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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7-04-05 12:25

[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Ⅲ、上弦月(下)

作者:Cecil


【最新狀態說明】
確定為最終版本的第 4 版預定於 2020/8/29 開始更新,舊版所有章節即日起從隱藏改為開放狀態,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比較各版本差異或回顧自己當初的留言。

最快的方式是 END 看懶人包。

按照慣例,寫完更新後就是一篇專欄。最近做雜事的時間應該會增加,但還是不要太期待更新速度比較好

這篇的時間軸已經回到「現在」囉,所以是接著第一章結尾的故事(從第二章到上一章十幾萬字都是回憶篇啦,要大聲請自備扳手


見上げた空には 月もない 星もない
雲がすべて覆って
抬頭仰望的天空 沒有月亮和星辰
是雲掩蓋了一切

向こうからは 私が见えない
從對面看去的話 我什麼也看不見

-from 藤田麻衣子〈見えない月〉

〈Ⅲ、上弦月(下)〉




  


  我以為她會告訴你。
  她叫瑟琳娜。

  這兩句話令薩卡墜入通往過去的逆流。那個少年似的少女究竟去了哪,是他不願思索又始終忘不掉的謎團,而他與那謎團的答案,就在剛才不期而遇。

  素來的冷靜只夠他堅持到將病房門在身後關上的剎那,而在那個只容一人通過的空間裡,他靠著牆滑坐在地,用力掩住臉。

  他可以假裝不知道瑟琳娜是誰,倘若他真的這樣做,誰也不能責怪。然而他的手無法克制地抖顫著,那雙平穩得彷彿只為手術而存在的手──在顯微鏡下為二當家縫合角膜時,也沒有發抖過──此刻緊壓住他的面龐,徒勞地試圖掩蓋細微的呻吟聲。

  八年前,在明白到瑟林諾──不,瑟琳娜──已經不會再出現的時候,薩卡曾暗暗決定,怎樣也必須活下去的話,乾脆不去想就好了。原先他以為自己就快遺忘這一切,但記憶的洪流侵襲而來,將那道由平淡乏味的生活砌起的防波堤,撞出一道裂縫。這使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麼毫無防備。

  空橋兩側都是大門緊閉,而他癱坐在地的此刻,其中一扇門開了。

  「抱歉,頭有點暈。」他以為是外面有誰想進來,隨即抹淨臉上的水痕強裝無事,抬起頭卻發現,那扇門通往病房的方向。「……有什麼事嗎?」

  羅娜多站在他面前,俯視的眼神說不上是蔑視或憐憫,一對黑眼在燈光昏黃的空橋內顯得格外陰暗。

  他終於別開視線後,筆談用的冊子遞來他面前。

  瑟琳娜在裡面,所以我們在這裡談。

  「找我有什麼事?」

  薩卡假裝不在意方才狼狽的模樣被看見,起身理好白大褂,不動聲色地吁出紊亂的氣息。羅娜多瞥了眼通往外面的門,接著振筆疾書。

  你就是薩卡。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羅娜多比他矮,但仰視的目光毫無偏移,舉起冊子的姿態沒有猶疑,像個只待犯人認罪的警察。只憑這句話他就明白,瑟琳娜記得他、認出了他,甚至已經將這件事告訴羅娜多。

  這個沉默的護士出來找他,肯定不只是想打聲招呼,他忖道,同時挑起眉毛。「我認識妳嗎?」

  不認識。但你應該認識瑟琳娜。

  「感覺起來我似乎應該認識這個人,但是,我不認識有誰叫作瑟琳娜。」

  那「瑟林諾」呢?

  他乾脆地承認道:「認識,不過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另外,瑟林諾是個男孩。」

  瑟林諾就是瑟琳娜,你剛才對瑟琳娜這個名字有反應。

  他考慮了會,還是決定承認,如此一來,才能知道羅娜多究竟想做什麼。要是迂迴太久,談話的主導權可能被搶走,還是乾脆地放棄裝傻才好,況且他不喜歡浪費時間。如果她單刀直入提出任何強人所難的要求,他大可直接回絕。

  他兩手一攤擺出不願爭辯的態度,毫無波瀾地問道:「就算我知道好了,妳又想做什麼?是瑟琳娜讓妳出來找我嗎?」

  羅娜多搖頭。

  要找你的是我。

  「找我有什麼事?我應該沒有什麼可幫妳的。」他聳了聳肩。

  身為醫生,薩卡很少做出這種表示消極態度的動作,但他隱約感覺到,羅娜多打算拜託的絕非易事,反應不禁多了幾分防衛與抗拒。

  作為實驗體在研究所生活數年至今,偶然與成為醫生的故友重逢,任誰都會有求援的心思。那已非來自理智考量的結果,而更該說是種本能──在沙漠中奄奄一息的人看見面前有水,都會毫不遲疑伸出舌頭──所以他不會,也無法責怪向自己求救的人,儘管他能做的也只有寄予同情。他承認自己想念瑟琳娜,也難以否定與她重逢後那份激動的心情。即使如此,這跟救她離開這地方是兩回事,身為醫生,他對「侷限」這個字的體會再深刻也不過。

