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7-07-09 19:33

[達人專欄] 黑暗中擁抱

作者:Cecil


  嗯其實這是聽到歌以後想到的故事,雖然跟原本的設定有點微妙的不同,但結果還是很讓我滿意的。搬到新家以後改用無線鍵盤,但因為是接收舊物的關係打字不大順暢,加上平常會花很多時間家務或者出外溜達,所以最近寫文的速度變慢了──

  我為什麼要解釋這麼多啊!?

  總之如果以年為單位來看,我的發文速度大概會慢到一兩個月一次吧,看在每次字數都有過萬(短篇的話就……)的份上,大家就將就點看吧,感謝。最近恢復了去圖書館的習慣,或許因為這緣故也可能增加很多靈感來源也說不定,希望寫作能力可以因此進步

  結局後會放引起我靈感的歌,那麼以下故事開始。

〈黑暗中擁抱〉
 
 
 
 
 
 

  她會去那個小鎮,是為了拜訪退休的高中老師。
 
  畢業後幾年,她偶然重回高中校園,想找老師敘舊,卻得知老師已經退休並搬到鄉下養老。她打了學校職員給的電話,等沒多久就聽見熟悉的和藹問候,老師記得自己教過的每個學生,當然也記得她,說非常歡迎她上門拜訪。
 
  「親愛的,別擔心會迷路,鎮上的人都很好。妳到車站以後,循著炸魚味走到門口,那裡有個賣炸魚的攤子,跟老闆說妳要去長春街一五一號,他就會告訴妳該往哪個方向走。路上看到人就繼續問路,很快就能到了。」
 
  老師說,在那鎮上,就連盲人也不用怕迷路,所以她放心地要朋友不必請假陪自己一塊去,儘管她出遠門的經驗其實不多。她天生失明,但運氣不錯,素來都不怎麼被欺負,自然認為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十分善良,沒道理無端捉弄單純問路的人。
 
  出發那天,同樣剛要出門的室友告訴她,外邊陽光燦爛。儘管無法從視覺上分辨陽光燦爛與陰雨綿綿的差別,但她能利用其他感官,知道今天確實是晴朗的一日──空氣中瀰漫檸檬蜂草的香氣,陽光印在肌膚上的觸感舒適得剛好,徐徐微風撩動髮絲,搖響的樹葉與枝椏聽來像孩童在嬉戲,隔壁的大學生正在練吉他,彈著酷玩樂團的歌。
 
  儘管無法親眼確認,她仍確信,世界此刻是美好的。
 
  上火車後,她請年邁的剪票員在快到站時提醒她,便放心地打了個盹。不知過了多久,剪票員搖醒她,清了口老痰,說再過幾分鐘就要到了,讓她準備下車,另外現在正飄著毛毛細雨,下車時請小心腳步。聞言,她推開車上的窗子,手探出窗外,指尖果然被綿密的雨絲弄濕。
 
  下車後,她沒聞到炸魚味,這也難免,攤販就怕雨天,於是她去找站務員。這個鎮的車站很冷清,站務員也沒什麼幹勁,見她來問路,只說句「門口那裡有車」就打發她走開,顯然並不是老師說的「親切鎮民」之一。
 
  然而,在門口等著載客的司機似乎也不怎麼平易近人,她表明自己要到老師住的長春街一五一號時,他操著菸嗓低吼道:「長春街沒有一五一號。」
 
  「哦,那有沒有一五零號或一五二號?」
 
  「有。上車。」她才剛關上門車就開動了,不過老引擎急急運轉的聲音未能擋住司機的咕噥。「白痴外地人。」

  路上,車子緊急煞車了兩次,一次大概是孩子的球滾到路面上,因為她聽見司機搖下車窗大吼:「小兔崽子,你再敢把那天殺的東西滾到路中央,我就把它塞進你屁眼!」第二次則是差點撞上一隻老狗,因為司機再次搖下車窗,這次罵的話難聽到她聽見「狗」字就不得不摀住耳朵,免得自己光是聽人說話就能褻瀆上帝。
 
  到長春街一五零號或一五二號附近時,雨越下越大了,儘管這並未讓司機多點耐性等她下車,計程車輾過積水的地面揚長而去。她淋著雨撐開傘,盲人杖快速而不失冷靜地擊點附近的地面,協助她建構對周遭環境的認識。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告訴她,面前是一扇老宅特有的鑄鐵柵門,她認為這裡的人至少知道隔壁鄰居姓什名誰,便按下旁邊的門鈴,想進去問路。運氣好的話,這裡可能就是老師的家。知道這裡沒有長春街一五一號時她是有些驚訝,但也只當自己聽錯門牌號碼罷了。
 
  幾乎是在她的手離開門鈴時,門立刻開了。這有些反常,但不妨礙她按照原本的打算走進去。從盲人杖傳來的手感,她得知通往玄關的步道兩邊雜草叢生,立刻判斷這裡不是老師的家。園藝是老師的另一項興趣,況且素來與人交好的人絕不會放任庭院荒煙漫草,否則鄰居肯定心生不滿。

  才踏上玄關前的階梯,門就咿呀一聲往內敞開,彷彿這屋子是頭餓犬,聞到食物的味道就張開嘴來。

  她感到不安,但仍探往門內,怯怯喊了聲:「……請問有人在嗎?」

  再一次地,幾乎就在她剛說完的同時,文質彬彬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響起。

  「──日安。」

  「天啊!」

  她往後退離玄關,本能地舉起盲人杖,儘管那對剛才發話的成年男人可能沒有多大的抵禦效果。對方這次沒有立刻接上話,大概是知道自己把訪客嚇得不輕。

  「……很抱歉,我沒有掌握好我的距離。容我再向妳問候一次,日安。」

  她立刻搖頭。

  「我才該、我才該抱歉,先生……我沒有這麼近和人對話過,希望我沒有表現得太失態。日安,我來這裡是想請教,您認不認識住在長春街一百五十多號的史密斯太太?」

  對方沉吟了會。「……一百五十多號?」

  「我原本以為她住在長春街一五一號,但剛才載我過來的計程車司機說長春街沒有一五一號。」語畢,儘管男人並未嘲笑她,她仍自覺有些困窘。「我猜我沒聽清楚老師說的地址,她說她住在雪鵝鎮長春街一五一號。」

