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蹙眉作沉思貌,纖細白皙的長指捻著原子筆,以清晰乾淨的線條或寫或畫下絞盡腦汁而來的點子,那副專心致志的模樣與燈光昏暗的會議室融成如詩如畫的美景,任誰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屏氣凝息,生怕驚擾畫中美人。
周昱凱站在會議室外,穿透落地玻璃的視線目不轉睛望著全神貫注的美人,久久無法移開。
良久,久得雙腿都有些發麻,周昱凱才輕叩門板,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果不其然,美人抬起頭,迎接進門的不速之客。
「進度如何?」
問出這句在業界等同於「今天好嗎」的問候語,周昱凱不著痕跡地觀察起會議室的環境。
桌面整齊堆放著參考用書籍、打稿用白紙以及文具用品,被卡其色牛仔褲緊裹的長腿旁擺著專放廢稿的垃圾桶,周昱凱昂首微眺,裡頭僅有幾團小紙球。
見此,周昱凱鬆了一口氣。
「這次很有靈感?」面露明顯的安心,周昱凱緩步接近戚奕辰。
身為同期好友,周昱凱當然見過這人極度不順遂時的狀態。
當時情景仍歷歷在目:桌上亂七八糟、垃圾桶被廢稿紙球塞得滿出來,而受盡折磨的戚奕辰渾身散發冷冽的暴戾之氣,宛如一團暴風雪。
「還行,畢竟題材挺好發揮的。」戚奕辰一面持續手裡的動作,一面回應周昱凱,「不過可以猜到這次過稿的門檻會更高,現在寫的這些也不知道有多少能撐到最終版本。」
「做這一行,點子再好都得和客戶協商,都得和預算低頭嘛……」周昱凱聳聳肩,面露無可奈何。
作為業務部王牌,和客戶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笑容可掬地協商,早已是家常便飯。
「不過就這次大手筆,你想搞大一點,應該也沒問題吧?」
一頓手裡的原子筆,戚奕辰嘆了口氣,「難說。」
美樂糾紛事件後,出乎意料地,他並未受到太多責難,反倒是第一時間的彌補與處理態度受到高層一致讚許。
經過數個檢討會議後,這個事件便畫上了完美的句點,而公司中盛傳的流言蜚語,也隨時間逐漸淡去。
在處理好手邊剩下的工作後,接下負責人一職的他便一頭栽入坎城案之中。
歷經與客戶多次的討論與協商,這個案子確定除了平面廣告外,將主打時下最受歡迎的微電影,並另剪輯成內容精縮的電視廣告版本。
不難看出為了在來年的坎城創意節斬獲獎項,公司和客戶都下了重本。
但無庸置疑地,一直否決以微電影作為廣告形式的公司會同意本次拍攝的一大原因,便是在三方會議上再度承諾將無酬拍攝的范尋彥。
以白話文解釋,就是「既然堂堂視帝願意無酬拍攝,要是只拍攝三分鐘的戲份就太浪費了」。
雖然戚奕辰同樣對范尋彥的實力抱持高度期待,但同時也苦了一肩扛下構思內容的自己。
儘管截稿時限比一般案件更長,但微電影對他而言算是半個陌生領域,幾乎未寫過正式劇本的他難免苦手,這也是為什麼這陣子他三天兩頭就往圖書館跑。
多虧周昱凱廣闊的人脈,請到一個小有名氣的編劇稍加指導,幾天下來,至少他在寫作形式上已算上手。
思至此,戚奕辰感激地凝望同期好友。
「能夠這麼順遂,我真的很感謝你。」
「你謝什麼,我們倆交情這麼深了,用不著這麼客氣吧?」突如其來的感謝嚇了周昱凱一大跳,他連忙擺擺手,「況且你要道謝,也該等稿子出爐或定案吧?否則接下來要是你突然卡住,我可就得擔心了。」
「真到時候就拜託你陪我加班啦。」戚奕辰淺淺一笑。
面對他直率的語氣與笑容,周昱凱不由愣住。
「怎麼了?」感覺身旁人動也不動,戚奕辰遞了個餘光過去,只見同期好友目瞪口呆地瞪著他看。
「你……」周昱凱回過神,話頭剛起又停住片刻,「你是不是變了?」
「你指什麼?」