  羅娜多卻似乎不同意那點。她的臉泰半被口罩遮住,底下是什麼神情,他無從得知。但他感覺到她的眼神瞬間冷下來,彷彿能將視線所及之處立刻凍傷。

  這點我同意。我看你除了給人開刀以外也沒什麼才能。

  薩卡順著這行字看向羅娜多,而她學他剛才那樣挑起一邊眉毛,彷彿在說,這種譏嘲的態度才是自己的本性。

  「如果妳只是想找碴,恕不奉陪。」就算現在沒有其他娛樂,薩卡也不想跟這女人爭執。他將左手插進外衣口袋,轉身想開門。「之後我會再過──別動不動抓我可以嗎?」

  羅娜多用可以壓制成年男子的力道扣住他的手腕,匆匆寫就的潦草文字出現在他面前。

  她要死了

  「我很遺憾。」

  他甩開羅娜多的手,回過身再次與她對視。而他並未預料到,她的手臂垂下擱在身側,甚至有那麼一秒眉毛抽動,彷彿因為自己的宣告沒有獲得預期的回應而動搖。但眨眼間,她就蹙著眉用力寫下一行字,全都是大寫。

  我本想請你帶她離開,但我現在覺得你不會答應。算了。

  「妳是這裡的護士,也知道這裡的戒備有多森嚴吧?」他不知道該因為先前的猜測成真而感到自得或煩躁,便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回應:「有的事情並不是想便能做到。」

  他的答案立刻隱入狹小空間的沉默之中,取而代之響起的,是細小的繃緊聲。他上下打量了一陣,才發現那是來自羅娜多手上的筆,此刻那支筆被死死握住,力道大得它隨時都可能生生開裂。就在筆似乎就快被握斷的前一刻,她飛速寫下兩行特別粗黑的字。

  你看起來很聰明。

  難怪一副膽小的樣子,真教人倒胃口。

  不待他有所反應,她又用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寫出剩下的話。

  生氣了嗎?但你也不敢對我動手,因為你並不笨。

  我不懂瑟琳娜為什麼會想見你。

  「妳認識她的時間應該比我長。」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中某個角落竟開始期待起瑟琳娜聽見以後的反應,或許因為那是真心話。「妳都不懂的話,我就更不可能懂了。」

  如果今天來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可能救出瑟琳娜的人,羅娜多也會這樣竭盡全力想留下他嗎?這個問題只存在一秒便淡去,因為答案再明顯不過。

  見他不再急著想走,羅娜多低頭書寫,這次不怒不趕,字體回復為初見時的工整。

  我有另外一件事拜託你。

  我打算殺了瑟琳娜。

  「為什麼選在這時候動手?」

  她早在來這裡第一年就該死了,因為有人託我幫她及早解脫。但她拒絕我,說還有想見的人,所以才活到現在。

  那個人就是你。她說你是她的朋友。

  肩上無形的重量似乎又加重了些。薩卡的腦海中不知何時開始倒帶般回播起過去的畫面:他從醫學院畢業、分手時被女友甩了一耳光、大學四年間的種種、高中畢業時胸前別著代表成績全優的獎章……每一個畫面都失去了它們原有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瑟琳娜迴盪不歇的哭叫。他恨不得即刻離開這座空橋,口乾舌燥,呼吸也越來越困難。身旁的羅娜多彷彿一個黑洞,隨時都會令他的理性崩塌。

  「……夠了,我想出去。」

  羅娜多扯住他肘部的衣料,五指緊揪,大有發生什麼事都不打算放手的氣勢。

  薩卡背對著羅娜多,望著那扇近在咫尺卻很遙遠的門,顫抖不已,最後卻還是只能主動打破沉默,誰叫這裡還有聲音的只剩下他。

  「朋友?──如果我和她是朋友,那她為什麼要騙我?如果當我是朋友,為什麼不能相信我,為什麼剛才不叫我?瑟琳娜真的認為,我知道她為了見我而活到今天,就會被罪惡感壓垮嗎?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

  他吸氣吐氣,盡其所能壓抑音量,卻沒能避免語速失去控制。

  「她明明就看不見我現在的樣子,為什麼能預料到這一點!」

  羅娜多還是緊抓著他,他弄不明白,她是不是也在發抖,就像即將溺死的人無法放開救命的浮木。不久,他感覺到她以指代筆,在他背上寫下想傳達的話。

  你不需要感到痛苦。

  其實我們現在很快樂。

  只要你願意幫忙就好了。

  他沉默許久才開口。「妳和瑟琳娜商量過這件事嗎?就是妳打算殺死她的事。」

  不需要。很多時候,語言都是多餘的。

  「妳跟她一樣,都是我行我素的人。」薩卡放鬆身體,讓羅娜多不要再抓著自己,轉身露出苦笑。「妳會那樣做,是因為那樣對她最好嗎?」

  因為已經沒有可留戀的東西了。

  「我明白了。」雖然表示理解,薩卡卻搖搖頭,說道:「但在這件事上我幫不了妳,不是我不想,但我不該對怎樣殺人提供意見。怎麼說我也是個醫生。」

  我自己知道怎樣殺她,你要做的是陪她聊天。

  「聊天?」

  你還會待一陣子吧。

  直到瑟琳娜復原看見你之前,我希望你多陪她聊天。

  我要在她復明後動手,在那之前她有資格過得比平常快樂。

  「但那樣很奇怪不是嗎?我不認為在知道彼此是誰的情況下,我們倆可以自然地聊天。」

  你們什麼也不是,就是病人跟醫生,她不會承認自己認識你的。

  「為什麼?」

  他很想知道,為什麼以前也好現在也好,瑟琳娜都要對他隱瞞事實。

  騙你又怎麼樣,就算知道真相,你又能做到什麼?

