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上,是失落的寶庫,也是記憶的倉庫。
放下嘎嘎作響的閣樓門,一股老屋子特有的霉味便從上頭竄進鼻腔裡。有點鹹鹹的、濕濕的、苦苦的。空氣裡混著灰塵和濕氣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顏料的氣味。
外頭陽光普照,即使透著那幾面光照十足的窗戶,只有一面的閣樓卻還是顯得有點陰暗。從梯子對面的一角直到最明亮的窗戶邊,色調由暗到明,像是一條通往天空的台階。
我搔搔鼻子,穿過櫃架。
腳底刮過的痕跡彷彿在雪上踩出足印,那一片片灰色、被踩過的痕跡,足以證明這裡有多久沒人上來過了。閣樓上有四排架子,垂直窗面,一排排上頭都放著滿滿雜亂的物件。要從哪裡起手都讓人困擾。
張開新的垃圾袋跟提袋,從最左邊的櫃架再度開始。架子上零零雜雜的穿插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工具。有木柄發陳的榔頭、有把手磨損不堪的釘槍,我小心翼翼地從櫃子裡拿出來,最後放進箱子裡。
壓在釘槍底下的是一張捆好的紙,我攤開一看。是個大鐵鍋,跟一個髒兮兮的碗。畫得很草率,鍋子的金屬光澤全白,而碗裡是褐色的,色調完全搞混。上下打量幾下,確定沒什麼價值,就丟進了垃圾桶。
哎,要多久才能弄好啊。
牆角放著已經裝滿了的垃圾袋和提袋,少說也有六七包了。口袋裡悶悶的,帶著汗水的濕黏。我藏在口袋裡頭的一小盒菸盒無時無刻的誘惑著我,即使不點燃也像是快要燒起來了。想趁沒人時偷偷抽上一根菸的慾望驅使著我快速走向窗戶。
放著陳舊物品的架子搖搖欲墜,地板隨著我走過而發出嘎吱的陳年木板聲。家裡沒人,很安靜。祖父母去鄰居家泡茶聊天了,另一個陪自己來幫忙的則是到樓下去澆花搞園藝去。把我自己一個人丟在這邊,好把店裡需要的工具啦、彩繪用具啦、還有一些可以重新組裝的老藝術品帶走。
明明是她口口聲聲說有舊的裝潢材料就別買新的,結果卻一到樓下打完招呼就跑了,什麼概念嘛。
真是的,就說沒定性的人根本成不了大事。
我打開雙面窗,從口袋拿出我迫切期待已久的菸盒。裡頭大概有十幾根,自從上次被發現後就再也沒抽過了。我摸索著褲袋後頭的打火機,拿出,點燃。
隨著一口迷濛的白色煙霧,我趴在窗邊,眺望著遙遠的邊界。
遠方是一大片的田野,漸黃的稻米在水田中一片片的延展開來,小路把每片田都切割成了不同的形狀,時不時有著一兩間屋宿立在田間。那些民房有幾座也修建成了民宿,更有些蓋成了豪華的鄉間屋宅。
再過去一點,是熟悉的鎮子,有點黑黑的、灰灰的,看起來有點髒,卻很溫馨。右手旁,一排又高又大的風力發電廠並列在群山前方,一直向後方綿延著。
到我上小學那年,這東西出現在這附近,大家都很訝異。有人說那個是發電的,有人說那是拿來磨麥磨米的,也有人說那個是政府覺得我們這塊地好,蓋在那裡增加觀光,說是世界奇觀。
現在都覺得好笑——世界奇觀?
小時候他們說的這些我都不相信,更相信我自己的想法。畢竟班上總是有許多自說自話的同學,在班上散佈謠言,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萬事通。那些周圍小鄉小村的更不用說了,老十幾的老農夫、老嬸婆到處都是,哪知道那是什麼?
而我,因為他們站在鎮子的前面,一動也不動,像是衛兵似的。我更喜歡說他們是「白巨人」。
一排一排的白巨人站在田地與高山前,保護壞人和颱風遠離我們鎮子。那時天真的我是這麼想的。現在想來真傻,別人說那是發電的我還不相信,這不就成了跟那些老農民一樣道聽途說的人了嗎?