「以前,你不是很討厭別人過問你的工作進度和內容,也不喜歡麻煩別人嗎?」或許回想起曾經主動提起一起加班時,戚奕辰總會面帶感激地拒絕,周昱凱忍不住用嘖嘖稱奇的眼神打量他,「奇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直率?」
見同期好友打量的眼神,戚奕辰跟著一怔。
這麼說來,以前的自己確實很客氣。
就算面對交情多年的同期好友,也害怕造成困擾,因此一而再、再而三拒絕對方的好意。
「……可能是因為心情很好吧?」戚奕辰不確定地說。
說實在,他沒感受到自己有太大的改變──一樣對工作保持著強烈的熱忱,一樣過著被時間追趕的生活,一樣沉溺在三十秒的廣告世界。
若真要說生活上的改變,那無庸置疑地,與范尋彥有著莫大關係。
自從范尋彥向他坦然相對後,他重新審視了這個男人。
除去曾經先入為主的厭煩,才發覺以前不曾注意到的認真、直率,以及幼稚,而且范尋彥在工作上亦展現求知若渴的態度,以及連他都佩服的盡責。
他對之前刻薄的態度感到抱歉的同時,也真正接納了對方。
這段日子以來,范尋彥時而以下屬身分學習廣告製作,時而以合作者身分參與坎城案相關討論,時而以朋友身分在休息日時拖他四處遊玩,他們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密,彷彿理不清的千絲萬縷。
或許這就是他變得直率的原因……
周昱凱見戚奕辰陷入沉思,以為他正思索著構思內容,壓低聲音要他保重後,躡手躡腳地出了會議室。
同期好友後腳剛出,叩門聲驟然響起。
「叩、叩──」
戚奕辰抬首一看,忽然覺得眼前畫面有些眼熟。
只見范尋彥優雅地倚著門板,朝他綻放好看的笑靨,他臉色不自覺放柔了。
猶如往日,戚奕辰垂下頭,埋入密麻的字跡。
當感覺范尋彥拉了張椅子坐到身旁,他忍不住揚起嘴角,但又很快板起臉。
「你又偷聽我和周昱凱說話?」戚奕辰故作不悅。
范尋彥連忙搖搖手,「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
「只是找不到機會進來?」
看見清澈眸子噙著笑意,范尋彥鬆了一口氣,對他難得的打趣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總監終於學會開玩笑了,我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只是心情不錯。」
范尋彥輕笑,「明明表情也變得豐富多了!還是,這樣的奕辰只出現在我面前?」
戚奕辰掀了個白眼,「難道我只能板著臉?」
「可你一開始完全沒有給過我好臉色嘛!」
「那是你太白目。」
范尋彥默了片晌,最後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深有同感。」
他們之間能圍繞著如此平和的氛圍,這在不久之前幾乎是不可能的,可現在他面對這個男人,只感覺安心而放鬆。
「好了、好了,到底有什麼事情?你應該不是來幫我抒發壓力的吧?」戚奕辰撐著下巴,不以為然地轉起筆,「你看,我還得和截稿日搏命呢。」
「今天是實習最後一天了。」
伴隨冷不防的話語,旋轉的原子筆應聲摔落桌面。
戚奕辰猛地抬頭,怔怔地凝望那張渾然沒有開玩笑意味的俊臉。
此時他才發覺范尋彥穿戴整齊、手裡提著公事包,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箱雜物放在門邊,暗示著別離。
離別的氣息在狹隘的空間裡恣意蔓延,不知不覺,會議室裡的空氣變得有些壓迫,令人難以呼吸。
原來一個月過得這麼快……
「試鏡需要的知識你都學會了嗎?」盡可能發出稀鬆平常的嗓音,戚奕辰微微別過臉,掩飾眼底幾近溢出的感傷。
「大致上沒問題。」范尋彥點點頭,和他講解起後續的行程,「後天就要飛去試鏡了,在那之前我應該……」
