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雷光在陰晦天際閃爍，明滅不定地照亮烏黑雲層，轟雷沉聲炸裂的聲響迴盪，滂沱大雨隨即傾落，嘩啦作響地佔領了這座城市。
來到庇護所已經一周，好日子並沒能維持多久，很快天氣驟變，原先的豔陽天就像假的一樣，連續三天下起漫無邊際的豪雨。杳無人跡的街巷深處傳來汽車防盜警鈴被打雷誤觸的刺耳翁鳴，在噪音嘈雜的雨天，活屍群的動向比平時更加難以預測，兼之雨霧籠罩，視線範圍極差，對外出的人來說，是最最惡劣的天氣。
里維曾經說過，他從小生活在一個混亂無序、又充滿危險的世界。漢吉此時可算體會到這話的意思，曾經這樣的雨天，他們倆不過是一起窩在沙發上，沖上一杯熱紅茶，對著雨景漫無邊際地聊上好幾個小時。
漢吉無視外頭驚人的雨勢，走在陰暗的室內。她套著一身雪白的防護衣，手拿實驗紀錄的寫字板，活像一隻行走的巨大兔寶寶。
庇護所原是醫院，防護衣隨手可得，是她和幾個一同進行生化實驗的幾個夥伴最可靠的保護裝備。
儘管沒有人知道目前肆虐的這場活屍瘟疫到底是何種病原體、何種傳播途徑，防護衣、面罩、還有消毒水，就是實驗室裡防範疾病的所有手段了。
「漢吉桑，我來晚了。」充作實驗室的診療室大門被推開，同樣全身包裹防護衣的男子來訪。
「呦，莫布利特，你來得正好，凱奇剛剛先回去休息了，我正缺一個幫手呢。」
即使是這樣風雨如晦的時候，也不是全然沒有好事發生，漢吉在庇護所裡意外重遇了幾個研究所時期的舊友。能在這場災難中得知親友奇蹟似的都還平安，不免讓人心裡頭洋溢滿滿溫暖。莫布利特、尼法、阿貝爾，還有凱奇，這幾個人目前在庇護所裡跟著漢吉，負責對活屍瘟疫進行實驗。
往窗外看去，醫院大樓外堆滿了等候焚化的屍體，一具一具用白布包裹著排列在空地上，又用繩子捆得牢牢地，只露出一雙雙蒼蠅圍繞的腳。再更遠處，醫院的白布用盡了，便直接任它們灰敗的遺容暴露在外。
它們無聲橫陳著，動也不動，就好像不曾圍在醫院鐵柵門外張牙舞爪，試圖啃食血肉。傾盆大雨沖刷在僵硬的死軀上，與泥土一同濡濕，混雜著發出腐臭氣味。
自從那天之後，疾管署的預測模型再也沒有準確過，活屍的數目似乎正以驚人的速度往上攀升，呈現失控的勢頭，除了掃蕩行動處處受限，就連庇護所的大門口，也開始時不時出現三五成群的活屍遊蕩在外。
漢吉將注意力轉回室內，房間裡還陳列著幾具被綑緊的死屍，其中一些尚安分地躺著，另一些已經屍變，空洞的眼神望著天花板，微微扭曲掙扎。
「漢吉桑，不如就交接給我吧，你也從昨晚忙到現在了，先去吃個早餐，休息一下比較好。」莫布利特看著面罩底下的黑眼圈，擔心道。
「嗯，好吧，不過先讓我看完凱奇留守時的紀錄。」漢吉打了個呵欠，一整夜沒闔眼，確實累了。
她翻閱手中的寫字板，上面記錄了每具屍體的基本資料，性別、年齡、身高、體重等等，還有它們的死亡時間、屍變時間。
這些屍體直到昨天為止，都還是收容區的難民，現在則加入從外頭捕獲的活屍的行列，成為實驗樣本。
連續幾天風雨交加的天氣，城市的電力供應在昨晚大雨中陡然跳斷，然後就再也沒有恢復過。所有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卑微地恐懼顫抖，一片悚然寂靜中，不知是誰的尖叫擊潰了每個人的理智。
黑暗中連發生何事、該如何逃命、逃向哪裡都不知道，現場一片混亂，等軍用卡車刺眼的車燈照亮大廳，才看見庇護所的鐵柵門已經被強風吹垮，幾隻闖入的活屍見人就咬。
在吉克迅速指揮調度下，持槍的警備隊很快趕到，隨即處決所有活屍，並臨時用卡車堵住毀壞的柵門，將傷者進行個別隔離，觀察後續病程，一整個晚上的忙碌之後，總算穩住事態。
死去的罹難者遺體現在全集中在實驗室中，將染疫的屍體、甚至是還在活動的活屍拿來做實驗，自然不可能泰然處之，漢吉明白所有人肯定都承受著龐大的心理壓力。多虧如此，有關活屍基本的行為模式、身體機能、弱點、哪種武器的效率更高等等，很快都有了解答，至於感染機制及病原控制人體活動的機制、治療方案等，只能等待後續的研究了。
昨晚光是死者就有十八人，十八，這個數字作為統計樣本遠遠不夠，但作為罹難人數又太過沉重，沉重到警備隊開始需要動用武力，控制難民區裡恐慌蔓延帶來的行為失控。
在不拿著武器就無法自保的未來裡，該怎麼活下去呢？漢吉倏忽間想起肯尼問過的問題，即使有著堅固的圍牆、軍隊的武力，大家對這座庇護所的信任卻似乎有一部分已經隨著雨水沖刷，悄然潰堤。
