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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7-05-27 13:34

[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她的同伴(Her Companions)(下-3)

作者:Cecil


【最新狀態說明】
確定為最終版本的第 4 版預定於 2020/8/29 開始更新,舊版所有章節即日起從隱藏改為開放狀態,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比較各版本差異或回顧自己當初的留言。

因為字數有 16K 左右,最快的方式還是 END 看懶人包。

注意:本文中的醫學、工程、物理等規則有很高機率不符現實。

之後又有專欄啦,請務必感到開心!(咦)

自己預定用在這篇的 BGM 是 EVO+ 的〈インビテーション〉,不過目前都找不到片源了所以就安靜看吧

〈外篇、她的同伴(Her Companions)(下-3)〉




  


  「我不想……我不要……不要她再哭,也不想看她繼續說謊了。」
 
  坐倒在地的薩卡仰頭靠牆,單手掩住眼睛,彷彿再也承受不了比淚水更沈重的事物。羅娜多不理會他,逕自倚牆站著,在冊子上飛速寫下構思已久的計畫,文字整齊得彷彿經過排版。
 
  二當家復原完成之後,薩卡會在六小時內離開,他們必須在那之前達成共識。
  
  之後,不管結局會如何,羅娜多都無法干涉,也沒有必要再操心了。
 
  羅娜多對自己的計畫有充分的把握。好幾年之前,她就出於某種直覺,開始利用近乎無限的等待時間擬定了一份逃跑計畫。儘管不一定能派上用場,但即使只是想像瑟琳娜順利離開這裡,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對她也是一種小小的慰藉。幾年來,她反覆驗證各個環節,次數之多,幾乎能與她想像洛森死狀的次數相當。計畫細節會因應各期活動不同或瑟琳娜的狀態好壞而變化,值得慶幸的是,這個月並非她預期中最難逃出的一個月份。
 
  儘管如此,計畫步驟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簡單得像在嘲笑這間研究所。然而,那也是經過好幾年的觀察才抓住的機會──再密集的機關或再頻繁交替的刀鋒,也有蚊蟲鼠蟻能平安穿越的瞬間──這幾年,她和瑟琳娜早已從上層的積極監視名單被除名,能夠逃離的絕佳機會唾手可及,而她始終沒有加以利用,只是不厭其煩地更新自己心中的計畫表,全都是為了這一刻。
 
  最重要的那個演員出現至今,終於主動拿起了劇本。
 
  薩卡細讀她的筆記時,羅娜多瞇起眼,想起過去的事情。
 
 
 
 
 
 
 
  或許總是這樣的:如果別人剝奪的程度不足以殺死你,那他們就會從你身上搶走更多東西,直到你起身反擊,或者直到你什麼都不剩。
 
  幾天前,研究人員前來告知接下來的手術內容。自以為早就經歷過各種移植手術的瑟琳娜,在聽見「眼角膜」二字時一反平靜的神態,抬起頭,眨了好幾下眼睛。
 
  「……有可能失敗嗎?」
 
  「不會,角膜移植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種移植手術。」研究人員的目光黏在夾板上,回答標準得活像直接看著衛教手冊念出來。
 
  「我是說復原有可能失敗嗎?」
 
  就算今天宣佈要移植的是心臟,瑟琳娜或許都不會這麼擔憂。羅娜多瞪著那個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話有多大影響力的人,暗自詛咒他待會出去以後碰上電梯故障。
 
  「哦,那很有可能。當然我希望會成功就是了。」
 
  對方看都不看瑟琳娜的表情,逕自拎著剛拿來的藥瓶,向羅娜多叮嚀起術前準備事項。她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忍住沒有把手上的藥瓶分別塞進對方的兩邊鼻孔。
 
  直到那個人離開,瑟琳娜才細緩地嘆出一口氣,像是想把自己的靈魂吐出來。
 
  「沒想到連眼睛都可以移植。某方面來說他們還滿厲害的。」
 
  正確來說是角膜。羅娜多本能地想道,邊拉過椅子坐下,以適度的力道握住瑟琳娜的手。
 
  這孩子很少會像這樣頹喪,她大多時候都很愛笑,也喜歡開玩笑,不管出自真心與否,至少是她希望別人看見的模樣,而羅娜多能做到的就是順著她的需要回應,否則難以緩解的苦悶就會侵襲而來。反過來說,若是瑟琳娜連假裝愉快都做不到,就代表威脅她的不安感已經強烈得過分。
 
  瑟琳娜用沒有被握住的右手摸了摸眼睛,似乎很捨不得和它們分開。良久,她才聳聳肩,很用力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不管手術成功還是失敗都沒關係。如果手術成功,那就沒什麼可害怕的,我就和他們說的一樣,受了什麼傷都可以復原。如果失敗,那我就可以休息了。」
 
  羅娜多放開瑟琳娜的手,定定地注視那對即將離開原位的灰色眼睛。
 
  「如果沒法復原,我就會瞎掉對吧?真的變成那樣的話,就按照妳說過的那樣做吧。我已經累了。」
 
  瑟琳娜的手橫切過自己的喉嚨。
 
  「我不想再等了。現在想想,我根本就是個傻瓜。」
 
  早該如此了。到現在才放棄那份堅持,就像重症患者被認為早在六歲就該過世,卻硬是活到二十六歲才離開一樣,頑強得教人不敢置信。儘管羅娜多沒有、也不願譴責那份堅持,瑟琳娜是她的朋友與患者,守護與體諒這孩子直到最後,在各方面來說都是她的職責。
 
  假如連這次手術都成功,瑟琳娜就會被認定為泛用度達標的器官庫,未來要接受的手術將只增不減,角膜移植當然也是其中之一。羅娜多已經決定,到時要自行判斷何時該送瑟琳娜離開。視力被剝奪非同小可,在眼睛還未復原的情況下繼續接受移植手術所帶來的恐懼,加上復原期間的痛楚,肯定會將這堅韌異常的孩子徹底逼瘋。再怎麼以瑟琳娜的意見為優先,羅娜多都絕對不願看見那種景象。
 
  立定決心的那一刻,羅娜多稍稍放鬆了素來的自制,坐在床邊攬住瑟琳娜的肩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她什麼都沒說,就聽著羅娜多平穩如常的心跳,直到睡著。
 
  手術那天,瑟琳娜盯著羅娜多直瞧。雖然她不會因此感到害羞,卻還是用疑問的眼神回望瑟琳娜。
 
  「我怕我忘了羅娜多的臉。老實說,我已經有點忘記薩卡的臉了,好比說他的瀏海是梳起來的還是分到兩邊、眉毛是什麼形狀、鼻子有點塌呢還是有點挺、臉上有沒有痣……」
 
  瑟琳娜邊說邊比劃著自己的五官,看來懷念又遺憾。
 
  「太久沒見面,除了他的眼睛以外,其他我都忘了。但其實我想,即使見到他,我可能也認不出來吧。不過,羅娜多的臉我不會忘記的,就算以後再也看不見了,我也會記著羅娜多的樣子。」
 