  現在你已經知道她是誰,一直以來生活得如何,但你打算為她做什麼嗎?承受不了真相的話,就對彼此說謊,那樣比較輕鬆。

  只有我知道一切就好,該做的事情都由我動手便可以。

  反正我已經明白,你是個沒用的人。

  確定他看完以後,羅娜多在他面前把剛才寫的話都用黑線劃掉,力道大得讓紙張隱隱傳出破裂聲,又扯著他的手腕看了一次時間,寫道「四十八小時後再過來」,這才打開往外面的門,將他留在了兩扇緊閉的門中間。

  






  薩卡原以為,自己在檢查中間的空檔,會被安排進行其他手術,但這裡的醫生顯然不缺幫手。在休息室裡,他不看書就只能躺著發呆。天花板沒有任何污點,乾淨得令人眼神失焦,室內靜謐到他開始耳鳴。為了排除那種壓抑的情緒,他考慮起下次見到瑟琳娜時該聊的話題,不知不覺睡去。

  諷刺的是,休息室裡的床絕對比診所的行軍床舒適得多,薩卡醒來時卻沒有更輕鬆一些。想了想,或許是陽陽不在的緣故。在診所,他每次上床睡覺前,都會看見牠乖巧地在飼料碗旁縮成一團睡著,醒來時卻總發現牠偷偷跑來睡在他胸口,彷彿那裡才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他看過手錶的時間,下床穿戴整齊,並戴上自己睡前要門口守衛送來的口罩。平常一旦披上醫師袍,他便能冷靜下來,那件衣服就像個制約,也像種保護。然而他深知,待會要前往的那個地方,有著他從未讓賽維斯家族或白楊區人知道的過去,在那裡,他無法假裝自己是個可靠、毫無私人情感的醫生。

  往瑟琳娜病房的路線實在過於複雜,他這次也沒能記住,好在休息室外總有人站崗。他說上頭交代要定期確認一五三二一號的復原狀況,對方也沒多廢話,逕自邁開腳步,帶他走了一段,再把他交給知道空橋位置的守衛。途中他下意識確認起守衛的分佈與數量,除了在定點站崗的人外,其他人似乎都只是隨喜好遊蕩,一時半刻觀察不出什麼規律。看來不要說病房裡那扇三歲小孩都鑽不過去的氣窗,就連從走廊逃跑也堪稱天方夜譚。確認自己怎樣都不可能背負帶瑟琳娜展開逃亡的任務後,他安下心來,反而能專注在待會要與她聊天這件事上。

  往空橋的門一開,他就發現口罩無法徹底隔絕藥劑的臭味,只好安慰自己道:遲早能習慣的。

  羅娜多側身讓薩卡進去,那時,床邊亮著的是閱讀用的白光。在他來得及看清楚瑟琳娜前,羅娜多便越過他,伸手收起床頭小櫃上的《理想國》,並遞給他一塊夾板,上面是點藥的時間紀錄。

  看見寫有二十四小時制時間的字跡,他本能張望,但沒有看見時鐘。

  「這個時間準確嗎?」

  術後用的藥是定時送來的,那時就知道時間。

  他頷首表示明白。手錶顯示現在距離前次點藥已經過了兩小時以上,難怪瑟琳娜睡得那麼熟,但很快又該點藥了,她背對燈光沉睡的模樣,就像不願面對這事實似的。

  「既然我得要檢查,還是必須把她叫起來吧?」

  羅娜多點點頭並湊到瑟琳娜耳邊,發出小小的咻聲。他看著這景象,想到她似乎只在瑟琳娜狂躁時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其他時候,她都像這樣輕手輕腳的,彷彿害怕給予瑟琳娜不必要的疼痛。

  「……又要點藥了嗎?」

  瑟琳娜沒多久就醒了,被扶著半坐起來。她幾乎沒有反抗,立刻把手伸到腦後想拆下繃帶,速度快得薩卡差點沒來得及制止。

  「等等,時間還沒到。」

  聽見他的聲音,瑟琳娜的手緩緩垂下,往他的方向摸索過來。他像在訓練狗兒似地伸出自己的手,觸及他掌心的溫度低得彷彿來自儲存在地下室的屍體。冰冷的指尖在他沒怎麼長繭的手掌滑掠而過,停駐幾秒,兩人的掌心相貼在一起。他下意識握住那隻小得過份的手,她卻反而將手抽了出去。

  「──抱歉,我好像還沒有睡醒。」瑟琳娜吐吐舌頭,微笑道:「為什麼你這麼早過來呢,醫生?我以為你是要來幫我點藥的。」

  「那個讓羅娜多負責就可以了,我待會要檢查妳的復原狀況。」他拉過羅娜多原本坐著的椅子,雙手抱胸坐下。「妳的手有很多疤痕,以實驗體身份來說,這似乎不大尋常。」

  「會嗎?可能是測試復原能力的時候弄的,那樣想的話呢?」

  「不,因為有掌紋的緣故,不好觀察細小的傷口。一般會先考慮把傷口開在手背或腕內,不會先從手掌開始。」

  瑟琳娜笑了。「我就說吧,羅娜多,這個醫生真的是新人。其他醫生才不會這麼認真解釋這種事。」

  身後的羅娜多發出很像瓦斯漏氣的聲音,算作回應。

  「老實跟你說也沒關係,醫生。那是以前做鬥犬的時候弄傷的。」

  「鬥犬?」幸好瑟琳娜看不見。他很少隱瞞過別人事情,口吻他還裝得來,面部表情就沒辦法做得太到位。「是說那種賭錢的決鬥比賽嗎?」

  「就是那種賭錢的比賽,不過怎麼說呢,我應該是個賠錢貨啦。」瑟琳娜把頭往後靠在牆上,發出思考時特有的哼聲。「因為我第一次參加大比賽的時候就輸了,依照契約,輸了以後就要被送來這裡。」