懷疑是毀滅的根苗，等文明社會裡的一切秩序盡數崩毀的那一天，肯定就是所謂的末日了吧。
室內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此時傳來小小的電流聲，啪一聲點亮整個房間。
「啊，是發電機啟動了。」漢吉抱歉地道：「看來現在不是去吃早餐的時機了，莫布利特，不如我們趁有電的時候把工作做完吧？」
漢吉掀開手術台上的白布，底下是一顆剛復活的頭顱。這是他們所能取得最新鮮的樣本，這東西的活性高得嚇人，即使將腦袋整個砍下，只要沒傷到腦組織，就可以繼續活動。
「讓你們陪我做這些事，不好意思啊。」
「這是什麼話，我們幾個都是自願參與的，可不需要漢吉桑跟我道歉。」莫布利特打開手術燈，著手準備器具。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忽而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妮法用力推開大門，手按著門框急喘著喊道：「漢吉桑在嗎？」
「妮法，怎麼了？」漢吉訝然，匆忙放下手上的東西，迎上前去問道：「發生什麼意外了嗎？」
「不好了，漢吉桑，請快點跟我去看看。」
漢吉與莫布利特愕然相望，而後發話：「那這裡交給你處理，莫布利特。一個人太危險了，把阿貝爾叫起來幫你！」
她邊說，邊急匆匆地隨著妮法離去，兩人離開實驗管制區，卸下防護衣在走廊上奔跑，漢吉原以為是昨夜被咬傷的病人出了什麼事，可妮法卻拉著她，一路越過傷患的隔離區。
「到底出什麼事了？」
「漢吉桑。」妮法面有難色：「不可以在這裡討論，這件事一定必須保密才行。」
兩人邁著步伐奔過長長的走廊，刷開門禁卡，越過堆滿軍需品的倉庫區，呼吸漸急促起來。眼前數名士兵持槍把守，不讓閒人接近，他們的後頭一扇門扉緊閉，是士兵們的宿舍，士兵們見漢吉來了，趕忙讓開。
門沒有鎖，只是一扇再普通不過的木門，她伸手旋動門把推開，後頭的景色逐漸揭曉，映入眾人眼簾。
房內是一名上吊的士兵。
「這……？」漢吉不禁一顫，縮了縮手，才又鎮定下來，她深吸一口空氣，重新抬頭看。
這個士兵屍變了。
懸在繩子上的軀體見到活人，掙扎扭動，搖來晃去，喉中擠壓出沙啞的嘶叫聲。
漢吉才剛要開口問問，妮法便已率先解釋道：「他這幾天並沒有安排外出任務，只在庇護所裡擔任後勤跟休息。」
「你、你是說這個人……根本沒接觸到活屍？」
「是的。」
「那為什麼……這怎麼可能呢！把它解下來，仔細檢查。」
在漢吉的指示下，士兵被帶到實驗室，由正在值班的莫布利特和阿貝爾檢查，除了看管自殺現場的人員之外，所有士兵聚集在實驗管制區外等待，過沒多久，警備隊的指揮官吉克也到了。
吉克高大的身影越過眾多士兵，朝前走來，圓框眼鏡後的眼神鎮定自若，一點不見慌亂，漢吉與妮法也在此，他問道：「是自殺？」
「對，他衣著整齊，毫髮無傷，還在桌上發現了遺書，看來應該是自殺。」一夜沒睡的漢吉透出一絲疲態，將現場發現的信件交給吉克。
說也奇怪，遺書的內容沒有提及任何一個親人朋友，大意只說他不願再惶恐終日，過著不知哪天就死於非命的日子，因此決定趁現在安安穩穩的一了百了，除此之外就只有－－
吉克看完了信，皺著眉頭道：「『唯一神尤米爾會看顧我的道路』？」
「恐怕是昨晚的意外壓垮了他的理智吧。」漢吉嘆氣道：「也難怪，就連原本以為絕對安全的庇護所都會出現活屍，實在是太嚇人了。」
「不過吉克，現在最嚴重的是－－」
「我知道。」
莫布利特從管制區走了出來，漢吉與吉克都站直起身，面色凝重等待他的答案。
「士兵的身上沒有發現任何外傷。」
這個答案讓漢吉渾身發涼，不知該作何反應，直到方才，她都還心存一絲僥倖，或許是那個士兵隱瞞傷勢，或許他在昨晚的意外中受傷了，害怕等死故而自殺。
一直以來眾人都認為遭到活屍攻擊是被感染的關鍵，反之只要不被抓傷或者咬傷，大概就可以安心，要是這項假設被打破的話，事態就嚴重了。
一旁的妮法也憂心忡忡地說：「如果沒有接觸到活屍，也一樣會被感染的話，那不就代表疾病的來源不在活屍身上嗎？」
「對，你說的沒錯。」漢吉沉吟道，緩緩地，一個駭人的結論從她思緒紛亂的腦海裡浮現。
「如果疫情不經由活屍也能傳播，就代表它另有其他源頭，那麼，這個染疫的士兵已經向我們說明了一個可能性––瘟疫的病原早經由它真正的散播途徑傳染開了。」