  羅娜多拿下口罩,露出只有瑟琳娜看過的笑容。她希望瑟琳娜記得她笑的樣子。
 
  「手術後見,羅娜多。」
 
  手術時有其他人在,羅娜多便不能任性而為,只得眼睜睜看著其他護士和麻醉醫師一點都不溫柔地對待瑟琳娜。都說不去看傷口就比較不痛,但那僅限手術部位並非眼睛的情況,她暗自祈禱待會的主治醫生動作能多少放輕一點,能讓瑟琳娜少吃些苦頭。
 
  然而那個人的行為遠遠超乎羅娜多原先的期望。
 
  「──你們在做什麼?這是個活人。」
 
  決然的質問震盪著手術室內向來無知無感的空氣,有那麼一刻,這裡終於稍微像個善惡共存的地方。
 
  單憑這句話,羅娜多就知道這個人不是研究所裡的醫生。從外面請醫生過來並不少見,很多器官接受者並不信任或習慣繁華區的醫生,所以會讓自己的私人醫生從其他區域過來。這個醫生應該是賽維斯家族信任的人選,但在這時表現出這種態度顯得他缺乏見識,她以外的人都噗哧一笑,輕視的態度不言可喻。
 
  「請問角膜有什麼問題嗎?」
  「我還沒看到問題,但你們沒有聽見嗎?這個人還沒有死。」
  「相信這是顯而易見的。」
  「很抱歉,一般來說角膜都是從大體上取的。」
 
  「我們這次決定從一個活人身上取角膜,這對你進行手術會有什麼妨礙嗎?」準備在有意外時接手的醫生似乎聽不下去,不以為然地開口道:「你如果不願意,請站到一邊去。把撐開器給──」
 
  「──不。」最後獲得的是這樣的回應,那個醫生沉默了幾秒鐘,隨即重複要求撐開器的指示,繼續道:「我來。」
 
  和那人視線相交的剎那,羅娜多的思緒顫動了一下。
 
  那個男人的眼睛是灰色,在手術室的光線中顯得格外通透。他肅然的眼神裡有著某種東西,不屬於醫生也不屬於繁華區,令她立刻想起瑟琳娜。
  
  那個人彎下腰撐開瑟琳娜的眼瞼,而羅娜多注意到,他倆對上眼的瞬間,這個醫生的動作不自然地頓住,瑟琳娜更是忽然瞪著眼睛,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存在於世上的東西。她拿過乾淨的布湊上前,擦掉瑟琳娜眼眶裡盈滿的淚水,並投去安撫的眼神。看見她的黑眼,瑟琳娜吁出一口長氣,眼皮無力地半闔上。
 
  手術非常順利,那對幾小時前還不願從羅娜多身上移開視線的眼睛,轉眼間就進了低溫保存箱,即將成為賽維斯二當家的所有物,另外一位護士在盒蓋貼上印有表示重要物品的紅色標籤,並將盒子帶出手術室。看著那景象,羅娜多想到,如果將瑟琳娜的身體部位被收走的畫面拍成影片,看起來或許就像分屍案的過程紀錄。
 
  手術結束後,羅娜多把還在昏睡的瑟琳娜用皮帶綁得格外嚴實,以免她掙扎得太厲害或伸手去抓眼睛,會傷到尚待復原的地方。接著羅娜多讀起一本叫做《理想國》的書,那本書是瑟琳娜在除了《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之外唯一有深刻印象的書,據說她媽媽也有一本,但她把書送給了薩卡。這本書大多時候都是一問一答的內容,即使不懂箇中含意,跟著念也很容易就能產生韻律感,對於轉移注意力十分有幫助。
 
  書裡有一個比喻,說的是未能理解「真實」的人,就像被洞穴中被鐐銬束縛的囚犯,鎮日注視燭光照射物體後映在牆上的影子。唯有掙脫枷鎖去到洞外的人,能夠見識到「真實」,發現真正的、全新的世界。
 
  所以,在這注視著虛假光線的囚徒所居住的洞穴之外,有著真實的世界。然而哪裡是囚徒們的洞穴,哪裡是真相所在的世界呢?對城外的居民來說,繁華區才是光的來處;而繁華區對白楊區人而言,才是那個靠著微弱光芒維生的洞穴──或者反過來說,都城以外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所謂的「真」必定居住在牆外或牆內的某處,但它究竟活在什麼地方?
 
  而知道何謂「真實」的人,就能夠幸福嗎?
 
  麻醉的效力逐漸消退,瑟琳娜的呻吟頻率也增加了,又過去一陣子才終於痛醒。羅娜多立刻合起書,看見瑟琳娜宛如從麻醉中醒轉的野獸般狂躁起來。
 
  「……啊、啊啊……嗚,羅、羅娜多……!」
 
  瑟琳娜掙扎起來,無奈手已經被皮帶束縛住,只好整個人跟離水的魚一樣不停拍動,直到整張床都開始搖晃。她左右甩起頭,但因為脖子也被皮帶橫過,這種舉動只是徒勞地磨破已經結起厚痂的皮膚,鮮血淌流而下。為了防止瑟琳娜再刺破掌心,她的指甲早已被剪得極短,所以她只能抓握雙手,不停哭叫咒罵。羅娜多唯一能做的就是注射止痛劑,但距離合理時間還有一陣子,眼下除了讓她繼續慘叫也別無他法。
 
  「把……把皮帶鬆開,我的眼、眼睛──我的眼睛在燒啊!好痛,好、好、好、好、好痛……!眼睛跟頭都好、好痛,嗚呃、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羅娜多強迫自己瞪大眼看著瑟琳娜,那景象讓她的眼眶內側也跟著刺痛起來,只有這方法可以讓她稍稍共享那種苦楚。就快要結束了,她安慰自己,在這之後,等瑟琳娜好轉過來,兩人再次好好道別,一切就都會結束。
 
  房門那裡傳來鎖被搖動的聲音,羅娜多起身去應門。
 
  開門後,她發現對方不是研究人員,便稍微抬頭看了他一眼。來人的灰色眼珠讓她立刻知道,這個人就是為瑟琳娜動手術的主治醫生。他用白大褂的衣袖掩住半張臉,顯然不習慣刺鼻的藥味。
 
  「殺了我!把我給殺了,把皮帶解開──我說把皮帶給解開──快一點!羅娜多……妳把我給殺了、妳乾脆殺掉我……」
 
  來檢查的人一向準時,這個醫生出現在這裡,就表示瑟琳娜的苦痛可以暫時獲得緩解。羅娜多回到壁櫃那裡,飛快取出止痛劑和注射用具,接著拐開原本要彎腰細看瑟琳娜的醫生,準備注射。
 
