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七日之五:祭語卜咒
一直被綁住的庫魯森不斷的咆哮著,直到烏柏卡逼迫他好好聽著、並且下了再三保證之後,才讓他稍稍安靜。
「那群玩屍體的首領是個貴族?」烏柏卡驚呼。一派輕鬆的抽著她的煙斗。
「他自稱伊馮卡.瓦利司。」泰恩解釋著,雙眼還是直瞪著庫魯森,不過血色的雙眼已經消失不見。
「二十歲左右?近年來瓦利司並沒有這年紀的人物。」烏柏卡吐出白煙,皺著眉頭思考著。
庫魯森隨地淬了一口。「呸!褻瀆生者會點易容也很正常。」
「也有可能。泰恩你認為他是瓦利司家族的人可信度高嗎?」烏柏卡會這樣問,完全是因為她知道泰恩是艾舒王族的後裔。
「他有一頭金色短髮和墨綠色的眼睛。有金色頭髮的貴族中只有瓦利司家族的人會修髮。」
「不論妲兒是不是有了靈魂,但是我得告訴你危險性。那可不是靈魂一角那種等級的魂魄,那可是一個人的生魂。」烏柏卡看著已經吃飽喝足睡著的妲兒,深長的吐了一口白煙。
「她總有一天會瘋掉,然後殺掉眼前所有會動的東西。為什麼妳甘心留著這個惡魔在身邊?」庫魯森惡狠狠的說。
「她不是惡魔。」泰恩怒視。兩人目前的狀況,跟今天之前的氣氛完全不同。
要不是烏柏卡再三威脅換得庫魯森口頭承諾,只要一鬆綁他就會拿著劍往泰恩和妲兒劈過去,絕對不會手軟。
「若是妲兒哪一天失了神──」烏柏卡憂心看著泰恩。
「一到達辛吉恩我們就離開。」泰恩閉上雙眼,這麼保證。
*
號角聲響起。
旅途踏上第五天,度過今天之後再兩天就得和烏柏卡商團分道揚鑣了。
烏柏卡讓妲兒獨佔一台馬車,並且讓她遠離任何可能傷人的武器。順道一提賀昆.鐵英醒來之後跟其他僕人一樣,都沒了與亡靈法師們見面的任何印象,今早出發時就顯得快活輕鬆。
「這是沒辦法的。」烏柏卡幾乎把妲兒馬車內的東西都清空,平均分攤到每一台馬車上,無疑是個活動監牢。她一臉愧疚的看著泰恩。
「很謝謝妳的幫忙。」泰恩面無表情。策馬為商團殿後。
庫魯森則是在馬車的最前端,臉色也不怎麼好看,昨晚過後他就再也沒講過話了,連簡單的巡邏發號司令都由烏柏卡來負責。
尷尬詭譎的氣氛幾乎籠罩了一整天。
低氣壓壓的人們喘不過氣來。連同馬匹也不敢發出鳴叫。
直到傍晚,商團前方出現了一位騎乘者才打破了整天的沉默。
遠遠的巴沃斯就拿著望遠鏡說,是騎著一頭騾子的女子。
「看她在騾子上搖晃身子就知道了。」巴沃斯摸摸肚子。「肯定是個女的。」
「大小姐,我不認為主動搭話有什麼好下場。自從來到吟遊草原之後遇到的都是一群瘋子,還沒有一晚落得清閒。」巴沃斯若有所思的說。
「我倒是認為來不及了。」烏柏卡在窗戶旁兩手一攤,天空落下幾滴雨水,滴在她的手上。
「冬天的吟遊草原竟然下了雨。該死的騙子、該死的大吟遊詩人。」巴沃斯咒罵著,一邊甩著馬鞭。
「可不是嗎。也許是大魔法師的魔法在六百多年後終於失效了。」烏柏卡縮進了馬車,她可一點都不想淋雨。
商團就這樣跟到了騾子的後面,直到女子主動攀談為止,天空都一直飄著綿綿細雨,沒有變大的趨勢。
「啊。是往南的商人,太好了,真希望可以交換一些食物。」那個男子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他根本不是個女人!雖然騎著騾子,但是是個標準的艾舒國人,撇開奇怪的紋身和不常見的黝黑皮膚。
他的騾子雖然很老,但是速度卻異常飛快。跟著商團並行,他上了烏柏卡的馬車,一出手就是十幾枚金幣讓烏柏卡笑得合不攏嘴,還拿出紅酒來招待。
巴沃斯在車外掌馬,冷冷的自言自語:「金錢的奴隸。」
