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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9-03-10 03:30

[達人專欄] 對一個勇者的回憶.XVII、荊棘王冠 (End)

作者:Cecil

欸都,因為很想看結局所以就來寫了(咦
在星巴克喝太多咖啡所以寫了五個小時後心悸很嚴重(絕對不是因為劇情影響)只好撤退回家繼續,然後突然想到啊不吃個晚飯不行,這時我疑惑起人為什麼需要吃飯呢 (x
終於在今天寫好了我感到無比幸福。下面是我寫結局時的 BGM:


〈荊棘王冠〉







  說到睡眠,他的經驗可說是比夏洛特好上太多。在她過世前,他很少睡到夜半驚起,也極少失眠或是過早醒來。他曾問過她自己是否會夢囈,只見她立刻搖頭說:「不會,你通常睡得跟寶寶一樣,但是安穩得多。除非捏住你的鼻子,不然你沒那麼容易醒來。」

  這番話讓他立刻捂住鼻子,見他這樣,夏洛特掩住嘴別開頭,顯然在偷笑。幸好她不是個喜歡惡作劇的人。現在想來,如果對他說這句話的是瑪雅,他可能真的得在睡著前特地吩咐她別亂來。

  只有那麼幾次,他醒得比平常要早。醒來時,他用掌根按住眼睛,發出又深又長的低吟,視線還沒清晰前,他就感覺到身邊仍有溫度,於是伸手去抓。夏洛特似乎背靠床板坐著,在他醒來前,她可能正在沉思。

  「現在什麼時候了?」

  夏洛特通常不會賴床,而且比他早起,因此他睜眼時床邊往往既空蕩又冰涼。這時她還在床上,讓他搞不清楚時間早晚。

  「天亮了。」
  「妳也剛醒?」他稍微翻了個身,從她的腿摸索到腰際。
  「我醒一陣子了。」她任由他觸碰自己,一點也不反抗。
  「難得妳醒了沒馬上下床。就知道妳還是會怕冷。」

  夏洛特沒有阻止他靠在她的身旁,反而摸著他的臉,修長而粗糙的手指勾勒著他從下巴到耳際的輪廓,接著來到頭髮,又從額頭滑到鼻樑,經過嘴唇,最後輕柔地撫過臉頰做為結束。他不曉得她為什麼會如此,但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在她身邊,他時常像個孩子,想要那雙精於殺戮的手帶來撫慰,想要那冷淡的嗓音說出彆扭卻可愛的話。那可以令他感覺到,習慣孤單的夏洛特也是一個人類,是會渴望溫暖、想對他人付出感情的、愛著他的人。

  「妳也躺下,這樣我才能也摸妳的臉。」他拉了拉她的衣擺。
  「不行。」夏洛特不懂玩笑,所以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這不公平吧。」他笑了。「雖然我早就知道妳很任性。」
  「我只是想要記住你的臉。」
  「用摸的去記嗎?」
  「身體比腦袋更能牢記事情。學會游泳或戰鬥以後,就很難忘記。比起用看的,親手去摸更能幫助我記得某樣東西。」
  「那為什麼不讓我也摸妳的臉?」

  可以感覺到夏洛特屈起膝蓋,被單滑落。他將蓋在臉上的被單掀開,抬起頭望向妻子。她將臉埋入交疊在膝上的手臂,聲音變得很小,不容易聽清楚。但他現在可以想像到,她是那樣說的。

  我怕你不容易忘掉。

  他始終不懂,即使如此也要去做勇者,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即便他追隨她來到這一刻,也依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夏洛特來說,對勇者來說,什麼才能稱得上幸福呢?





