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叫聲嚇到，那東西的表皮漾起波紋，極緩慢地向桌邊挪去。
看著呈現字典形狀移動的不明物，傑特忍下第二聲尖叫，絕望地左右張望，嘗試從書和灰塵中找到任何能解決困境的東西。
桌子下的罐狀物讓他停下目光。估算不明物的移動速度，傑特吞了口口水，快步衝向前。
那是個黑色的寬口陶罐，大約可以裝下兩本字典。傑特把它拖出來－－裡邊是空的－－接著一鼓作氣扛起、往爬到桌沿的不明物當頭罩下。
扣的一聲後，一陣短暫的寂靜。
正當傑特不確定是否該掀起罐子，內部傳來的撞擊力道讓他立刻放棄偷看、七手八腳地抽過《動能》疊在罐子上，再額外拖來厚度堪比字典的幾本書壓住罐緣。確定穩固後，傑特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臟，轉身往出口奔去。
回到大廳，凱文只看了一眼就把他推進廁所：「別讓視察團以為機械工會全是一群髒鬼。」順手塞了把梳子給他。
從頭上梳下不少灰塵、渾渾噩噩地打開水閥，傑特將冰水潑上臉頰後，漸漸冷靜下來。
那東西爬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就是說，可以初步排除表面有腐蝕物質的可能，加上沒有黏液，也不是常見的軟體動物……想到它猛然延展開包住字典的畫面，傑特頭皮一陣發麻，連忙掏出手帕胡亂抹臉。好不容易把打濕的頭髮也吸乾，傑特抬頭，鏡中臉色蒼白的瘦小男孩用驚慌的紅棕色大眼睛回望他。至少不髒了，傑特悶悶不樂地想，放任棕色短髮四處亂翹地走出廁所。
總之，那不是他認知的任何一種生物……雖然比起機械組裝方式，他認識的生物量簡直少得可憐。今天研發所有課程，師父要下午才會到，他不確定書本加陶罐的牢籠能撐多久－－或者說，他不知道字典能撐多久不被消化……
一個模糊的意念掠過心頭。還來不及細想，門口的騷動把傑特拉回現實，他抬起頭，不用搜索就找到來源。
凱文面著朝他，正對著一位男性說話。其他兩位會員（應該是德克和艾爾－－他真的不太擅長認人）垂手站在一旁，面無表情，但傑特猜他們跟自己一樣不太高興－－當那名男性不耐煩地開口，立刻證實傑特的想法，「我不希望再重複一次，凱文，關於臨時停課的通知，半小時前已經送往研發所，我很遺憾研發所和圖書館的聯繫不如預期，但赫伯特很快就會到了，我不認為需要浪費彼此的生命。我和我的同伴，」他偏了偏頭，他身後兩名男性面無表情的程度和德克、艾爾不相上下，「很快就能完成檢查。你們應該獲得更充裕的研究時間。」後面補上的這句讓凱文的手抖了一下。傑特快步繞到凱文身側抓住他衣袖。
那名男性垂下頭。他有一雙冰冷、細長的淺色眼睛，四十出頭了，金色短髮還找不出一根灰白，整齊地梳向左邊。筆挺的五官雖然英俊，緊抿的薄唇卻透露刻薄的氣味，和他一身僵直的米白色套裝奇妙地契合。鼻樑上，單邊眼鏡在燈光下曳曳生輝。傑特低聲開口，「日安，賓利先生。」
「傑特。」賓利開口，眼光在傑特灰跡斑斑的背心及脫線的褲腳掃過，隨後落在皮姆贈送的眼鏡上，「赫伯特還是那麼的……大方。」
感覺原本被他拉著的凱文反碰了碰他，傑特壓下狠瞪賓利的衝動，維持低順的姿態說，「師父教導我成為負責的人。皮姆先生提供幫傭以換取矯正眼鏡的機會，我想一副眼鏡或許能幫助我把工作做得更好，」頓了一下，傑特不太甘願地接道，「好回報王國對我的培育。」
「所以不是贈禮，而是勞動的報償嗎。」賓利牽動嘴角，一道嘲諷的弧度出現在他臉上，「自食其力的好孩子，王國可當不起培育你的虛名。」