騾子被綁到了馬車後。這位瘦骨男子全身包得緊緊的,身上的皮革大斗篷幾乎裹住了他的身材,直到他伸手抓住馬車欄杆上去時,烏柏卡才看到他的雙手是這麼纖細。
自稱是吉魯烈的男子,他有著一頭艾舒人常見的棕色頭髮,身高與烏柏卡相齊,全身的皮革都是昂貴名品。
「很抱歉還受到您熱烈的邀請。」
烏柏卡笑笑的回應,一邊咬著收來的金幣,露出滿足的表情。
「請喝,只有微薄的小酒和一些乾麵包,很抱歉。」
「外面正下著雨呢。有美酒還有麵包真的是太美好了。」吉魯烈呵呵笑道,也毫不客氣的連乾了三杯。
「這位朋友也是要往辛吉恩城過去?」
吉魯烈打了個酒嗝。「會先經過那邊。不過我這次打算會再往更南方過去,我打算到皮爾克拓爾找個老朋友。」
「皮爾克拓爾?那個死城?」
「呵呵呵。不愧是商團的老闆,青之地的範圍近幾年還是不斷的擴大,不過我的朋友他打算就這麼在皮爾克拓爾老死,我也只能趁這幾年還有機會過去打擾打擾他。」吉魯烈將酒杯給了烏柏卡,笑著婉拒下一杯。
「騎著騾子穿越吟遊草原已經不簡單了,況且穿過更南方的綠之山脈。」
位於辛吉恩城的南方必須越過魔法屏障綠之山脈才能抵達『舊首都』皮爾克拓爾。皮爾克拓爾是萬惡根源君臨天下千年時的首都了,如今待在那邊人類並不多,不過有些尋寶獵人會為了財寶前往青之地賣命,作為前哨戰的前首都也被人稱為鬼城。
「你的朋友該不會是死靈之類的吧?」烏柏卡瞇起眼笑著說,「冒昧一問您的職業是?」
「啊?怎麼可能是褻瀆靈魂的那群人呢。不過是尋常的武器商人而已。」吉魯烈笑笑帶過。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空龜殼和一疊卡牌。
「占卜師。」烏柏卡收起了笑意,艾舒王城是禁止對未來進行預知的。不過在鄉間小都則是不少做這行生意謀生的人,被視為『灰頭鷹』的異類。
「也許你們比較習慣『灰頭鷹』這個稱號。」吉魯烈搖動著龜殼發出石子撞擊的叩囉聲。
烏柏卡冷冷一笑,將腳伸直攤在草堆上。「商人不迷信預知能力。我們只相信金幣。」
「為了得到更多的金幣呵呵呵。」吉魯烈笑的燦爛,臉頰都凹了進去。
盤坐在放置酒的小几桌前繼續搖晃著龜殼。
「不然……祈求一下貿易順利?」
「也不錯。」吉魯烈補充道。「當然這是不收費的,我得感謝今晚能夠有這段時間不需要在雨中前進。」
吉魯烈語畢,窗戶外傳進一聲轟隆悶雷,大雨滂沱而下馬匹接二連三發出一陣嘶鳴。
油燈微微搖晃著,影子飄動於吉魯烈的周圍顯得詭譎可怕。
他並沒有用上龜殼,而是將牌分成了幾個等份。然後從中抽了五張出來平攤在桌上,翻開來,吉魯烈的眼神顯得有些朦朧。
「怎麼樣?」烏柏卡伸長了脖子,試圖看著那些『異術』。
吉魯烈壓著其中一張牌,笑開懷說:「呵呵呵呵。看來因為下雨所以占卜好像不怎麼準確。」
「你預知了什麼?」烏柏卡眼神帶有遲疑,小心翼翼的問。
他收起壓住的最後那張牌,然後指著從左數來第三張,也就是中間那張,緩緩開口:「得到跟生命有關的贈禮並非危險,但也非福氣。」
接著指向第四張,他說:「你們還是得待在吟遊草原很長一段時間。要注意一下避免不必要的衝突。未來很難改變。」
後面那句,灰頭鷹吉魯烈特別壓低的聲線,警告般的說。
烏柏卡嘆了口氣,啜飲著紅酒。「我們是必須再回肯恩的,在辛吉恩換來一些毛皮之後……」
這次南下因為跟上了荒厄之日,使得度過吟遊草原的時間僅僅需要平常的四分之一左右,受到百年魔法的影響時間變得不太可靠,回程也得花上一個多月,若是天氣不再受到魔法影響而下著大雨……烏柏卡心想。
「好消息是不會下雨的。」吉魯烈斷然,伸手搖了搖龜殼。「這場雨是我叫來的,因為實在太久沒有喝水了。呵呵呵,放心吧,並非邪靈妖術。」
「你是個覡術者?」烏柏卡咳了幾聲。男覡女巫,即使是艾舒王國領下,這些人類也是少數中的少數。