  

  大災害的鐘聲響起時,他正在和哥雷爾下棋,雅蕾塔把下巴靠在桌上,聚精會神看著一面倒的棋局。因為誰也沒對那鐘聲發表意見,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哥雷爾今年十八歲,雅蕾塔則即將滿十五歲。他們都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但仍不失可愛的孩子。跟爸爸下棋時,哥雷爾難得會像是退回十三歲那樣,緊皺眉頭,像是相當苦惱的樣子。這時,哥雷爾依然緊皺著眉頭,彷彿不知道剛才那悠長的黃銅鐘聲所代表的意義。

  「羅恩大人、」瑪雅邊在圍裙上擦手邊跑進客廳。「剛才那是──鐘聲吧?」

  「嗯。」他低下視線,無法直視瑪雅此刻的表情。「時間到了。」

  雅蕾塔連問都沒問,只是跟哥哥一樣盯著棋盤。「哥哥想好久喔。」

  「嗯。」哥雷爾還是拿不定主意該走哪隻棋子。「好,我決定了。」

  所有人都在等哥雷爾說話,只見他一拍雙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盤棋留到以後再下。」

  哥雷爾還是看著棋盤,他還來不及說已經沒有「以後」,哥雷爾就又補上一句。

  「爸爸,下輩子我一定可以贏你。我們說好了。」

  還不等他回答,哥雷爾就小跑步經過瑪雅身邊,奔向廚房,雅蕾塔爬起身追上哥哥。瑪雅走到他身邊坐下,緊緊環住他的肩膀,兩人沉默地注視著象棋的殘局。

  那晚,他和瑪雅不像平常那樣度過,而是在被窩裡說了好久的話。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他們像是久別重逢那樣一直提到以前的事情,兩個人都說不出一句「就這樣吧」。最後,先睡著的是瑪雅,因為他不管怎麼叫她,她都沒有反應,他只好閉上嘴。才安靜不到幾分鐘,他就沉沉睡去。

  天還沒亮他就醒了,但瑪雅似乎起得比他更早。他在夢裡似乎哭了,滿臉乾掉的淚。

  去到廚房一看,孩子們也早就已經起來了,看樣子他們是起床幫忙料理早餐的。聽見他道早安,他們都回過頭,精神百倍地回應。

  「早安!今天的早餐非常非常豐盛哦!」
  「全城最豐盛的!比國王吃的還要好!」
  「我們花了好久做的!」

  不知道是早餐實在太多,還是他們忙著說話,沒空吃飯,最後剩下很多。瑪雅幫他把沒吃完的份包了起來,說可以帶著路上吃,他笑說,這樣其他人會很嫉妒他的。夫妻倆吻別時,哥雷爾和雅蕾塔跑去房裡拿了給他的臨別禮物,是一條結實的皮帶,他立刻繫上。

  他最後又抱了一次梅奧,年邁的牠伸出舌頭,慢慢舔他的臉。

  謬克說,夏洛特之所以不回頭,是因為她其實很軟弱,只要看到他哭的樣子,就會因為心疼而跑回他身邊。但是,如果他能跟瑪雅還有孩子們一樣,這麼開朗地送她離開,她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當時的他,為什麼還是讓夏洛特擔心,而沒有能夠成為她的支柱呢?那時已經二十六歲的他,卻連雅蕾塔和哥雷爾都不如,真是丟臉。

  「爸爸!要贏喔!要打倒魔王喔!」
  「爸爸,加油!」
  「羅恩大人,我們會幫您祈禱作戰順利的!您是最棒的!」

  如果他當時,全心全意忍耐眼淚,笑著幫夏洛特打氣,為她送別,是不是會比較好?為什麼她跟他都是勇者,勇氣卻比連冒險者都不是的瑪雅還要少呢?

  「啊,梅奧!不行!」

  他即將踏出大門時,梅奧跑過來,有點無力但堅持地咬住他的褲腿。牠的年紀已經非常大,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死扯住他的衣料,現在他只要稍稍抬腳就能掙脫。但那樣做的話會讓牠受傷,所以他將牠抱起來,最後──真的是最後一次,微笑著撫摸牠。

  「我啊,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而且不會再回來了。丟下你真的很抱歉,可是你留下來,代替我陪著瑪雅跟孩子們好嗎?」

  梅奧的口鼻沒有以前那麼乾淨了,牠一直蹭著他的手臂,弄髒了他的衣袖。直到雅蕾塔跑過來,將牠接過去。梅奧似乎也知道這一分別便是永遠,所以不斷哀鳴,一直想掙脫雅蕾塔輕柔但堅決的懷抱。

