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薇薇麗選擇不說話？
這倒是一個值得深思的消息，只不過震驚過度的玲瓏腦子都是史梅莉準備要對付鋼穀蟲的畫面，還有初次用腳踏上大城市見識到的種種。她本來想把事情留到晚一點再詢問薇薇麗，不過時間沒有給她機會。
她以前都沒看過爬類對付蟲。在她的想像裡，對付難搞的變異種、大臭蟲，都要準備強大火力，或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只不過出乎她意料之外，史梅莉和兩個跟班準備的東西除了三管背在身上的雙膛槍外，其他的東西遠遠和火力扯不上邊。
「不。」史梅莉用單手提供她這些訊息，另一隻手忙著和小跟班溝通，指示他們搬出該用的藥劑。「蟲，用藥。火燒，浪費。」
浪費？和爬類說話總是令人驚奇，對於萬事萬物的見解，他們有時候和人類相似到不行，有時候又獨特得教人吃驚。
「藥，殺掉，可回收。」史梅莉表示：「槍火，燒焦，不能吃。」
不能吃就是垃圾，爬類很珍惜食物，任何一點浪費都不能容忍。雖然玲瓏很好奇死掉的蟲有多少回收價值，但是史梅莉非常嚴肅。個頭最小的愛珍忙進忙出，將大把大把的塑料袋收進工具箱也不像在開玩笑。玲瓏感覺得出他們非常重視這一趟工作，賴布麗檢查那些鐵針筒的表情，和蒙醫生檢查消毒器具一樣細心。
看他們做事的感覺非常新鮮，一樓半的工人宿舍小歸小，感覺卻非常溫馨。樓梯有點舊了，愛珍爬上爬下時發出嘎滋聲響，壁紙散發出海水的味道。玲瓏杯子裡的藥草茶有些許的苦鹹，似乎是藥草受了海水海風，因而沾上海洋的氣味。史梅莉盤坐在桌邊陪玲瓏喝茶，兩手忙著把愛珍送來的藥瓶收進結實的袋子，用魔鬼氈固定好每樣易碎物。她時不時會吐一下長舌頭，沾沾杯子裡的茶潤喉。
玲瓏拿下面罩享用熱茶和粗派，藥瓶叮叮噹噹的聲音不知怎麼了有些鎮靜的效果，讓她不再緊張。
「薇薇麗最近過得怎樣？」雙手忙著做事，史梅莉開口和玲瓏對話。
「她還不錯。」玲瓏說：「你怎麼會認識她？」
「這倒是新鮮了。很多人以為我們是爬類所以一定認識彼此，你反倒問我們怎麼會認識。」
玲瓏不確定她這是恭維還是嘲笑。不過她和蘇天刺相處過，知道怎麼應對這種似是而非的對話。
「我從來沒聽過薇薇麗提過你。」她說：「我從來沒聽她提過任何爬類。」
「她離開我們的城市，加入蘇天刺的團隊，光這一點就讓一堆爬類氣她氣到噴火。要不是赫凱瑟默許她離開，戴尼爾早就把她關進地牢了。」
「她做錯了什麼事嗎？」玲瓏問。
史梅莉意味深長地看著玲瓏。「她想證明自己是錯的。」
「什麼？」
「和人類生活在一起，這是我們上一代的想法。沒辦法，人類太多了，我們根本不是對手。」史梅莉輕快地說：「而且很不幸的，經過這些年下來，愈來愈多證據顯示，人類討厭爬類的傾向逐年增強。」
「為什麼？我不懂，你們不過就是和我們長得不一樣而已呀！」玲瓏說。
「長得不一樣可沒有讓渡渡鳥活到今天。天知道牠們是最無害的生物，我們前輩還養過一窩呢。」
「前輩？」
「還是祖輩？這些詞我用得不大順，反正就是之類的意思。」史梅莉說：「總之，薇薇麗離開了食蟲市，把我的團隊拋下，自己跑來萬港這個鬼地方。等我又收到她的消息時，她已經在蘇天刺手下工作了。當然，還有你。」
完成工作的布麗和愛珍各拿一個杯子，溜到桌邊坐定準備聽故事。玲瓏跟著他們挺直了背，直勾勾看著史梅莉，等著她說出下一段話。
「她本來是我最好的手下，只可惜。」史梅莉嘆了口氣。