  「不,我想妳沒有聽錯地址。」

  男人念了這座屋子的地址,她聽了以後大驚失色,因為這裡根本不是雪鵝鎮。

  「哦不!我下錯站了嗎?天,但是我是請剪票員提醒我要下車的呀!」

  「畢竟這兩個鎮發音有些相似,我猜他年紀有些大,所以聽錯了。」

  「您說的對,先生。哦,這真糟糕。我能借個電話嗎?」

  「請別客氣。」

  她拿起冰冷的話筒,著急地撥打老師家的電話,但撥了三次都沒有對,男人接過話筒,幫她撥了正確的號碼。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老師聽說她下錯站,此刻人在隔壁鎮上的長春街,也叫了聲老天爺,但知道這電話的主人親切有禮之後,倒就不怎麼擔心,說讓她不趕時間,再搭往回走的火車就好。

  「好的、好的,那麼我待會就不客氣留下吃晚餐了──」她順道答應了老太太的晚飯邀約,這才掛上電話,轉頭說:「真的很謝謝您。」

  「我在這。」男人的聲音從她面對的反方向傳來。

  「哦,不好意思。」她笑著轉向另一邊,再次誠懇地道謝。「您大概是我在這裡遇到最和善的人了。」

  男人發出一種類似倒抽氣的聲音,這時她還不怎麼熟悉他,便以為他因為某種原因受到冒犯,連忙道歉,說自己沒有其他意思。但男人又倒抽了一口氣,說他並沒有在生氣,這是他的笑聲。

  「您的笑聲真特別。」

  「妳可以直接說『令人毛骨悚然』。」男人略略挖苦地說:「我會笑是因為,妳大概是我搬到這裡後遇到的第一個說我親切的人。」

  「哦,他們實在不該那麼吝於讚美。」

  「畢竟他們──算了,我們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浪費,我替妳打電話叫車載妳回車站,到大門那去等著吧。再會。」

  聽到這句話,她想起自己應該再來拜訪他,送點東西致謝。「對了,先生,您幫了我這麼大的忙,之後我會再來拜訪您的,您吃派嗎?我請老師讓我帶些越橘派。」

  這次男人沉默的時間比以往都長,重新開口時,他聽來有些侷促。

  「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想妳無須再登門拜訪。」

  「我剛才是著急了些,但您是因為這緣故而不願我再過來嗎?如果是的話,我很抱歉,不過如果您願意吃看看我的老師自豪的越橘派,一定就能原諒我了。」

  「……不,我當然希望妳再過來。我獨居,也沒有工作,訪客永不嫌多。」男人說:「我只是不想──唉,好吧,或許等妳再過來時,我能和妳說些自己的事情。到時,妳就能自由決定要不要再來找我。再會了,只要不是入夜時分,這裡的大門就為妳敞開。」

  她很高興男人答應了,儘管她其實不大明白他究竟在掙扎什麼。坐上往雪鵝鎮的火車後,她思索著男人和那座鎮,但不再打盹,以免又錯過下車時機。

  雪鵝鎮晴空萬里,即便眼前黑暗依舊,吻在膚上的和煦陽光也能說明這點。

  炸魚攤的香味讓整座火車站都像被麵糊裹著炸過了一遍。如老師所說,炸魚攤老闆笑呵呵地為她指路,甚至陪她等車,說到長春街一五一號的老小姐史密斯,他立刻誇她有口福,老小姐史密斯的越橘派可是已經在雪鵝鎮年度慶典的派餅大賽連莊冠軍整整五年了。

  搭上公車後,她把頭探出車外,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老闆大聲道謝,說回頭一定到他的攤子捧場。這時的公車沒有其他乘客,司機拍胸脯說長春街一五一號不是該放人的位置,但為了她方便,他可以往前再開一點才開門,反正沒人會抗議。

  這座鎮就和老師說的一樣安祥愉快,心生喜悅的同時,她也為剛才在另一個鎮上遇到的那位先生感到可惜,要是他住在雪鵝鎮,肯定就會快樂些。

  老師的家充滿越橘派的焦香和質樸的花香,再仔細點聞的話還能聞到剛收的衣物特有的蓬鬆氣味。聽她談起那位獨居的先生,老師直說那人好,聽見她還要去拜訪對方,更是鼓勵地將手放在她沒拿叉子的那隻手腕上。

  「親愛的,妳真好。那位先生知道妳願意再上門拜訪,同他聊天解悶,肯定會很開心的。」

  老師說她不必特意留派帶過去,而會再烤製一個香噴噴、加了許多特製果乾的冠軍越橘派,讓她和那位先生共同享用。聽著老師打蛋、和麵粉、打開烤箱的聲音,她昏昏欲睡,不由得再次想起那人自嘲的聲音,暗自希望他吃了派以後能開心起來。

  她在老師家留宿,隔天一早才搭車回到那人居住的鎮上。雨依舊下著,毫無生氣的雨水宛如濕黏的汗水,教人煩躁。儘管跟雪鵝鎮相距不遠,這裡的天氣卻和雪鵝鎮毫無共通之處。發覺自己皺著眉頭時,她這才理解,為什麼這裡的人都顯得那麼無精打采又有距離感。

