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來人往的商圈,對於習慣光鮮亮麗的櫥窗燈照、冷凍櫃裡法式千層派的我而言,顯得格外質樸。
採光黯淡的室內不時穿梭享受購物的身影,看來舊了些的磚砌建築絲毫不減風采,明明周遭的一切在我眼裡早已融入沒有名字的歷史,魚貫進出的商門總不乏雀躍欣喜的喧囂。
他們的雙眼專注在落地窗展示的服飾配件,又或者最新型的電器用品上頭。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沒辦法和他們一樣受其牽引,卻將視線投注在灰濛濛的透明櫥窗前,縫隙裡沒有專屬灰塵的窩,反倒是悄悄浮現自己眼睛進了塵埃的念頭。
突然間,有個拍打肩膀的力道來自後方。轉身望去,是一位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儘管我們都成長了些,這點歲數似乎帶不走當年留在對方臉頰的痘疤,他還是那樣和善,因此我雖喊不出名字,卻仍在第一時刻發現同學關係的事實。
他對我微笑,率先提起我們間的同學身分,我跟著附和,其實有點心虛──因為我實在記不得對方的名字……在過去,我倆交集的少,倒不是曾有什麼過節,只是單純興趣不合,若要一塊玩或分組作美勞,起碼不是會需要擔心忘了帶材料或偷懶的傢伙。
那麼我呢?這可就不好說了……
健忘歸健忘,在他邀我一同逛逛的同時,我留意他身上的穿著,全身上下清一色地像是褪了層次的郵差服,同樣袱著側背包、沒有帽子。談笑間的內容缺乏記憶點,甚至懷疑,那位同學始終不曾喊過我的姓名?
我們佇立在一扇鐵窗柵門前,擦得能當哈哈鏡的白鐵欄杆旁寫著「民意委員聯合辦事處」的字樣。天色尚且明亮,建築的主人卻寧可選擇封閉,拒絕街景喧鬧與來者。層層欄架後頭稀疏可見幾名埋首疾書的體面人士,難得地壟罩在室內燈管的照明下,感覺怪可憐的……
就在這時,一襲綠衫的同學從包袱裡取出一摺好幾頁的小冊和圖釘,舉起槌子硬生生地搥打牆面。我問他究竟在做什麼?他卻回以冷笑說:「這些是裡頭大人物們的罪狀,也就是起訴書。」
起訴?說真的我對司法流程的步驟並不了解,但厚厚成冊的起訴書著實令我開了眼界。更令我訝異的是,受到起訴的對象似乎不只一個。一般的訴狀會牽扯那麼多人嗎?我不知道。
「人民即將展開公審,屆時社會必然更加美好!」從對方篤信的口吻中,才真正點醒讓我感到不寒而慄的原因……
沿途上,我不敢再次追詢相關的疑惑,與散發熱絡朝氣的陌生人擦肩而過,稍稍凸顯了相伴路上的文靜。巧妙的風颳起幾份牛皮紙袋,對方伸手伶俐地抓了一個,掩入懷中,甚至沒興趣裏頭是否裝了什麼。
為了扯開尷尬,我揣著挖苦的語氣向他搭話:「多虧有你,領我參觀街坊,這麼說來,還沒聽過你叫喚我的名字呢?」
再次停下,這胡同西側又是一條步廊的起點,那轉角店鋪只開了一扇門,鄰接巷弄的窗戶只是做足防止宵小竊盜的措施,沒能積極發揮黃金店面的優勢。這是我聽見回答前的觀望,也是等待對方開口所具備的空檔。
除此之外,我多問了一句,不曉得是否該問的非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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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分心的,甚至沒想到這個問題竟會需要停下思考。恢復平靜的臉龐遲鈍地眨了三下,好像我說了奇怪的笑話一樣。注視對方的眼,委實猜不透有什麼想法。
就在此時,油然而生的著急,更甚竄升腦門,令我不禁擔憂這個問題會令辭別多時的同學更加尷尬。數年不見,相識本來不易,名字這點小事卻沒成為阻礙對方相認的累贅,更顯其心思純樸。
「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名字是叫賴易廷對嗎?」終究開了口,托出不太肯定的是非題。
上揚的嘴角,在我發問後的第二次眨眼間垂落,按捺不住只好轉而觀察位處街角的精華店面。
就像先前說的,反常的經營方式令我感到不解,但也沒辦法深究,易廷這回給我的空檔稀少,我很快便從縮回的綠色袖口得到回應。
他在我面前深深吸口氣,緊接著吐進早先納入懷中的牛皮紙袋,大半張臉都鑽了進去,再次抬頭,已迅速將袋口封好,遞了過來。
「這是我的答案。還有,現在起你才是賴易廷。」
簡直摸不著頭緒的這番話,他要我惦在心上,要我到了關鍵急態才能查看牛皮袋的囊中物。我一想回問,卻發現一群和易廷同樣穿著綠色衣裳的夥伴正熱切呼喚他。一聲話別,轉身後只剩追隨上去的直覺……
步伐邁開兩步,碰撞上一名渾身黑衣的陌生人,緊接著一整片黑壓壓的脈絡逐漸清晰,原來自己撞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群著戴漆黑的隊伍。難以計數的序列摩肩接踵,頓時讓原本能自在行進的商圈變得擁擠非常。
勉強維持矩形陣容的行列,不時會從新抵達的廊道分散一支分流,在不斷碰撞擠壓的過程中,深怕自己被黑蝕大軍給吞沒的我,拚命豎直雙手,藉以保持平衡。
每當快要摔跤的時候,我就緊張地攙扶黑衣服的肩膀、衣袖甚至帽子。就在我不清楚自己究竟壓扁多少頂圓頂絨帽的狀態下,總算透過分流隊伍的路線找到觀望遊行的安全空間。他們不走騎樓,因此我能目送帽子被壓扁的仕紳滿懷怨懟的情緒越漂越遠。
享受遲來勝利的同時,有人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