「在下只是個玩弄戲法的小丑。」吉魯烈收著牌,輕聲低語。
烏柏卡嘆了口氣,再度把自己窩進去草堆中。
「把雨停了吧。這兒有紅酒呢。」
「在下無法做到,這場雨水可能得下到清晨了。畢竟我們這種玩弄戲法的人沒辦法把那些該死的水元素呼喚來呼喚去,何況是從肯恩城帶出來的水元素。」
多虧六百多年前那場戰爭,吟遊草原並沒有水元素。
此話一出,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
烏柏卡懷有戒心,甚至一手從身後慢慢摸著草堆中的匕首。能從肯恩將水元素一路帶到接近辛吉恩城外兩天路程的『小丑』,可一點都不安全。
「今晚就請容我拒絕邀請您住下,畢竟我也是個弱女子。」烏柏卡表情嚴肅。下著逐客令。
吉魯烈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呵呵呵呵的笑著。
他把龜殼和占卜牌放進袖口的夾層。「看來也該是時候告退了,祝你們旅途愉快,不必等我,我們……」
他站起身,拉起長袍兜帽,蓋住了自己的頭,緩緩走出馬車。
烏柏卡吹著號角,讓車隊暫時停下來。
「送客。」烏柏卡對著巴沃斯下令著。
巴沃斯幫吉魯烈解開騾子的繩索,然後拍了拍騾子,對著吉魯烈說:「這場大雨不曉得會怎麼下。祝你旅途愉快,再見了朋友。」
「呵呵呵呵。也祝你們旅途愉快。」
號角再度響起。策馬經過的泰恩盯了他一眼,吉魯烈也笑笑地揮揮手。
吉魯烈停在原地淋著大雨,他撫摸著騾子濕透了的頸子,看著商隊逐漸遠去才上了騾子。
「我們不會再見了。」吉魯烈囈語著。與商團不同往東南方遠去。
*
鬼裡鬼氣的。巴沃斯心想,正打算進去跟烏柏卡聊天時,才發現馬車內的燈火已滅,烏柏卡打算睡了。
「大小姐……」
「到了午夜把車隊停下來。」烏柏卡回應著,不再說話。
黑暗之中烏柏卡盯著窗子縫隙,聽著馬蹄和滂沱大雨的吵雜聲。
灰頭鷹壓住收起來的最後那張牌,是巨塔崩落的惡牌,代表著不幸與王國的毀滅。烏柏卡伸出藏在草堆中的左手,一把晶亮的匕首在雷光中閃爍著。
大雨一直下到午夜才稍稍變緩,恢復成一開始的綿綿細雨。
車隊停下來生火後,烏柏卡才點亮了油燈,從馬車探出頭來。在外淋雨的幾名護衛和僕人正在火堆旁擰著衣服。
多虧了庫魯森的魔法粉,才能在潮濕的細雨中依然生起熊熊烈火。
「巴沃斯──巴沃斯死去哪了。」
「大小姐,怎麼了?我正再澆肥著呢。」巴沃斯從黑暗中探出頭來,哆嗦著身子。
「該死,這些草不需要肥料。泰恩人呢?」
「他拿著食物進去妲兒的馬車裡,放心,有刺賊者在外面顧著呢。」巴沃斯拉著褲頭,拍拍肚子搖搖晃晃的走來。
「叫他過來我車裡,我有話跟他說。」
巴沃斯挑了挑眉。「打算在旅程結束之前跟小夥子來個乾柴烈火?」
「你想變成大草原的肥料?」烏柏卡亮出匕首。
「好生好氣不要動刀,我這就去我這就去。」巴沃斯慌慌張張的跑向後方的馬車。
庫魯森這時將衣服披在肩膀上走了過來。「妳最好離那兩人遠一點。」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烏柏卡拿著火柴,點著了叼在嘴裡的煙斗。「你在這一方面是專業的。我相信你庫魯森,不過你也昏了過去。」
烏柏卡有意指著昨晚大家都昏睡過去的事。這件事讓庫魯森原本壓抑住的情緒硬生生斷裂,大動肝火。
庫魯森抽動了一下眉頭。「我已經很久不幹那行了。」
「哦?皮爾克拓爾的大亡靈家。」烏柏卡瞇起眼睛,故意用著嘴形說著。
一清二楚的庫魯森臉色立刻青一陣紅一陣的。神情十分緊張。
「我們打過契約的,我保護商團的安全……」
「……你保護商團的安全,由我承擔那些靈魂一角,直到你回去青之地找死