  這次她明確地告訴司機,自己要到長春街一五零號,但司機還是在開動車子的瞬間迸出一句。「神經病。」

  「不好意思,這已經是你第二次侮辱我了。」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提醒這個司機,自己是盲人,但耳朵可沒毛病。「你第一次說的是『白痴外地人』。」

  「我有說錯嗎?拚命往怪胎家裡跑,神經病。」

  「你說的怪胎是那位獨居的先生嗎?」

  「那個烏漆抹黑的傢伙,他肯定就是個醜八怪,才會連庭院也不出來整理。」司機打開窗,往外頭呸了一口。「進了一次還要進第二次,妳不是神經病不然是什麼?到了──五塊,滾下車,白痴神經病外地人。」

  進門後,她立刻把這件事說給男人聽,他發出一連串倒抽氣的聲音,似乎反倒覺得很有趣,顯然根本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

  她不可置信,派都還沒嚼完就半摀著嘴抗議道:「先生,這可是嚴重的侮辱!雖然我完全同意您應該適當打理庭院,但那決不能構成稱您為怪胎的理由。」

  「實在抱歉。」男人仍舊抽氣不停,整張餐桌都在晃動。「但這是第一次有人為我發這樣大脾氣,妳恐怕不知道,妳的臉紅得像隻剛起鍋的龍蝦。」

  「哦,」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發燙的耳根,嚥下加了特別多果乾的派。「那是因為這真的太過分了。」

  「這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男人說:「我到哪裡也是這樣,每個人都那樣叫我:怪物、怪胎、惡魔……若非妳是盲人,妳第一次過來時絕無可能跟我借電話。」

  「哦,我想不會的。」她對何謂美醜毫無概念,便立刻回答:「我知道您是個親切又和善的好人,所以不會那樣的。現在我們不就在一塊吃派嗎?」

  「我們不需要無謂的承諾,既然它的結局只能是破裂。」男人聲音中的笑意瞬間消失,他幽幽地說:「我的監護人也曾說過,說不管我長得再醜,他們也會好好待我,但後來他們把我關在一個沒有窗沒有燈的房間,因為他們實在太害怕我的外表。之後我想辦法逃了出來,獨自生活,我遇過幾個人,他們起初都說可以和我做朋友,但人類的心智是那麼脆弱……」

  她把原本要送進口中的叉子擱回盤緣,忽然為他感到十分難過。

  「……我很遺憾。」

  「所以我到這裡,」他沒有回應她,自顧自繼續。「這裡的人說我是怪物,誰也不願靠近我。可奇怪的地方就是,陌生人對我的厭棄,並不比我視為朋友的人藏不住的嫌惡更教我難受。相形之下我更喜歡這個地方,至少周圍的人厭惡的是彼此,而不只有我──這件事多少能使我好過一些。」

  沉默就像顆被頑皮的孩子不斷吹漲的氣球,充滿了整個房間,教人呼吸困難。在她想到能說些什麼之前,他又發出倒抽氣的聲音,搶在她前頭說了聲抱歉。

  「看看我,難得有客人造訪,我卻不知不覺說了這麼些無趣的東西。派非常美味,我把味道記得很仔細,希望之後我也能做出類似的口味來。」

  她立刻接上話。「到時我一定很願意嚐嚐看。」

  「……到時?」

  「哦,就是……您知道的,之後我再來拜訪的時候。」

  她看不見他此刻有什麼表情,只聽見輕輕的一道嘆息,就像半掩的門在無精打采的午後咿呀晃動。

  「妳覺得自己有必要陪伴我嗎?我真心感謝妳,但請不要這樣。我不是妳的責任,我的孤單也不是妳的錯。」

  「不,我……」她垂下頭,不知道如何解釋,只得蹩腳地轉移話題。「──對了,您還吃嗎?我想我吃了夠多派,剩下的您可以晚點吃。」

  「謝謝妳。」

  男人將她送到門口,門就要關上的前一秒,她轉過頭很快地說:「我還會再過來,因為我也想吃看看您做的派!」

  她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也不管自己會不會摔倒,就一逕跑過滿是泥水的步道,慌亂的腳步聲蓋過了可能在自己背後再次響起的嘆息。

  回到家,她將這件事告訴同住的朋友,對方聽來心情複雜,既為她遇到一位可能成為朋友的對象而開心,又為這對象異於常人之處而感到不安。

  「妳得想想,他既然沒有朋友,肯定會巴著妳不放的。在現實世界裡,這樣的傢伙可不是每個都跟加西莫多一樣,把別人看得更重要。或許他很自私呢。」

  「哦。」她有些忸怩,想為那先生辯白,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妳就是太善良了。」朋友嘆了口氣。「海灘上有那麼多海星,妳何苦為了一隻特別醜的海星這麼費心呢?」

  「我偶爾過去就好,妳可以想像成去陪老先生聊聊天。」

  「唉,好吧。但妳要是覺得怪怪的,就別再過去了,好嗎?」

  那鎮子的雨似乎一輩子也不會停。這次她搭到的終於不再是同一個人的計程車,但聽見她要去那位從未露臉過的怪人家,司機聽來也是滿腹狐疑,還問她是不是要去隔壁或對面。她再次認真地重複同一個地址,車子這才悠悠開動。

  這次她還沒按門鈴,就聽見屋內傳來琴聲。她站在門外聽了一會,直到一曲結束,琴聲停止,她才大夢初醒似地戳下門鈴。

  「……歡迎。我很意外妳真的過來,但很高興見到妳。」

  男人聽來似乎不知所措,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她立刻說:「我聽見鋼琴的聲音,先生,剛才在彈琴的是您嗎?」

  「是,這算是我的消遣。」

  「哦,」她把傘放進門邊的傘桶。「如果您認真從事這項活動的話,我想您肯定會受邀到市內去表演的。您的琴藝非常好。」

  「妳對音樂也有涉獵嗎?」他的聲音多了點笑意。

  「嗯,其實沒有很多。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不應該說您的琴藝很好?因為我其實不懂怎樣鑑賞音樂。」