  「羅娜多!」瑟琳娜哀號得滿臉都是汗水跟鼻水,嘴唇也咬破了,一絲猩紅流下她的嘴角。「妳聽得到我!不要假裝妳不在!該死的傢伙!妳知道我最討厭妳這樣,說點什麼……!」
 
  羅娜多毫無反應。瑟琳娜神智不清時說的話,她從來不放在心上。
 
  「她在,她在。」那個醫生安撫似地說。
 
  瑟琳娜仍在發抖,但把頭轉往醫生所在的方向,口吻慌亂中帶有一絲驚喜。「你是,剛才、剛才那個……剛才那醫生……」
 
  是你。
 
  那個醫生似乎沒有聽清楚這個字,湊近想再聽一次,但羅娜多推開他抓起瑟琳娜的手,用併攏的兩指打了三下,將軟管尖端的針頭精確地固定在她的左手背,壓著不停掙扎扭動的她,直到她哀號著用右手無力地拍打床舖,慢慢安靜下去為止。完成注射後,羅娜多拿出毛巾,擦拭瑟琳娜濕答答的臉,並將她的頭髮梳理整齊。她熟睡的模樣跟一般人無異,鼻翼還在微微抽動,但已趨於平緩。
 
  「她睡著了嗎?」
 
  羅娜多看著瑟琳娜,點點頭。
 
  「我是被指派來檢查她眼睛……眼睛的復原情況。但我不認為這是可能的。因為他很堅持,我不得不過來看一下。」
 
  羅娜多從衣擺口袋拿出一本小冊子,寫了一行字,然後把本子舉給他看。
 
  藥效沒有那麼快,那個人太急。
 
  「……我不明白。」那個人拉過羅娜多身後的椅子坐下,聲音有些發抖。「你們到底對這孩子做了什麼?她的眼睛是我親手拿掉的,你們為什麼都要堅持她可能會復原?」
 
  羅娜多握住他的手腕,瞥了眼他那只有著藍色錶面的舊腕表,才在本子上又寫了一行字,舊的那行則被粗黑的線條完全劃掉。
 
  藥效沒有那麼快,那個人太急。
  不是我做的。但是如果你想知道,十二個小時以後過來,那時候你可以問她。
 
  「她有名字嗎?」
 
  藥效沒有那麼快,那個人太急。
  不是我做的。但是如果你想知道,十二個小時以後過來,那時候你可以問她。
  自己問。
 
  羅娜多見對方沒有繼續說話,便起身扭了一下燈泡上的開關,讓它改亮起某種無機質的白光,然後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那個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終仍是砰的一聲關上門,退出了病房。
  
  幾小時後,強力止痛劑發揮作用,瑟琳娜說了最後幾句胡話,這才猛然醒過來。羅娜多拂開她汗溼的額頭,投去表示探詢的眼神,卻突然想起她已經看不見了。
 
  「羅娜多……」瑟琳娜氣若游絲,沒有血色的唇上,未癒合的傷口紅得令人怵目驚心。因為仍有悶痛,她的嘴角還是時不時就抽動一下。「我沒有那麼痛了,謝謝妳。剛剛是不是有人來過?那個幫我動手術的醫生,是不是來過?」
 
  羅娜多拉過瑟琳娜冷冰冰的手,畫了個圈。
 
  「我以為那是夢。」瑟琳娜一口氣分了好幾次才喘完,說:「我以為我夢到薩卡了。所以那不是夢……對嗎?」
 
  圈。
 
  瑟琳娜艱難地咧開嘴,像是感到很可笑。
 
  「那個人就是薩卡。我看到他的眼睛時就認出來了,他的眼睛總是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照鏡子,羅娜多。我真不懂,為什麼在我選擇要放棄的時候,薩卡才出現呢……早知道會這樣,我早點放棄就好了,對不對?」
 
  叉。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什麼非得是這時候?羅娜多,怎麼辦才好?我以為我會很開心的,可是反而覺得好難過,明明只要見他一面就夠了……我明明跟自己說過,只要看見他還過得很好,有一份好工作,沒有過得很辛苦,那樣就夠了,可是……」
 
  瑟琳娜的手還被固定著,所以只能彎著手指,勉強指向自己。
 
  「為什麼這裡這麼痛?為什麼我的胸口那麼痛呢?我知道那是很難過的意思,但我為什麼要覺得難過呢,我應該開心才對……不是嗎?」
 
  或許是為了驅散凌亂的思緒,瑟琳娜搖搖頭,又呻吟了一會,才再次開口。
 
  「薩卡有沒有戴著什麼?好比說戒指。」
 
  圈。
 
  「……真的有戒指嗎?」
 
  叉。羅娜多用手指毫不費力圈住瑟琳娜的手腕,表示飾品的位置。
 
  「戴在那裡的話,是手環還是手錶嗎?手環的話就畫圈,手錶就畫叉,都不是就畫三角形。」
 
  叉。
 
  「是不是有點舊的錶,錶面是藍色?深藍色的?」
 
  圈。
 
  瑟琳娜的鼻子跟嘴唇都抽動起來,難以克制的嗚咽從那裡流洩而出。如果將繃帶拿掉,或許可以看見,瑟琳娜空洞的眼窩被淚水給溢滿,就像路邊的坑洞盛滿帶有髒污的雨。
 
  「我不想再騙自己了。但是羅娜多,如果我相信那是我送給他的東西,相信他還保管著那東西,還稍微會想起我的事情,會不會很好笑?」
 
  叉。
  叉。
  叉。
 
  羅娜多一連在瑟琳娜佈滿疤痕的手上畫了三個叉,表示強烈的反對。她撫摸著那隻手,然後連同點滴軟管一起握住,小小的手掌沒有多少肉,稍微用力似乎就可以捏斷。
 
  看著瑟琳娜的時候,她總會對人類韌性的界限感到意外。明明她已經幾乎從裡到外看過瑟琳娜全身上下,卻依舊找不到那種力量的根源。
 
  「我知道怎樣忍耐疼痛,羅娜多,可我已經忘了怎麼承受快樂。」
 
  瑟琳娜撩起瀏海,蓋住額前的傷疤,幽幽地說道。
 
  「凱恆說,我為別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自我滿足,就算是那樣好了。現在我比誰都來得開心,如果那樣說的話……他們就不會再覺得對我有所虧欠嗎?如果薩卡記得我,看到我變成這樣,他一定會很自責,我不想看他那樣。這樣想的話,就會希望他能忘記我,如果努力一點,他應該可以到白楊區工作,不必再替黑道工作。他還是忘記我就好了,那樣的話,他走了以後,我就、可以……」
 
  說著說著瑟琳娜就睡著了,羅娜多看著她無力攤開的左手,取下被眼淚弄濕的口罩。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腰彎得上半身簡直快貼到大腿,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是一陣陣抽噎著,但沒發出太大的聲音,以免瑟琳娜聽見。
 
  羅娜多明白自己沒有理由哭,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她哭泣就同情或者放過她。她已經立定決心,要守護瑟琳娜直到最後,只有那樣才能讓她變得強大,徹底忘記自己曾經也是只能聽任洛森侵犯的弱者。
 