  「那種比賽不是通常非生即死嗎?輸了還能有活的?」

  「是呀,所以我是被送來這裡救活的。」

  瑟琳娜翻起短短的瀏海,讓他湊近去看她額前的傷口。那道疤長約五公分,時隔已久,顏色變得相當淡,但在白得泛青的肌膚上非常醒目。他坐回椅子上,等著瑟琳娜告訴他那道傷痕的來歷。

  「這是在那場輸了的比賽裡被刀刺的。被刺中以後,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之後就是來到研究所的事情。我有試著回想,但只要去想比賽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的頭就會很痛。」

  「算了吧,不想也可以。」

  「我也那樣覺得,所以我都想以前的事情。」

  他斂下眼睫,感覺眉心出現了深深的紋路。「做鬥犬之前嗎?」

  「做鬥犬時的事情,那時認識了很重要的朋友。」瑟琳娜仰起頭。「到現在我也很想他。」

  他抬眼看向氣窗外,夜空中的新月就像被窗戶框住了似的。羅娜多說過的話還在他耳邊迴盪,而此刻她站在他身後,不知道又掛著什麼樣的表情。

  「我很想念的那個人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靜靜吁出一口氣,這才回應道:「曾經?」

  「對,曾經,他現在已經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他知道的話,或許會有點難過。」

  「不,他不會難過。死人是不會有感覺的,醫生。」瑟琳娜伸直手臂指向下面,不是床底下,也不是樓下,而是地下。「他也死在這裡。我第二要好的朋友是一隻狗,第三要好的朋友幫我照顧牠。如果他們還沒死,那他們就是我現在最要好的朋友。」

  「他們呢?」

  「我不知道。」

  瑟琳娜微笑的模樣,就像在祈禱著離家奮鬥的同伴可以成功一樣,沒有任何陰霾。

  「或許也死了。」

  這樣說出口的時候,他有種荒謬的感覺。在此同時,身後傳來叩門聲,他喚了句「來了」並起身,卻被羅娜多示意可以坐回椅子上,由她去應門。瑟琳娜在椅腳同地面擦出聲音後才開口,仍舊沒有看向他。

  「不可能,我相信那個人還活著。他是個優秀的人,雖然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但他不用像我們這樣生活,現在一定過得很安穩。那樣就──」

  瑟琳娜還沒說完,但她忽然打住了。薩卡還沒意會到是怎麼回事,便感覺到羅娜多湊來他身側拿記錄用的夾板,這才察覺是點藥的時間到了。他讓羅娜多壓住瑟琳娜,自己幫她拆繃帶,繃帶就要完全拆下的時候,瑟琳娜抖得實在太厲害,羅娜多只得要他退後,將她整個人放倒在床上,然後用皮帶綁住。期間瑟琳娜不停掙扎,牙齒發出教人膽寒的磨礪聲,但嘴上又不停給羅娜多道歉,說:「對不起,因為太痛了。」

  羅娜多回答的方式,是將繃帶拆下,將嘴唇湊到瑟琳娜的眼窩上方,吻了一下她眉心的那個刀疤,這才退離床邊讓他接手。

  薩卡俯身看向瑟琳娜的臉,依舊沒能按捺住背上湧出的陣陣涼意,他總覺得,要是羅娜多發現這點,肯定又會說他「沒用」。他用另一張表格記錄瑟琳娜的狀況時,她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叫了他。

  「我點藥的時候,你不需要在旁邊吧,醫生?不需要的話,你還是出去比較好。那個藥的味道……很糟的,你聞多了很可能頭痛,下次就不會想再過來。」

  大概是聽見壁櫃打開的聲音,瑟琳娜知道是時候點藥了,便繼續說道:

  「再見,醫生。」

  薩卡沒有回答她,而是立刻離開病房。踏出空橋的瞬間,身後傳來他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習慣的叫嚷,以及病床被撞得快要散架的巨響。他本打算直接遠離這種令人渾身不自在的聲音,卻發現那聲音跟他初次聽見時有一處相當大的不同。聽明白以後,他很訝異自己居然能發現這一點。

  這次瑟琳娜不是因為疼痛而哭。疼痛只是她的一個託辭,此刻,瑟琳娜哭喊的聲音,當中似乎有著深深的後悔,而且雖然句不成句,在他聽來卻像是──

  ……救救我。

  薩卡在找到人帶路回去前把臉給擦乾淨,所以對方沒有發現他的異狀。見他表情稍顯僵硬,那人比較客氣,說了句:「我知道很臭,你也辛苦了。」

  回到休息室後,他想著自己剛才看見的景象。有那麼一刻,他幾乎伸出手指去觸碰新生的粉紅色部份,如果不去碰的話,他的理智簡直不能確定,那對正在萌芽的眼睛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思考到極限處,他使勁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爬下床,到旁邊的洗手間翻出藥櫃裡的阿斯匹靈,就著氣泡水服下。鏡中的他臉色蒼白,與瑟琳娜相似的灰眼望著鏡外的自己,不知何故,那色彩使他感到一絲扭曲。

  之後,他還是抱著馬桶乾嘔了很久,雖然什麼也沒吐出來,但畢竟是好多了。他將被冷汗浸濕的瀏海往上撩,不禁懷疑起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惡夢。