她不安地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或許都已經感染，死後也會屍變。老死、病死、意外致死，甚至是像他一樣自殺的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彼此身邊的不定時炸彈。」
現場眾人頓時啞口無言，一片沉默。
意識到驚悚的末日宣言正由她親自公諸於世，漢吉一時愣住，嘖了一聲，自暴自棄地揉了揉頭髮，伸手拉過椅子重新坐下。
妮法遲疑地說了：「但是這畢竟只是假設，沒有研究證實對吧，漢吉桑。」
「當然，只是假設。」漢吉無力地說。
「呵，一個從沒見過的新型傳染病，除非我們現在就殺掉一個人，否則也無從測試，更別說正式的研究結果了。」吉克輕輕一哂，他轉向眾人，下達指令：「為了以防萬一，要把所有人都先視作感染者來應對。」
「這個消息還沒有洩漏出去吧？」他問道，得到部下肯定的回答後，滿意地點點頭，他下令：「持續封鎖消息，不可引起恐慌，我們一定要保護民眾的安全。從今天開始加強巡視收容區，避免難民間的暴力衝突，健康狀況有異的人也要儘早隔離。」
不想底下的應答聲卻零零落落，吉克皺起了眉頭，打量自己的部屬，作戰經驗豐富的士兵們此時臉色惶惶不安，低迷氣氛籠罩。
他們剛剛經歷了昨夜的停電事故，在暴雨的黑夜中排除活屍威脅，徹夜不眠安撫難民還有收拾善後，心理狀態正因疲勞而脆弱的時刻，卻又面對上吊自殺的同袍，以及眾人皆已感染的噩耗。
如果連身邊的同伴到頭來都可能變成活屍，那今後就是要安穩地吃頓飯、睡個覺都不用奢求了，這麼一想，那個自殺的傢伙確實挺有先見之明。
他站到高處，底下沉默的士兵們紛紛仰望，對著一張張慘澹愁容，吉克以眾人都能聽見的音量朗聲說道：「各位聽我說！這座庇護所比起以往，更加需要各位的努力和付出。」
「我曉得你們心裡肯定正在懷疑，繼續奮戰下去是否還有意義？這個城市是否還值得挽救？或許你們也想像這位同袍一樣，現在就選擇放棄一切。沒錯，如果要死，比起被活屍包圍，毫無選擇地掙扎慘死，我們值得一個有尊嚴的解脫。」
「有決心選擇死亡的人，我不會阻攔！但是，各位都是這個城市的防衛者，我們都不是沒有信念的人！我期望各位可以把這份赴死的勇氣，用來守護更多的生命，在這座庇護所裡，還有無數市民希冀能好好活下去，還想再次見到親人朋友，想回歸過往的生活。」
他一改素日隨和又幽默的說話方式，激昂而堅定的語調牽動底下士兵的情緒，這也是漢吉頭一次看他以指揮官的身分激勵這群士兵，在風雨飄搖的此刻，匡扶他們潰散的心。
「疫情確實在擴散，這個城市或許可能迎來毀滅，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屆時，我們之中堅持到最後的那個人，這個城市最後一個英勇的防衛者，有資格見證它的末日。」
台下兩百名士兵的眼睛注視著他，作為士兵的職責、對死亡的掙扎、和他們即將迎接的命運，是在場兩百人所共同擁有的東西，將所有人連繫在一起。
「但現在還不是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候！事情還沒絕望，接下來的日子，你們要專注自己的任務，整裝備戰，互相扶持，請再多相信你自己的信念，唯一神尤米爾會看顧我們的道路，請相信我們的生命，都是值得活下去的。」
吉克在眾人的注視下邁步離去，漢吉站在邊上與他擦身而過時，默默瞥了一眼他臉上凜然的神色，她眉頭深鎖，彷彿將所有的猶疑強咽下去，如鯁在喉。
「里維，快回來吧。」漢吉看著漸散的人潮，喃喃地道。
吉克走在所有人前頭，將表情隱藏起來，只留下挺拔的背影。這個城市到底還有沒有救，他不得而知，但若此時軍心潰散，庇護所不用等到明天就沒救了。他向身邊的人問道：「皮克的小隊回來了嗎？」
「還沒有。」
「等他們回來了，請皮克立刻來見我。另外把通訊設備準備好，我要向疾管署彙報這次事件。」
「是。」
吉克回到辦公室，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閉目養神：「願唯一神尤米爾看顧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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