  薩卡依照羅娜多的指示準時在十二個小時後過來,那時瑟琳娜已經又接受過兩次止痛劑注射,暫時沒有掙扎或抓傷自己的風險,於是羅娜多扶她半坐起來,把她最喜歡的《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放在她腿上。
 
  聽見薩卡的聲音,瑟琳娜的口吻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欣喜。羅娜多知道那不是強顏歡笑也不是苦笑,是真心感到快樂的表情,不禁跟著微笑。
 
  瑟琳娜請薩卡先替她確認眼睛是否真的在復原,之後才像獻寶的孩子一樣,把掙扎時掉在身旁的書遞給他。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瑟琳娜開始背誦書中的內容,平常她不會在房內有第三人時這樣做,羅娜多猜想,她是為了讓薩卡以為她精神狀態不佳。
 
  薩卡說他負責觀察二當家與她的復原情況,所以還會過來,接著,他問了她的名字。
 
  「他們都叫我,一五三二一號,你那樣叫我、就可以了。」
 
  瑟琳娜說完這句話,笑容就消失了。羅娜多拿出冊子,寫了兩行字給薩卡。
 
  我以為她會告訴你。
  她叫瑟琳娜。
 
  看見那個名字,薩卡別開頭,神色頓時充滿苦惱。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欲言又止地開口。
 
  「……妳來這裡多久了?」
 
  「八、年。」瑟琳娜還在摸著她看不見的書頁。「應該是八年,偶爾我會聽到他們說第幾屆年中鬥犬賽要開始,所以我知道,距離我來這裡,已經過了八年──月亮坑坑洞洞,看起來就像、起司上的洞……」
 
  薩卡什麼都沒說就轉頭離開,連門都沒有關。瑟琳娜並未因為他的離去而停止背誦,然而她堪稱輕快的聲音悄悄多了一點落寞。
 
  這個人肯定還記得瑟琳娜。羅娜多抱著這希望追出去,卻發現他就坐在空橋裡,神色懊喪。她用筆談的方式,把瑟琳娜的事情傳達給薩卡知道,以為薩卡知道這件事以後或許會至少有些感傷,但他表現出的更像是憤怒,就像凱恆曾經對瑟琳娜發怒過那樣。
 
  她不懂那種憤怒的來由。
 
  原先她希望放低姿態,拜託薩卡將瑟琳娜帶走,至少讓她可以死在研究所外面,但他開啟談話的態度令她很快放棄了這個打算。於是羅娜多說自己打算殺掉瑟琳娜,改請薩卡和那孩子聊天,讓她在最後這段時間可以快樂一點。
 
  薩卡才來沒多久,羅娜多就了解到,儘管自己可以緩和瑟琳娜的痛苦和孤單,卻不能令她快樂,這件事必須要由這個男人來做。即使她深深嫉妒他──明明對瑟琳娜的付出不及她的百分之一,卻能在那孩子心中擁有這麼高的地位──也想為了讓瑟琳娜真心地多快樂一些,而拜託他這件事。
 
  幸好薩卡最終答應了,而且做得還不錯。點藥結束以後,瑟琳娜終於哭累,才會用想睡的聲音告訴羅娜多,薩卡真的聰明又可靠,而且不像其他醫生那麼冷漠。羅娜多很想說,那大概只是她先入為主的看法,但這麼複雜的批評根本無法用比手畫腳的方式表達,她只好悶悶地聳肩,表示自己不置可否。儘管沒有從羅娜多這裡獲得理想的回應,瑟琳娜也依舊自得其樂地期待著再與薩卡見面的時間。
 
  然而,這般光景並沒有持續很久。
 
  起初他們都以為那只是普通的談話:患者好奇地打探青年才俊的醫生是否已有對象,醫生回答沒有──應該說本來是有的,但後來沒有了。
 
  「不會寂寞嗎?」
 
  「不會,我養了一隻狗。」
 
  「是嗎?牠叫什麼名字?」
 
  「白色的,長得很像『陽光牌肉品』廣告裡面那隻狗,所以叫陽陽。」
 
  「陽陽啊,真是個好名字,牠一定很可愛。」
 
  「嗯,毛茸茸的,就像一團棉花,跟雲朵一樣又白又鬆軟。牠今年快十歲了,我幫我朋友照顧牠到現在,已經──已經八年了。」
 
  笑容從瑟琳娜的臉上滑落。她安靜良久,才自言自語似地說:「真久呢,八年。」
 
  「是啊,真久。」
 
  例行檢查也在相同的時間開始與結束,薩卡沒有多說什麼就離開了。
 
  一聽見關門的聲音,瑟琳娜就把嬌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像是想逃回母親子宮內的嬰兒。她揪著短髮,努力不發出抽泣的聲音,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羅娜多……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再也、再也……」
 
  羅娜多啪地翻開自己的冊子,顧不得字跡潦草,寫了一行連句點都沒有的話,轉身追了出去,跑入純白色的長廊。
 
  她把寫著「之後晚二十分鐘來,不聊天了」的那一頁撕下來遞給薩卡,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任何能判斷他意向的東西。此刻,他用揣測的眼神看著剛收到的紙條,接著又把視線移回她身上,灰眼意外地跟瑟琳娜十分相似,每當注視著那對眼睛,她就想把它們挖出來,裝在自己身上。
 
  或許那樣子,她就可以像他一樣能夠逗笑她,即便他實際上不過就是陪她聊天──而這愚蠢的男人居然連這點都沒能做好。「八年」意味著什麼,他明白,瑟琳娜更是比誰都清楚。他們早就明白到對方是誰,重提舊事無非就是逼自己去面對是否要相認的難堪,那並不是瑟琳娜所樂見的。
 
  他還是忘記我就好了,那樣的話,他走了以後,我就可以……
 
  羅娜多丟下薩卡,回到病房。那時,瑟琳娜把自己裹在被單側睡著。每當她心情不好或害怕時,都會像那樣縮著身體睡。待會必須去找洛森,所以羅娜多按照規定將瑟琳娜翻回仰躺姿勢,拉下被單,準備以皮帶將她固定在床上。
 
  她以為自己會看見瑟琳娜滿佈淚痕的臉,但那張臉看起來並不像哭過。
 
  「別那樣看我,羅娜多,我再也不哭了。」瑟琳娜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知道,能夠像那樣聊天就夠了,之後我不會再和薩卡說話。他能夠安全離開這裡就好了。妳要出去吧?我會乖乖睡覺。」
 
  羅娜多拂開瑟琳娜的瀏海,往她眉心的疤痕吻了一下。偶爾她會這樣做,代替道晚安。瑟琳娜就此閉上眼睛,像她答應過的那樣,努力墜入夢鄉。皮帶一條條橫過她的身體,就像怕她的靈魂透過夢境逃走似的。
 