  薩卡第二次去找瑟琳娜時,他都還沒出聲,瑟琳娜就說:「是醫生吧?就是幫我手術的那個醫生。」

  「嗯。」他拉開椅子。「怎麼猜到的?只有我會進來找妳嗎?」

  「那也是原因,不過主要是因為聞到你的味道。」

  他捏住自己的衣領,低頭嗅了嗅。「我有味道嗎?」

  「你來好幾次了,所以我認得你身上的味道。你上次幫我檢查眼睛時,我在想,那是藥的味道嗎?」瑟琳娜彎著膝蓋,把頭側靠上去,看向房間另一邊。他看不見瑟琳娜的臉,只能從聲音判斷出,她應該仍是笑著的。「但想了想,覺得不太像。」

  他搖搖頭。「這裡的藥味太重了,妳聞到的應該只是我從外面帶來的空氣味道。」

  「也有可能。不過只要聞到那味道,我就能認出你。醫生,你聽說過人有五感嗎?」瑟琳娜將右手高舉過頭。「聽說失去視力的人聽力會變強,我倒是覺得自己的嗅覺變得很好喔。」

  看不見瑟琳娜的臉可以減輕不少壓力,薩卡不禁要認為瑟琳娜是有意為之。於是他放下原本緊抱胸口的手,不再擺出象徵強烈防衛心理的姿態。

  「因為認為自己的嗅覺變好,所以很高興?」

  「高興呀,因為這樣的話,即使看不到也無法出聲叫人,還是可以在醫生你出現的時候聞到。」瑟琳娜說:「你知道我從這裡的生活學到什麼嗎,醫生?」

  「不知道。」他老實回答。

  「這裡的生活讓我學會做一個知足的人。」

  「對妳來說,什麼叫做知足?」

  「今天經歷的痛沒有昨天多,做的惡夢沒有昨天久,輸液比以為的還要早結束,手術的預定往後推遲了──就算只是這種事情,也應該感到開心。不過,這次我會開心,是因為我發現,雖然因為手術的關係看不見了,也能有意外的收穫。」

  「妳是為了這些意外的好事而活著的嗎?」

  「不如說為什麼不活著吧,醫生。貓狗老鼠都是貪生怕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這是朋友跟我說的──這一刻我覺得活著更好一點,便決定活而不是死,這兩者的差別並沒有大到我非得做出選擇不可。」似乎是察覺氣氛有點異樣,瑟琳娜改用下巴靠著膝蓋,打趣似地說:「還是聊聊你的事情吧,醫生,我的生活肯定不比你的有意思。你住在這裡嗎?還是住在外面呢?」

  每次檢查的時間都不長,而且都以說不上愉快的情境結尾,但瑟琳娜總是在薩卡面前保持活力,像是怕他嫌自己無聊或可厭,下次就不去找她了。為了要回應這份心意,他也慢慢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像在笑,假裝自己是個關心患者的醫生,努力和瑟琳娜閒聊。薩卡去檢查時,羅娜多總會讓出椅子,自己站著讀《理想國》,只有在瑟琳娜偶爾提到自己的時候,才會發出一點聲音,充當回應。

  瑟琳娜對他的學生時代特別感興趣,因為她自己從未去過學校,也不識字。他問她怎樣讀懂那本《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的,她挺起平坦的胸膛,說她要人幫忙把這本書朗讀過不下百次,好不容易把內容完全記住了。說到那本書,她就讓他翻開繪本,把內容背了一次,問他背得如何,他點點頭,說一個字都沒有錯。

  瑟琳娜是個好奇寶寶,對很多事情都喜歡刨根問底。後來薩卡發現,自己根本不必費心找話題,只要回答她的問題,時間就過得夠快了。

  「醫生,你的意思是醫學院裡面的學生,全都跟你一樣那麼聰明嗎?」
  「聰明跟成為醫生在邏輯上並沒有必然關係,所以答案不能說是肯定的。」
  「醫生,你說話比羅娜多還難懂耶。」
  「……我會反省。」

  聽見他的回答,瑟琳娜用沒有接著點滴軟管的右手捧腹大笑。

  「醫生,跟我講講白楊區的事情吧,那裡聽起來真是個好地方。」
  「有一次教授停課,我就搭著在區內走的那種單軌電車,在車上看白楊區的風景,看了一整個下午。什麼事情也不做,就是看街道、行人,還有天空。其實天空的顏色會隨著時間變化,下午的天空是淺藍色,就像水一樣,雲朵就是飄在水上的棉花團。」
  「真的嗎?棉花團?」
  「是真的,我沒有騙妳。」
  「如果我能看到就好了……對了,下次我讓羅娜多借我捏捏酒精棉,那個也是棉花對吧?──什麼是填充娃娃用的棉花?跟酒精棉不一樣嗎?」

  瑟琳娜似乎對絨毛玩偶很有興趣,薩卡看了看房間,想到如果能有隻娃娃放在她的床邊,那多少能有些慰藉的效果吧。如果陽陽也在這裡,她想必會開心得多。

  「醫生,你一開始就這麼擅長手術的嗎?」
  「不,我也是學的。第一次進手術室的時候,有同學昏倒了,醒來以後他才說自己會暈血。暈血就是看到血會不舒服、頭昏甚至反胃想吐的情況。人受到刺激的時候,副交感神經會──抱歉,總之暈血就是那麼回事。」
  「不過,想當外科醫生就非得看見血不是嗎?」
  「是啊,所以他之後去接受認知療法,不過成效不好,最後改唸內科。」
  「真可憐。」