「怎麼了？」玲瓏代替另外兩個同伴開口追問：「她要證明自己可以在人類世界生活嗎？」
「相反。」史梅莉舉起手，打起手勢時多了一股狠勁。「證明，人類，捕食，爬類。拒絕，嘴巴，說話。」
玲瓏愣住了。
「十個，年，期限。」史梅莉的手勢愈來愈複雜。「成功，或，成仁。」
玲瓏舉杯喝茶，好掩飾砰砰響的心跳聲。為什麼？這聽起來和薇薇麗完全不搭嘎。用自己的生命當賭注，要證明人類是凶狠嗜血的族類，這真的是那個凡事小心翼翼、敏感細膩的薇薇麗會做出來的事嗎？
「年輕，跟隨，愈來愈多。時間，改變，一切。」史梅莉的故事還沒開始又要結束了，愛珍溜上母親的肩膀，閉著眼睛依偎著她。布麗放下空杯子，坐姿又更挺了一點。有股奇怪的顫慄，溜過玲瓏的脊背，如果她有正常的手臂，這時候應該長出不少疙瘩才對。
史梅莉把拉鍊拉上，倏的一聲打包完畢。她把背包綁好，包裹和束帶配合她身體的曲線緊緊貼在側腰及下背上，沒有一點累贅的感覺。布麗和愛珍迅速散開，戴上屬於自己的裝備迅速集合到她身邊，一支打擊害蟲的堅強小隊在瞬間集合。
「準備，完畢。」史梅莉表示：「出發。」
「蘇斯！」
※
有備無患，這向來是史梅莉的座右銘。
玲瓏很清楚她謹慎的作風，也是憑著這一點，史梅莉才能在高風險的除蟲事業裡打下一片天地。
準備，這兩個字不管做什麼都適用。
比如說，玲瓏腿裡有個炸彈，這時候她該準備什麼？
與其說是鐵手的隊伍，不如說是穿楊幫虎眼準備的禮物。大概除了鐵手之外，沒有人看不出這一點微妙的關係。虎眼和他名義上的隊長一樣，很少親自下指令，但是每當需要做決定時，第一線的穿楊一定會回頭詢問他們的意見。虎眼很少開口，但是這個四肢完好的公子哥，每次開口總是能刺激穿楊打開話匣子。拿情侶當比喻的話，明眼人都知道穿楊把敬重給鐵手，心中真正的目標卻是一旁姿態優雅的虎眼。
穿行荒野並不輕鬆，等他們拋下輪機車後更是如此。鐵手挑了六人小隊留下，負責看守輪機車和沒辦法帶上山的輜重，徒步隊伍只帶隨身彈藥和糧水。
玲瓏要擔心的小嘍囉少了六個。
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山地行，除了虎眼之外的人們，所有人都拿出纏帶綁好身體各處的排線。這可是一項大工程，要是稍有疏漏，等到大難臨頭的時候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這東西可真麻煩呢！」穿楊走到玲瓏面前，那翩翩姿態，幾乎要讓人信服他沒有任何不軌之心——如果玲瓏不是幾近全裸的話。她已經故意躲離人群聚集的地方稍遠一點，可是依然躲不開這些四處飛的蒼蠅，他們總是知道哪裡有獵物。
玲瓏要是老想著它們，就有大半人生不必過了。她依然故我拉出折疊在關節處的纏帶，包裹住在義肢末端的排線。在穿楊的注視下，重新安排胸肩和脖子上的排線，確定所有高風險的部位都固定完成。穿楊保持沉默，玲瓏也不打算為他停下。四周一片靜默，不遠處的人群喧鬧聲聽起來好遙遠。
所有人都在整裝，所有人都是缺手缺腳。
「你想要什麼？」玲瓏問：「想找新手腳找我沒用，買支新的才是正解。」
「我不需要新手腳。」穿楊面帶微笑，看著玲瓏把最後一節纏帶拉緊，末端壓進折縫裡。「不過哪天我用上的時候一定找你，你經驗比我多上一倍。」
玲瓏決定不把這句話當成諷刺。
「你想要什麼？」玲瓏問：「天氣開始變陰了，我們要在下雨之前上山。」
「何必這麼著急？我想談的不是這兩天的倉卒決定，而是未來長久的計畫。」穿楊說：「你和我合作，當成一項長期投資。」
「你的投資有多少回報？」