  拆繃帶那天,薩卡為了檢查眼睛而讓瑟琳娜不得不正眼看他。兩對極為相似的灰眼看向彼此的瞬間,瑟琳娜眼神渙散了一會,接著就哭了,她想去揉眼睛的時候,羅娜多按住她的肩膀,發覺她抖得很厲害。薩卡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像是忘了檢查的後續步驟一樣放下手電筒,後知後覺地叮囑瑟琳娜不要揉眼睛。
 
  但是,他們終究沒有叫出彼此的名字。
 
  他們距離彼此八年。這段時間的長度,大概就像患者跟醫生之間的距離那麼長,就像假裝陌生的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那麼長,就像無法相守的戀人之間的距離那麼長。很快地,這距離即將繼續延長,直到任何人都無力彌補。
 
  病房門關上的時候,瑟琳娜再次縮起身子側睡,把自己裹在被單裡頭。被單很薄,所以羅娜多能夠輕易聽見瑟琳娜用力吸吐、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的聲音,她想,那個聲音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令她厭煩,恨不得用盡最難聽的話把他罵走。
 
  但他是唯一可以讓瑟琳娜再次迎向光明的人。
 
  於是她走出病房。那時,薩卡正在空橋裡,好似萬念俱灰那般坐倒在地。
 
 
 
 
 
 
 
  回到病房,羅娜多帶上門,讓瑟琳娜知道自己回來了。
 
  「……羅娜多,就照我之前說的那樣,拜託妳了。」被單裡傳來瑟琳娜悶悶的聲音。「已經足夠了,謝謝妳陪我到現在,對不起。」
 
  「妳說的夠了,是說活夠了、厭倦了,還是已經沒有遺憾了?」
 
  薩卡的口吻就像一個自覺無力的醫生,不抱希望地詢問久病患者是否確定要安樂死。
 
  他緩步踱往床邊,拉過椅子坐下,又問了一次。
 
  「不管是為了什麼、為了誰,妳都已經不想活下去了嗎?」
 
  瑟琳娜藏在被單下的身軀瘋狂地打顫起來。
 
  「不是因為不想死,而是因為必須活著,所以才活到現在的,不是嗎?
 
  羅娜多比誰都更想抱住她、安撫她,讓她重新在這惡夢中沉睡,但是做不到,因為比羅娜多更能夠做到那點的人,已經出現了。認知到那一點時,她發覺口中忽而充滿難以名狀的苦味。
 
  「不要,這算……什麼?」
 
  瑟琳娜的聲音纖弱細小,但飽含著以剩餘的意志擠出來的抗拒,她更用力地用被單蒙住自己的頭,縮起身子,彷彿要把自己縮回胚胎大小那般。
 
  「……不要,我才不會回答的,這是夢。這裡、這地方……才不會有人問我、問我這種難回答的問題,問我是不是想活著什麼的,這種困難的問題──羅娜多?羅娜多!皮帶呢?這次妳可以把我綁起來,快點把我綁起來!快點,快點啊……」
 
  瑟琳娜發著抖哭了起來。換作平常,如果有人讓瑟琳娜的情緒波動到這種程度,羅娜多一定會趕走那個人,並且叫洛森禁止對方再來找她們。因為手術跟用藥的關係,瑟琳娜早已十分虛弱,若不是精神還算穩定,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會被束上口部的皮帶,被禁止與外人談話。
 
  但必須讓她正視這事實才可以:那個人已經出現,原先註定的道路就要改變了。羅娜多知道,瑟琳娜並不是一個消極的人,只要有一點點希望,就是四肢俱斷都會往有光的地方爬過去,所以她非得跟薩卡離開不可。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羅娜多是那樣相信的。
 
  拜託妳,走吧。只有妳一定要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就算是為了代替我。
 
  請妳去到有光的地方。那裡的光是真的,而不是在囚徒眼前閃動的燭火。
 
  如果瑟琳娜可以看得懂,羅娜多希望可以讓她看見這些話。不透過薩卡轉述,因為那是只屬於她們的東西。
 
  但或許,她這輩子已經無法再把所有想說的話傳達給瑟琳娜了。
 
  「走開吧,算我拜託你了,走開吧。我想睡覺,所以別再和我說話了……」
 
  薩卡伸出手,按在瑟琳娜的肩頭,然後他湊過去,更加堅定地攬著她的身體。
 
  「妳不是說,能夠聞到我的味道嗎?不是說就算瞎了也可以知道我就是我嗎?是我,我是薩卡。對不起,我來晚了……瑟琳娜。不是作夢也不是玩笑,是真的,所以拜託妳,看看我吧。」
 
  瑟琳娜一動也不動。
 
  「跟我走吧,我會帶妳走,會帶妳去一個誰都不能傷害妳的地方,所、」
 
  薩卡忽然退後幾步,還因為動作太大而撞倒椅子,似乎是被推開的。
 
  猛然翻起身把人推開的瑟琳娜,雙手成拳放在跪著的腿上,頭垂得很低很低,像個害怕挨罵的孩子。薩卡拾起椅子將它擺正,這才站在她面前,安撫似地彎下腰,輕輕抬起頭看她,見她用力別過頭,他張開手臂,將她瘦小得過份的身體攬入懷中。
 
  「……傻瓜!」
 
  結果瑟琳娜再次將薩卡推開,並用力弄亂他的頭髮。羅娜多才看見她爬滿眼淚鼻涕的臉一秒鐘,她又把臉埋在薩卡的胸前,死死揪住白大褂背後,不停踢動小腿,弄得床墊發出很大的聲響,簡直是在極盡所能地發脾氣。
 
  「──你回來做什麼?你這個傻瓜笨蛋!不是說智商有一百三十以上嗎?明明都當上了醫生還做這種傻事,學校真是白去了,陽陽都比你聰明!而且……而且牠還比你可愛、比你毛也比你、比你、比你……」
 
  就像是明知道自己會後悔似地,瑟琳娜放任自己啜泣著。
 
  「為什麼要回來?我已經那麼拚命忍耐,為什麼,為什麼要靠近我,叫我的名字?才沒有……沒有想著你,要不是你叫我,我才不、不理你……因為已經,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人叫過我,所以我本來都快、快要忘記自己,叫做瑟琳娜……薩卡這個、笨蛋……」
 
  羅娜多走到空橋那裡,帶上往外的鐵門,把風似地倚牆站著,並再次摘下口罩,以免它被淚水給沾濕。裡面的兩人接著又說了什麼,她都沒留心,只希望薩卡會順便把計畫也交代給瑟琳娜知道,別被重逢的喜悅給沖昏了頭。
 
  一直到薩卡輕扯著濕答答的襯衫領口走出來,稍顯侷促地抹了抹眼角,她才對他挑起眉,懶懶地用眼神詢問「是不是終於可以進入正題了」。
 
  「我剛才把妳寫的內容都向瑟琳娜解釋過一遍了。之後,生活方面的事情我會打算,但瑟琳娜的所有權問題還沒解決。」
 
  薩卡對鬥犬死亡後所有權轉移的條款毫不知情,他大概以為瑟琳娜是被轉賣到研究所的,於是她用最簡潔、不用解釋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反正瑟琳娜離開後,這裡的人要是想追他們,也絕不會拿著那紙合約主張自己的權利云云,而是用更原始的方式宣示自己對財產的所有權,不過她也早就預料到要防備那點。
 