  雖然聽不懂手術用具的名稱,也不知道骨頭跟神經的名字,瑟琳娜還是喜歡問他各種手術的事情,特別是她接受過的手術。她在自己腹部比劃著,一邊說「有一次麻醉沒做好,雖然不會痛,可是我感覺到,刀子就是從這裡,往這裡一路切下去」或是「我有偷看過,切下來的地方丟在我旁邊,感覺很奇怪,醒來以後我就吐了,但羅娜多沒有生氣」。

  「醫生,你以前也遇過跟我一樣年紀的病人嗎?」
  「我的病人大多是成年男性,跟妳年紀相仿的還沒見過。」
  「那你對我有特別用心嗎?」
  「對病人一視同仁是醫生的專業素養。」
  「真好,醫生。我喜歡聽你說『專業素養』這個字。」

  瑟琳娜似乎很喜歡他是醫生這件事,或許對她而言,「醫生」背後代表的意義,遠遠大過她所知道的其他職業。

  「醫生,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
  「妳說繁華區還是白楊區?」
  「我也不曉得。但總覺得,『外面』應該是更廣闊的地方……」
  
  瑟琳娜說著「外面」的時候,他差點就接著說出「妳想去看看嗎」這樣的話來。回過神來,他才察覺自己差點失言,後頸立刻被冷汗給溼透。他知道,瑟琳娜聽見這問題的話,一定會笑著說「不用急著去也可以,我用想像的就好了」輕輕帶過,但在那之後,兩人間會有某些東西永遠地改變,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虛假而輕鬆。他能感覺到從後方投來的視線,看著這樣避諱著某些主題的他,羅娜多想必反感不已,意識到這點的瞬間,他不禁有些自慚形穢。

  像是感覺不到薩卡的焦慮一般,瑟琳娜怡然自得地朝他搭話,隨興地想像他描述的景象,或者時常出言調侃,令他忍不住苦笑。無論是強勢的瑟林諾或隱藏自己心情的瑟琳娜,他都無法與之爭奪主導權,只能隨對方的話語和提議行動,實際與她相處之後,他就有種感覺,彷彿只要逗笑她,他就會滿足了──之所以察覺到這點,是因為某次他不自覺跟著瑟琳娜一起露出微笑,還是羅娜多用感到奇怪的視線看過來,他才發現自己居然笑得那麼開心。

  儘管如此,每次離開病房時,他都感覺自己像從清澈水面沉入烏黑水底。經過的時光越是愉快,即將到來的終結就越是刺眼。他時常看著瑟琳娜微笑的側臉,疑惑她是否知道自己面臨將死的命運。

  瑟琳娜和真正月亮的共通之處,是兩者都維持著從虛無到豐盈,再從完滿到消融的過程,枯燥而反覆。而如今,瑟琳娜的願望既已實現,羅娜多便打算終結那個循環,了斷長久以來的痛苦。然而她生存至今,只是為了能夠不留遺憾地結束嗎?

  瑟琳娜,究竟想要什麼呢?

  說到他即將前往白楊區的事情時,瑟琳娜似乎很感興趣,想知道他在那邊是不是有什麼熟人。  

  「你聽起來很年輕,醫生。你有女朋友嗎?」

  這樣問的時候,瑟琳娜聽起來就像普通的八卦愛好者,口吻有那麼點促狹。

  「沒有,我單身。」

  瑟琳娜歪了歪頭。「沒空交女朋友嗎?」

  「交過,但是被甩了。」

  「啊──真遜。難道是因為你不太會說話嗎?」瑟琳娜豎起一根食指,不容反駁地說:「我知道,一定是你老是講些『感動神經』還是『認知聊天法』之類的東西,所以人家覺得你太無趣了。醫生,你真的要有點幽默感,不然會一輩子孤單寂寞喔。」

  「不過,後來我發現自己其實非常忙。」他舉起手表示投降,無可奈何地說:「與其特地抽空跟誰交往,還不如多練習縫合傷口。」

  「你真的不太會說話呢。」話雖如此,瑟琳娜卻笑咪咪的,似乎很滿意他孤家寡人的事實。「結果到現在不忙了,還是沒有空交女朋友嘛。聽起來真的特別特別遜呢,醫生。」

  「……是啊。」

  「不會寂寞嗎?」

  「不會,我養了一隻狗。」

  「是嗎?牠叫什麼名字?」

  「白色的,長得很像『陽光牌肉品』廣告裡面那隻狗,所以叫陽陽。」

  瑟琳娜掩住嘴巴轉過頭,或許是不想讓自己的表情被看見。薩卡看著那樣的她,希望自己可以無聲地傳達「陽陽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的訊息。雖然他並不懂得狗兒的心思,但在他看來,陽陽似乎可以感覺到,牠的其中一個主人,已經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了。

