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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9-02-10 18:54

[達人專欄] 對一個勇者的回憶.XVI、他與她的孩子(後篇)

作者:Cecil

年假的最後一天就在寫作本系列的倒數第二篇中度過了
明天剛好是週一,過年結束加上週一憂鬱不知道會不會擊敗很多人,大家請努力撐過去
天氣突然變冷了感覺真討厭啊……


〈他與她的孩子〉(後篇)







  他今年就要滿三十五歲,膝下卻仍空虛。夏洛特懷過他的孩子,但它最終遭到捨棄。即使他不為這件事抱持憎恨,也無法否認,那未果的孕育是他一生的遺憾。

  孩子離開的那天,他將昏睡的夏洛特抱回床上安置好,然後回到滿地血污的浴室,找出那未成形的、本應化為身體的東西,去往教堂。他請修士為自己懷中的它祈禱,並點一支祝福用的蠟燭,祈願它前往女神身邊的路上沒有太多阻礙。之後,他把它燒成灰,再請人將灰燼灑進白都的河中。夏洛特沒有問那個孩子去了哪裡,他也沒有再提起。而這次,他連可以讓修士在祈禱時有個標的的物體都沒有,因為已經在白都燒掉了,骨灰部分散入河中,部分隨風而去。

  知道他要為不知名的幼小魔物點祝福蠟燭,年邁的修士對他做出表示最高敬意的手勢,持續良久。

  「您太多禮了。」他垂著頭,眼前的修士此時終於結束行禮,姿態僵硬地回復原先的站姿。

  「很少有人為魔物點蠟燭,大人。儘管神對萬物一概憐憫,但人畢竟不是全知無疑,亦非全善無我,少有人能敞開心胸,為魔物的來生獻上祈禱。」

  「過獎了。會這樣做,也只是因為那孩子和我認識的人很相似而已。」他不加猶豫地迴避修士的溢美之詞,承認自己實是出於私心才如此。「我也不是全知全善,實在承受不起您的謬讚。」

  「是嗎,那前言也只好收回了。但是至少,還是為那無名的魔物感謝您。死後能夠歸向神之跟前實乃幸事,對魔物尤其如此。」

  修士倒也不堅持繼續誇他,似乎有著不符年齡的靈活態度。事前說明結束後,修士就準備開始簡短的儀式,而他站在對方身後跟著默禱。他對神其實並不那麼虔誠,但在無法獨力為死者完成更多時,也只能將希望寄託在或許和死者同在一處的神明身上。

  「……願妳的前路有歌指引,願妳成為女神翼上的翎羽。」

  祈禱完成後,修士捶著自己的腰,領他踱向大廳前方。這裡終年燃燒大量用途各異的祝福蠟燭,燭焰同時也充當教堂在夜間的光源。修士把一根看起來最短的青色蠟燭從燭臺上清掉,安了支白色的新燭。

  祝福蠟燭顏色不一,依照色彩排列位置:青色象徵身有殘缺者,黃色象徵病痛折磨者,灰色象徵命運乖舛者,白色象徵無辜殞命者……等等。上次他來點的也是白燭。只有修士能決定要使用的蠟燭顏色,對方沒有選用象徵死後皈依者的黑燭,表示其判斷那隻幼小魔物有資格以人類的身分受到祝福。

  他對教義不熟悉,但直覺認為這不符合規定。修士似乎看出他的疑慮,在點蠟燭前看向他。兩人的影子在牆上微微搖動,好似在呼吸的眾多燭光教人目眩。

  「大人,您還有想問的事情嗎?」

  「您用的是白色蠟燭。」他指著尚未點燃的白燭。「為魔物點的蠟燭通常都是黑色,不是嗎?」

  「對大人而言,牠是普通的魔物嗎?」

  「現在看起來是這樣。沒有證據能證明牠和我有關聯。」

  「人是不會心血來潮做什麼事情的。」修士從袖口拿出引燭火用的木桿,說道:「您跟格洛斯特大人不同,沒有為魔物點蠟燭的習慣。您之前來過一次,當時點的是白燭。」

  「您記性真好。」

  「為數不多的才能啊。」修士用木桿指著自己的腦袋,瞇起眼睛。「記得當時是為未出世的孩子點的。雖然實際上可能不一樣,但斗膽判斷您說的幼小魔物也有類似的意義。或者說,您內心深處覺得牠和您有著聯繫,所以才來這裡的,不是嗎?」

  他無法否認,但也難以承認。見他沉默,修士說:「您認為那是魔物就是魔物,您認為那是人類就是人類。在教義中,兩者都受神垂憐。儘管我們對牠們加以討伐、殺戮、消滅,但那就像是水火相互侵犯與吞食般,不存在所謂的善惡。」

  「受教了。」他將手按在掛著小神像的地方,垂下視線。「請點白燭,拜託您了。」

  為幼小魔物點的白色蠟燭,宛如得到生命那樣,靜靜燃起細小的火焰。他凝視著那燭光,逐漸出神。修士在旁邊雙手合十,輕聲誦念經文,似乎並不願打擾他向著白燭緬懷逝者的行為。

  從白都回到前線主城時,天才濛濛亮。他想早點回家給瑪雅一個驚喜,也知道自己要找的修士時常早起,於是一進城就來教堂處理為幼小魔物祈禱的事,不耽擱半點時間。因此在事情已辦妥的現在,窗外還很是陰暗。

  他跟著修士回到大廳,正要話別,就看到旁邊的小門閃出一個人影。

  「爺爺,馬鈴薯削好了!我們可以先開始煮了嗎?」

  那是個十來歲的黑髮少年,似乎因為跑著過來而氣喘吁吁,但神色滿是完成工作後的自豪。

  「喔,真快,哥雷爾真是個當廚子的料。」被親暱地喚作爺爺的修士,以和那稱呼相符的態度回應名為哥雷爾的少年。「剛好這裡結束了,我們去做早飯吧。大人,失陪了。」

  「有客人嗎?」教堂內不甚明亮,聽見修士的話,哥雷爾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他,連忙說:「對不起,沒有跟您打招呼。」

  說話時哥雷爾轉身面向他,因此注意到他比常人要高,不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視線來到冒險者識別牌的時候,哥雷爾驚呼一聲,高高抬起手,直指他脖子上的準勇者識別牌。

  「跟格洛斯特大人一樣是白牌金字!那您也是準勇者對吧?您認識羅恩.勒希德大人嗎?」

  他以為剛才來報告時,哥雷爾已經可說是炯炯有神,但此刻這孩子的眼睛簡直像是倒映火光,彷彿是因為有機會能打聽想知道的事情而十分激動。

  修士伸出手橫在哥雷爾面前,婉言勸阻孩子打擾訪客。「哥雷爾,我說過很多次,和大人說話的時候──」

  他打岔。「我就是。」

  「喔喔喔!就是那個又強又帥氣又溫柔的羅恩大人!」

  哥雷爾雙手握拳,像是終於找到尋覓已久的人物。

  「……你在說什麼?」

  哥雷爾忽略他一頭霧水的反應,連珠砲似地繼續道:「我一直想見您!但是,我只知道您是準勇者這件事。之前有另一位叫作格洛斯特的準勇者來這裡,我把他當成您,問他認識不認識瑪雅,他就說我要找的人應該叫作羅恩.勒希德。我終於見到您了,您都不知道,我等您等了好久!」

  「大人,實在抱歉,這是我們收養的孩子,他一激動起來態度就唐突。讓您見笑了。」

  眼見他並沒有因為被哥雷爾絆住腳步而不悅,修士也不再勸哥雷爾不要打擾他,而是向他說明哥雷爾的來歷。他這才想起,教堂旁附設有孤兒院,院裡孩子很少能透過父母安排去做學徒,因此大多在十二歲之前就加入冒險者協會或從軍。他也認識幾個出身自孤兒院的冒險者,那些人對成家有著比他人更強的渴望。

  「沒關係,我不在意那種小事。」他對剛才聽到的一個名字很有興趣。「我想問你點事情,現在有空嗎?」

  「但是,我還得跟爺爺去做早餐……」

  哥雷爾看來很懊惱,顯然非常希望立刻答應他的邀約,卻苦於還有工作在身而不能如願。

  「你去吧,哥雷爾,廚房裡不是還有克萊跟歐爾普在嗎?」老修士將皮膚鬆弛的手放在哥雷爾的肩上。「我跟他們能應付得來。而且你也是自願幫忙的,就這一次休息也沒關係。你還可以順便問問大人冒險者的事情。下個月就要決定了,不能再拖延。」

  儘管剛才婉言阻止哥雷爾莽撞地加入對話的行為,老修士此刻倒是相當寬容,還主動提議暫時解除哥雷爾的工作。聽見修士的話,哥雷爾像隻看見豐盛大餐的狗兒,表情儼然是不敢相信有這等好事的歡喜。

  他和蹦蹦跳跳的哥雷爾去到教堂外面的花圃。迷迭香在睡夢中也散發雅致的香氣,搔弄著嗅覺。雖然才剛說一直想見他,但和他並肩坐下後,哥雷爾反而沒有主動開口,似乎是為了讓剛才說過「有想問的事情」的他開啟對話。他從善如流,主動說道:「剛才你說了『瑪雅』,你知道我跟她是什麼關係嗎?」

  「知道!」哥雷爾放在腿上的雙手又握成拳頭,像是恨不得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他。「您是瑪雅的丈夫。她說過,她的丈夫又強又帥氣又溫柔,是整個第一前線,不、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他決定先不管那串讓人哭笑不得的評價,先從正事開始。「那我問你,瑪雅來這裡做什麼?」

  仔細一想,瑪雅這半年的確會提早出門,偶爾也會比較晚歸,他還以為那是因為柏翁老爹要求她早點去準備開店,或是協助收店。瑪雅從沒有提過行動方式改變的原因,他也就不加以探究,畢竟,如果她認為他需要瞭解這種變化的箇中緣由,自會和他說個清楚明白。今天他才知道,她是把那些時間花在上教堂。