為止。」烏柏卡嘆口氣搶著話說。她心裡是希望他能留下來的,真心希望。「到了辛吉恩,最後一瓶靈魂一角就屬於泰恩──或是妲兒,商團不會再因為靈魂一角而有所危險,你也可以放心南下去青之地、無盡之地甚至是荒蕪之地找死。那些都是你的事情了,與商團再無關連。」
「我會履行契約的。現在我,會為了商團的安全、為了妳留下。」庫魯森握緊長劍的劍柄,轉頭望向火堆。
泰恩慢慢的從後方黑暗中走來。表情映著火光,頗有王族天生的冷峻。
「我會信守承諾的。」庫魯森嘀咕著,遠離了馬車往火堆方向走去。
烏柏卡抿著嘴,抹去了眼角的『東西』,看著泰恩走來。
「小夥子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需要幫你關燈嗎,大小姐?」巴沃斯跟在後面賊悉悉的笑著。
烏柏卡直接把燃燒中的煙斗丟了過去。
*
「我就直說了。也許因為你,到了辛吉恩,我沒有任何理由讓你繼續留在商團內。」烏柏卡給了泰恩一杯紅酒。他握在手心坐在木板上。
「我知道。」盯著紅酒的泰恩這麼說。
「……原本我打算騙走你的武器。那把血鍛。」烏柏卡誠實的說。「但是現在,他是你唯一保命的工具,更是只能屬於艾舒王族。而你,泰恩,你血紅之眼說是王族高貴的血統不如說是惡劣的詛咒。」
「四個王子裡只有我。」泰恩閉上眼睛,再度張開時已經是一片血紅。
「令尊。是個令人敬佩的國君,在全國上下,沒人承認沃欽王國這個名稱,我們都還是艾舒王國來、艾舒王國去。」
「嗯。」泰恩再度眨眼,雙眼已經又是正常的樣子了。
「今天這場雨是那個騎騾子這傢伙弄來的。他是個灰頭鷹──占卜師。」烏柏卡開始用指頭叩著桌子,一聲一聲。「他從未來看到了死亡,我認為那是代表你,也許,你是艾舒先王最後的子嗣了。」
「我的哥哥被囚禁在城堡的地牢。」
烏柏卡嘆氣。老實的告訴泰恩,「在上個月底,彼恩殿下已經被公開處死了,判刑依據是意圖謀反王權罪,水刑,活活在哈里賓岸倒吊溺死。」
泰恩面無表情,但那雙特殊的瞳孔已被血紅染色。
「除了你之外,還有兩個王子下落不明。」烏柏卡起了身,在衣櫃下面拿出一張卷軸,「你們都被懸賞著一筆不小的金額,但是就像我說的,稍有節氣或是多半的情報商人都不願意出賣前王的血脈。就算顛覆政權再無希望,也是如此。」
「我不打算復仇。」泰恩低著頭,啜了一口紅酒。
「其他兩個王子,就像是你,改了個名字也許就能好好活下去,男大十八變,混進去個鄉村小鎮當個農夫、鐵匠,長滿鬍子之後總不會被認出來的。但是你,你的雙眼遲早會被發現,那雙眼睛是個不折不扣的詛咒。」烏柏卡伸手撫摸泰恩的膝蓋,疼惜著自己的孩子一般。
泰恩沉默很久。
「妲兒是個貴族,本來成為瓷魂娃娃的人是我。應該是我才對。若是她能活下去,我死了也沒差。」泰恩放下酒杯,眼眶中還有淚水打轉。「但是我不會死,我會保護她直到靈魂找回來。」
泰恩刻意隱藏了妲兒是『沃欽』貴族的事實。
「到了辛吉恩之後。我會請認識的術士幫妲兒下一些禁制,以防塞在她身體裡面現在的靈魂亂了神。」
泰恩站了起來,仰起頭。「如果可以、如果我看見塞著妲兒靈魂的傀儡,我會毫不猶豫的破壞掉。我以艾舒家族的榮耀發誓。」
「我沒辦法保護國王,我不是騎士只是個環遊全境的商人。不過,我以烏柏卡商團的名譽發誓!不,我以烏柏卡.基頓之名為誓,在艾舒王族再度君臨王國的那一天到來之前我不會進去沃欽王城進行任何貿易。」烏柏卡突然嚴肅起來,又自己笑了笑,「多沒魄力的誓言。可不是嗎?」
泰恩莞爾一笑,他說:「你是個好人,烏柏卡。」
「可不是嗎。」烏柏卡高了八度,挑著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