛發生車禍的時候,我就趕到醫院了……你不會想知道那個時候你的『雙手』是什麼樣子……」
「我的確不想知道。」我咬下蘋果,很脆很甜,「事實是,我現在除了不能提重物,也無法做精細的動作,十根手指的功能都沒有異常。」
「那就快點寫稿子出來啊!」子若從她的背包裡抽出一台筆記型電腦,放置在我大腿上。
「寫不出來啦。車禍以後我就一直待在病房裡,你要我寫什麼?『護理人員的辛酸』嗎?」
「那也可以呀!我幫你跟主編講一下,把下禮拜的主題改成──」
「喂喂喂,不要鬧了。你知道我不認真寫的話,出來的東西也不能用。」
「那你就加減寫點什麼吧?我可不想要等到你完全出院以後,又跟我抱怨說『因為太久沒寫作了,所以沒有手感』之類的鬼話。」
「嗚。」
「該不會你真的有這種想法吧?」子若瞇著眼瞪我,像是貓一樣。
「呵呵呵,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大學時候我們就因為你這個理由延期出刊過三次!……要不是你是校刊社社長,早就把那個版面拿掉,不管你,直接出刊了咧。」
「嗚,一定要拿出來講嗎?都這麼多年了──」
「這麼多年了還不是一樣!別忘了你車禍前的幾個月之間,拖稿了我幾次?要不是我有把你那些沒過稿的文章都留在電腦裡,拿出來改一改之後還勉強能夠應付過去……」
「不然這禮拜就像你說的那樣,把我的舊文章改一改就交出去──」
「不行!不是跟你說過,能用的部分我都用完啦!也不想想你車禍到現在住院了多久時間!」
「那不然你幫我寫……」
「蛤?我有沒有聽錯啊?要我寫副刊專欄的話,那你要做編輯的工作嗎?」
「……也不是不行啊……」
「青竹!」
「好…好啦。我不鬧了。稿子的部分我再嘗試看看。或許先讓我寫點網路上的連載小說比較容易找回手感……喏。」
我將吃剩的果核交給子若,她不甘願的用兩指夾住最上面的梗,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裡。
「別把這種事情也交給我啊……」她抱怨著。
「我的手還沒辦法做出『投擲』的動作──」
「啊!好啦,真是的。」子若站起身子,抓起腳邊一只粉紅色提袋,「能寫多少就寫多少吧。醫院裡面有Wi-Fi,寫好了就傳到我信箱,懂?」
「好、好。」
「我走了。」
「嗯。」
看著子若離開病房,我知道她下班時候都會到附近公園慢跑運動。
不過因為時常得加班的關係,運動量還是略顯不足;這也是為什麼子若的氣色一直都很差的緣故。
她也是很努力的阿……
好了。
子若離開後,病房裡也沒有別人在。
我捲起左手袖子,端詳著手臂內側淡灰色的「刺青」。刺青顯示了「997」這個數字。
嗨,我是朝著「數個月更新一次」的方向努力著的子綠。
最近會開始把參加了【第二屆塔塔夏之祭】的作品——「仟佰」分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