  但就他所知,她並不是那麼虔誠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問題讓哥雷爾抱胸苦思,眉頭皺得死緊。「不知道耶,要問雅蕾塔。您等一下喔,我去叫她。」

  「雅蕾塔是誰?」

  「是我妹妹。是她先認識瑪雅的。我認識瑪雅才幾個月而已,但雅蕾塔是這裡第一個認識她的人。雅蕾塔說過,瑪雅是在大概一年前開始上教堂的。」

  一年前發生過什麼嗎?他想了想,只想到自己當時跟瑪雅剛結婚,兩人婚後不久就約定好不生孩子。當時,瑪雅垂著眉毛,看上去十分落寞,卻沒有使性子,而是接受了這件事。

  「現在還那麼早,你妹妹應該還在睡才對。」他環顧四周,天色不知何時轉為鬱藍,現在可能才是學徒正要起床的時間。「我下午再過來。」

  「不要緊!如果知道找她的是您,就算是正在上廁所,她也會拉起褲子立刻跑過來。」

  說完,哥雷爾不等他有機會阻止,就跳起來跑了開去。不久,兩道爭先恐後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應該是雅蕾塔的黑髮女孩跑在哥哥前面,迫不及待來到他的面前。

  「哇,真的耶,是準勇者的牌子。」雅蕾塔和哥哥一樣,有對小狗般毫無機心的明亮藍眼,從睡亂的瀏海底下閃出激動的光芒。「你就是那個又強又帥氣又溫柔的羅恩大人嗎?」

  這種評價讓人怎麼承認啊!

  他按捺住呐喊的衝動,邊揉著僵硬的眉頭邊說:「這是在捉弄我嗎?」

  「可是瑪雅姊姊就是那樣說的耶。她常常抱著自己說,羅恩大人是世上最強最帥氣最溫柔的人,像這樣。」說著說著,雅蕾塔還抱住自己的身體左右扭動。「說完她還會不好意思哦,就像這樣捧著臉頰說覺得好害羞,但是你真的是──」

  「雅蕾塔,是『您』才對。爺爺說,跟大人說話的時候要加『您』啦。」

  「好了好了,別顧慮稱謂的事情,我不在乎。你們怎樣叫我都可以。」他做出就此打住的手勢,示意孩子們不要離題。「雅蕾塔,我有事情問妳。妳跟妳哥哥一起坐我旁邊。」

  「哦,好啊。」雅蕾塔拉了拉自己的衣擺,隨即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下,哥雷爾則坐在雅蕾塔的另一邊。

  聽他說想要瞭解與瑪雅第一次見面時的事情,雅蕾塔看了旁邊的哥哥一眼,他還來不及問這個舉動的理由,雅蕾塔就說起了當時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和哥哥吵架,心情不好,奶奶知道以後,就叫我去教堂裡面找一個跟我一樣在哭的人,問對方為什麼哭。」

  「我們哭的時候,奶奶都會安慰我們,然後叫我們去找一個跟我們一樣在哭的人,跟對方聊天。對了,奶奶就是希薇修女,她不是我們真的奶奶,但是我們都叫她奶奶。」哥雷爾看他一頭霧水,立刻出言補充。見哥哥插入對話,雅蕾塔也暫停敘述。「不過雅蕾塔,我們那個時候是在吵什麼啊?」

  「因為你要去當冒險者,然後不讓我去啦。」雅蕾塔皺眉,一臉像在說著「你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埋怨。「不要講這個啦,讓我繼續說。反正,我就聽奶奶的話去了教堂。那個時候,爺爺正在幫一個小寶寶祝福,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我根本找不到在哭的人。但是,如果沒有找到就跑回去的話,奶奶會叫我們回來繼續找,所以我只好找啊找,整間教堂都走遍了。然後我看到一個姊姊,自己一個人站在角落,很像在偷看爺爺幫寶寶祝福的樣子。她在微笑,可是也在掉眼淚。」

  他蹙眉。雅蕾塔準確地用隻言片語描述出他很熟悉的那個畫面,使他的腦海立刻浮現出瑪雅帶淚的微笑。明明她笑的時候要更多,他卻對她哭泣的模樣更有印象。

  根據雅蕾塔的自述,她們最初的對話是這樣的:

  「為什麼妳在哭?」

  「我?啊,真難為情,我居然……」發現有人注意到自己,瑪雅立刻擦擦眼睛,然後彎下膝蓋平視雅蕾塔。「沒有沒有,我沒哭呢,妳看。」

  「有的吧?有人要我來這裡找正在悲傷難過的人,沒有找到的話,我就不能去做其他事情了。妳剛才哭了吧?拜託妳,不要說謊嘛。」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沒辦法了呢。好吧,那我偷偷告訴妳,剛才我確實哭了。」

  「為什麼?」

  「因為看到了寶寶。」

  「為什麼看到寶寶要哭?瑪雅沒有嗎?」

  「嗯,我沒有,所以很羨慕他們。」

  「瑪雅還沒結婚嗎?我知道,結婚以後才可以有寶寶。」

  「結婚了。但是跟他的話,是不能有的。」

  雅蕾塔說,瑪雅直起身子,將手放在胸口,彷彿想透過那動作舒緩某種疼痛。

  「為什麼?」

  「『可以的話就好了。可是那樣是不行的,因為那樣的話那孩子太可憐了。』瑪雅是那樣說的,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說到一半,雅蕾塔垂下肩膀,似乎因為無法理解瑪雅話中的深意而洩氣。「我不知道為什麼很可憐。可以當瑪雅的小孩,應該一點都不可憐吧?」

  「一定會很快樂的。瑪雅一定會是個好媽媽。」

  聽見他這樣回應,沉默著聆聽妹妹敘述至今的哥雷爾,探出頭看著他,眼神就好像在詢問,為什麼無法和瑪雅有孩子的他能有自信那般斷言。

  「瑪雅聽到我和哥哥吵架以後哭了的事情,就抱住我,摸我的頭安慰我。」雅蕾塔似乎是在回味當時的感覺,有些羞赧地抱住自己的身體,小聲道:「瑪雅聞起來香香的,而且聲音好好聽。」

  「嗯!雖然她沒有抱過我,不過她摸過我的頭,那時候我也有聞到香味。」哥雷爾熱切地贊同妹妹的意見。

  「之後瑪雅就常常來找我們。她對我們很好喔,會跟我們聊天,還會做東西給我們吃。我們跟她說,大家都很羨慕我們有點心吃,她就做了大家的份。但是,她還是最常做點心給我們兩個吃,我們一邊吃,她一邊跟我們說『羅恩大人』的事情。」

  雅蕾塔抬起頭,眼睛中有著小小的光芒,那彷彿流星般的光輝,就像在問著,為什麼自己無法跟其他星辰一樣在空中永遠閃耀,而必須墜落到凡土。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我不是瑪雅的小孩呢……明明有瑪雅這樣的媽媽,為什麼我和哥哥是被那種媽媽生下來?如果她是我媽媽,我們就不會被丟到孤兒院了。」

  「別說了。就算妳這樣問,羅恩大人也不能回答啊。」哥雷爾似乎不知道怎麼應付妹妹的問題,便輕推她一下,阻止她繼續發牢騷,接著對他說:「羅恩大人,瑪雅很喜歡您。」

  「我知道。」

  能夠承認得這麼爽快,連他自己都對此感到意外。但是他在這世上唯一不會懷疑的事情,就是瑪雅對他的感情。這份認知帶給他的安心感,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取代的,就好比他不懷疑太陽是否會升起,同樣地,他也從沒想過瑪雅會離開或憎恨自己。除非他趕走她,否則她會一直守望他離去的方向,直到他歸來。

  「她和我們提到您,說您是她最重要的人,是她遇到過最溫柔的人。您接納她的過去,給她一個家,帶她去很多地方,做了各式各樣的事情。她說,如果沒有遇到您,她就不會這麼幸福。她每次來的時候,說的事情都不一樣,就算是小事,她也說得津津有味。」

  哥雷爾邊說邊踢著腿,雅蕾塔踢了哥哥一下,就像在玩鬧那樣。

  「可是,她說到您的時候,眉毛偶爾會垂得很低很低。」哥雷爾說到這裡,口吻有些變了。「您沒辦法讓瑪雅有您的孩子嗎?雖然瑪雅一直說您可以,可是看起來很像在幫您說謊。您可以偷偷跟我們說嗎?難道您是那種……不行的人?」

  「我如果脾氣差一點,你可是會橫屍當場的。別隨隨便便說男人不行啊。」

  「你看啦。我就說你這樣講會讓羅恩生氣。我就覺得『不行』聽起來很怪,你就說不會!」雅蕾塔和哥哥咬耳朵,但他聽得到她是在指責。「他如果生氣走掉,瑪雅可能也會傷心。你快點道歉啦。」

  「可是……」

  雖然哥雷爾看起來不知道所謂的『不行』具體來說究竟是什麼意思,但至少這孩子還知道,不行的男人是無法讓妻子懷孕的。這對男人而言,絕對是天大的恥辱,如果哥雷爾是成年人,這句話甚至可能引發酒館的一場小混戰。然而他直覺認為,這孩子與其說是為了引發爭端而說出這種話,毋寧說是為瑪雅感到忿忿不平,才會如此。

  因此,他率先放低姿態,對低頭不語的哥雷爾表示歉意。

  「抱歉,我說得太重了。我不應該跟小孩子認真的,你當作沒聽到吧。」

  「──可是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

  哥雷爾沒有接受他的道歉,反而跳起身離開花圃,站在他面前,緊握雙拳,胸膛劇烈起伏。這孩子像是把這個問題死命憋到了現在,現在終於沒有辦法再忍耐,非得從他口中得到答案不可。

  「瑪雅說您是她最快樂最快樂的,可是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說到快樂的事情的時候,會露出那種表情?有時候,還會說著說著就眼眶泛紅。瑪雅她每次也是因為您而流眼淚,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所以一直想見您!」