望著男人自信滿滿地大談爭取角色的計策,戚奕辰不知不覺失了神。
光是聽見范尋彥數天後就要飛往異國,他就莫名頭暈目眩。
他倆明明這麼靠近,近得能感受到呼吸的氣流噴吐,聽得見平穩的心跳脈動,可對方很快就要遠去,前往他觸之不及的地方……
或許是是因為好久沒交上能夠交心的朋友,所以他不自覺消沉起來。
他以為他們的關係如千絲萬縷理不清,可似乎不如他想像的那般緊密。
察覺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范尋彥看得如此重要,戚奕辰不甘心地搖了搖頭,彷彿將思緒中混亂的感傷通通甩出腦海。
「別露出這麼傷心的表情。」
忽然降臨在後腦勺的手掌毫不留情搔亂短髮,戚奕辰有些慍怒地拍開造次的手指,卻見那雙深邃的眸子深深望入他眼底,彷彿能窺透他百感交集的心房。
「我一點都不傷心。」戚奕辰不甘示弱地迎上的眼神,「反倒有些慶幸你這尊大神總算要走了,我們這間小廟真的供不起你啊!」
「那就好,我還擔心你太難過。」范尋彥安心地拍拍胸脯,大吐出一口氣,「其實我也很慶幸離別的這一天總算來了,在公司待了一個月,我也快受不了了。」
戚奕辰心頭一沉。難不成范尋彥樂在其中的表現都是假的?
這段日子以來,他吩咐給范尋彥的工作都是最基礎、簡單的,主要希望對方能學習到能夠應用在試鏡上的基本工作形式、危機處理態度等,不料還是讓范尋彥感到煩膩……
「受不了……」輕捧他展露受挫的面容,范尋彥讓他抬起頭來,「奕辰,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只當你的下屬啊!」
戚奕辰心頭一顫,「……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想成為能與你並駕齊驅的男人,當你的下屬雖然也很有趣,可這不是我想要的。」范尋彥對他展開燦爛而豁達的笑靨,「所以我很期待這次的分別,因為等下一次見面,我們就是平起平坐的關係了。」
瞪了自說自話的范尋彥一眼,戚奕辰忽然覺得這個男人也挺惡質的。
明明承諾過不再說那些惹他發怒的話,卻還總是口吐曖昧得讓他不著頭緒的言詞,惹他難過或緊張是這麼有趣的事情嗎?
然而,咀嚼著范尋彥話裡的「平起平坐」,原本揪緊的心房漸漸舒坦。
也對,這次的分離只是暫時的。
儘管范尋彥即將遠行,然而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坎城案的聯繫,在五年前的諾言實現之前,他們絕不可能形同陌路。
思忖至此,戚奕辰挑高眉梢。
「那你快滾。」朝范尋彥甩甩手,戚奕辰不留情地出聲攆人,「我們公司都破例讓你實習了,你要是還拿不到角色,乾脆別回來了!」
看他翻臉如翻書,范尋彥只能苦笑。
「用不著這麼無情吧……」懊惱地搔搔頭髮,范尋彥應他的話起身,藉玻璃模糊的反光打理大衣上的皺褶。
范尋彥即將離去的實感再度放大,戚奕辰感受著心裡波濤的悵意,仍有些難受。
他跟著起身,順手替范尋彥拿起橫置桌面的手提包。
「總之,你試鏡好好加油,可別浪費這一個月的努……」話還沒說完,戚奕辰整個人被用力拉入厚實的懷抱中。
一股令人迷醉的古龍水香舖天蓋地而來,強而有力的手臂環抱他,用力地拉近彼此,兩個軀體之間頓時沒了縫隙,近得連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你!」
范尋彥埋在他肩胛,細碎的漆黑髮絲搔在裸露的頸部肌膚上,癢得令戚奕辰顫慄不止。
「今天的交換條件,就用抱抱來替代吧!」
「我可沒答應過你這回事!」戚奕辰用力推拒火熱的胸口,卻掙不開愈發勒緊背脊的手臂。