以前的自己跟現在的差別真大。十年前的自己、十六年前的自己,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真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出這麼多「有趣」的事情。
我看了看腳旁的垃圾袋,苦笑一下。
煙霧隨著菸蒂的頂端慢慢向上爬升,旋轉著,環繞著,消失在空氣中。樓下傳來了腳步聲。我靜悄悄的熄了菸,把發熱的紅末給壓碎在窗台上,隨後壓進自己口袋的那個菸盒裡。手用力一抹窗邊的灰塵,隨後連忙把窗一關,回到工作崗位。
碰、碰、碰,閣樓的梯子一段段的傳來了踩壓聲,像是要碾斷了一樣。
「磅!」隨後轟碰一聲,閣樓門往上一摔,連帶發出炸彈爆炸的聲音。那力道大的荒唐,簡直要把門給撞爛了。一個頭馬上從底下冒出來。「小學藝!」
「我說過幾次了,不要頂那扇門!」
「不要緊啦,撞不爛……哎唷,怎麼有裂痕?」
「妳別給我裝蒜!」
「哈哈哈、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嘛……」
輕巧的把腰上的寬大衣襬打成一個結,臉上不改招牌得意笑容的班長扶著門板,實際上根本不在乎這棟房子命運(除了底下的那些花跟菜園)的她從階梯上爬上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好奇地四處張望。「哇,你們家好像沒有你擅長分類東西喔。」
我嘆氣,把灰塵拍上手掌,鋪蓋掉菸的氣味。
「你夠了。我都快要整理完了才來。那些都在你旁邊。」說完,我再度提起方才放在櫃子旁邊的垃圾袋,拖到腳旁。彎下腰,把剛才整理到一半的東西繼續做著分類。
她湊到我身旁,看著我手中的工作。「需要幫忙嗎?我現在手感很好的,這種家事我可以做得。」
「不要。家事之所以被稱作家事,就是因為很隱私。」我搖頭。「我快做完了。你去看看提袋裡的那些好不好用吧。有畫板、畫架、還有一些老舊一點的畫框,那些都應該不錯。」
我從底下搬出一碟已經泛黃發蛀的繪圖紙,翻了幾下,便倒入垃圾袋裡。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了,太陽也轉了個方向。帶的東西也不少,是時候該帶回去店裡了。
「這樣啊,小學藝,你真能幹。你肯定能當好店長的。」
「而我,希望妳能做一個好店員。」
她伸手拉了提袋,往裡頭看了進去,隨便翻了兩下就索然無味的放回去了。根本連檢查都懶得檢查。當她抬頭看見我的目光正盯著她時,她心虛的聳了聳肩:「都沒問題。」
「有問題的只有妳。」
為什麼我會找這種人當店員啊。
她無所事事,顯得有些尷尬,在閣樓上走來走去。身上的肌膚即使長年在外風吹日曬、運動打球,卻還是保持的很漂亮、仍舊白皙。欣欣從高一就開始抱怨班長的好皮膚了,反而是班長羨慕欣欣的小麥色肌膚,覺得那樣要更適合自己的多。
紮著老樣子的馬尾,身上的衣服沾著土壤、牛仔褲的小腿處則濕了一半。或許是因為在外頭的努力「耕作」和下午的大太陽,她的身上帶著一股熱呼呼的氣,很新鮮、充滿活力。就像她這個人的個性一樣。
或許是因為實在無事可做,她把目光打上了那一袋袋的黑色垃圾袋。每一袋都裝的鼓鼓的,裝著我早已不需要的東西。她走向前,開始拆起垃圾袋。「那是垃圾,不用理它,妳整理要用的東西就好了。」我提醒他。
她不理我,哼哼的自顧自把我打好的結給拆開了。
我嘆氣。「班長,什麼東西有用、什麼東西沒用我都分得很清楚了——」
她從裡頭拿出一幅畫。
「那這是什麼?」她再度得意的笑,把那幅畫呈給我看。
一個赤裸、一絲不掛的女性身軀描繪在了紙上。從上到下,一點也沒少。曲線妖媚、柔和、豐腴……