  「瑪雅時常哭嗎?」他詢問身旁的雅蕾塔,她拉著自己的衣擺,沒有回望他。

  「說到您是準勇者的事情的時候,她說起話來,就會有一點鼻音。然後,說到寶寶的事情的時候,她會像這樣摀住嘴巴。雖然那都只有一下下,轉頭回來的時候就看不到了,可是因為看到過很多次,就覺得她好像很愛哭。」

  看著垂頭喪氣的兩兄妹,他把手放在前額,嘆了口大氣。

  「真是,這不搞得我像個壞人似的嗎?所以,你們是想看那個總是害她哭的壞人長什麼樣子,所以才來見我的嗎?」

  「我才沒有那樣說。」哥雷爾急忙澄清,隨即用手背狠狠擦眼睛。「我只是想知道,就算會哭也想繼續在一起,那個瑪雅說過很好很好的人是什麼樣子。今天總算見到了。」

  「那你覺得我是那麼好的人嗎?」

  「一下子看不出來,不過,要是認識更久,可能就會知道了。」

  「如果你知道了,那一定也可以明白我們不要孩子的理由吧。」他挺直背脊,不偏不倚地對上哥雷爾的視線。「對我們來說,獲得答案是需要漫長光陰的事情。小孩子只要問大人就可以了,但是大人該問誰呢?誰也無法回答,所以我們,除了慢慢去尋找答案以外就束手無策。我花了這麼多時間才理解的事情,你不可能一眨眼就懂。」

  他起身離開,離開前他轉頭跟哥雷爾說:「我還會再來。如果我們認識得夠久,我可能會告訴你。但是,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為了別人的悲傷而流淚並不容易。希望你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心。」

  天空是琉璃般的水藍色,燦亮的天際充分說明了,今天會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回家後,他直接開始做早飯。不知道是被吵醒或者被薰醒的瑪雅,睡眼惺忪、腳步歪斜地出現在廚房門口,她慢悠悠走過來抱住他的腰,柔聲道早。

  「您回來了……」

  「睡飽了嗎?還沒有的話再回去睡一會,待會我叫妳。」

  瑪雅靠在他的身上,沒有作聲,像是睡著了。他搖頭微笑,就保持這個姿勢繼續切菜,切完以後,他才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轉身抱住她。孩子們曾說過的香味輕柔地氤氳而上,飄入他的鼻腔。無論形容那是什麼味道都不合適,木製品、花束、蘋果、蜂蜜……瑪雅身上的味道混合了許多,聞起來就像「家庭」這個詞彙。

  「好暖和。」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不時蹭上一下。
  「我去教會幫那孩子點了蠟燭,回來的時候遇到妳的朋友。」
  「朋友?」瑪雅抬起頭,困惑地仰望他,良久才恍然大悟。「啊,是哥雷爾和雅蕾塔嗎?他們很可愛呢,而且都是好孩子。」
  「嗯,吃飯的時候再聊。先去洗把臉,然後叫梅奧起來吧。」
  「好!」瑪雅似乎打起了精神,離開廚房的腳步已經穩健很多。

  他對瑪雅說了哥雷爾是如何偶遇他並將他攔住,之後又把雅蕾塔找來,兩人好好地看了他一番,但沒有提到兄妹所說的「瑪雅很愛哭」。瑪雅像是獻寶一樣和他分享孩子們的瑣事,一下子說雅蕾塔心靈手巧又純真,一下子說哥雷爾勤快而溫柔貼心。親生媽媽或許都不會這麼興奮地說著孩子的優點,看著瑪雅不斷誇讚兩人,他不禁莞爾。

  「他們也很喜歡妳,一直說妳做飯好吃,人又親切。」

  「真的嗎?好開心啊。」瑪雅丟了幾塊火腿給梅奧,笑咪咪地將手放在臉頰邊。「我最近常常去找他們,因為哥雷爾可能快要離開那裡了。」

  「離開?」他吞下蘿蔔,挑起眉毛。

  「孤兒院的男孩,通常都會被勸去當兵或是加入冒險者協會,哥雷爾還在猶豫要不要去。」瑪雅將原本要送入口中的叉子放回盤中,似乎因為即將與喜愛的孩子分開,而感到落寞。「他一直沒有表示自己的意願,說是想要等到拖不下去再決定。」

  「不去的話,也可以去當工人之類的吧。如果覺得自己沒有戰鬥的才能,那麼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就好了。」

  「羅恩大人,您果然是離開年輕時代太久了呢。」瑪雅噘起嘴。

  他發出輕微的嗆咳。「這不就是在說我年紀大嗎?」

  「您今年三十五歲,都已經比哥雷爾還要大超過二十歲了,當然是已經遠離年輕時代呢。」雖然說著類似責備的話,但瑪雅傾身向前,指尖輕輕碰了他唇邊的鬍渣。「但是變老以後也很有魅力哦。」

  「真是。」他撫過自己的臉,想掩蓋侷促的面色。

  他比瑪雅大六歲,換言之,她比夏洛特年幼十歲。她今年二十九歲,但看起來並沒有比他們當初相遇時老多少。他之前為了與瑪雅結婚的事情而去拜訪形同岳父的柏翁老爹,那個人當時也說,歲月並沒有在瑪雅臉上留下什麼痕跡。

  「您啊,一定已經忘記剛開始決定要做什麼那時候的事情了。」瑪雅回到位子上,一點點喝著湯。「對您來說,決定工作很容易,因為您的父母會預做打算。可是像哥雷爾和雅蕾塔這樣沒有父母照料的孩子,在職業上的選擇是很有限的。」
  
  雖然孤兒院裡面滿是「沒有父母照料的孩子」,但瑪雅對這對兄妹似乎抱有特別的情感。或許是因為當初注意到她哭泣的人是雅蕾塔吧,而為她叫住他的人是哥雷爾。他隱約感覺到,這兩個孩子或許能夠成為瑪雅重要的存在。

  「如果隨便選擇工作,這樣就不能存到可以供雅蕾塔去做學徒的錢。沒有錢的話,雅蕾塔以後就只能踏入婚姻,依附別人維生。因為這件事,哥雷爾想要去戰鬥。做冒險者很容易賺到錢,這件事就連我也明白。」

  他想到瑪雅以前的客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容易賺的錢,會在不知何時反咬你一口。不過,如果是那孩子的決定,那就按照他認為恰當的方式去做吧。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大人了。哪怕不容易,也只能去做。」
  
  「是啊。」瑪雅放下湯匙,聲音變得很細很細。「成為大人,真的不容易呢。」

  孤兒院的孩子在十二歲時要決定職業,並且準備離開那個地方,寬限期只有半年。根據瑪雅的說法,哥雷爾再過一個多月,就必須離開孤兒院,也就是雅蕾塔所在的地方。

  為此,他把這一個月的時間空了出來。協會職員知道他這個月都不出任務,明顯變得慌張,頻頻問他是不是有計畫出遠門。知道他是為了留在城裡多陪妻子,也只好百般不願地接受眼前的現實。回來報告任務結果的格洛斯特聽見他們的對話,在他離開櫃台後向他搭話,說是想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這樣的計畫。他說了哥雷爾的事情,聽到哥雷爾的名字,格洛斯特立刻抬高眉毛。

  「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很有精神的孩子。他看到我的牌子就抓著我問:『您是羅恩‧勒希德大人嗎?』我還不知道您這麼有名,您也常常上教會嗎?」

  「別取笑我了。他是聽瑪雅提到我的事情,所以一直說想見我。」他為了這件事再次揉起僵硬的眉頭,一想到哥雷爾和雅蕾塔當初是怎麼稱呼他的,他的頭就痛。「都是瑪雅成天跟他們說我好,那孩子似乎對我抱有很高的期待。」

  「您真的是個優秀的人。夫人也不算說得過頭。」

  「別連你都沒口誇我,都不知道你們在說的是不是我了。」

  格洛斯特露出微笑。「那麼,您是打算和這兩個孩子培養感情嗎?」

  「嗯,至少先瞭解一下。他們和瑪雅感情很好,如果合適的話,就領養回來。」

  「領養啊……這是個不錯的想法。」

  看著將拇指抵在下頷思考的格洛斯特,他問:「你也考慮要領養孩子?但你應該沒有我那種顧慮吧?」

  「不,我妻子不方便,所以我們也沒有孩子。雖然她沒說過,但如果能有個孩子,讓她發揮教育的特長,她一定會很高興。」

  格洛斯特對自己的事情並不多提,對妻子的評論亦僅止於此。他不放在心上,兩人就此告別。

  他進教堂後,隨便叫了個經過的孩子,說自己要找哥雷爾。知道他上門拜訪自己,正在幫忙準備午餐食材的哥雷爾連手都還沒擦乾就跑進教堂,只差沒有跳上跳下來表達自己的興奮。他還來不及說話,哥雷爾又一拍額頭,邊往回跑邊大叫:「對了!我得叫雅蕾塔過來!雅蕾塔!雅蕾塔!」

  「在這裡別大呼小叫的。」老修士用氣音對著跑遠的哥雷爾用力說道──當然後者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眼見責備毫無效果,又對著站在一旁的他嘆氣。「這孩子真是,有活力是很好……」

  「這裡的孩子一到十二歲都非得離開不可嗎?」他不讓修士長吁短嘆,直接問道:「難道不能選擇做修士、修女之類的?」

  「院裡的經費,有一半是國家出的,另一半是協會出的。」修士不打馬虎眼,直接說了理由。「雖然我們也說過,我們可以不靠那些錢經營,但那裡派人過來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會另辦孤兒院。當時我想,那麼還是由我們辦會更好一些。至少讓那些孩子,在必須離開之前受到適當的教養。還有,至少可以讓孩子自己決定,要在刀口上舔血過日子,或是選擇艱苦但安全的生活。如果讓他們辦孤兒院,他們一定會從小就訓練孩子們戰鬥。變成那樣的話,孩子們連神的教誨都沒辦法學到多少,就要去殘殺其他生命,那樣的事情太教人心痛了。」