  「音樂的美妙之處,就在於無論聽的人究竟有沒有音樂知識,都能愉快地享受。」說了幾句話以後,他的語氣聽來終於自然許多。「進來吧,我待會就備茶。待會吃完派以後,妳想再聽我彈一首嗎?我是說,我打算再彈一首,如果妳想,可以指定一首曲子。」

  她肯定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因為他沉默了會,才補上一句。

  「……算是妳稱讚我的回禮。」

  「這是我的榮幸。」

  茶和派的味道都很奇怪,儘管她盡可能不要表現出這點。它們聞起來很正常,但嚐起來不僅奇怪而且很相似──都不像她所嚐過的任何食物,反而像是來自同一種抽象的事物,如果讓她尋找最相似的詞彙,她會說那嚐起來就像「黑暗」。男人似乎不覺得茶和派有什麼問題,正起勁地說著他是怎麼試出她老師的派裡放的每一種果乾,然後又喝了好幾種茶,試著找出和派最相配的口味。

  見她好半晌都沒有說話,他才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不合妳口味嗎?」

  「哦,不……」她戳了戳自己沒有吃過幾口的派,保留地回應:「該怎麼說才好呢?我想的確是不大合我的胃口,但這絕不是您的錯,或許我早先吃了些什麼跟越橘派不搭調的東西,現在才會覺得它不那麼可口。」

  「我明白了。」他說:「──不,請別搖頭,這不是妳的問題。我知道問題出在哪了,恐怕我的味覺跟一般人不大一樣,之前沒人品嘗過我的料理,我才從來不曉得這點。很抱歉,我們就把派擱著吧──我是認真的,請別感到抱歉,妳這樣會讓我很自責的。請到琴房來,至少我的音樂可以討妳喜歡。」

  鋼琴位於一樓,他說這裡有一面落地窗,但現在窗簾是拉上的。

  「只有天氣好的時候,我才會把窗簾拉開。這面窗不對著任何人的家,但無端任由窗簾敞開,會讓我有一種無處可逃的感覺。請坐。」

  他領著她在有著厚軟抱枕的小沙發上坐下,自己再走到鋼琴那裡。從宛如水滴的第一個單音開始,悠揚的旋律頃刻間便如一泓清水,注滿房內與她的耳朵。演奏結束後,她就像連杯中最後一滴果汁都捨不得浪費的孩子,充分等到房內徹底靜默下來,才發表自己的看法。

  「您的琴聲實在美妙。雖然那聲音有些傷感,給我一種雨季就要來臨的感覺。」

  「或許吧,假如這世界陷入黑暗,我就可以盡情與人來往了。假如這是一個只靠聲音就可以獲得愛的世界,那對我而言就會是理想鄉。」她能感覺到,他轉過來,在鋼琴那裡注視著她。「妳有聽過人們說,怪物的聲音都很美嗎?」
  
  由於她的誠實,男人不再試圖自己料理,而是讓她帶自製點心或者老師的越橘派來,兩人一同享用。他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個城鎮小到在網路上根本找不到,他和她細細說了自己的監護人的事情。那對夫妻都是科學家,他睜開眼時,看見的是他們興奮的表情,曾經他以為自己只要發揮才能,就不會被他們恐懼疏遠,但他錯了。

  「才能?」

  「我能創造各種東西。」

  「先生,」她噗哧一笑。「人類怎麼可以妄稱自己有造物主的權能呢?雖然我並不是那麼虔誠的教徒,還是覺得您這樣說有些不該。」

  「也對,但容我修改原本的說法。」他發出抽氣聲。「我能做出任何沒有生命的東西,好比說桌子椅子,這屋裡的所有一切都是我自己造的。」

  「那您應該是一位巧匠,先生,而且您還會鋼琴,這樣可說是多才多藝呢。」她摸了摸木質餐椅細緻的邊緣。「這裡那麼多東西摸起來都是做工不凡,如果您願意,家具製造商肯定會花大筆錢延攬您去為他們工作。」

  「可不是嗎。」他回答:「但我已經不想再被利用了。」

  她習慣了經常來拜訪他,雖然外頭陰雨始終不斷,兩人活動的範圍也就限縮在屋裡。他說自己現在不需工作,純憑文學和音樂評論書籍的版稅過活。所以無論她何時登門拜訪,他都為她讀書、彈琴、解說電影,或讓她摸自己新做的小工藝品,例如音樂盒,或者小娃娃屋。

  兩人在一起時,她幾乎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每當心裡冒出「待在這裡很愉快」的想法時,她便忽然想到,假如自己是個耳聰目明的正常人,那她是否會因為害怕他的外表,而沒有機會感受到這個人帶給自己的喜悅呢?

  她無法相信自己會那麼沒有同情心,於是總會立刻將這折磨人的臆想抹去。

  有一次她在他身邊聞到不同於以往的古龍水味,一問之下,他才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換了常用的古龍水。

  「我想妳不喜歡這味道?如果是這樣,我會改用原本那種。」

  「不,我覺得這個味道很好聞。」

  她真心地說,隨後便聽到幾個月以來她聽過最歇斯底里的抽氣聲。笑完以後,他用比平常快上幾分的口氣說,他之後也會繼續用這種古龍水。她順勢問了他平常都如何打扮,知道他在家都穿著襯衫長褲,天氣如果涼了些,就會加上馬甲。

  「以一個不大出門的人來說,您很注重打扮,先生。」

  「妳在的時候特別如此。」他停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說,有客人在的時候,總是該特別注重自己的外表。」