「我說夠了,這個是隱私!」我差點大叫出來,氣急敗壞的想拿走那張紙,只見她開懷大笑,左閃右躲,最後把紙整張塞回垃圾袋,這才停下。
結果還沒幾秒鐘,她又開始翻起垃圾袋裡頭的東西。
「你看,這是我們當年做的雕刻……」她拿出一個扭曲不堪的泥塑。
「我真想穿越時空回去把當時的我殺掉。」
「那這個也不錯啊,這個你畫的!」一張圖,畫的是欣欣的肖像畫。
「不,現在、現在就殺了我吧。」
「那這個呢?這個是當初你做的橡皮雕刻?」
「那個不是我做的,那是阿廷做的。」
「等等,為什麼他的在你這邊?」
「我的做壞了,所以偷他的當作業交。」
「你個混蛋!」
一個男人的垃圾,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寶物。對班長就是這樣。我也不阻止她,從裡頭翻出我早就不用的東西。那些十幾年前的畫作都成了黑歷史,早就不堪一看。這樣被翻出來給她看見,尷尬感全身作祟。
我悶哼著。「我不喜歡妳翻我東西。」
「你不是把這些當垃圾了嗎?」她反倒輕鬆地哼著歌。「所以我當然可以呀。」
「是沒錯,但是我不要就是不要了,不需要再拿出來。」我說。「所以——」
我話還沒說完,她便張大雙眼,像是看到什麼寶藏似的。「唔喔。」隨後雙手往袋子裡一伸,翻來翻去,想挖出什麼。破掉的抹布、斷裂的畫筆從袋子裡掉了出來。「你確定?」
「我很確定。」我說,語氣裡滿是無奈。她先是用那對大眼睛狐疑的望著我,然後從袋子裡拿出了一塊板子。
「你真的確定?」她追問,將那塊破木板子展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幅畫。
更準確的說,那是我的畫。油畫的布用木頭的框子固定起來,看起來有段時間了。
畫這幅畫的我在那時恐怕還沒辦法掌握好用油彩的技巧。老實說,在上大學之前,我根本不會用上顏料的彩畫。或許只是高中某一年的作業,畫板上頭笨拙地用著油彩塗抹著,勾勒出我們學校的模樣。學校的教學大樓、校前廣場、草地上的池子、走廊上的人群,全都畫在這裡頭。
只見顏色骯髒、混濁,面板上有著大量的色彩失誤和瑕疵。行人的模樣跟姿勢型態尤其淒慘,模樣扭曲,明明只是個路人,畫的卻像吶喊。
或許對一個高中生來說不錯,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實在不成氣候。
我抿了抿唇,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稍稍放下看板,班長微微皺起眉頭。
「這……這篇沒有到我要求的標準。」
我伸手拉過油畫,想把那幅畫丟進垃圾袋裡,但是班長一把拉住了。「是沒有,可是這幅畫很重要啊。你不會不記得了吧?」她緊盯著我,像是有很多問題。
「當然記得。」我隨便回答。「丟掉吧。」
她把畫作翻到背面。在油畫的背後,貼著一張獎狀。「文藝青年參賽作——社會組全縣第二」幾個大字緊緊扣在上頭,跟這張圖深厚的故事脫離不了關係。
那一瞬間,我哽著了。在她的注視下,我深深吐了一口氣。
背後熱辣辣的,不知道是因為太陽,還是因為其他的關係。
「即使這樣,這幅畫還是沒有到我的標準。」猶豫了好久,我說。
我這才想起來它的故事。
高二暑假,縣內舉辦了文藝青年競賽。說穿了,就是鎮上想找個適合的美術作品,借來在觀光宣傳一用。這個比賽向整個縣裡頭的人開放。就像游泳比賽、運動賽事一樣,文藝繪畫競賽分成了三種:社會組,少年組,兒童組。
高中自然是歸到少年組的。對鎮上的高中生來說,稿件是缺得不得了,即使畫個火柴人恐怕也能上個佳作入選。況且每個人在學歷壓力下,誰有那個時間搞畫畫、搞美術?