難以忽略的熱度一寸寸傳遞,戚奕辰心裡愈來愈發慌,慌張之下,只能用力拍打結實的後背,企圖讓范尋彥因痛而鬆開手。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再做些讓我生氣的事情嗎?」
擁緊他的男人渾身一僵,下個瞬間,卻再度收緊手臂。
「我想讓你深深記得我。」
「……幹嘛?你現在是在和我演生離死別?」儘管低沉的嗓音令耳根酥麻,戚奕辰仍忍俊不禁,抬手敲了眼前的腦門一記,「別鬧了,你就只是飛去國外試鏡,沒幾天就會回來了,搞得好像從此永別似的,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怕……」
戚奕辰忍不住啐范尋彥一口「神經病」,迎上可憐的眼神,他有些無言以對。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宛如做足了心理準備似,露出慷慨赴義的表情,伸手回擁厚實的臂膀。
「你還說很期待離別,原來是逞強啊?」
「……無論我怎麼珍惜每分每秒,分別還是來得太快。」
「分別是為了重逢。」
「但下一次重逢,我們還能這麼友好嗎?」范尋彥嘆了口氣,「所謂久離情疏,感情是要朝朝夕夕培養的,我一走,我們好不容易變好的關係又要淡了……」
「我從頭到尾都沒和你培養過什麼感情吧?」
一聽他顯得疏遠的說詞,范尋彥頓時陷入沉默,面色更加深沉。
望著懷中面露不安的大男孩,戚奕辰心底暗想,他又發現了這傢伙另一個模樣。
會對他撒嬌的范尋彥──無論是范尋彥的死忠粉絲,還是八卦媒體,都無人知曉──唯有他。
思至此,戚奕辰心底莫名冒出強烈的優越感。
「范尋彥,你給我聽好了。」戚奕辰猛地捏住剛稜的下顎,迫使深邃的眼眸與他四目交接,「給我打起精神,去國外把角色拿到手,然後快馬加鞭回來拍我的廣告,聽到了沒有?」
在別離之前,先說定下一次重逢,如此一來就無須悵然若失。
彷彿被他霸道的言詞震懾,范尋彥怔怔良久,呆滯的嘴角終綻開可掬的笑靨。
「我很期待合作。」閃爍的眼眸彷彿有團火焰燃燒,溫暖而充滿活力,「尤其這次的劇本是由你操刀,我真的迫不及待。」
戚奕辰哼笑一聲,「期待就趕快放開我,讓我早點把巨作寫完。」
在鬆開他之前,范尋彥又深深地擁緊他。
「我一定會回來。」
戚奕辰毫不留情彈了范尋彥的額頭,對方立刻吃痛地鬆開手臂。
「白癡。」睨著一臉可憐兮兮的男人,戚奕辰用力地將手提包推入范尋彥手中,但放開之前,手裡動作微頓,「……在完成我們的約定之前,我也不允許你消失。」
臉頰莫名發燙,戚奕辰被呆怔的眼神看得惱羞成怒,一面半掩著微紅的臉,一面出聲要范尋彥快滾。
但范尋彥仍站在原地,像雕工精美的大理石像。
「你已經認可我了嗎?」
良久,戚奕辰聽見男人小心翼翼的問句。
他捻起筆,噤若寒蟬地一句話也不回。
直到男人沮喪地走到門邊,抱起一箱雜物,依依不捨地望著他而不肯走,戚奕辰才用對方能夠聽見的聲音,低低回答。
「我等你回來證明。」
會議室終回歸一片和諧的寧謐,戚奕辰望著寫到一半的草稿,默默笑了一下,才再度動筆。
他心底想的是,范尋彥真的是該聰明的時候特別笨。
如果他不認可他,又怎麼願意大幅度改變態度,又怎麼願意與他深交?
也不想想,平常他可不是隨便一個誰來約他,都願意貢獻出難能可貴的休息日……
他戚奕辰此生朋友也就那幾個,如今,又多了一個范尋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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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定是因為天氣太冷,手太冰,所以才寫得這麼不順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