  他們認識大約一年後,這座城鎮迎來了難得的晴天。

  「出太陽了,先生,這真難得。」

  她將臉貼在琴房的落地窗上,為了讓陽光照進來,窗簾已經完全拉開。他沒有站在她身邊,從她聽到的聲音來判斷,他在那個有著鬆軟靠墊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在窗邊待了一會之後,她也到那個小沙發上坐下,只和他保持一點點距離。

  「我喜歡這個地方。」他忽然說。

  「我很少聽您說喜歡什麼東西,先生。」她面向身邊笑著說:「您總是說柏拉圖很好、卡夫卡很好、卡謬很好、尼采很好、舒伯特很好,但您從沒有說過您喜歡他們。」

  他發出抽氣聲,大概是覺得這的確有些奇怪,不過他很快又說:「我喜歡陽光,它很公平,它照在所有人身上,無論他們好壞美醜。只可惜我不能照到太陽,我想那說明了一件事: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和你們一樣。」

  「哦,您不能照到陽光嗎?」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他的臉,摸到了沒有什麼彈性的乾燥皮膚。他發出不自然的顫抖,似乎正在克制著不要避開她的觸碰。察覺那點後,她立刻收手,說了句抱歉。

  「不要緊,我只是不大習慣。其實我很高興妳願意碰我。」

  「您說您不能照到陽光,所以您是吸血鬼囉?」她打趣道:「我知道,吸血鬼的眼睛都是紅色的,他們用眼睛迷惑女性,然後吸她們的血。」

  「這個推論很不錯,但妳說錯了一件事:吸血鬼大多是很英俊的,我指的可不是俗濫愛情電影裡面的那種,與其相比,我更偏好古典電影裡面的吸血鬼形象。但妳說對了一件事:我的眼睛是紅色的。」

  「您也有看那齣電影嗎?我不知道男主角有多帥,但我的朋友說他非常帥。」她歪著頭思考。「但我不喜歡他的聲音,相比之下您的聲音就順耳多了。」

  「……幸好妳看不見我的臉。」他說:「我是很少臉紅的,被看見的話就太難堪了。」

  她笑了,伸出手去摸他的臉。事實上她和人相熟後,就會這樣去摸對方的臉,這能讓她知道這個人的長相摸起來如何。他的皮膚沒有什麼彈性而且很乾燥,但是眼睛鼻子耳朵都沒有缺陷,她不知道別人為什麼會嫌他醜。他的手緩緩覆上她的,那是一隻適合彈琴、翻書跟做木工的大手,掌心很溫暖。

  「您的手握起來很溫暖。」她像要緩解他的憂愁那樣說道:「您的五官摸起來就和我的一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先生,您比我想像得要更像個一般人。」

  「我想讓妳知道,我正在微笑。」

  他將她的手放在他的唇上。他的唇瓣緩緩上揚,她的心裡也跟著暖暖的,彷彿有道熱流正從那裏緩緩溢出,順著她的手指逆流到她的心臟。

  沉默就像緩緩點燃的香薰充盈在室內,讓人不禁渴望它永不消逝。

  「先生,即使您長得不一般,那也沒關係,畢竟我是個盲人。對我來說,外表並不重要。」

  她將手收回自己的胸口,感到心臟熱烈地跳動著,那種感覺儘管陌生又古怪,卻讓人絲毫不討厭,否則她就不會這樣笑著了。

  「您早上會刮鬍子,擦古龍水,也會穿襯衫打領帶,還經常保養您的鞋子跟大衣。雖然皮膚可能因為缺乏日曬所以有些蒼白,但誰沒有缺點呢?我的臉上也有雀斑,而且髮質也有點糟,這可是我的理髮師說的。但先生,我想說的是,您對自己外表所下的心力並不比外面任何一個人要少,對我而言那樣就足夠了,您在我心中是個紳士,那與您的外表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我不是已經認識妳這麼長一段時間,我會認為妳只是在敷衍我。但我想妳沒必要那樣做,畢竟我什麼回報也不能給妳。所以我就姑且接受這份褒獎吧,謝謝妳。」

  那天,他們在晴朗的午後道別,從他的聲音能聽得出來,她透過手指所想像到的那張臉上,有著無法消退的微笑。

  幾週後她再次拜訪,這次先到門口迎接的不是他,而是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她蹲下身去,以為那是隻狗或貓,摸到耳朵才發現,那是隻可愛的胖兔子。

  「哦!先生,是兔子!」

  「是,希望妳不會對動物過敏。」他的聲音由遠而近。

  他將兔子抱起來,蹭了蹭她的臉頰。她開心地將牠接過來,輕輕地摸牠,兔子很安靜,一動也不動。

  「牠真可愛,但是似乎沒什麼精神。」

  「希望妳別難過。這隻兔子有點殘疾,牠沒法叫。我想是因為這原因牠才那麼便宜。」

  「那不要緊,這樣牠就和我一樣了。我會好好愛護牠的。」

  她用更加輕柔的動作摸了摸兔寶寶,心裡暖暖的。牠聞起來和他很像,都有一種類似古龍水的味道,或許他經常抱牠。

  「來吧,我們到琴房去,平常牠都待在那。」

  他們好像平常那樣度過了流水般的時光,圓舞曲結束後,他又帶著她去兔子那裡,讓她坐在地上,聽兔子啃蘿蔔磨牙的聲音。

  他在她身邊,繼續說道。「妳不在的時候可以把牠放在這裡,我希望牠是另外一個讓妳願意經常過來的理由。」

  「即使沒有兔子,我也會經常來的,先生。您覺得我應該更常過來嗎?」

  他發出抽氣聲,聽不出卑微或自嘲地說:「請別把拜訪我當成一份責任,我只是稍微有些卑鄙地製造妳喜歡的環境,試著有更多機會能與妳相處而已。」

  「我很喜歡這裡呀,先生。」她摸著兔子,自然地說:「我覺得這裡是個適合長住久安的地方。」

  「妳願意在這裡住下來嗎?」

  她仰起頭,儘管那樣做無法讓她看見面前男人的臉。

  「住下來?」

  「我是說……看看我多失禮,」他又顯出那種不大自在的感覺,顯然沒有練習到這個部分。「看看我,我應該先準備戒指,然後像那些男人一樣在妳面前打開盒子,等妳摸了盒子裡的東西,發出驚呼的幾秒以後,我再緩緩問妳──妳願意嫁給我嗎?」