  她在法律上已經不存在了,之後我會讓這裡的人將她標記為已損失的物品。
  「妳打算做什麼?」
 
  薩卡立刻蹙眉,看見他露出那種表情,羅娜多反而笑了。
 
  出去跟她享受新生活吧,剩下的你少管。總得有人斷後,你該感謝我自願留下。
  「難道非得這、」
 
  羅娜多抬手制止薩卡繼續說下去,又寫了三行字給他看。
 
  別那麼天真,按照我的計畫去做。這是為了瑟琳娜,所以把你無謂的罪惡感扔掉。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罪惡感是最多餘的東西。
  別讓我後悔把她託付給你。
 
  薩卡似乎懂了,於是抿唇頷首,不再爭辯。一會,他換了個話題。
 
  「這幾年都是妳照顧瑟琳娜的,對嗎?」
 
  點頭。
 
  「辛苦妳了。謝謝。」
 
  她回答的方式,就是拉開鐵門,努努下巴,示意他滾出她的視野。
 
  薩卡離開後,羅娜多回到床邊,看見瑟琳娜臉上掛著無法消退的笑容。她搓著自己的臉頰,想讓表情回復正常,但一不注意就又會笑逐顏開,看上去傻里傻氣的。她緊抱著用來拭淨頰邊淚痕的床單,彷彿沉浸在悠長的美夢中。
 
  「羅娜多。」見她進房,瑟琳娜朝她伸出手,兩人勾住彼此的手指。「我知道妳的計畫了,妳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搖頭。
 
  瑟琳娜所說的「我們」聽起來很刺耳,但羅娜多沒想抱怨,畢竟她很擅長忍耐。
 
  「如果放走我的話,妳會被處罰對吧?」
 
  羅娜多用手掌橫切過自己的脖子,點頭。
 
  瑟琳娜垂下細細的眉毛,神色蒙上一層陰暗,羅娜多按住她的肩膀直視她,搖頭,接著拿下口罩,指了瑟琳娜一下,比出通往外面的手勢,拍拍胸口表示長舒一口氣。然後,她比了比自己,用手掌橫切過自己的脖子,做出微笑的表情。
 
  不要感到自責。
  妳走,我安心。
  死,我會快樂。
 
  「妳很早以前便想死了嗎?」
 
  點頭。
 
  「如果我早點知道,我會願意被妳殺死的。就好像妳當初殺了凱恆那樣。」
 
  搖頭。
  
  現在這樣更好。
 
  羅娜多不知道怎樣表示,只好把這句話寫下來,為了表示心情,還難得地畫了笑臉。
 
  因為我希望妳快樂。
 
  瑟琳娜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她仍舊無法理解的字條,接著將它撕碎。她把紙張碎片吃了下去,一邊吃一邊露出努力的笑臉。
 
  「看不懂的話我只好把它吃掉了,吃掉的話,我就可以懂吧。羅娜多,欠妳的東西,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還清。如果我們還有下輩子,如果我們下輩子還會遇到,換我對妳好吧,我會對妳很好,很好的……」
 
  羅娜多摸了摸瑟琳娜的頭頂,接著坐在她身邊,讓她的頭靠著自己的胸口,感覺那裡逐漸被濡濕。
 
  她很想就這樣抱著瑟琳娜直到閉上眼睛,但瑟琳娜睡著後,她還是將她放躺下來綁好,將冊子上寫了計畫的頁數撕下來,撕成碎片吞下。每吃下一片,紙張的氣味就提醒她,在這完美的計畫當中,屬於她的部份就是如此枯燥而難以下嚥。
 
 
 
 
 
 
 
  研究室內的垃圾會直接丟進通往中央管的斜下通道,成年人不要說爬進裡頭,就連探進去看都辦不到,因為管道十分狹窄。管道底是幾個月才停止一次的大樓用焚化爐,有東西掉進去的話,或許還沒掉到底就會被燒熔。
 
  完成角膜移植手術後,為了調整瑟琳娜體內的藥液濃度,羅娜多又奉命帶著她來到有著這垃圾通道的地方。直到第五年都還有人在旁監視,但如今已經沒有研究人員會跟著她們過來,因為羅娜多已經用教人咋舌的耐性和對瑟琳娜無微不至的照料,充分證明了她沒有謀殺瑟琳娜的理由,況且也沒人喜歡欣賞往生體材料灌藥的場景。
 
  羅娜多的工作就是將管子接在瑟琳娜身上,然後記錄它所連接的儀器上的數據。這個過程會持續幾個小時,由於瑟琳娜在這時不會有力氣說話,這時充斥房內的便只有冰冷與沉默。比起這裡,羅娜多更喜歡那個狹小昏暗、但至少還有一扇氣窗的病房。
 
  羅娜多按照正規流程把瑟琳娜綁在椅子上,一如往常地用最輕的力道扎針,按捺住捧起那手臂不讓它離開的衝動,貼上膠帶。假裝打開輸液開關後,她走到金屬椅旁邊,看著假裝因為藥劑而失去意識垂下頭的瑟琳娜許久,直到一種想哭的衝動竄上鼻腔。察覺到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的時候,她拿出針筒,在鏡頭下做出當年謀殺凱恆的動作。
 
  完畢後,羅娜多將瑟琳娜從椅子上卸下,將癱軟的她背到垃圾通道那裡,拍了拍她。
 
  瑟琳娜睜開眼睛,眼神就像即將離開母親自己生活的小狗。
 
  「我知道不會再見了,但是羅娜多,再見。」
 
  羅娜多捧住瑟琳娜的臉,往她額前的疤痕落下最後一個吻。
  
  今天是焚化爐關閉並進行清理的時間,清理會持續好幾個小時,從這裡一路爬到底,就能順著清運通道離開這幢大樓。瑟琳娜把身子探了進去,羅娜多連忙拉住她的衣領──瑟琳娜太瘦,一個沒站穩就會直接滑進去──示意她要腳下頭上爬進管道。管道設計成陡斜是為了避免伸手進去時碰到剛巧從樓上掉落的垃圾,這恰好能避免有人一打開通道蓋就看見繩子的窘境。
 
  羅娜多跪下來解開衣釦後,鬆開原先一圈圈纏繞在身上的繩子,將一端遞給瑟琳娜。將繩子固定在管道邊的突出物上頭,然後在自己的手掌上纏了好幾圈,示意她會牢牢抓好繩子。瑟琳娜又抱了她一次,這才小心翼翼地爬進通道。瑟琳娜離開斜坡,進入主通道後,繩子稍微感覺到拉扯的力道,但根本不像有人正在順著它往下爬。
 
