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滿腹疑惑，我還是在警備隊的帶領之下啟程前往市政廳。霜落原本堅持要先幫我再算一次命，甚至搬出引生使的職等想壓制警備小隊，結果被迎面走來的霜絡拉著耳朵拖去為新生兒進行命名作業。但是在臨行前，這對引生使沒忘了和我約定好改日再見，一起談談命運聊聊人生。
因著交通樞紐的地利之便，洛洛亞城雖是商業蓬勃發展，但因為腹地不大，少有外來移民，便一直只是座規模中等的自治市。因此城內的市政廳雖然作為最高行政機關，大概也比不上許多大型城市的氣派，走一個樸實可靠的建築風格，相當符合洛洛亞城的整體調性。
警備隊員將我送至市政廳接待處，我還沒來得及環顧少有機會參觀的市政廳內部，便被領到走廊底部的內廳等待。內廳的門才打開，市長就從座位上站起朝我走來，跟在她身後起身的是原本坐在方桌一側的一對陌生男女，依照服飾以及氣質推測，應該就是昂城來的代表了。
長相斯文的男子面帶微笑，往前踏了一步，作勢要與我握手，但是就像連日來所有想要與我做肢體接觸的人一樣，硬生生地停下了動作。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訝異地發現他嘴角竟然揚起更大的笑容。
「對於您雙生哥哥所發生的事件，我們感到萬分抱歉。」一旁的方琦接著說，異常雀躍的口吻卻一點也察覺不出抱歉。「由於案例情況極為特殊，洛洛亞市在事發的當天便聯繫了昂城。我跟方奇都隸屬國家研究院生命部門，在接到指示後馬上動身前來，為的是親自確認您的狀況。」
她突然俯身貼近，藏在細框眼鏡背後的雙眼綻放精光，像是面對著什麼稀奇的生物般熱烈地注視著我。我被那張突然逼近的臉嚇得倒退兩步，求救地看向一旁的方奇，他露出無奈的神情，伸手提起雙生的後領將她拉回身邊。
「相信您也知道，雙生若有一半先死亡，另一半也會隨之死去，這當中的時間差是根據於先行死亡那半的狀況而定。」方奇仍沒放開自己的雙生，同時對我講解著。「比方說，假如一半自然死亡，或是死於慢性疾病，另一半會相應地殘活在世上較長的時間。相反地，急性事故如猝死、意外，或謀殺——」
領子仍被揪著的方琦這下完全沒有要掩飾心中的激動，雙手握拳，充滿幹勁。
「沒有錯！辛鐸建國兩百年來的臨床研究跟實例報告，至今從來沒有例外。但據我們所知，事發當晚您卻是在即將破曉的時刻甦醒，當時距離另一半身亡時間已經超過五個時辰，這實在是太神奇了！」
「如她所說，我們希望您能了解，您是非常特殊的案例。昂城派我們來正是為了代表國家研究院提出邀請。」相較於雙生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方奇冷靜許多，但他的聲音中依然聽得出相似的情緒：「安小姐，請和我們一道回首都去，走一趟生命研究部門，協助我們進行一些初步的檢查與採樣。」
聽得我臉都綠了。檢查與採樣⋯⋯這是什麼？好像在驗屍欸？
雖然作為國家裡的唯一特例好像挺虛榮的，但這種被視作奇珍異獸的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受，只是這幾日以來我卻已經逐漸習慣了。無論是在市集上，還是信步走在城裡，總是沿街收到無數注目禮，甚至是連跟卡珞他們在一起，都能輕易分辨那種截然不同於以往的肢體互動——雖然極力壓抑，卻藏也藏不住的排斥感。
比起針對我的主觀非難，倒更像是針對單一個體的，某種出於本能的厭惡。
所以看到這對昂城來的代表居然還對我露出那種笑，真是笑得我心底發寒。話雖如此，我卻也暗自鬆了口氣。或許這是個離開島嶼的好時機。
失去了安，我的生命忽然失去了意義，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該去哪裡。我厭倦了人們有意無意的疏離，卻又假裝一切如昔。每個不成眠的夜晚，那股如影隨形的寂靜都幾乎讓我窒息。獨自躺在雙人床上，思念成倍滋長，身邊的位置空空地懸在那裡，心頭的位置也是。