  「哦,先生。」

  她爬起身,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他似乎不要求她立刻回應,因為他走了開去,琴聲像在訴說自己的心情。她呆立原地,後知後覺地責備起自己的遲鈍,她的表現實在太失禮了。他說過,聽來比較抑鬱而憂愁的是小調,此刻充滿房內的小調音符滿是沁人骨髓的哀傷,如果那隻安靜的兔子能夠感受到音樂中的情緒,或許可能被這旋律給殺死。

  一直到第五首曲子結束,他才往後一推琴椅,遠遠朝她開口。

  「這不是玩笑,但如果妳不願答應,我們可以當作那是玩笑。請妳放心,我不會因為被拒絕就對妳施以報復,畢竟我提出那請求,無非也只是能獲得妳更多的陪伴,但無論如──」

  「不。」

  她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探往他所在的方向。

  「我不希望這是玩笑,謝謝您,先生,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他握住她的手,旋即順勢將她擁入懷中,溫暖的懷抱和熟悉的氣味令她熱淚盈眶。他們就這樣相擁良久,久到雨似乎會就此停止。

  「我很久之前就想這樣問妳了,希望妳不會認為我很唐突。」他柔聲說道:「我能夠親吻妳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她仰起頭,想踮起腳尖,但他彎下腰。

  他的觸感很柔軟,就像人類的嘴唇,但她嚐到的味道不像來自於人類,反而像是一種抽象的事物,如果讓她尋找最相似的詞彙,她會說那嚐起來就像「黑暗」。她想起了古怪的茶與派,但兩人雙唇相接時滿溢的情感,很快蓋過了種種反常的徵象。

  離開他以後,她羞赧地說:「這是我第一次接吻,希望我沒有表現得很笨拙。」

  他似乎發出了倒抽氣的聲音,但聽來有些哽咽。她伸手去碰他的臉,並沒有摸到淚水,但他發出的聲音聽來就像──

  「……先生,您在哭嗎?」

  他愣愣地說:「我不明白,我不應該如此的。」

  「不要緊,先生,您只是太高興了……」熱流衝上她的鼻腔,她抹抹眼角。「看看我,我也有點想哭了,但我們為什麼要哭呢?我們應該笑才對。先生,我想聽您彈琴,如果說我希望您為我做些什麼,那就請為我彈琴吧。」

  外頭的雨依然下著,但室內正奏響的,是這世上所有以太陽為名的曲子。她將熟睡的兔子抱在懷中,在沙發上聽他彈琴。

  如果說這是個怪物能奏響美妙音色、並伸手擁抱與親吻別人的世界,那這世上真有怪物的話,又有什麼好可怕的呢?儘管從未見過怪物,她仍如此確信。

  聽了他的事情,以及兩人之間的種種,她的朋友如今也不再那麼戒備這個被人疏遠厭憎的男人,而是祝福她和他可以幸福。在檸檬蜂草香氣滿溢、陽光和煦的一天,她和朋友告別,搬進了他的家。

  她理所當然負責為他料理,這也是他唯一肯讓她做的家事。他說,屋子的房間大多沒有使用,她可以自由出入,但不需要打掃,如果真有那時間,她可以跟他學琴,或者做手工藝。因為離雪鵝鎮很近,她也可以更常去拜訪老師,聽聞她與男人結婚,老師欣慰地笑著,不停輕拍她的手腕,說想看看他。她抱歉地說他不喜歡和人見面,但和老師保證他是個和善又親切的人,而且對她很好。

  「不能見見那位先生真是可惜,但親愛的,我絕不會介意。只要是對妳好,你們在一起兩人都能快樂的對象,那便足夠了。有些東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必須用心才能發現。」

  她搬進來以後,琴房已經不再響起小調,除非她倒了點酒,說睡前還是聽小調合適,他才會笑著為她奏一曲。

  某日,她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那時他正好在她旁邊。看見她激動不已地掛上電話,他連忙問她怎麼回事。

  「我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他們終於找到合適的角膜捐贈者了!」她抱著他又叫又跳。從小時候因為生病而失明以來,她就一直在等待這個天大的好機會。「哦,天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真不敢相信我就要看見這個世界了,我想去博物館、去看日出、看星星、看雪、看雲,還有最重要的,我想看看你!」

  出人意料的是,他聽來很冷靜,甚至有些冷漠。這時她才想起,他不會希望她可以重獲光明,因為他曾說過:「雖然那樣說很過分,但就我的立場來說,我很高興妳是一位盲人。」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證明自己真的為她開心。「我很高興妳就要重見光明,親愛的,但請不要對我的臉抱有什麼期待。」

  「你聽起來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她問道:「是因為──」

  「請不要認為我殘忍或者自私,親愛的,但如果單問我的意見,我會希望妳不要接受這個手術。」

  「但我想看見你,我是說──」她的嘴唇發抖,因為罕有地與他意見分歧而感到不安。「我是說,我知道這個世界很美麗,但我希望可以用我的眼睛真正瞭解它。」

  他發出抽氣聲,聽來有那麼幾分惡毒與嘲諷。但她知道那情緒所指向的並不是她,而是她以外的這個世界。

  「親愛的,告訴我,妳怎麼知道什麼是『真的』?妳所認為的『真實』是建立在親眼所見上面嗎?難道妳認為,妳聽見的、聞到的、觸及的、吻過的,不是真正的我嗎?」

  他的聲音聽來就像小調琶音,字字句句都飽含過分的悲哀。

  「我不知道,我總是想像你的樣子,但你實際上肯定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不是嗎?」