  「陽陽啊,真是個好名字,牠一定很可愛。」

  「嗯,毛茸茸的,就像一團棉花,跟雲朵一樣又白又鬆軟。牠今年快十歲了,我幫我朋友照顧牠到現在,已經──」

  他形容著陽陽的外表,惹得瑟琳娜開心地直說牠「可愛」,但說到陽陽先前的主人這件事,他停頓幾秒,還在比劃著的手緩緩垂下。

  「……已經八年了。」

  笑容從瑟琳娜的臉上滑落。她安靜良久,才自言自語似地說:「真久呢,八年。」

  「是啊,真久。」

  那天,他照例為瑟琳娜檢查已經初具雛形的眼球,寫完紀錄,然後離開病房,之後同樣由羅娜多為她點藥。

  那天,他沒有聽見瑟琳娜的哭聲,但是羅娜多打開門追上來,遞給他一張紙條。

  之後晚二十分鐘來,不聊天了

  那對黑色的眼珠,在純白色的靜謐中顯得特別深邃,而且比周圍的白來得更加冰冷。和之前因厭憎而顯得凜冽的視線不同,此刻的羅娜多看著他,就像看著已經被切下並廢棄的臟器。

  那張倉促寫就的紙條躺在他的掌心,瑟琳娜帶有笑意的聲音似乎正從那裡傳出來,在空虛的長廊激起無人應答的回音。

  他可以想像得到,她正笑著揮揮手,看也不看他地說:「再見,醫生,再見。」







  之後,瑟琳娜不再同薩卡說話,而是表現得像個稱職的患者,乖乖讓他檢查眼睛,期間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掙扎。她依舊禮貌地、好似不願讓人煩惱地笑著,罪惡感卻還是在他心中無邊無際地蔓延。重提「八年」是一大過失,這錯誤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他卻一時不察,違背了當初與羅娜多的約定。

  瑟琳娜不再與他交談,大概是因為已經隱瞞不了那份感情。一張開嘴,或許就會想要呼喚他的名字,但除此之外,也無法做到更多,反而會感覺更加悲哀──明明他是那樣宣言過的,所以羅娜多才會說乾脆隱瞞事實要更好一些,他卻連那點都沒能做好。

  一想到自己的存在已經無法再讓瑟琳娜抒發被囚禁的壓力,而是必須將心情藏入更深的角落,他的心中就會湧現一股沉悶的悔恨。

  終於,二當家的眼睛復原良好,而瑟琳娜的眼球預期生長完畢的時間也到了。那意味著他就要離開研究所,獲准前往白楊區。

  最後一次檢查時,瑟琳娜就像一隻等著主人餵食的小狗,背靠床板坐著,動也不動地讓他拆下自己的繃帶。

  三層、兩層、一層,將瑟琳娜的短髮壓出痕跡的繃帶終於完全鬆開,她的眼皮抽動著,然後試探性地一點點睜開。羅娜多已經事先把床邊的燈轉成最暗的黃色,所以瑟琳娜的眼睛很快就完全張開了,但即使是這麼微弱的光,也依然花了好一陣子才習慣。她將滿是舊傷的手掌放在眼前,接著又拉遠去看,最後看向站在右手邊的羅娜多。

  「……羅娜多?」

  她朝羅娜多伸出右手,接著是左手,最後將整個上半身靠到床邊的羅娜多身上。

  「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羅娜多!」

  就像孩子終於與家人重逢般,她緊抱住羅娜多,將頭靠在對方的胸口,喜極而泣。

  「我好想妳,能再看見妳真是太好了。看不到妳真的很可怕,好黑、好安靜,感覺只剩我自己一個,而且好痛……」

  羅娜多撫著她長了些的頭髮,下巴蹭著她的頭頂,呢喃似地發出咻聲。薩卡別開頭,有些不習慣羅娜多在他面前露出溫柔的眼神。

  良久,瑟琳娜才放開羅娜多,囁嚅道:「我的眼睛很好,我覺得一點問題都沒有。」

  「還是需要檢查。」他拿出眼科用手電筒,拉開椅子坐下。「不會很久的。」

  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那樣,瑟琳娜垂著頭慢慢轉過來,抬首迎向他的視線。
  即便那對灰眼讓他感覺像在照鏡子,他也不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那麼美。

  驀地,薩卡想起一段往事。

  醫學院學生非常忙碌,忙到幾乎沒有時間陪伴男女朋友,所以如果有人和其他學院的學生交往,最後都幾乎會慘遭分手,其分手率之高,據說只有法律學院可以一較高下。薩卡以第一名成績從高中畢業,靠著全額獎學金就讀醫學院,自然也不敢在課業上有所怠慢,但還是和某位同學互相吸引,進而交往。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和那個女孩開始關係的,似乎從某個時間開始,兩人就同進同出,修同一堂課、一起吃飯、一起溫書、一起練習解剖……除了住在不同的宿舍以外,就像一個人與他的影子,幾乎隨時都一塊出現。但要問為什麼,他只會覺得是因為習慣而已。

  她有著一頭漂亮的長金髮,只是她總嫌麻煩,喜歡把頭髮綁起來。有次,被問及為什麼不剪短時,她取下髮圈,搖散頭髮,噘著嘴回答:「我的臉不適合剪短髮。」

  那時,他注視著她的側臉,笑著說:「不剪短也可以。」

  她的優點就是認真,兩人一塊去圖書館做小組報告時,他會偷看她讀書的側臉,直到她感覺不對勁,轉過來罵他為止。

  不知何故,他看見她的綠色眼珠時,總會有種心臟忽然掉進腹腔的失落感。

  直到終於必須正視這種異樣感後,薩卡開始觀察自己與女友的相處模式,發現自己幾乎沒有看過她的正面,而總是看著她的側臉。兩人並肩而行時,因為她的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更是只能看見她的頭頂。似乎只在眼中有她的身影、耳裡有她的聲音時,他才會萌生某種可以算是憐愛的情感。因為沒有可以商量感情問題的對象,他姑且就繼續維持著這段關係,以為只要表面上無事的話,就能稱之為風平浪靜。