  瑟琳娜實在太輕了,輕得就算繩子斷掉,而她就此跌落,或許也只會像根羽毛緩緩飄下,或像片月光,靜靜照在水泥地上。
 
  羅娜多坐在通道口邊,學瑟琳娜一樣彎起膝蓋,將下巴靠在那裡。她們的脈博透過那繩子連結在一起,因為憧憬著有光的地方而細微地共鳴。過去很久很久,瑟琳娜的脈博終於消失,她拉拉繩子,再一點點將它拉上來,在這期間並未感覺到回拉的力道。
 
  空蕩蕩的另一端回到她的手中,沒有餘留任何溫度。
 
  在能夠感受到什麼明確的思緒之前,羅娜多就流下了豆大的淚水。她在毫無回應的空洞管口前,雙膝發軟地,將難以遏止的啜泣埋入膝間。
 
  不在了。
 
  讓她願意活到今天的寶物,已經不在了。
 
  她從沒有想過,原來人類在這樣的瞬間會產生呼吸困難的症狀,不管怎樣揪緊胸口的衣料甚至狠狠按住心臟,也無法緩解那種悶堵的痛楚,唯有藉由哭泣吐出肺裡悲傷的空氣,才能稍稍好過一些。
 
  如果妳願意讓我等的話,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羅娜多,妳對我真好。我真的可以跟妳要禮物嗎?
  我好想妳,能再看見妳真是太好了。
  如果我們下輩子還會遇到,換我對妳好吧,我會對妳很好、很好的……
 
  哭泣持續了幾分鐘。之後她深吸一口氣,仰頭將淚水跟寂寥都嚥回空虛的肚腹,瞬間浮現在臉上的神情自然而枯槁,彷彿沒有從來就沒有變化過。
 
  還有很多該做的事情,她沒有時間哭,況且唯一會心疼她的人已經走了。
 
  純白冰冷的研究室裡頭,只剩下她一個人。
 
  接下來幾天,因為除了輸液程序外沒有其他預定事項,羅娜多只是假裝瑟琳娜還在那樣,在病房裡閱讀《理想國》。文字滑過她唇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手術的時候,誰也不在乎瑟琳娜在哪裡做什麼,所有人都習慣了需要時就有器官可以取用,卻沒有想過,提供器官的倉庫也是一個有思想、有希望、有怨恨、有期盼的人。如果羅娜多就像那些人一樣活著,瑟琳娜最終必定也會消失在這研究所裡吧。
 
  真的很想念瑟琳娜,想到忍不住開始抽泣時,羅娜多會把《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抱在胸前,直到平靜。
 
  要進行下一次手術的通知到來時,她把兩本書放在一起,去找洛森。
 
  院長等高級醫院幹部的房間位於單人房樓層的上一層。單人樓層以紅棕跟暗金為主色調,家具材質則大多是厚實的橡木與帶有香味的桃花心木,樓層相鄰的幹部房間也維持著這一風格。出電梯時,腳下的地板從青白磁磚瞬間變為深紅地毯時,羅娜多總會恍然產生空間錯亂的異樣感,心中浮現把不搭調的護士服脫下的衝動。
 
  跟其他樓層的寒冷死寂不同,這層樓之所以靜謐,是因為採用了能吸收噪音的裝潢設計。雖然她沒聽說過有人真的這樣測試,但據說即使在房內直接開槍,外面也很難聽見。而且,在這裡出入的人大多懂得禮節,即使碰面亦不會有多餘的談話,只會點頭致意,平常活動也絲毫不粗魯。真要說的話,這裡跟單人樓層簡直就像高級飯店,是這家醫院唯一能讓人舒適休憩的地方。
 
  生平以來頭一次,羅娜多在這裡感受到的是徹底的寧靜,就像冰結的湖泊中心,即使投去石子,也不會波起任何漣漪。
 
  她一走進房內就讓洛森看見冊子上的幾個大字。
 
  我殺了一五三二一號。
 
  洛森像是變成雕像了似的,無意識地半張開嘴,過了許久才半掩住臉別開頭。轉回來看她時,他的眼中滿是困惑。這次他花了比八年前還要久的時間才回過神。這也難怪,她想,畢竟他可能以為,求生意志堅韌的瑟琳娜已經讓她回復正常了。
 
  「天啊、這……羅娜多,我不敢相信,怎麼會呢?妳別開玩笑了好嗎?我知道妳很正經,所以妳難得開玩笑的話我會──」
 
  我殺了一五三二一號。
 
  她只是沉默地把冊子再次舉到洛森面前,冷冷地挑眉。
 
  「好吧,那屍體呢?屍體在哪裡?妳又把它丟在研究室裡嗎?」
 
  扔進管子燒掉了。我才不會讓你們再把她弄活過來,誰知道你們有什麼手段。
  「天啊……這太、我、我不能相……我是說這、這不可能!羅娜多!」
 
  洛森猛地起身,但拳頭的目標不是羅娜多,而是他旁邊的梳妝鏡。鏡子啪啦一聲碎成幾大片,鮮血沿著用力到發白的指節滴下,羅娜多咬牙,感覺到口中的金屬味道。洛森吸氣吐氣,彷彿感覺不到手上的傷口,試圖冷靜卻未果,又敲了鏡子一下,鏡框上僅存的幾塊沾血鏡片,就此加入落到桌面的同伴。
 
  「──我這次已經救不了妳了,我真的、天……我真的不懂……」
 
  你很難過嗎?
 
  羅娜多將冊子伸到洛森跟鏡板中間,他撥開垂到額前的髮綹,淒然地問道。
 
  「妳不難過嗎?」
 
  你很難過嗎?
 
  面對羅娜多堅持的提問,洛森只好點點頭。
 
  那麼,我很快樂。
 
  洛森失焦的綠眼從這段結論移開,勉強對上她沉著的黑眼,然後歪嘴笑了。
 
  「──算了,沒、沒事的,一五三二一號也不是唯一一個成功的實驗體,或許、或許他們可以接受……」
 
  洛森.梅希,你太天真了
 
  看見她潦草的字跡,洛森的臉立刻刷白。他知道她不是在嚇唬人,他長年跟賽維斯家族打交道,這研究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人的手段。之前他們已經被嚴正警告過,再有誰敢破壞實驗體,相關人士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如果不想看見我落到賽維斯手裡,就把我殺掉。你沒有其他選擇。如果你想,你也可以自殺,反正活著不會好到哪裡去。
 
  「好吧。」
 
  羅娜多才跟在要離開房間的洛森身後走了幾步,他卻猛然回過身往她揮來一拳,揍得她眼冒金星,嘴裡的金屬味更濃了。她被打倒在地上,還沒有回過神,就被扯著馬尾站起來,一把扔到床上,領帶跟皮帶將她的雙手分別綁在床頭的柱子上。
 
  「抱歉,妳還是乖乖躺在這裡等我就好了。」
 
  羅娜多口中的血多到從嘴角流了出來。她朝形容凌亂的洛森投去憎惡的眼神,只見他拂起散落額前的髮絲,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就看在我這才第一次打妳的份上,忍耐一下吧。」
 