穿楊故作姿態看了一下身上的髒衣服，誇張地聳聳肩。「目前看來沒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要看長久的。我這麼說吧，我能用一點好處，換你一點承諾。」
「我的投資是要有收益。」玲瓏雙手抱在胸前，等著他說下一句話。穿楊的利眼盯著她，扭動的嘴似乎不知道在嚼什麼東西。
「微風靠他老弟，而你靠著微風，這局骨牌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塌光了。」穿楊說：「不用我提醒你，鐵手是因為他的熱情才受到黨重視。我們這些自己出來混的都知道熱情是會消退的狗屁，等你老了沒臉沒屁股，自然有更年輕漂亮的來取代你。」
「你賣過嗎？」玲瓏問。
「我當作你是用隱喻的說法。」穿楊呵呵笑。「憑我這副破嗓子，能賣多少錢？不過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可以買來當投資，保值防身顧飯碗。」
他眼睛往某個方向瞟，視線落在一個手腳完好的人身上。
「有錢又多金的公子哥，就是你也會心動吧？」他說：「棉花的行情看好，這年頭自然資源件件都是搶手貨。」
「真的？那我該用什麼入場？」
「我接受分期付款，當然一點傭金也是要的。好處能先給你，但是未來的承諾要夠大。」穿楊說。
「你要我承諾什麼？」
「我必須確認你的心意。心裡有話沒有說出口，就想上禮堂換飯票可不行。」
玲瓏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能想辦法用猜的，順便套一點話。「我該說的都說完了。剩下的要等到了食蟲市，驚喜才會揭曉。」
「不要裝傻，看到他們在你的保護下過幸福的日子，難道你不會吃醋嗎？」穿楊說：「微風和鐵手能開給你的條件，我們都有更好的。現在投資棉花，退休才有好日子過。一個賣廢五金的能給你什麼未來？小姑娘你看看我，就知道光靠熱情是成不了事的，你還得準備好方案才行。」
他張開雙臂，右手腕上的排線已經用纏帶包裹好，深綠色的保護從前臂包覆到頸部，每個細節都紮實完美。他想必是今天早上出發前，就已經預先做好準備，要應付一整天的挑戰。
「我是個年輕又衝動的傻瓜，如果你相信的話，我全心全意愛著微風。」玲瓏回答說：「我們都是效忠新星黨的愛國人士，投機事業是不被稱許的。」
穿楊愣住，沒趕上阻止玲瓏返回隊伍的時機。
愛是很複雜的東西，玲瓏認為憑穿楊的智慧根本就弄不清楚這當中的脈絡。這是當然的，她自己也是花了好多年才解開這一團亂，遑論其他不相關的蠢貨。但她依然在這裡，立身在混亂的新星黨走狗之間。也許在她看不清的內心深處，依然保有那一點點期待，期待晏風能下定決心邁出關鍵的一步走到玲瓏身邊。
又或者晏風也期待玲瓏走出這一步？
這是一場意志的角力，勝利的一方就能得到戰爭所需要的士兵。沒人知道這場戰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會在什麼時候結束，勝敗雙方又各自要吞下什麼苦果，小人物們又是什麼時候被迫選邊站好。玲瓏不懂，只好想辦法保住小命，直到終結的那一天來臨。
整裝完畢的玲瓏跟上隊伍，前往旅程的終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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