  「這個決定很不容易。」他點頭說:「我想,即使是這些孩子們,也有神所安排的道路。」

  「是啊。」修士像是知道他的盤算一般,宛如玻璃珠的眼睛看向他,其中流露出懇託。「至少要有選擇的權利才是。就算是神所賦予的命運,其中也應該要有變化的餘地。」

  雅蕾塔本來似乎在幫忙洗衣服,為了讓她有機會看到他,哥雷爾自願代替妹妹繼續洗衣服。滿手泡泡的雅蕾塔三步併作兩步跑過來,直接拉起他的手,說自己很高興看到他。

  「等一下我就要回去哥哥那邊了。下次你可以早一點來嗎?吃過午飯以後我會有空,我想和你聊天,我想聽你說瑪雅的事情!然後,我也想要知道冒險者都在做什麼!」

  「雅蕾塔,大人的手都沾到泡泡了,快放手。」老修士輕拍雅蕾塔的手背。

  「沒關係,孩子總是這樣的。」他反過來握住雅蕾塔的手,傾身向前。那是一雙小小的手,和瑪雅的很相似。「為什麼妳想知道冒險者的事情?」

  「你答應下次在我有空的時候來,我才告訴你!」雅蕾塔踮起腳尖靠近他,堅決地說。
  「好,我答應妳。」
  「對了,你下次來的時候也要穿這件衣服哦。」
  「為什麼?」
  「你答應下次在我有空的時候來,我才告訴你!」雅蕾塔說完就甩開他的手,跑出教堂。

  「這孩子也是,太我行我素了。如果有冒犯到您的地方,請千萬別放在心上。」

  「哪裡。孩子就是要有精神,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樣才好。」

  叫他穿同一件衣服再次造訪的原因,很快就水落石出。他隔天造訪時,雅蕾塔帶著一個陳舊但結實的帶釦白布包跑向他,踮起腳尖看他的衣服,隨即滿意地用鼻孔噴氣。

  「太好了,還沒有縫好。」
  「妳在說什麼?」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領,有些摸不著頭緒。
  「你有顆釦子鬆掉了,這裡。」

  雅蕾塔指著自己的鎖骨上方,他順著摸上自己的身體,發現那裏的裝飾用鈕扣確實有些鬆動。但是,不去摸的話根本不會發現。

  「因為線頭跑出來了,看起來是線斷掉了嘛。」雅蕾塔聳肩,顯然覺得這點觀察能力不值得掛在嘴邊。「我會幫你縫好,你只要把衣領鬆開就可以了。來,坐在這邊。」

  結果,他就像現在這樣,讓一個八歲的小女孩靠在自己脖子旁邊,專注地為自己縫釦子,忍耐著雅蕾塔微捲的髮絲不斷搔著他的皮膚。他在雅蕾塔靠過來時曾問過「要不要我把衣服脫下來」,但她斬釘截鐵表示,自己就算是為人家穿在身上的衣服縫補,也做得又快又好。儘管他覺得兩人對快的標準似乎有很大的差別,但雅蕾塔對裁縫工作的熱情,讓他甘願做她的練習對象。縫好以後,他發現雅蕾塔的手工確實牢靠,都還來不及誇獎,她又抓住他的袖管和大衣,檢查有沒有其他可以縫的釦子。縫完以後,雅蕾塔仔細收好工具,跟平常大手大腳的樣子判若兩人。

  「手藝真好。」他發自內心地說:「妳以後可以做裁縫。」
  「真的嗎?瑪雅也這樣說。」
  「嗯,對冒險者來說,牢靠的衣服也是不可或缺的。」
  雅蕾塔滿面笑容。「太好了。」

  晚餐過後,他跟瑪雅並肩坐在客廳長椅上聊天,說了釦子的事情。她笑著說雅蕾塔就是這樣,孤兒院裡有很多裁縫活可做,但那孩子最喜歡的還是幫她縫補釦子,說是喜歡被誇獎的感覺。

  「那孩子常常說,要做個優秀的裁縫。這樣他們的媽媽就會後悔把她丟掉。」

  「他們是因為沒有用才被丟在孤兒院的嗎?」

  「不是。」瑪雅搖搖頭。「好像是父親死了以後,母親改嫁,新的丈夫不要這兩個孩子。哥雷爾說,他八歲的時候,牽著雅蕾塔自己走進教堂。他說,雅蕾塔問他為什麼媽媽丟掉他們的時候,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就會說『因為我什麼都不會』。」

  他將瑪雅擁入懷中。看得出來,她在孩子們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過去。即便是在人類的世界,孩子要順利長大也很不容易。這個世界上有夏洛特和他這樣,受到家人的期待誕生,並在成長過程中獲得許多疼愛的孩子;也有像瑪雅他們那樣,在長大之前就和父母分開、必須自力更生的孩子。他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他只知道,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想要消除這樣的悲傷。

  造訪教堂的時候,他和雅蕾塔說話的時間比較長。哥雷爾每次都說:「雅蕾塔話多,您先和她聊天吧。」然後就跑去廚房幹活,好一陣子後才會回來和雅蕾塔換手,讓她回去做原本的工作。

  自從幫他縫過釦子後,他每次來都得先站後坐,接受雅蕾塔的全身檢查。

  「今天沒有掉釦子啊……」

  檢查完以後,發現沒有釦子可以縫的話,雅蕾塔就會像隻被淋濕的小狗那樣消沉。

  「衣服可不能三天兩頭掉釦子啊。」他當然希望可以滿足雅蕾塔,但這又不可能每天都發生,因此有些為難。「妳就那麼希望練習縫釦子嗎?」

  「因為上次幫您縫完釦子以後,瑪雅來的時候誇獎我了。她說我觀察得很仔細,手又巧,而且還非常有禮貌──被她誇獎感覺好好,我真想每天都聽她說我是個好孩子。」

  「妳喜歡被她誇獎嗎?」

  「嗯!」雅蕾塔用力點了一下頭。「我喜歡被誇獎,但我最喜歡讓瑪雅誇我。她會一邊摸我的頭,一邊說話,有時候還會抱我一下。」

  他歪著頭想了一會。「要不我找顆鬆了點的,把釦子弄下來給妳縫吧。」

  「不行不行!這樣子的話,幫您作衣服的人就太可憐了。我會等到下次發現您又掉釦子的時候的!」

  「妳還真喜歡縫釦子啊。」

  雅蕾塔挺起胸膛,又從鼻子噴出氣來。「我喜歡。我一個星期至少會幫人縫三次釦子!」

  他打趣道:「那可不就要變成縫釦子高手了嗎?」

  「嗯!但是我是要當做衣服的高手喔!」雅蕾塔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然後轉了一圈。「不過,我如果做裁縫,或許會要和哥哥分開。羅恩,冒險者同時做裁縫,這樣能行嗎?對了,不要和我哥哥說我問了這件事哦,他會罵我。」

  「雖然沒有聽過,但我想也行。不過,妳比起裁縫,更想做冒險者嗎?」

  「因為做冒險者有錢賺啊。」雅蕾塔說得理所當然,但她立刻又氣鼓鼓地抱怨:「可是哥哥說什麼絕對不讓我去做冒險者,真的很不講理。他說什麼因為他先決定了,而且我是女孩子,所以叫我乖乖當裁縫就好。羅恩,我明明就聽說過有女孩子做冒險者,甚至也可以做勇者!對吧?」

  「……是啊。」他想著那個舉起裝飾劍指向天空的挺直背影,問道:「妳想要賺很多錢嗎?」

  「因為這樣哥哥就不用去賺錢了。」雅蕾塔扁著嘴,用一種不敢期望的口氣輕聲說:「我不想他去別的地方。而且我知道,哥哥根本不喜歡動刀動槍,他喜歡做菜。他做的菜很好吃,大家都喜歡,可是他說什麼做冒險者才能快點賺到錢,跟我說他不要去當餐廳助手──」

  「我把廚房打掃好了!雅蕾塔,去洗碗,莫莫在等妳!」

  他還來不及說話,哥雷爾的聲音就傳進耳中。他透過眼角餘光看見,雅蕾塔一聽到哥哥的聲音就低頭假裝收拾縫紉包,順便用上臂擦了擦眼睛。雅蕾塔把包包收進口袋,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現在就去!羅恩再見!」

  他朝著雅蕾塔頭也不回的背影揮了揮手,哥雷爾很快就跑過來坐在他旁邊。哥雷爾和雅蕾塔不同,不會追著他說要縫釦子,而是很仔細地問他冒險者的事情。認真聽就能發現,哥雷爾的問題幾乎都可以概括成一個問題,那就是:只要夠小心,即使很弱也可以做冒險者,而且不會死嗎?