  「梅奧。」雅蕾塔一步步後退,一邊說:「別擔心,爸爸會沒事的。你要乖喔,我們回去吧,走吧。哥哥跟媽媽還在等你。」

  可是梅奧不明白。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牠沒有停止過哀叫。

  牠們不會懂什麼叫作『討伐魔王』,只知道主人出門了,以前主人都會回來,所以牠們理所當然認為,主人這次也一定會回來。牠們會跑到離黑地最近的地方,每天守候著,傻傻地等到自己也死去為止。

  夏洛特曾經那樣說。

  他懷著宛如糾結傷疤的內疚,轉過身,重新踏上征途。

  而夏洛特接下來是那樣說的。

  狗會那麼傻,是因為牠們什麼都不懂。但是,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亡、什麼是勇者、什麼是永別的人,也做著跟狗一樣的事情,你不覺得那比狗還要更傻嗎?

  彷彿呼應著那段話一般──

  「羅恩大人!」

  像是已經全力壓抑感情的呼喚,卻令他霎時無法呼吸。

  回頭嗎?

  不可以,不能回頭。

  回頭的話,就會看到瑪雅淚流滿面的樣子。那想必不是她所願意的事情。此刻的沉默說明了,雙方都竭盡全力在克制,他忍耐再次回應瑪雅的衝動,瑪雅則努力不要說出更多像是挽留的話語。

  因此,他只是背對被自己所拋下的家人,等待著。

  「爸爸!媽媽說!」

  最後,是哥雷爾代為完成這段對話的。兒子的聲音傳入他耳中,聽起來是將手放在嘴巴旁邊加大音量,彷彿是為了要蓋過某些聲響。這一刻,他才猛然察覺,哥雷爾已經是個大人了。

  「爸爸的頭髮後面,靠近脖子那邊的頭髮亂掉了!」

  「啊,謝謝。」

  他沒有梳子,因為只有瑪雅會注意到他亂亂的後髮,幫他梳理。於是,現在他只是用手指慢慢地、毫不馬虎地,梳好頭髮。

  「這樣呢?」

  他深吸一口氣,這才讓聲音變得自然。他背對著家人,讓他們看清楚自己打理過後的、適合出發的樣子。

  「媽媽說──」

  「現在很棒!很完美!」

  瑪雅打斷哥雷爾,自己接著說出剩下的話。她用盡全力,像要將胸口所有空氣全部吐出來那般喊道。

  「請幫我和夏洛特大人說!下輩子!我想和她做朋友!但是我一定也會努力喜歡您!一定,一定一定不會輸給她!說好了!說好了!說好了啊──!」

  他做了個平生最艱難的深呼吸,然後仰望,熱淚盈眶時,眼前所見都在閃耀。今天的天空萬里無雲,是不允許任何人落淚的晴朗。他抬高音量好壓下如鯁在喉的感受,頭也不回地再次高聲說道。

  「我走了。」

  接著,他終於邁開步伐。







  宛如雀鳥的隊列正前往黑地,身為位於鳥喙位置的領頭羊,他打直背脊,第二順位與第三順位分別騎在他兩旁,第四第五順位則騎在更外側的位置。與十五年前不同,這次的隊伍並沒有在半路停下來,整支討伐軍就這樣浩浩蕩蕩開入黑地。

  身為順位第一,他名義上是討伐軍指揮官,實際上卻並非和士兵直接接觸的人。進入黑地後,帶隊就交由順位第二與第三負責,他們是已經有過一次討伐經驗的老手,也很受大部分的士兵信賴。在這個認知基礎上,他乾脆地將帶隊的工作交給兩人負責,自己趕在最前方,盡量處理掉棘手的魔物與魔將。整支討伐軍一邊行進一邊清除傾巢而出的魔物,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效率往黑地的核心、也就是魔王城的方向行進。