我不懂為什麼他不帶著我一起走。或許生命研究員能告訴我答案。
在決定與方奇他們一同前往昂城後，我有幾天的時間能夠做行前準備。期間關於安的案件已經蒐證完畢，警備隊將大廳的血跡清理乾淨，也確認過陣法殘留的力量已經散逸得差不多了，我才得到希湍的准許回去收拾行囊。我並未停留太久的時間，只是回房收拾好輕便行李，就幾乎逃離般地踏出這間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木屋。
經過大廳那三面書牆時，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瞥見書桌上躺著兩本書，我不自覺地上前細看。其中一本攤開的書頁看起來很新，逸散出一股油墨的氣味，精裝書皮，十分厚重，是以鉛字印刷的官方出版品。我翻過來看封面，上頭以燙金字體寫著《洛洛亞建城兩百年紀事》。
另一本較為輕薄，外皮是陳舊的皮革書套，泛黃的內頁翻開竟是手抄本。整齊流暢的字跡流瀉在邊緣已經受蠹蟲侵蝕的紙頁上，看上去有種獨特的美感，令我想起平時翻閱的古老詩歌集。封面沒有標題，比起書籍更像是筆記，我大略翻看，確實也是記載著洛洛亞的歷史，或許是私人紀錄的野史？
不曉得這兩本年代差異如此大的史書，為什麼會這樣並陳在這裡。我思考了一下，將手抄本放進旅行袋，準備在旅途中細細翻閱。轉身離開之際，我又躊躇了一番，才折返回書架旁，將那本酒紅色書皮的詩歌集也放進了行囊。
出發當天，除了表示要陪我一起搭船出海的卡珞他們，沒有其他人來送行。晨跟辰各自忙著崗位上的工作，就連約好了要見面的霜落他們，也因為引生使的工作繁忙而不得不推遲。反正之後等他們回首都，也總是能再見的吧！我這樣告訴自己。又或許見不見我對他們來說，並不真的那麼重要。
港邊的風徐徐吹送著。啟航的時間即將到來，乘客紛紛上船，我拎著首次啟用的海水藍旅行袋跳上甲板。往返南方大陸跟那赫特港間的旅用船隻，固定在早晨黎明初起的時刻，張帆出航，我以往總是會坐在港口邊的大石上張望，想像著自己乘著船，總算可以踏出這座小小海島，去看看更遼闊的世界。
那赫特海，位於夜晚攀升的西方，因此有了這樣的名字。那赫特，古語裡的「夜晚」，像是從海的那面探出頭，一路拉著大海的顏色，嘩啦啦地隨著浪濤聲把夜幕拉展開來，為整座島嶼蓋上清涼的薄被。這樣的意象從很小的時候就深植在我腦海中，於是我一直很好奇，在海的那一端，世界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那赫特一定是從那邊的世界帶來了某些我們還無法感知的元素，所以才會感覺起來如此神秘。
船起錨，緩緩駛離港口。我倚在船緣，望著漸漸遠離的島，以及那座生育我的城市，那片山林，那些湖泊，那些我所熟悉的元素，覺得時間根本不夠我和它們一一道別。它們也許會是最思念我的存在吧？辰和晨有彼此，卡洛和卡珞即便在我身邊，也依然有著彼此。
他們兩個並肩站在左側距離我幾步外的地方，看著島嶼的眼神帶著不捨，還有面對未知的興奮與期待。卡珞挽著弟弟的手臂，彷彿對第一次離開家鄉的不安就能夠因此消弭，而事實上應該就是這樣沒錯。有另一半的人，無論到達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會感到不安吧？我竟已經不太確定了。
雖然這件事情本身，好像對世界上某些人帶來了無比的幸福感。
「安小姐，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方琦此時真誠地看著我，神情依舊是難掩激動：「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跟我談談近來的身體狀況呢？有沒有哪邊不舒服，或者是跟以前很不一樣的感覺？」
「可以是可以啦，但您有點靠太近了。」