  「我老實說吧,你不是做冒險者的料。」

  他並不是為了雅蕾塔而想勸退哥雷爾,是打從心底如此認為。這孩子沒有殺戮的本能或探索的欲望,有的只是「只要當冒險者就會有錢」的刻板印象。固然他們應協會邀請而加入並受訓的話,是可以成為支領固定薪資的協會從屬冒險者,但這並不代表這批人的傷亡率會比較低。

  「可是我不想當兵。當兵的話,我就不能常常回來找雅蕾塔了。而且當兵的薪水也沒有做冒險者多。」哥雷爾大概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他不適合當冒險者這件事,此時顯得有點無奈。「他們說,做冒險者的話就會有錢,我想賺錢讓雅蕾塔開間裁縫舖。」

  「那你呢?」

  「什麼?」

  「有錢的話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廚師,我想讓雅蕾塔每天都吃到好吃的飯。」哥雷爾對自己的理想不假思索,但他立刻露出從美夢中驚醒的表情。「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之前協會來問了,年紀適合的孩子,要去當兵或是當冒險者,可以自己選。」

  「你已經跟他們說了要當冒險者嗎?」

  「還沒有。我想等到真的不能再拖了以後再回答他們。現在只剩我還沒有回答了。可是,如果回答了,就要離開這裡,和雅蕾塔分開。」

  哥雷爾低下頭,聽起來像是鼻子堵塞。

  「之前我和雅蕾塔吵架,因為她說我們一起去做冒險者也可以,但是我不准她去,胡說八道騙她說女生不能當冒險者,讓她氣得哭了。我知道她明明是想做裁縫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她去做那些辛苦的事情。我會賺錢讓她做想做的事情,我可是……哥哥啊。」

  哥雷爾的褲子出現了點點水滴,連最小號護具也不會合身的肩膀,此刻顫抖著。

  「羅恩,你可以教我怎麼變得跟你一樣強嗎?我如果在雅蕾塔面前哭出來,她一定會說我不能做冒險者,說要代替我。只有這件事不行,我不要讓雅蕾塔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你是個好哥哥。」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剛才那個問題,於是將手放在哥雷爾頭上,輕輕地撫摸。「這個世界,應該要讓想做廚師的孩子可以做廚師、想做裁縫的孩子能夠做裁縫,那樣才對。」

  雖然他明白,世界並不是以人類所認定的「正確」為準則運行。但要在一個孩子無法實現志向的世界生活,那不免教人沮喪。至少在他能力所及之處、在瑪雅的願望所向之處,要讓這個世界按照他的「正確」來運轉。

  「哥雷爾,既然你本來想做冒險者,那你能不能接個任務?」他讓哥雷爾抬起頭,看著這個鼻頭紅紅的孩子。「這是只有你跟雅蕾塔才可以接的任務。」

  那晚,他在餐桌上提起下午的事情。原先就知道兩兄妹狀況的瑪雅,在聽到他轉述的對話以後,更是立刻皺起五官,像在忍耐不要因為同情和憐惜而落淚。

  「可憐的孩子。」

  「如果他們被收養,應該就不用煩惱這些事情了。」

  「嗯。可是大部分的人通常喜歡收養年紀更小的。而且他們堅持要一起被收養,所以好幾次都錯過了看起來還不錯的父母。」

  「倉庫稍微收拾收拾的話,妳覺得能放下雙人床嗎?」

  瑪雅還沒聽懂他的意思,順著他的話思考起這個問題。「我想應該可以。您說那裡之前本來算是客房,因為您和夏洛特大人沒有需要,就當作倉庫用了。為什麼要放雙──啊!」

  說到這裡,瑪雅終於瞪圓眼睛,大大的笑容就像新月般浮現在臉上。

  「羅恩大人,難道您……」

  「我常常去教會和兩個孩子說話。他們都很乖,而且非常重視自己的家人。我想,如果讓那樣的孩子成為妳的家人,一定會是很不錯的事情。」

  「所以您這個月才一直待在城裡嗎?我一直以為您是為了喝新釀的蒲公英,還有吃栗餅,所以才在這裡放長假,偶爾去找他們聊天。」

  「不是。我是為了觀察他們適不適合我們,所以才待在城裡的。」他起身走到瑪雅的椅子後面,彎下腰環住她的肩膀,柔聲說:「他們可以接受這件事。他們答應我,願意代替我繼續陪著妳。所以,作為回應,希望妳能像個媽媽一樣,陪伴、養育、教導、愛護他們。讓他們也成長為可以讓人露出笑容、率直溫柔的人。妳願意做他們倆的母親嗎?」

  瑪雅幾乎跳了起來。她轉過身緊緊抱住他,親吻他,說那是自己這輩子最願意的事情。

  「您果然是最棒的。謝謝您,羅恩大人!謝謝您!」

  他們花了兩三天把房間收拾乾淨。倉庫的缺點是沒有窗戶,但是他們用一些掛氈裝飾,讓牆面看起來比較不那麼乏味。有空的時候,瑪雅也不停在衣物上繡姓名縮寫,雖然她刺繡起來就跟雅蕾塔縫釦子一樣慢,但兩人的手藝都非常可靠。瑪雅也告訴他,為了照顧孩子,她已經和柏翁老爹說自己暫時不再去餐廳工作。大概是樂於見到她更加融入家庭,柏翁雖然粗聲粗氣地叫她不要一下又跑回來說要端盤子,還抱怨又得找新員工,但還是用僅剩的手摸了摸瑪雅的頭,說她一定能夠做個好母親。

  將孩子帶回家的那天傍晚,他讓瑪雅在家料理晚餐。出門前,他看見料理台上堆滿食材,想著今天自己的胃又要變大了。

  哥雷爾和雅蕾塔在教堂門口等他,兩人的行李裝在同一個袋子裡面,看起來沒有多少。被喚作爺爺的老修士和孩子們視為奶奶的老修女,一左一右站在兄妹倆身邊,一起在外面迎接他。

  「謝謝您,大人。他們都是好孩子,相信您、夫人和他們,會組成和樂的家庭。」

  他對老修士點頭道謝,同時也向修女頷首致意。「您對教導孩子一定也居功厥偉,謝謝您。」

  「謝謝奶奶。」孩子們也跟他一樣向修女道謝,之後又再次向修士道別。「我們會回來看您的。」

  「不可以給大人們添麻煩,知道了嗎?」

  和修士簡短的告誡不同,像塊白絨布的修女摸摸雅蕾塔的頭,說:「和大人一起生活,要開開心心的,帶給大人和夫人比以往更多的快樂。然後,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妳和哥哥都是,不用再勉強自己了。」

  他注意到,門內有幾個小小的影子,似乎是孤兒院的其他孩子。哥雷爾稍微伸長脖子,顯然也看到了那些人,但立刻低下頭,彷彿感到萬分羞愧。雅蕾塔正在和修女話別,並未注意到這異狀。又過了一會,他將手放在孩子們肩上,他們都轉過頭來。

  「我們走吧,瑪雅還在等我們。」

  哥雷爾牽著妹妹跟在他身後,似乎還在掌握與新家人的距離。他注意孩子們的狀況一邊走著,但不貿然搭話。他感覺得到,哥雷爾欲言又止,於是他耐心等待著。

  「羅恩大人?」

  「怎麼了?」他放慢腳步,讓哥雷爾能跟得緊一些。

  「瑪雅真的有說想要領養我和雅蕾塔嗎?我在想,她會不會其實是想領養其他小孩,但是──」哥雷爾大概是察覺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胡言亂語,因此說到一半就改口道:「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某種替代品之類的。」

  雅蕾塔似乎聽不懂。「什麼意思?我們是什麼的替代品?」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發現我們沒有她想像得那麼好,會不會很失望?」

  「她並沒有把你們特別想像為怎麼樣的孩子,哥雷爾。」他將手放在口袋裡,頭也不回地走著。「她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在看到紅色的蘋果時,說出一句:『這個蘋果是紅色的,我喜歡這個蘋果。』這樣而已。」

  「什麼意思?為什麼突然講到蘋果?」雅蕾塔還是聽不懂,她害怕自己被排除在對話之外,口氣變得有些著急。「不要打啞謎啦,我聽不懂……」

  「我的意思是,她絕不會將別人當作另一個人的替代品。」他稍微抬頭,看向寬廣而清冷的紫色天空,這天空的色彩,就像在催促孩子們回家。「身為她的丈夫,我可以確定這件事。你還有想說的事情嗎?」

  哥雷爾立刻說:「我還在想,我跟雅蕾塔把大家丟下了,自己被你們領養,這樣很不應該。和我們一樣希望能被領養的人還有那麼多,我們卻……」

  「因為雅蕾塔遇到了瑪雅,因為你遇到了我。這就是你們如今在這裡的理由。你們是好孩子,這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可是哥雷爾,好孩子獲得幸福,並不是什麼值得相信的定律。」他停下腳步,彎下腰,將兩隻手分別放在兩個孩子頭上。「在我的人生中,我學到的重要道理就是,際遇和努力同樣重要,而在人與人之間,際遇有時甚至比努力更加重要。」

  「我不太懂。」

  「說得簡單些就是,即使並沒有被選上,也不代表你是不好的。每個人都是好的,所有人都為了能被選上而拚盡全力,可是,只有恰巧碰上了的、不早也不晚的那個人,才會被選上──這就是我說的『際遇』。」

  如果他更早一些和夏洛特在一起,好比說在她擔任拷問官那時,兩人就相戀並結婚。或許如今的他,會過著尋常的生活。這是此時此刻的他所不敢在腦中描繪的、美好到教人心痛的幻想。而如果那幻想成真,瑪雅就不會出現在他的生命中,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哥雷爾與雅蕾塔,自然也不會在他的人生佔據一個位置。在那樣的世界,瑪雅依然會努力工作,哥雷爾與雅蕾塔也仍舊會以廚師和裁縫為志向,但他們不會成為家人,他也沒有機會用自己的雙手去保護他們,讓他們按照自己的願望生活。如果使他失卻與夏洛特的幸福,可以成就其他三人的幸福,或許這樣的人生,也並不是全然無用的。

  「所以,現在只要靜心面對就可以了。我們選擇你們成為我的家人,你們選擇來到我與瑪雅的身邊,這兩件事所造成的結果,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挺起胸膛、問心無愧地接受。哥雷爾,我是準勇者順位第一,可是即使是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夠全心去愛的只有一個人,能夠全心去照顧的孩子只有你們。選擇了那個人、選擇了你們,就一定有人會失望,我也會因此感到內疚和無力。但是,如果因為害怕這些,而不付出僅有的東西,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人生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不能不失望嗎?」

  「可能的。」他說:「所有人都平等地失望,就不會有人比別人更加失望。哥雷爾,你想回去孤兒院嗎?」

  「我不要!」

  雅蕾塔揪住他的衣角,渾身都在打顫。

  「你們為什麼要說這些?我聽不懂。可是我不要回去!我要去瑪雅那裡!哥哥,陪我去!不要回去!」

  「看來你有個很好的理由了。」他用帶著戲謔和羨慕的眼神看著哥雷爾。「哥雷爾,不要害怕做出選擇。你曾經問過我怎樣變強吧?變強的方法,就是即使難受,也去選擇。抓住想要的東西,坦然接受隨之而來的煎熬和考驗,自己決定所願意承受的痛苦,這就是我變強的方法。」