老師建議我跟其他想考美術學校的同學一樣,弄一幅漂亮的作品,然後去投稿文藝青年。對我們這些美術命的學生來說,只要拿出一個相對漂亮的作品,就有機會拿到一個不錯的成績,更別說缺乏對手的青年獎項。跟現在一樣,一面獎狀等於一點加分,對要考大學的我們幫助頗大。
可惜我天生反骨。
別人的叛逆是從國中開始,到高中結束。而我,反而在高中生活中的反抗意識變強許多。那時我沒打算照老師給我的單子去報名,不為什麼,就因為我不屑。依稀還記得老師是對自己挺失望的,嘴裡還喃喃唸著「這孩子真可惜,要是能聽話點」什麼的鬼話。
我投了社會組。
社會組的程度與少年組差的天高地遠。2006年,縣內的畫家輩出。抽象派的、現代派的、寫實派的,剛好在那個時期,縣裡全是菁英的美術家。
我沒選擇安逸的路線,走了那時最沒希望的方式。
暑假開始,我畫,我每天都畫。朋友揪團跑海、上網咖、打籃球,我,選擇畫畫。
在家裡,我看著歷年畫家及美術家的畫冊集,觀察、學習他們的色彩運用。那是我永遠不能及的,至少對當時的我是這樣。我不停地練習、記憶,常常帶著好幾本冊子去了學校。
學校是我最常看見的東西,對我來說也是最讓我親近的地方。
從草稿、素描、上色,我花了整整兩個月。那年暑假最熱的一天,我自己一個人在廣場前坐了十個小時。陰影從右側的地上,慢慢往前蓋到我的畫紙上,然後到左半邊。某天當我結束繪畫想回家時,發現畫的下半部早已模糊不堪,又爛又皺,這才知道我的汗全部滴到了紙上。
有幾次,我在大太陽底下中暑了。一直以來我跟班上的連結都不是很好,總是似有似無,無比影薄,卻在那時意外開始了眾人對我的注視。剛打完棒球的班長在那天下午發現了中暑的我,使勁的搬到了醫護室。
「這麼瘦這麼弱還硬要曬太陽,你也真是夠了。」躺在醫護室的我當時受到她這樣的評價,無奈的只能同意。
謙雲常常到學校自習,有幾次他看到我,順手給了我幾瓶飲料,要我注意。欣欣試著留下來陪我畫畫,結果十分鐘就被曬走了。平頭呢,他走到我的畫前,一臉兇惡,說聲不錯,就走了。
連祖父母都開始問我為什麼這麼晚回家了。我總說我跟朋友去打球,來不及回來。農曆七月的第一天,我依舊這樣,他們一邊唸我,一邊煮了好大一鍋的稀飯,說是鬼月快到了,一直叫我別太晚回家。我只是依從。
學校不能再畫了,一到四點就搭車回到偏僻的這裡。我回到家,什麼都想畫。吃著稀飯,配著肉鬆,我好急、好緊張。我知道社會組的對手絕對不平凡。我真的好害怕,每天的肚子裡都在翻攪,擔心著一切。我不知道我的作畫技巧如何,只是想練習。
到了第五天晚上,祖父母各自吃完飯去休息了,我就著廚房昏暗的燈光,畫下了那鍋稀飯、還有沾滿肉鬆的碗。打草稿、勾線條,上色。
其實那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經能畫出連現在的我都會敬佩的作品了。
「小學藝?」
「你還記得為什麼我不能拿第一嗎?」
我眨了眨眼,看著她。
我們一陣子沒說話,她有些頓住,不知如何反應過來。或許她也在腦中思考為什麼吧。
「——因為我們的校長也是評審。」最後,她無奈的微笑,低聲說。「他總不能讓自己的學生在社會組拿第一吧。」
我輕輕捧住那幅畫。輕輕拍著上頭的灰塵。
「你為什麼說不要這幅畫?」她問。
「我覺得……它沒有那麼好。」
「那現在呢?」
我看了看腳邊那一大袋的垃圾。幾幅不同的作品擺放在地板上、靠在架子上。我看了看當初做的泥塑雕刻、又望著欣欣的肖像畫。
自從上了美術學校,開始在繪畫、欣賞方面學到了新的知識後,我就把這些曾經的畫具和畫作收上了閣樓。起初是認真的擺放收藏,到後來,不知為何,便沒有在乎了。那曾經的幾幅畫越畫越糟,看在眼裡,是灼心的悲劇。
最後,我想把所有東西都壓在記憶裡。
即使那是我覺得。
「喏。」
班長從地板上撿起一幅我擺放在角落的畫,她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提了起來,她拍掉了上頭的一些灰塵,把整幅畫給展露了出來。隨後她露出滿足的笑容。「這幅就很棒了。你如果不想要,我用我的工資跟你買吧?畢竟我剛剛才看過,還看了不少呢。」
她將畫作面對了我。
同樣拙劣的手法、同樣不太擅長的畫技,八月,無法留在學校的時光。而這幅畫從我畫好的那天,我便對這幅畫感到無所適從。我把那幅畫默默的壓在了閣樓裡的角落。學校不是我的第一幅油彩畫,而是這幅。
它誕生於這裡,也沈睡於這裡。
只見遼闊的田野上,點綴著灰斑的小鎮。在遠處,佇立著一道道的「白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