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漆黑中,由兩個圓交疊成的8字型圖案正如投影機般變幻著影像。
目前所捕捉到的,是一片雪白的山崖;冰雪中稍稍顯露的黑色岩石,搭上其平整的切面及稜角,在飢腸轆轆的想像中化為裹上糖粉的巧克力蛋糕;漆黑裡的8字型圖案也不禁駐足,停留數秒後才不捨地離開。
輕刮過臉的風,配上映出的透亮景象,總有一種幽靜,像覆在大地上的雪花,總能撫平急躁和搵怒。
除了現在佔滿整個8字型圖案的模糊藍影。
「嗯⋯⋯」
整塊8字型圖案先是微微顫抖,再從亂人的物體前迅速移開。
「穗乃果,妳這樣我什麼都看不到。」
里奈放下手上的望遠鏡,有些無奈地對著趴在她眼前的橘髮身影開口。
「嘿嘿⋯⋯對不起啦,只是看里奈醬妳那麼認真,穗乃果不太好意思打擾妳,只能這樣來吸引注意力了⋯⋯」
微微低下的頭、晶瑩的大眼、以及從水潤雙唇中吐出的粉嫩舌尖⋯⋯里奈不得不承認,就算是女孩子,一旦遇上如此惹人憐愛的舉動,也沒辦法燃起怒火;原先快要脫口而出的情緒全數轉化成滿滿的罪惡感,再被狠狠塞回自己的喉嚨裡。
反過來被穗乃果的舉動壓迫著,里奈有點後悔沒帶海未出門。
「穗乃果,」里奈輕聲道,「妳還在為當初的事情煩惱嗎?」
從打開避難所開始,穗乃果欲言又止、微微諾諾的言行就一直在自己背後尾隨著。里奈並不喜歡對他人施壓,只能讓自己的表情盡可能溫和點,同時繼續原來的偵查任務。
「那個⋯⋯只是想說⋯⋯穗乃果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原本只是太好奇才去動那台黑色手機。」
重新臥趴回里奈旁邊,穗乃果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連同隨機抓起一把雪的右手也在微微抖動。
「結果⋯⋯不但給里奈醬妳添了麻煩,就連大家⋯⋯就連大家都因為穗乃果的關係被困在這裏,可能⋯⋯可能還會死掉啊!!!!!」
穗乃果向前胡亂扔出一片霧狀的雪;空中飛舞的沙狀固體反應著因為低溫而冰冷的淚珠,也同時反映著因為龐大情緒侵蝕而冰冷的內心。
「⋯⋯」
即使臉龐無辜地沾上雪花,穗乃果左手邊緘默的身影依舊無動於衷,就連頰上化成水滴的小片融雪也顯得肆無忌憚。
「嗚嗚⋯⋯為什麼⋯⋯為什麼⋯⋯」
藍色的雙眼此時緊緊闔上,試圖阻攔潰堤的情感,卻只是讓眼皮底下的空間泛濫成災而更加難受,還連帶將小巧的鼻樑染紅。
「為什麼我又像以前一樣拖累大家!!!!」
突如其來的吶喊響徹平坦的雪地,旋即又被埋沒在酷寒中。
直到現在,穗乃果才知道自己離長大還有段距離。
為什麼大家絕口不提自己當初因為一時好玩導致現在的窘境?
自己曾經驕傲地說:「相互扶持,彼此一同向前邁進,這就是μ's。」
但現在呢?大家為了她深陷險境,這樣還可以大言不慚地繼續說「大家一起努力、一起加油」?
μ's和過去的夢想已經不復存在,而現在,只要一步走錯,就連構成那份美好回憶的材料也會跟著陪葬。
整段時間都沒有人責備過自己,甚至連海未也沒像往常一樣破口大罵,但穗乃果卻總能感覺自己的背在無形間變得沈重、變得彎曲、變得痠痛。
於是她向里奈提出一同外出巡視的想法。
簡單直白的一個念頭,卻得花費不少人力;除了私下拜託小鳥早點叫醒自己外,也特別請求希,連同講話最具公信力的繪里及真姬,去處理這個念頭最大的阻礙:海未。
又再一次因為自己的任性去麻煩別人;穗乃果只能希望接下來的短暫相處裡,能為往後日子所將面臨的狀況提供一份方針。
這份方針除了得建立在對周遭環境有充分了解的基礎上外,更重要的,是必須不夾帶任何私情。
而在心情稍微平復下來後,也該是時候了。
「里奈醬,」穗乃果的音量和方才的吶喊相比像是在咬耳朵,「妳覺得⋯⋯穗乃果在回去以前,是不是應該⋯⋯把帶領大家的任務交給妳,會比較好?」
「⋯⋯⋯⋯⋯⋯」
話語剛落,來自心窩的劇烈震盪便接踵而至;穗乃果還未等到答覆便低下頭,像是準備挨罵的小孩般,而隨後的沈默則讓她更坐立難安。
「⋯⋯里奈醬?」
這陣沈默長得有些詭異,穗乃果稍稍抬頭。
「噓。」
沈默的聆聽者仍然專注在望遠鏡上,卻同時慢條斯理地將右手食指貼上自己的嘴唇。
「怎、怎麼了嗎?」
光是一個小動作,穗乃果便感受到對方眉目間環繞的凝重氛圍。