  只見哥雷爾用力抿嘴,接著重重點了一下頭。

  「好。」

  他微笑。「瑪雅她很期待看到你們,待會要精神地跟她打招呼。」

  「好!」雅蕾塔高舉右手,終於因為聽懂了他的話而歡欣雀躍。

  「就是這樣。哥雷爾呢?」

  「好!」

  到家後,熱騰騰的香味撲鼻而來,哥雷爾一路被吸引到廚房裡,像是被味道做成的鉤子勾住了鼻孔。雅蕾塔雖然沒有哥哥那麼誇張,但也快步走向廚房,途中一邊說著「好香哦」。

  「你們回來了!」

  瑪雅小跑步出來迎接,一看到孩子們,她就蹲下身用手臂環住他們,彷彿在滿心雀躍地說「這是我的寶物」。雅蕾塔歡欣鼓舞地回抱瑪雅,哥雷爾也有些彆扭但高興地將手放在瑪雅的背上。

  「一開心就做了好多飯,你們一定要多吃一點哦。啊,然後我還沒有把全部的被單跟衣服繡上名字縮寫,不過我會很快弄好的!房間我整理好了,非常乾淨又暖和,我也準備了睡衣──」

  「妳太興奮了,孩子們還沒有時間跟妳打招呼。」

  他走近瑪雅,她立刻起身吻了他。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找她,讓她給自己一個歡迎吻。

  哥雷爾被食物的香味吸引到餐桌旁,他瞠目結舌地看著滿桌好菜,呆呆地問道:「這裡是天堂嗎?」

  「不是,這裡只是我和瑪雅的家而已。」

  梅奧完全不怕生,一看到兩位新家人便跑了出來,親熱地靠到哥雷爾腳邊。雅蕾塔聽見梅奧的叫聲,立刻發出驚喜的叫聲。

  「哇!捲捲的白白的──而且還軟軟的!」雅蕾塔似乎對梅奧印象很好,她抱起不斷吐舌哈氣的梅奧,讓牠靠著自己的胸口。「熱熱的小小的,好可愛哦。哥哥,牠乖乖讓我抱耶。」

  哥雷爾跟著逗弄。「真的耶,牠好乖喔。待會我可以抱看看嗎?」

  「可以呀,梅奧最喜歡新朋友了。」瑪雅笑咪咪地回答。

  雅蕾塔被舔了好幾下,又問:「羅恩,這裡真的不是天堂嗎?」

  開飯後,兩個孩子像是恨不得有四隻手,一下叉這個一下挖那個,臉還在看左邊的炸馬鈴薯塊,手卻伸向右邊的奶油拌洋蔥燉菜,火腿濃湯都還沒吞下去就急著撕麵包沾肉醬。瑪雅看他們來不及吃需要切的豬排,還幫他們切肉,把他們的碗堆得都尖了起來,儼然一個溺愛小孩的母親。

  「別一直顧著他們,妳自己也要記得吃。」
  「啊,謝謝。」
  
  他看不下去,也裝了些食物到瑪雅的碗裡,並且幫她盛了湯,這才讓瑪雅專心面對起自己的飯碗。兩個孩子第一次看到他私底下的模樣,都看得呆了。發現他們盯著自己,他不免有些侷促。

  「怎麼了?」
  「羅恩對瑪雅好好喔。」雅蕾塔咬著木湯匙,嘻嘻笑著說。
  「只不過是幫忙裝食物而已。她光顧著你們吃,自己一口都沒動。」
  哥雷爾說:「那您也要記得吃喔。您好像也一直盯著瑪雅,自己一口都沒動。」

  「我、我說啊……!」瑪雅終於出聲插嘴。「雅蕾塔跟哥雷爾,你們可以、那個,可以叫我們,爸爸跟……跟媽媽。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喲,所以不用叫羅恩大人或者是羅恩,叫他『爸爸』就好。」

  「可是瑪雅自己也叫你『羅恩大人』耶。」哥雷爾看著他,似乎無法區分這之間的差別。

  「那是、那是因為我想要這樣叫他。可是我想聽你們叫我媽媽嘛,然後……也想聽你們叫羅恩大人『爸爸』。那個,我期待了好幾天的……」

  難怪這幾天她偶爾會自言自語,說什麼「嗯!我是媽媽哦」之類的話。他揉著僵硬的眉頭,跟孩子們說:「你們試試看吧?瑪雅她老早就把你們看成自己的孩子,所以如果可以聽你們叫她『媽媽』,她會很高興。雅蕾塔,妳不是說想做她的孩子嗎?」

  「媽媽……」雅蕾塔囁嚅著這樣叫道,隨後抬高音量又叫了一次。「媽媽?」
  瑪雅笑了開來。「嗯!我是媽媽哦。」
  「媽媽。」哥雷爾低下頭,似乎不太好意思看著喜笑顏開的瑪雅。
  「我不講究這些。你們不習慣的話,叫我的名字也可以。」
  「沒、沒有!不會不習慣!」令他意外的是,哥雷爾立刻轉過頭來直視他,鼓起勇氣說:「那個……爸爸?」
  「嗯,我是爸爸。以後,有什麼需要的事情,有什麼想請人幫忙的,都告訴我。這裡是你們的家,我和瑪雅會照顧你們,你們只要做喜歡的事情就好。」

  哥雷爾看著他與瑪雅,以及偷餵食物給梅奧的雅蕾塔,眼眶忽然發紅。

  雅蕾塔用湯匙指著哥哥,露齒而笑。「啊,哥哥羞羞臉。」

  「因為、因為湯薰得眼睛熱熱的!」哥雷爾用手腕擦眼睛,吸著鼻子說:「爸爸,媽媽……我、我想待在這裡,我不想當冒險者。我想當廚師,每天幫大家做飯。」

  瑪雅用指尖拭著眼角。「沒問題哦。我認識很棒的廚師,他一定會願意教你料理的。」
  「我要當裁縫!我要當城裡最棒的裁縫!」
  「雅蕾塔的話,」他切了塊肉,心平氣和地回應:「一定會是優秀的裁縫。」

  孩子本應無法選擇要和誰成為家人。但是,他們與他們,雙方選擇彼此,締結超越血緣的關係,完成了以人的力量可以造就的奇蹟。他相信,這份關係能夠帶來前所未有的力量。

  飯後,雅蕾塔抱著梅奧坐在地上看他教哥雷爾下棋,忽然叫了聲:「爸爸。」
  「怎麼了?」他正好教完哥雷爾象棋的規則,抬起頭來。
  「只是想叫一下。」雅蕾塔對他露出淘氣的笑容。

  那天晚上直到睡前,哥雷爾和雅蕾塔不管做什麼,都會先叫一次爸爸或媽媽,似乎很喜歡這兩個字唸起來的感覺。

  瑪雅送孩子們上床睡覺以後,才回來臥室,窩到他旁邊。「羅恩大人。」

  「怎麼了?」他攬著她,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妳也只是想要叫一下嗎?」

  「謝謝您。」瑪雅輕聲說:「全部的事情,全都謝謝您。」

  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吃了太多東西,隔天凌晨他下床找水喝。倒好水後他邊喝邊看了客廳一眼,兩對微微映著窗外亮光的眼睛也回望他。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便瞇起眼睛,試圖讓眼前的景象清晰一些。

  孩子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大眼睛直盯著他瞧。

  「搞什──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兩邊的視線一對上,他嘴巴裡的水全噴了出來,有些還跑進鼻子,害他眼冒金星地不停咳嗽。他邊咳邊指著哥雷爾與雅蕾塔兩人,模樣可說是氣急敗壞。

  「你們在這邊做什麼!現在才幾點啊?」

  雅蕾塔縮起肩膀,做出嫌棄的表情。「爸爸好髒。」

  聽見他哇哇大叫,哥雷爾慌忙解釋道:「那個,呃……我們在教會都很早起,可是剛才起來的時候,我們發現你和瑪雅──不對,媽媽,你們好像還在睡,所以想坐在這邊等你們醒來。嚇到你了,對不起,爸爸。」

  瞭解內情後,他也沒辦法繼續生氣了。「喔,抱歉……」

  他完全沒想到,孩子們的作息可能和他與瑪雅天差地別。儘管很想回去繼續睡,但他不能把孩子們丟在這裡,於是回到房間叫瑪雅。她睡眼惺忪醒來,知道孩子都很早起的時候也很驚訝,不過還是伸了個懶腰爬起身,說要幫孩子弄早餐。

  這天,他們在天都還沒亮的時候就開始吃早餐,期間趁機好好商量,決定羅恩跟瑪雅都早起一個小時,而哥雷爾和雅蕾塔如果提早醒來,可以幫忙準備早餐的食材或是去花圃幫植物澆水。不過,能睡晚一點是最好的。結果因為這樣,從那天之後,早餐都是由兩個孩子準備的。習慣這件事以後,他們也就不刻意提早起床,而是享受起醒來後就有飯可吃的生活。

  他通常是睡得最晚的,瑪雅起床的時間則是介於孩子們和他之間。某次他睡遲了,從夢中呼吸困難地醒來時,發現雅蕾塔一屁股坐上他的胸口,瑪雅跨坐在他的腰附近,哥雷爾抓住腳踝往床下拉,三個人合力想叫醒他。

  「雅、雅蕾塔!起來,我不能呼吸了!」他在全無盟友的情況下死命掙扎,同時發現瑪雅坐在一個很麻煩的位置。「瑪雅妳也起來,早上別坐在那裡扭來扭去的!被子蓋回去!哥雷爾,快放開我的腳!」