  都說女人感覺敏銳,女友最終還是發現薩卡的態度開始有所保留,忍不住問他究竟怎麼回事。他擅長唸書,卻不懂得如何應付伴侶,才被逼問三兩句,就將想法和盤托出。他自己也不明白那種失落感所為何來,她卻一下就聽懂了。

  ──接著狠狠給了他一巴掌,眼泛淚光。

  「不管原因是什麼,把我當作替代品的話,我是不會忍受的!」

  在他們身邊,午間的學生餐廳陷入長達三分鐘的徹底沉默。在那片死寂中,他終於回想起來,自己失去的那對眼睛是灰色的,是月亮般的灰色。看著前女友的背影消失在餐廳門口,他卻露出了恍惚的微笑。

  那對他想忘但忘不掉的眼睛,就在這裡。

  他到這時才明白──無法穩定下來的心搏、驟然模糊的眼眶、說不出話的瞬間,再再向他呼喊著──他始終在尋找的,就是這對眼睛。

  房間裡響起宛如漏氣般的嘶聲,不知道是羅娜多呼吸的聲音,又或者是他或瑟琳娜其中一個人張開嘴巴,本能地呼喚對方的聲音。然而它才剛響起,又立刻沈寂下去。

  兩對相似的灰眼毫無偏移地對上的剎那,瑟琳娜的目光滿是迷惑,就像忽然迷了路,直到她的臉頰出現閃亮的水痕,患者服的領口逐漸被浸濕,才回過神想伸手擦掉奔流的淚水。不過羅娜多的動作比她更快,當即抓住差點碰到眼睛的那隻手,並且按住瑟琳娜的肩膀,要她注意自己的行為。

  他也大夢初醒似地開口道:「……不要揉,會傷到眼睛。」

  「……是呢,我、我忘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瑟琳娜吸了吸鼻子,還未停下的淚水流進強顏歡笑的、顫抖著的唇間。「我應該是對光線太敏感了吧,醫生?」

  「光線?」

  「嗯,光線,就像黎明時的光。」

  「黎明……是嗎?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妳也見過所謂的黎明嗎?」

  「見過的,我見過。那是我……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她仍舊淚流不止地看著他,就像找回了遺失已久的事物。「謝謝,你這麼認真幫我檢查,我才能重新看見,你的恩情我會記得的。再見,醫生。

  他們距離彼此八年。這段時間的長度,大概就像患者跟醫生之間的距離那麼長,就像假裝陌生的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那麼長,就像無法相守的戀人之間的距離那麼長。

  他起身,明知這已經是最後一次見面,卻還是沒有在離開前向她道別。

  走進空橋後,薩卡才背靠牆狠狠仰頭,終於沒有窩囊透頂地再次坐倒。但就在誰也察覺不了的瞬間,眼前的天花板忽然變得遙遠,膝蓋也使不上勁,整個人昏昏沉沉坐下。他垂下頭,心臟似乎已經不是掉落到腹腔,而是落入了更加黑暗的地方去,倘若他就此離開這家研究所,有些東西似乎便會再也無法取回。

  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要安全地活著,若這樣毫無波瀾的生活日復一日延續,幸福就會來臨嗎?如果不去找尋遺失的東西,是否就要繼續與那缺口共存?

  病房門再次開啟,輕輕的踱步停在他身邊。

  「……妳真的會殺死瑟琳娜嗎?」

  羅娜多的指尖在他頭頂輕柔地畫了一個圈,彷彿「死」是一份給瑟琳娜的禮物。

  「既然這樣,那就把她給我吧,把瑟琳娜給我。」

  眼眶被淚水燙得發疼,他用力眨眼想讓視野明亮些,卻只是看見自己被燈光染黃的白大褂下擺,不斷出現點點水痕。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只剩下不要發出嗚咽聲,如此一來,至少還能假裝自己沒有崩潰──他比誰都沒有資格哭,這些年來,受苦的、卑微的、孤單的不是他,保護瑟琳娜的也不是他。然而,正是因為如此,他此刻才會湧現這種連拳頭都難以握起的無力感。

  要是哪天我沒有在約好的時間跟你出現,那我就是死了。我希望你不會太難過。
  他們都叫我,一五三二一號,你那樣叫我、就可以了。
  不如說為什麼不活著吧,醫生。貓狗老鼠都是貪生怕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
  醫生,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
  我見過。那是我……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再見,醫生,再見。

  這時他才明白,跟瑟琳娜相比,連面對事實的勇氣都沒有的自己,究竟有多麼軟弱。

  之所以努力至今,明明不是為了保護枯燥的生活,而是不讓重視的東西消失。

  為什麼如今才理解到這一點?

  「我不想……我不要……不要她再哭,也不想看她繼續說謊了。」

  圈。

  倘若繁華區也能迎來黎明,想必那就是此刻。

  





すれ違った人たちは
谁一人覚えていないのに
なぜあなただけは
相互交錯的人們
明明任何一人都不會讓我記住
但為什麼只記得住你

わかったの
你懂嗎

-from 藤田麻衣子〈見えない月〉







To be continued.

懶人包:八年不見的男女主角飛速刷好感。
(不算標點符號 14 個字,壓縮率 ≒0.1

寫作後面的部份時聽的是 Uru 的〈Freesia〉,是上週完結的某部動畫 ED(雖然評價惡劣但是 OP 都滿好聽的說,怎麼有種「唉好可惜」的感覺!?(話說動畫本身還有 OP/ED 品質都絕佳的果然還是萬用鋼鍊……)

找了半天才找到沒有動畫圖的你管版本(怕有人看到動畫圖火又上來


下次我更新專欄時再來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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