「有動靜,小聲點。」
「咦、咦?!」即使著上保暖衣物,穗乃果還是打了個哆嗦;身子底下當作臥墊的大塊黑岩也像是突然冰冷起來般,讓從她嘴邊瀰漫的白煙顯得有點急促。
「是⋯⋯那些東西嗎?」
緊繃的沈默隨著穗乃果畏畏縮縮的語氣傳出而化解。
「是負責偵查的,只有一隻。」
里奈的口氣嚴肅不少,雙眼依據緊貼著兩邊鏡筒上的塑膠環。
「呼⋯⋯還以為又跟上次一樣⋯⋯」
穗乃果緊繃的表情頓時鬆懈下來,但接下來聽到的話馬上又打亂難得的喘息空間。
「這下不妙⋯⋯」
「咦?!」
穗乃果臉上捲土重來的惶恐這回相對龐大,這句台詞並非第一次出自里奈口中。
「怎、怎麼了嗎里奈醬?!」
「還記得之前那座橫越深谷的冰橋嗎?」
「冰橋?嗯⋯⋯啊!好像記得!當時不是為了讓大家能夠逃走所以被里奈醬破壞掉了嗎?」
仍然心有餘悸的驚險畫面在閉目回想中再次逼真起來;冷冽的風雪像是再度攀上自己雙腿,夥伴們絕望的臉孔像是在和自己對望。
里奈稍微點頭後,繼續開口:
「除了那座冰橋外,要橫跨那座深谷的話,路程少說也要兩到三天。」
「咦?!要那麼久!?」
「沒錯,原本以為這樣可以幫妳們爭取多一點時間休息,但照現在的情況來看⋯⋯」
沈重的口水下肚,里奈停頓了數秒,才像下定決心般抖動雙唇。
「牠們追上來的時間比我預計的快上很多。」
「欸?!這……這樣不行啊!!我們得趕快回去告訴大家!」
穗乃果按耐不住內心如滾水般越來越強烈的焦躁,身體開始微微滾動,或許是在為即將到來的疾跑提前暖身。
「你說得對,」從望遠鏡底下露出的雙眼瞇起,皺到幾乎要連在一起的雙眉顯得異常凝重,「我先送你回去吧。」
「咦?!?!里奈醬你不打算回去嗎?!」另一股龐大的錯愕襲來。
「我可不能讓牠離開。」
里奈淡淡地吐出無情的決斷;從趴姿改為單膝蹲下,手上的望遠鏡也換成了原來的十字弩,越加銳利的雙瞳閃爍著截然不同的肅殺氣息。
「要是能在牠回到巢穴前阻止牠,就能為你們爭取更多喘息時間。」
「那、那你剛剛說……要先送穗乃果回去,是指?」
「我總不能讓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吧。」
對方舉止間瀰漫的氣息原先還壓迫著穗乃果,卻又在這句話傳進耳裡的瞬間消失無蹤。和她對視的灰黑色雙瞳也不知何時轉回原來的溫和平靜。
反差極大的表情,外加逐漸細微的踏雪聲,險些讓穗乃果忽略自己腦海內另一份隱憂。
「……那個!」
突如其來的膽量,以堅定的口吻形式在里奈背後綻放。
「……?」
稍息的腳步聲,連同帶起側向一邊的臉龐。
「要是先跑回去再回來的話,那個東西可能……早就不見了,不是嗎?」穗乃果大口呼出白霧,抖動的晶瑩藍瞳中滿是不安,卻沒有退讓的打算。
「穗乃果……穗乃果不希望再因為自己的緣故讓大家受苦、讓大家傷心了……所以……」所以……原先朝氣十足的口氣變得沙啞,像是連喉嚨都在強烈抗議著來自大腦的離譜命令。
「拜託妳!里奈醬!帶穗乃果一起去吧!如果……如果妳真的想救大家的話!!」
消耗殆盡的勇氣、無與倫比的決心、不餘遺力的義心,只為了能替過去的自己,再一次贖罪。
「妳確定要這樣做?」
面對里奈挑起的眉毛,穗乃果遲疑了。
那並不單單只是一人的聲音。
八道熟悉的臉孔掠過腦海,每個眼神、每道輪廓都栩栩如生;眼前明明只有形單影隻的女孩,卻彷彿額外延伸出了更多身影,團團包圍並直盯著穗乃果。
無數道視線交織,幻化為流水般沁涼的線網,輕輕勾勒著秀髮、緩緩包覆著肌膚。看似輕盈柔和,卻隱約帶起冰冷的潮濕感;隨著視線更加密集地交錯,那份觸感也更加沈重。數秒前綻放的勇氣鋒芒被無情消磨著,餘下更深的無力和沈重感。
穗乃果的身體顫抖著;不單是因為開始飄下的綿密雪花,也因為她的內心正急促掙扎著。
「⋯⋯麻煩妳了!」
在那份沈重徹底拉垮自己前,越顯暗淡的臉龐只能勉強擠出模稜兩可的應答。憑藉著向前彎曲的蠻腰,穗乃果眼中的世界換成了一片雪白;她緊咬著下唇,寄望於自己的一時任性。
「⋯⋯⋯⋯⋯⋯」
「喀。」
雪白的視野裡,怪異的聲響傳來,除此之外並沒有預期的答覆。
除了一隻套著手套的手,和露出手掌外的棕色握把狀物體。
仍未從淨空的思緒中平復,輕柔的嗓音便震動耳膜。
「知道怎麼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