  「是的,妳說的對。」他的語氣平復了些。「但我得說,有些事情,用眼睛看未必是好的。就像我對妳的感情是真的,但我並不能夠將我的心挖出來讓妳看,看它為了妳正跳動得多麼熱烈。我想,對我們來說,注重感受會更恰當一些。但我好奇,如果妳只能在心靈和雙眼之間擇一,妳會選擇相信哪一邊?」

  說完他就走上樓,不久後,她聽見房門輕輕被關上。她舉步維艱,但仍然走上樓,到兩人的房門口,敲敲門確認他在裡面,這才把手貼在門上,隔著門說。

  「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是真心的嗎?即使你長得很醜陋,我也會愛你的。」

  門後靜靜的。良久,一陣哽咽穿過門板,直直穿透了她的胸口。

  「親愛的,我絕不懷疑妳為我做出這種承諾的真心,但請妳不要讓我抱有任何期待。如果妳被迫打破了那個諾言,我自然會難以承受──但妳可能會崩潰。對我來說,無謂的諾言是不必要的,因為它的結局只能是破裂。如果妳執意要去接受那個手術,我想妳就不妨把行李也收拾了,兔子請讓我留著,我會像愛妳那樣繼續愛著牠。」

  她在房門外癱坐下來,無可克制地哭了一夜。她會哭並不是因為他不想她重獲光明,而是因為即使加上她願意給予的那份,他所擁有的愛仍舊不夠讓他面對自身的缺陷。

  在她到來之前,他究竟有多麼寂寞啊。

  隔天早上,她帶著腫得像彈力球的眼睛去打電話,打算告訴醫院自己想放棄這個機會。但她才剛把手指插入轉盤式電話的數字孔,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就輕輕扳開她的手將話筒取走,噹一聲掛回原位。

  「早。」

  「……早安。」

  她別開頭,不想他看見自己哭腫的雙眼,但他就像有超能力似地看見了她的臉。

  一道宛如枯槁秋風的嘆息飄拂而過。「親愛的,妳還是覺得委屈嗎?」

  「我只是難過,但我並不是生你的氣。我打算打電話和他們說,我要放棄這個手術,我已經習慣了黑暗,但我不想習慣沒有你。」她說:「如果這樣能讓你快樂些,那我不要緊。」

  他將她擁入懷中,儘管她聽不見他微弱的心跳,仍相信那顆心就和正常人的心一樣,因為追求喜悅、恐懼悲傷、渴望相聚、害怕別離,而努力地跳動著。

  「好吧,親愛的,我會送妳去做手術。我希望妳能夠欣賞這個美麗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剝奪妳抉擇的權利,那樣是很自私的。」他將手指插入她的髮間,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但如果我能再多自私一些就好了。」

  他願意讓她去手術,意味著他相信她對他的感情堅不可摧,這令她信心倍增。

  「哦,別難過,我會有勇氣接受手術還是因為你,我希望我可以看見你。」

  然而,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抑鬱氣息與她此刻的歡欣形成鮮明的對比,彷彿他們永遠無法擁有兩人份的快樂,若是一人喜悅,另一人必然失落。

  「我希望妳看見的東西不會令妳失望,或者絕望。」
  「為什麼我要絕望呢?」
  「知道自己曾愛過什麼東西的時候,妳或許會發瘋的。」
  「別傻了,你還是你,我為什麼要因為你是你而發瘋呢?」

  他發出兩人告別前,她聽得見的最後一次抽氣聲。

  「我不知道,或許因為妳是人類。親愛的,儘管妳是那麼特別,但妳仍舊是人類,也就是一種心智脆弱到會被自己的所見所聞殺死,進而發狂的生物。再會。」

  離開前,她回過頭,確認似地說道:「你聽起來很沮喪。」

  「因為妳就要離開我了。」他遠遠回答道。

  「我只是要去接受手術而已。」

  「……那都是一樣的。」

  鑄鐵大門就要關上前,他的聲音忽遠而近,奇異地在她背後響起。

  「親愛的,請妳別忘記,我一直都很感謝妳。是妳讓我明白到,這是個怪物有可能稍稍被愛的世界。」

  手術非常成功,說不上究竟有幾次,她為瞬間鋪展在自己眼前的種種美好喜極而泣。與她熟稔的護士和醫生都恭喜她,真心為她感到高興,而她才復原完成,就急忙辦理出院,想回自己的家。

  她已經打定主意,無論他有多麼醜陋,她都要親吻那些有殘缺的地方,這樣他才會相信,她一點也不在乎那些東西。

  終年有雨的城鎮,今天也不例外,雨滴宛如汗水,不斷從烏雲密布的空中落下。

  他住的屋子看起來不是普通破敗而雜亂,儘管屋內摸起來一塵不染、打理得當,屋外看來卻會讓人以為是廢墟。雜草長得快要被完全蓋住滿是爛泥的步道,庭院內滿是外人丟進來的垃圾,花圃已被踩爛多時,看不出園丁曾試著種植過什麼。

  然而,最教人不安的是屋子本身。那幢屋子的窗簾統統掩得嚴實,完全看不見裡面有誰或者有什麼,然而,她的雙眼告訴她,屋內有著一種黑暗,只要大門稍稍敞開,那黑暗就會往外溢出,沾上她的眼睛。她無法相信自己曾在這裡度過那麼多快樂的時光,更無法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住在那裏面。她看了看住址,沒錯,再看了一次,還是沒錯。