  好不容易脫身後,他覺得有必要澄清自己對這種惡作劇的態度,於是把三人集合在餐桌前訓話。無辜的梅奧被雅蕾塔抱在胸前,牠的表情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才是壞人,但這並沒有妨礙他教育的決心。

  「哥雷爾,雅蕾塔。你們兩個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做這麼幼稚的事情。」
  「對不起,爸爸。不過,是媽媽把我跟雅蕾塔找過來的……」
  「媽媽還說,因為我最輕所以負責坐在爸爸的胸前喔!」

  看到他嘴巴開開合合說不出話的樣子,瑪雅笑著不停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我一直都想要看到孩子坐在您身上叫您起床──」

  就因為這句話和那個笑容,他完全輸了。之後,就算自己已經醒來,他也偶爾會讓三個人用組合技的方式來叫自己起床。出門時,瑪雅跟孩子們也會像是離開他太久就會窒息一樣,死死黏著他不放:雅蕾塔勾住他的脖子掛在他的背上,瑪雅從旁邊緊抱他的腰,哥雷爾則拉著他的袖子不停說想往哪個方向走。他覺得自己完全就是個屬於他們的大玩偶。

  哥雷爾和雅蕾塔都已經有想做的工作,於是他帶著雅蕾塔,瑪雅帶著哥雷爾,分頭去商量做學徒的事情。在他重新投入冒險者工作前,兩個孩子已經習慣了早餐後出門學習,並在晚餐前回家的生活。有機會一起吃飯時,他們都會爭先恐後和他分享當天的見聞。即使他因為出外工作而錯過孩子們的分享,瑪雅也會鉅細靡遺地告訴他。透過她的轉述,他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錯過他們的成長過程。另外,他還找了一星期來一次的老師,教導已經有識字基礎的孩子們,讓他們可以閱讀更多書籍,增加自己的知識。很快地,兩個人已經像是尋常家庭的孩子,和他們十分親密,彷彿是從小就在他與瑪雅的身邊成長。

  孩子們加入他與瑪雅的生活後,他們回老家的陣仗就變得更大了。雅蕾塔看到有很多可以補的衣服和舊布料,簡直樂開了花,大哥的妻子也相當樂於和這個新姪女分享縫補的訣竅。哥雷爾很高興可以幫忙做飯,他削馬鈴薯的速度是全家上下最快的。孩子們處得很好,小路和哥雷爾的棋藝一樣爛,卻因此打得有來有往,頗具看頭。他二哥那對雙胞胎女兒似乎對哥雷爾很有興趣,會一左一右拉著「大哥哥」的手要哥雷爾陪自己玩,但哥雷爾總會把妹妹推給她們,然後逃到瑪雅在的廚房幫忙。他在一片喧鬧中啜飲二哥的妻子從娘家帶來的新釀蒲公英,偶爾和哥哥們對視。大哥看著他時,雖然一句話都不說,但他明白,自己現在的狀態無可挑剔。






 
  哥雷爾十三歲那年冬天,他第一次帶孩子們去白都玩。孩子們看到積雪就瘋了似地衝到雪地,雅蕾塔立刻捏了好幾個雪球拿來丟人,哥雷爾則小心地嚐了一口雪。全家一起打雪仗時,他不小心把回擊兒子的雪球砸到路人臉上,結果演變成整條街開始互丟雪球的大混戰。瑪雅抓住他的手肘,躲開一個老爺爺丟來的無力雪球,叫他瞄準對方的光頭回擊。雅蕾塔早早蓋好了可供兩人藏身的小型要塞,指揮哥哥從裡面不停發動攻擊,打得其他孩子哇哇叫。直到晚禱鐘聲響起,戰事才逐漸消停,他們躺在雪裡喘著大氣。

  「爸爸。」
  「怎麼了?」
  「好累喔,可是好好玩。」
  「是啊。」他發誓待會如果看到剛才那個光頭老人,一定要再丟一個雪球。
  「明年還要來喔!」
  「可以呀。」
  「那後年也要來!後後年,後後後年還有後後後後年!」
  「雅蕾塔,直接說一年後、兩年後、三年後還有四年後就好了。」
  「那一直到十年後也要來!」
  「好啊,到時候讓媽媽帶你們來。」
  「爸爸不來嗎?」
  「到爸爸四十歲那年,爸爸就不能再出城了。這是準勇者的規定。」
  「不出城的話要做什麼?」
  「之前說過了,到那時就要準備開始工作。」
  「爸爸之前說過嗎?」
  「我回去以後再跟妳解釋一次,雅蕾塔。爸爸,媽媽說晚禱會送紀念品,我們快去吧。」
  「說得對,走吧。」

  他率先起身,和瑪雅一起把孩子們身上的雪拍掉,四個人手拉著手走向教堂。

  即使是到白都度假,他們依舊維持「父母一間,孩子一間」的臥室安排。不過,哥雷爾在瑪雅去哄他們睡覺的時後,跑到他的臥室,說有事情想問他。

  「媽媽呢?」

  哥雷爾指著門外。「她說今天和我交換,讓我跟爸爸睡。所以她已經跟雅蕾塔去睡了。」

  他點點頭,並且拍拍身邊的空位,讓哥雷爾爬上床躺下。「你要問什麼?」

  「我想問媽媽的事。」

  他沒有跟著躺下,雙手抱胸,背靠牆板坐著。見他沒有繼續說話,哥雷爾主動開口。「爸爸,媽媽知道你以後要離開她,是你們結婚前,還是結婚後的事情?」

  「結婚前。」

  「我一直以為爸爸是騙子。結婚以後才跟媽媽說你想當準勇者。」哥雷爾把被子拉到下巴,看著天花板說:「因為,媽媽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眉毛垂下來了。只有說到『爸爸以後會離開』這件事的時候,媽媽的眉毛才會垂下來。」

  「因為她知道,不管她答應不答應,我都會去。」

  「爸爸,你愛媽媽嗎?」

  「我愛你媽媽,她是我重要的家人。」

  「媽媽也是這樣說的。可是爸爸,你為什麼不能只說你愛媽媽就好了?」哥雷爾問道:「媽媽說,只有說不出實話的時候,才會說得拐彎抹角的。」

  「因為你想問的愛,應該不是對家人跟朋友的愛,而是另外一種愛。是一個人在當下只能向另外一個人付出的一種感情,而且,這種感情不只會讓你快樂,也會讓你難過。」

  「我聽不懂。」

  「你以後會懂的,哥雷爾。」

  他厭惡自己一再拿所謂的「以後」塘塞,但要讓孩子理解他、夏洛特與瑪雅的關係,或許花上一輩子也不夠。與其半吊子地說明,不如讓哥雷爾自己去理解。

  哥雷爾想了很久,又問:「那爸爸,你喜歡媽媽嗎?」

  「喜歡。」他立刻回答。

  「為什麼只是喜歡,沒有那種特別的愛,就跟媽媽結婚了?」

  「可能會產生愛的。但是哥雷爾,你問的那種愛,不是我跟你媽媽之間的愛。我對你媽媽的喜歡,也是特別的。在整個前線主城甚至是全世界,我不會再像那樣喜歡上任何女人。」

  「那爸爸你跟誰有那種愛?」

  「這件事很重要嗎?」他斜了兒子的方向一眼。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如果爸爸不想說,可以不說沒關係。」

  「哥雷爾,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一個糟糕的爸爸。我是一個糟糕的男人,但我並不想做一個糟糕的父親。如果和你說了,我就是一個糟糕的父親。所以我不能說,你可以原諒我嗎?」

  「好。」哥雷爾立刻答應了他。「爸爸,你愛的那個人怎麼了?既然你愛她,你為什麼還跟媽媽結婚?」

  他沉默良久,直到哥雷爾說:「好吧,爸爸,不說也沒關係。你不要難過了。」

  「你怎麼知道?」

  「因為爸爸深呼吸了。爸爸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深呼吸。媽媽說過,爸爸以前很愛哭,但是她覺得那樣的爸爸很可愛。我是不覺得可愛啦,爸爸,你都已經是準勇者了,可以不要動不動就想哭嗎?」

  「你都已經長大到可以教訓我了啊?這樣爸爸就放心了。我不在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媽媽。」他撩起兒子的瀏海,感受那年幼的體溫。「我配不上像她那樣的好女人。哥雷爾,以後你可別變成跟爸爸一樣糟糕的男人。」

  「我會保護媽媽,也會愛她,連爸爸的份一起。不過,我覺得媽媽不用我照顧。媽媽很堅強。」

  「哥雷爾,那是你的錯覺。愈是堅強的人,愈是需要你想到就去關心。如果他們堅強到忘記流眼淚,就會變成石頭。心變成石頭後,想再重新跳動起來的話,要花很大的力氣,而且會特別痛苦。」

  「爸爸,你說的是你愛的人的事情嗎?」

  「爸爸現在只能說,希望你以後,可以跟讓你產生那種愛的人結婚。」

  「那樣就會快樂嗎?」

  「可能還是會有難過的時候。但是,如果是跟對方在一起,就算正在哭,最後也一定會露出微笑。只要有對方的話──」

  哥雷爾爬起身跪坐在他身邊,說話時有點鼻音。「……爸爸,媽媽是第二嗎?」

  「是啊,她是我的第二任太太。」

  「不是,我是說,媽媽在爸爸的心目中,是第二嗎?一輩子都是第二,從來也沒有做過第一嗎?媽媽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她那麼愛爸爸,為什麼只能做第二?」

  瑪雅的一顰一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喜歡的討厭的害怕的想要的東西,他全都很清楚。可是為什麼,他對她的感情,始終沒有令他陷入過瘋狂,令他為了虛幻的景色奮鬥至今?

  他無法和瑪雅擁有孩子,因為他們不希望自己的親生孩子被迫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為什麼爸爸最愛的人不是媽媽呢?