我有些驚恐地看著在我眼前放大數倍的清麗臉孔，她俐落的瀏海斜分在右側，因為靠得太近所以一直搔著我的鼻頭。她兩隻手左右撐在我旁邊，上半身整個欺近，我只好將上身往後仰，這個姿勢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會直接朝後倒栽蔥。
「方琦，妳要是再往前一點，安小姐就要落海了，克制點。」
「啊，是這樣嗎？我我我我失態了，真是非常抱歉！」方琦連忙退開，朝我誇張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
我驚魂甫定地讓身子安全地回到船內。這一對國家研究院派來的姐弟，其實真正目的是來暗殺我的吧？雖然腦中一閃而逝這樣不像話的想法，但是說起來，除了對我老是目露精光看了有些承受不住之外，他們截至目前為止都展現出很可靠的一面。因為才剛通過資格考沒有幾日，我還來不及取得正式的渡海證明，幸好有他們從中協助，才能在短短數日內辦好一切手續。
「話說回來，你們一畢業就馬上渡海，經濟上沒有問題吧？」我好奇地問卡珞。與我的狀況不同，他們的旅費並非由昂城方面負擔。
「請別擔心，您的朋友是正式得到研究院資助前來的。」
我驚訝地看向方奇，他解開行囊，從中取出兩份文件遞給我。我仔細瞧了瞧上面的文字，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又一個踉蹌往後栽。
「卡珞小姐和卡洛先生的表現傑出，獲得國家研究院地理與歷史部門的邀請，這趟是前去參訪外加進修的。」他對兩人投以讚許的目光。「能在取得成年資格以後直接進入首都實習實在難得，我們那兒不是每年都能見到這樣的人才。」
卡珞對我柔柔笑著。「原本沒打算那麼早出發，但是既然妳要去這趟，我跟卡洛就想著順便陪妳一道上路。一切能那麼順利，也要感謝方琦他們的幫忙。」
「這樣啊⋯⋯能到首都繼續進修真是太好了。」
我故作開朗地笑道，聲音卻難掩失落，總是善解人意的卡洛輕聲補了一句：「就算沒有拿到研究院的資助，我們也會想辦法陪妳走這趟的，安。」
我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作為回應。我其實明白的，因為離不開彼此，每對雙生基本上都是以彼此的目標為第一優先，朝同一個方向共同前行。如果安還活著，想必也是這樣吧？
這是跟妳約束好的遠行，安。
我腦中突然闖進那道熟悉又令人眷念不已的低沈嗓音。左搖、右擺、升起、落下。這樣的情境，似曾相識。那是什麼時候呢？我印象裡的畫面，那蔚藍的天際，那鹹鹹的海風，還有那支搖曳舞，是真實發生過的嗎？
但是怎麼可能？這是我第一次出海。
解不開的謎團層層圍繞著我。左搖、右擺、升起、落下。我轉身倚著船緣，背對眾人，手裡捏著掛在胸前的透明小瓶子。雙輪月夜的雷本湖，安的死亡，我的異變，還有那支印象分明清晰可辨、卻不可能是現實的搖曳舞。陽光透過瓶身，裡頭的粉末閃閃發亮。
我想起昨夜在烈焰中焚燒著的安，感到我的心臟也跟著灼燒起來。
「跟我約束好的遠行呢？騙子。大騙子。」
緊緊將安捏在手心，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是兌現了諾言。
遠方的海島，已經遠得再也瞧不見蹤跡。
（第三章 完）
小後記：
好了第三章連載到這邊告個段落，接下來幾天大概休息一下。
週四要跟指導meeting，要用德語run一遍實驗流程，我什麼鬼script都還沒準備。
下午跟德國友人一起在學生食堂討論了第一章的翻譯（中翻德），
覺得拼音系統的語言真的好煩XD 雙生的名字超難想的，要怎麼才能同音不同字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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