「我也覺得我把傑特教得不錯。」柔和的嗓音從門口傳來。傑特合上怒張的嘴，和眾人一同回首看向剛把門掩上的人影。
若不是輕薄的布衫嶄露曲線，這具瘦長的身軀不大像女性所有。比起賓利，時間在她的紅髮上留下更多痕跡，摻著淡金的紅短髮束在腦後，露出她略為鬆弛但依舊白皙的臉龐，魚尾紋圍繞的灰藍色眼睛和她的笑容一樣溫柔。略寬的肩、中性的容貌，以及快步走來的堅定步伐，都讓這名年過五十的女子比起女士更像紳士。
她在賓利前站定，伸出右手，「好久不見，賓利。」
「赫伯特。」賓利脫下手套回禮，傑特注意到他高傲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更冷硬的線條。赫伯特沒發現似的收手，一派輕鬆地開口，「我收到停課通知就趕來了，是什麼改變我們長久以來的默契，導致今天的課程需要取消呢？」
「如果你有仔細看通知，」賓利陰沉地說，「我相信國王已經把原因寫得很清楚了。」
「當然，我只是很訝異，臨時的會議……還是說，其實我們需要進辦公室坐一會呢？傑特，幫我泡杯茶好嗎？」
「不用麻煩。」賓利咬牙切齒的語氣阻止傑特的腳步。他向後方男子伸手，後者拿出一封蓋有王家紋章蠟封的信。他鐵青著臉遞給赫伯特，「依本‧赫伯特，來自拉捷克王的指令，見旨如見人。」
赫伯特順從地屈下單膝，手齊頭接下信件。凱文張嘴還來不及說什麼，赫伯特已經輕快地站起身，「凱文，麻煩你協助賓利先生完成例行性視察，德克和艾爾協助凱文……」
不等她分派完，賓利鞋跟一轉，帶著另兩名男子疾步走向館內。凱文再也忍不住地翻了個大白眼，赫伯特攤手，好笑地用氣音說道：「拜託啦。」
凱文搖搖頭，招手和德克、艾爾跟了上去。赫伯特轉向傑特。
「剛才應對得好極了。眼鏡還習慣嗎？」
傑特點頭。師父的稱讚稍稍撫平了被賓利嘲弄的不悅，但他還是有些氣悶，「為什麼那傢伙老愛跟工會過不去？」
「賓利先生。」赫伯特柔聲糾正，隨即有些無奈地搖頭，「抱歉，傑特，這不是你的錯。你知道，我和賓利在工作上的立場不同，他不太習慣這樣。……別說這些了，看來你幫了皮姆不少啊，自動調整焦距的鏡架，大手筆呢。」
傑特害羞地輕推鏡片，「我跟皮姆大叔說，接下來還會去他那邊幫忙。」
「自食其力的好孩子。」赫伯特頑皮地眨眨右眼，傑特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急忙噤聲－－賓利帶著兩名男子經過前方、往門口離去，看都不看他們師徒一眼。
聳聳肩，赫伯特撕開信封，快速瀏覽起內容。傑特猛然想起被他遺忘的事。
「呃，師父，你等等有空嗎？」
從信件中抬頭的赫伯特表情有些嚴肅，但傑特看出那並不是針對自己，「暫時沒事。怎麼了嗎？」
傑特吞了吞口水，簡單把地下室發現的不明物及狀況敘述一遍。然後，他非常罕見地看見師父皺起眉頭，「它現在在下面，跟陶罐一起？」
「在字典區，我想應該不會跑出來……」跟著赫伯特忽然邁開的步伐，傑特原本平復的心跳又開始加快。事情顯然比他以為的更嚴重，他是不是不該放它在書堆？萬一它是專門吃書的怪物，有掀開陶罐的力氣，方才短短二十分鐘，它能吃下多少書？地下室每一本都是珍本，任何缺損都是難以評估的損失……走出廁所時略過的意念忽然清晰起來，傑特瞬間慘白了臉。
圖書館規定，毀損書籍須按照原收購價價償十倍，如果因為他、那本字典最後損壞，一本字典的平均原價是上千銀元，十倍……
跟著師父踏入地下室，傑特深深後悔，當初應該拚著被咬也要把字典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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