  她暗暗念了聲上帝,按下門鈴。

  幾乎就在同時,鑄鐵大門開了,屋子的門也往外推開一道縫隙,似乎有人要從那裡面走出來。但她等了很久,裡面的人都沒有出來,只有雙眼可見的無形黑暗,詛咒般地緩緩溢出。

  他們都在等著對方走上前。

  「手術很成功,這個世界很美麗。」

  她試著揚起聲音,讓門後的人可以聽清楚自己的聲音。

  「這個世界的確很美,與妳很相配。」
  
  她試著忽略他話中的諷刺,問道:「我能夠進去嗎?」

  那時,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才幽幽開口。

  「若妳真的那麼愛我,妳不會猶豫的。」

  「對不起,但我有點怕,我不知道你住的地方這麼黑。」

  「就像我說過的,知道太多並不一定能使妳快樂。告訴我,親愛的,妳覺得現在眼前這幢神秘古怪的房子是真的,還是妳曾生活在裡面,在每個角落留下笑聲的那個家是真的?」

  他發出說不上是哭還是笑的抽氣聲。

  「算了,別回答這個問題,當我沒說過。如果人類的肉體沒有脆弱到會被自身的所知所感壓垮,或許我會走出去迎接妳。但我不該相信人類的,你們是那麼不堪一擊,我不該期望妳會跟其他人不一樣。」

  「你願意出來嗎?」

  「妳不會想我真的照做的。」他冷冷地說,門幾乎關上。

  她連忙大喊道:「對不起!我有機會可以彌補你嗎?我是說、我──」

  她這才明白,自己從答應手術的那一瞬間就做錯了,前陣子給予她巨大喜悅的雙眼,此刻成為折磨她心靈的凶器,即使閉上眼,映入眼簾的種種也不可能輕易消失。她終於明白他為何試圖阻止她接受手術,但已經太遲了。她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他,下意識想出言寬慰,但能想得到的所有語句似乎都在被門內溢出的黑暗悄然吞噬。門後是什麼?想到這點她就合不上嘴、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眼前發黑,他說得對,她如果真的看見他,究竟會不會立刻發瘋?

  人類與人類的感情,究竟有多麼脆弱啊。

  「妳唯一能彌補的方式,就是轉身離開,不要令我感到羞恥。」他似乎能夠感覺得到她恐慌的顫抖,打起精神說:「人類多麼不堪一擊,親愛的。如果妳的身體能跟妳對我的感情一樣堅強的話,我們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她在鑄鐵大門前跪了下來,裙擺被骯髒的雨水給弄濕。她想起了他的懷抱,還有她曾答應過的種種,如今她只希望,自己還能夠承受那樣溫柔的臂彎。

  「……不,是我錯了。讓我過去吧,你能不能就像以前那樣,在門後面等我呢?」

  她勉強爬起身,閉上眼睛往前走,打開門,走入屋內。

  就跟以前一樣。

  她閉著眼,知道他就在自己面前,露出她曾觸碰過的那種微笑。

  「張開眼,親愛的,我保證很快就不痛了。」







  長春街上有幢鬼屋,儘管它遠遠看來相當普通,但只要站在屋子的鑄鐵大門往內看,誰也會立刻明白這是幢鬼屋。

  曾經有孩子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在後院挖土種花,也有人說自己最近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人影走出玄關。但無論傳言怎樣生動逼真,誰也不知道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因為他們都太害怕那個地方,無法靠近確認。
  
  曾經最最接近那幢鬼屋的孩子成功帶回的戰利品,讓鎮民更堅信那個地方鬼影幢幢。

  那是一對眼珠,它被俐落的手法摘掉,丟棄在花圃裡。

  如果有誰可以看見上面殘留的倒影,就會看見,黑暗往它伸過來。

  ──就像想要取下門上沈重的老鎖一般。







End.

讓我產生靈感的是薛之謙的〈醜八怪〉裡面「如果世界漆黑 / 我其實很美」這句。

(話說這首的作曲者是李榮浩耶,難怪我一直覺得這首好李榮浩(而且兩個人歌聲有一點點像


聽到這首歌以後,我想起以前的一個思想實驗:假如現在你被告知你的感官是有缺陷的,其實你吃到的食物是腐爛的、看到的世界滿是血肉、愛著的人是一隻怪物。你可以脫離這世界過上真實的生活,但你願意前往那樣的真實嗎?

唔,我知道就感官上的「真而醜惡」與「假而美麗」這問題,我們已經有虛淵的優秀作品《沙耶之歌》替我們研究過了。比較冷門一點的話,漫畫《瘋狂怪醫芙蘭》也有關於腦袋被改造過而能看見非常人的事物的畫家,將正常世界中的種種當成怪物,卻與他此刻視界中的「美麗少女」相遇的故事。不過,我想寫的其實是「自以為堅強的感情究竟可以受到何等考驗」的故事,當然就結局來說,這個考驗的結果失敗了,而即使知道兩人無法共有「真實」而生活,卻仍不願與彼此分開,這種看似擁抱對方卻又拒絕了對方的結局究竟是否美好呢?

我會想寫這種故事,果然還是因為喜歡寫作「深愛彼此的人,帶著對對方的愛給予對方沉重傷害」的故事(是誰說我去死團都在虐待情侶的!?我可是不斷思考愛的各種可能性的愛的戰(略)

對了,在文中提及的植物「檸檬蜂草」的花語是「同情」。利用各種各樣的花語給自己的故事加上一點特別的意義,有種如同為蛋糕擠花點綴的趣味。

那麼閒聊就到這裡結束吧。感謝曾經支持我的各位,我在新家與新工作都過得很好,自己生活比我想的還要容易一些,看來我也是可以莊敬自強的嘛!明天我也會繼續努力的

話說正面能量滿點又有可愛正太與蘿莉的奇幻冒險作品《來自深淵》(Made in Abyss) 終於出動畫了,那個 BGM 真是美哭我 有興趣的各位不妨一看!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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