  「哥雷爾,你想聽實話嗎?」他擠出笑容。「如果我先遇到了你媽媽,她會是第一喔。你的媽媽有很多優點,以前過得很辛苦,卻還是每天都這麼有朝氣,保持笑容,是爸爸的好榜樣。」

  「……真的?」

  他不能為了自己心裡過得去,就跟兒子說出事實。所以他點點頭。「真的。」

  「騙人。」哥雷爾笑著擦眼睛。「媽媽有教我,說爸爸如果在說謊,左邊嘴角會翹起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邊嘴角。「我沒注意過。真的嗎?」

  「真的。我知道的,爸爸一定,比起媽媽更愛那個人。可是媽媽跟我說過很多次,要我不能生爸爸的氣。」哥雷爾坦然但有些落寞地說:「媽媽說她很幸福。媽媽說過,只有幸福快樂,是不可能說謊的,所以我一定要相信她。」

  他所選擇的兒子、會為了母親的快樂而向父親質問的兒子,此刻似乎想通了什麼。

  「我知道媽媽為什麼會哭了。明明已經很幸福,可是還是有想要的東西,因為這件事認為自己是個貪心的人,覺得很丟臉。我知道,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有雅蕾塔,有媽媽,有爸爸,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可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如果爸爸可以愛媽媽就好了──爸爸,我這樣是不是很不好?」

  「不會。哥雷爾,你的願望很普通、很理所當然,沒有應該責備的地方。只要是人,就會希望變得更幸福,你這樣並沒有錯。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夠好,因為這件事情討厭我的話,我不會介意。」

  「我不討厭爸爸!」哥雷爾立刻澄清。「爸爸,你也不要討厭我。」

  「女神在上!」他笑著揉亂淚眼汪汪的兒子的頭髮。小傢伙情緒豐富這點肯定是被瑪雅傳染的。「我怎麼會討厭你呢,哥雷爾?不管怎麼樣我也不會討厭你。你、雅蕾塔、你們媽媽和我,我們會一直都這麼相親相愛的。」

  「真的嗎?」
  「真的。準勇者不會說謊。」
  「可是剛剛爸爸才說謊的。」
  「如果是以準勇者的名譽發誓,就不會說謊。」
  「那我相信準勇者大人。」說完,哥雷爾就離開床舖。
  見狀,他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叫媽媽回來跟爸爸一起睡,爸爸,你要對媽媽很好很好喔。」
  「嗯。」

  離開房間前,哥雷爾抓著門把,頭也不回地說:「爸爸,你如果之後見到你愛的那個人,不可以再哭了喔。不是每個人都跟媽媽一樣,覺得你哭的樣子很可愛。她看爸爸哭得鼻子都紅紅的,一定會覺得你很幼稚,搞不好她就不愛你了,所以就算想哭,也要忍耐喔。」

  「但是,你不要忍耐,知道嗎?想哭的話,就去跟媽媽說,她會摸摸你的頭,等你哭完,鼓勵你繼續努力。哥雷爾,答應爸爸,不要變成一個會忘記怎麼哭的人。那樣的人生太悲哀了。」

  「好。」

  說完,哥雷爾就出去了。瑪雅似乎還沒有睡著,因為她很快就離開雅蕾塔所在的房間,接替哥雷爾回到他身邊。她走到衣櫃前面換睡衣,他低著頭玩指甲,一邊搭話。

  「抱歉,又把妳叫回來。」

  「才沒有。能和羅恩大人一起睡,我是最最開心的了。」瑪雅關上衣櫃,走到床邊,她換的睡衣跟現在的天氣很不搭調,輕薄得讓人不禁好奇她會不會因此感冒。「好看嗎?這是新的喲。」

  「好看。為了被脫掉而設計得這麼好看,真是一件可憐的衣服。」他拉開被單,示意自己身邊還有空位。「果然還是不脫了,反正不礙事。」

  「小心不要弄破哦,這很貴的。」話雖如此,瑪雅的姿態就像在拜託他把這件衣服撕碎。

  「真的嗎?這個。」他拉起絨質下擺,感覺到她的顫抖。「妳不是動不動就對著喜歡的東西喊貴,然後就不買了嗎?這次怎麼這麼爽快?」

  瑪雅羞澀地在被窩中靠近他,溫熱的吐息吹在他的胸口。「如、如果是為了羅恩大人的話,不管是多貴的衣服我也會買……反正用的是您的錢嘛。」

  「早該知道妳會這樣說的。」

  「下輩子我也要繼續用您的錢哦。下輩子我要做您的孩子,因為這樣您就會很寵我對吧?不管我要什麼,您都要買,我想吃的東西也全部都要買,一件都不能少哦。」

  「下輩子嗎?」他笑道:「妳說的聽起來都跟這輩子差不多。」

  「才不一樣。下輩子的話,我一定就可以……」瑪雅抓緊他的上臂,指甲刺痛了他。「總之,就是下輩子。我不想等好久才能再見到您。」

  他感覺自己小指上那個象徵來生的刺青,隱約傳來幻影般的疼痛。

  「就算我下輩子已經跟別人約好了嗎?」

  他忘了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和瑪雅說了那個刺青的事情。他和夏洛特,來生也會成為戀人,只要刺青還存在的話,他們下輩子也會相遇。瑪雅看著那個已經淡去的荊棘圖案,露出了挫敗的、無望的表情。她那時說,墨水並不是變淡了,而是溶入皮膚、進到了靈魂裡。

  「羅恩大人是笨蛋。」

  說完這句話,瑪雅就把他壓在身下,硬是讓他有了反應。挫折、背德、憐愛、歉疚、衝動,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宛如徹底乾燥的柴薪,讓他們的火焰燒得比何時都猛烈。那件很貴的衣服沒幾下就面目全非,但他根本不在乎,很快就反過來掌握主導權。即使是在溫柔的白都,冬天也依舊寒冷,在這樣的寒冷當中,唯一能讓人從裡到外暖起來的,就是伴侶的溫度。瑪雅的面貌一直都沒有太大的變化,表情卻隨著與他認識得愈來愈久,而變得更為複雜,就算是在來到了巔峰的瞬間,她的神色中也有那麼一絲酸楚,而他除了吻住那張擅長說謊的嘴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他們總是被某個人所捨棄的,而未來某日,他們也總會捨棄某個人。

  神啊,我們何時會抵達不再需要謊言的世界?

  在他睡眼矇矓的時候,瑪雅伸手捲起他鬢邊的頭髮,用細不可聞、如在夢中的聲音說道:「如果恨您的話,我就會更快樂一點吧?但是我不要。時間、時間已經不夠了……」

  「孩子們說,妳去教堂的時候,每次都會哭。」他細碎的吻落在瑪雅的臉上,就像凋零的、離開枝椏的花朵。「對不起,總是讓妳難過。哥雷爾問我,為什麼妳最喜歡的人,會讓妳像那樣哭。我常常在想,是啊,為什麼……為什麼最快樂的跟最痛苦的,是同一個人……」

  看到瑪雅像這樣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很高興,即使她所訴說的並不是喜悅。但是她按照他的希望,就連低潮的心情也傳達給他,這使他感到安心。就算無法化解那苦澀,最起碼他可以給予溫暖,讓她不至於獨自面對一切。

  那就是他能夠做到的全部。

  「我告訴過自己,絕不因為和夏洛特大人相比較而哭。如果她不笑,我就更要笑,如果她不哭,我就更不能哭。因為我、我是羅恩大人心目中,獨一無二的人……所以我要讓您知道,我也、也有勝過夏洛特大人的地方。可是──」

  話雖如此,瑪雅卻在他包容的懷中抽噎著,像個已經無力支撐的孩子那樣,求助似地說。

  「還是會難過,就算在幸福的時候,也還是會難過。羅恩大人,我真的、已經努力了……太陽好遠,雖然羅恩大人是我的太陽,可是太陽真的,太遠了……」

  瑪雅就像一株向日葵,在他們的家裡,充滿精神地守望著他與他們的孩子。不管他去哪裡,都從未懷疑她深愛著自己的事實,這份安全感是夏洛特始終沒有給予過的。與瑪雅相比,夏洛特就像蒲公英,輕飄飄的,像是不在乎他那樣,在晴朗的天空下飛翔,自顧自地去往終點。在她身邊,他不是太陽,只是一片不能移動、留不住蒲公英的草原。

  但這樣的他,卻還是為了奔往蒲公英的去向,不顧一切地前進。

  看見太陽遠去的時候,向日葵會想著什麼呢?

  「我知道。瑪雅比任何人都努力。」他的口氣很沉穩,因為這並不是謊言。

  瑪雅抬起帶淚的小臉。「比夏洛特大人還努力嗎?」

  「在陪伴我這件事上面,比夏洛特還努力。謝謝妳這麼努力陪著我,幫我把我們的家整理得很好,還把兩個孩子教得很好。妳所做的一切,都讓我很光榮。這輩子能和妳結婚,是我的幸運。妳啊,是讓我驕傲的伴侶。」

  「真好……我也有比夏洛特大人、厲害的地方呢……」她依偎在他的身邊,像個不再因為飢餓而哭泣的嬰兒。「這樣就好了哦,羅恩大人。我已經,滿足了……」

  他知道,瑪雅也會嫉妒,也會難受,也會發怒跟落淚,這些都是他虧欠她的東西。倘若他們都能有來生,他一定會做個最寵孩子的父親。

  他很想跟瑪雅承諾,自己下輩子會選擇她,但他做不到。他這時才知道,艾爾朗從來就不是他與夏洛特之間的阻礙。早在她笑著選了代表「來生」的那個刺青時,他就已經成為比人類的國王還要更加優越的存在了。

  如今他終於明白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To be continued.

我靠,羅恩三十五歲了,我第一次寫到男角有年紀成長的故事……(通常就是來不及老就死了,或者是故事就結束了)年紀大了以後,他似乎變成不太廢話的類型,吐槽力道也變弱不少,只能說人真的要服老(誤
下一章就要結局了,手上有股票的快脫手,變成壁紙的話就沒救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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