  洛森解開她的衣服褪去鞋襪,確認她身上沒有其他東西,這才快步走出房間。
 
  她用力扯著手腕,劇痛告訴她洛森綁得非常牢,也不知道平常是怎麼練的。眼見不可能靠蠻力扯開,她終於忍著嘴裡火燒般的痛楚,往旁吐出剛才卡在內側牙齦旁邊的帶血刀片,手反到快要抽筋的程度才摸到它。刀片並不是為了脫困才準備的,但姑且還是派上了用場。她按捺住金屬壓在肉中的刺痛,好不容易才割斷洛森用來綁住她的領帶,並飛速用重獲自由的那隻手解開皮帶。
 
  下床後,她用手背抹掉滿嘴的血,甩了甩頭想讓神智清晰一些。要撐住,還沒有結束,不能在這裡功虧一簣。血還在流,她穿好原本的衣服時,衣襟已是血跡斑斑。
 
  洛森進房時,躲在門後的她摀上他的嘴,將沾血的刀片狠狠插進他的脖子。受傷的部位和利器大小都不至於造成大失血,剛好足夠讓洛森發出呻吟,半跪下來。
 
  「嗚……!」
 
  洛森手上的槍掉落在地。她把槍撿過來然後鎖上門,先踢得他趴倒下去,再往他膝蓋開了一槍,想了想,又往另一邊也開一槍。她不懂怎樣拆解槍枝,無法檢查還剩多少彈藥,只得把槍放在一旁,用膝蓋抵住洛森的頭,用全身的重量壓上去,直到聽見鼻樑在柔軟的地毯上被壓斷的悶聲。原本要給瑟琳娜使用的強效藥開始發揮作用,他搖晃頭顱想掙脫,卻無能為力,連悶哼都發不出來。
 
  看見這個箝制她已久的男人無法掙扎的難堪模樣,她的心中忽然湧現了怒意。
 
  該死的傢伙!
 
  她起身踩了洛森一腳,一腳不夠,於是又踩又踢了好幾次,勁頭大得她因為反作用力而疼痛不已。直到腳底傳來的觸感不再自然,她才暫停這種洩忿的舉動。面朝下的洛森此刻究竟落得如何下場,她老早就不在乎,只想徹底傳達這種憤怒。
 
  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為什麼要給我正常的生活,然後徹底毀掉它?
  為什麼要救活我?
  我到底是什麼?
  
  剛才每踩一腳,她就無聲痛喊一次,問著這些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
 
  或許她早在十八歲那天就死了,或是在被處罰喝下藥劑的那天就死了,之後的每一天都是死拖活賴,靠著依靠瑟琳娜與想像洛森的死狀才得以度過。始終她都相信,只要確保瑟琳娜能安祥地離開或者跟一個好人離開,然後殺掉洛森,她就不會再感到悲哀了。
 
  那又是為什麼,她的胸口此刻依舊空蕩蕩的,一點滿足的感覺都沒有?
 
  誰也不在了。
  戀人也好、同伴也好、痛苦也好、喜悅也好,迎接明天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
 
  洛森還沒死。他必須要活著告訴賽維斯的人,瑟琳娜已經被羅娜多殺害。他們的實驗成功了,但再也享受不到辛勤勞動之後的果實。
 
  她躺上床,深吸了一口氣,把沖上喉頭的苦澀感嚥回腹中,接著用力握住手槍,直到握把上的紋路深深印在她的掌心。
 
  板機扣下的瞬間,一種電光石火的感覺穿過她的大腦。
 
  這層樓每個房間的隔音效果都做得非常好,所以手槍擊發的聲音只傳入他們兩人的耳中。門已經鎖上了,洛森也被她給弄昏,誰也不能阻止她奔向自由。思及此,她不禁要為了事態比想像中還要順利而露出笑容,儘管那笑容轉瞬即逝。
  
  死在這個見證她失去笑容的房間,死前最後看見的是洛森,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她是躺著的,所以從額際流下的溫熱緩緩注滿右耳,這時從腦袋裡流出來的東西,或許就是記憶,因為她開始聽見來自過去的聲音:媽媽的聲音、凱恆的聲音,還有瑟琳娜的聲音──她祈求一般地說著的「如果我們還有下輩子」,不斷在羅娜多腦中溫柔地迴響。
 
  再見,羅娜多,再見。
 
  暖和的黑暗從視野的邊緣蔓延開來,羅娜多用似乎已脫離身體的嘴唇,憑著慢慢模糊的記憶,哼起了她和媽媽最喜歡的廣告歌。那首歌很輕快,是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體驗不到的輕盈愉快。
 
  在那首歌的世界裡面,沒有研究所、沒有實驗、沒有洛森……
 
  只有陽光。







To be continued.

懶人包:你們先走,我斷後順便報仇。
(不算標點符號 11 個字,壓縮率 <0.1

花很多時間塑造角色,又花很多心思終結他們,就是我的日常。對羅娜多的心得我想就保留吧,因為這個角色對我而言比較複雜。我很喜歡她,雖然她的生活很單調跟平板,但是她是一個很強韌、意志堅定、值得信賴(對主角們而言)的人,雖然可能因為太過強韌所以不像正常人,但我的角色通常都是意志點到滿啦

因為很喜歡瑟琳娜的關係所以羅娜多非常討厭薩卡,不過呢他們三個我都喜歡(抱一起)

寫這章時意外發現柏拉圖的「洞穴寓言」就是來自《理想國》,我覺得這個寓言簡單卻意義深遠,而且也跟都城系列的調性不謀而合。所謂的「世界的真實跟虛假」究竟是以什麼區分的呢?是以財富多寡、地位高低、牆裡牆外,或者是以人 / 物品的身份區隔呢?而純論「真相」與「謊言」的問題,在後來的故事應該也有機會提及,善意或者因為基於某些理由而說出的謊言,以及無法使人幸福的真相,究竟哪一個要更好一些?能透過寫作這個很長、沒有什麼條理或現實感的故事來探討,令我十分開心。

雖然這個故事並不是那麼好讀(因為書寫時我也一邊想著各式各樣的問題),但姑且也完成了這個困難的章節(最難的就是把瑟琳娜運出研究所,不過我很擅長輕輕帶過各式各樣的事情所以容我手動降低逃跑難度吧,我可沒說過自己堅決反對御都合主義哦!),之後就會是薩卡與瑟琳娜共同奮鬥面對人生(疑)的故事,他們感情很好所以我寫起來應該會非常開心

當然人生是有各式各樣的困難的啦,他們也會努力加油的。悲觀積極系故事,我們下次見!

對了,這章比較難寫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我這兩個月都沒什麼活動量的原因是我在求職跟找租屋,好消息是兩件事都完成了!很快我就會到新公司跟新家了喔,感謝在這段時間給我鼓勵的各位

我更新專欄時再來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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