  大部分時候,身為順位第三的格洛斯特都主張他需要充分的休息,堅持他晚上不能參與作戰或守衛的工作。其他準勇者不表示反對,反倒是他有時真的睡不著,會跑出營帳坐在準勇者聚集的營火邊,即使不參與對話,至少也不會感到獨自一人。第一天晚上,他把瑪雅包給他帶著吃的東西分給其他準勇者,他們都誇他有個賢慧的伴侶,但對這個主題的討論也很快就中止,畢竟那是他已經再也無法見到的人。

  某天晚上,看見他又不乖乖睡覺跑出營帳,格洛斯特說這讓人不禁想起夏洛特。

  「夏洛特大人當時完全不聽勸,就連晚上也跑去狩獵魔將,說是靜不下來。」火光照在格洛斯特臉上,模糊了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

  「有一次硬是把她綁起來叫軍醫檢查看看是不是太緊張,結果她在軍醫到之前,就掙脫繩子逃跑了。」身為順位第二、姓歐陶的男人喝了口皮水壺裡的東西。「老實說,我本以為那次會失敗。這樣說對你不好意思,但這是真心話。」

  「她就是這樣,有時候脾氣拗得很。」他勉強笑笑。「最後沒事就好。」

  「歐陶,你本來不是軍人,但是跟大家處得很不錯啊。真是服了你。」順位第四的準勇者要大家叫他戈多。戈多大概是因為跟夏洛特不熟,所以不參與剛才的話題,反而插嘴稱讚了身為討伐前輩的歐陶一番。

  「透過實戰證明能力是最快的。聰明的話,就會相信自己看見的東西。」順位第五的準勇者艾錫安和格洛斯特相似,都是從王都那邊來的,在五人當中最年輕。「在黑地,最能仰賴的就是這塊牌子代表的東西,就算不是冒險者也能懂。」

  「帶隊不難,只要讓他們明白要靠你才能活下去,大致上就會很聽話。」歐陶大方分享自己的心得。「封印幾隻魔將讓他們見識見識,再沒有紀律的都會乖得跟貓一樣。但是,對他們也不要太嚴苛,畢竟士兵只是負責協助。」

  「這我知道。我也是為了可以幫忙弟兄們,才會從軍隊離開來當準勇者的──」

  他和眾人打了個招呼就起身離開,說是想去透透氣。實際上是因為格洛斯特對他使了個眼色,顯然想和他私下談話。他招手讓格洛斯特進自己的營帳,兩人席地而坐。

  「羅恩大人,當時我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找到機會單獨問夏洛特大人,幸好這次不是這樣。」

  「問她什麼?遺言嗎?」

  「是的,我會將您想說的話帶回去,帶給您的家人。就像十五年前,我為夏洛特大人轉達她的話那樣。」

  盤腿而坐的他交疊雙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厚實的營帳讓外面的聲音變得很模糊。

  「為什麼你會想去問她這個?」

  「其實我本來並不是直接問遺言。當時夏洛特大人看起來心神不寧,就好像還有掛心的事情,我擔心她最後出差錯,所以問她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有完成的事,她不嫌棄的話,可以請我代勞。」

  格洛斯特看著他。

  「我問了那個問題後,大人就一直避免跟我單獨相處,連晚上也跑出去。我原先很後悔,自己是不是問了不恰當的問題。直到最後一天晚上,大人來找我,說她想好了遺言。她說,還有沒跟您說的話。」

  「謝謝我。是嗎?」

  格洛斯特點頭。「雖然我認為,她想說的還有很多,但最後她只說:『幫我告訴我丈夫……幫我跟羅恩說,戒指我還是留著好了,抱歉。然後,謝謝他。我不知道怎麼說會更好,可是謝謝,全部都謝謝。』到現在我也很難想像,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他們望著彼此,然後同時別開視線。有那麼一陣子,營帳內闃然無聲。

  「謝謝你。我的確還沒有跟他們正式道別,我實在應付不來那種場合。」他抓抓頭髮,嘆氣道:「幫我和瑪雅說,就說我──算了,幫我謝謝她。謝謝她讓我在來這裡之前,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然後,幫我告訴哥雷爾還有雅蕾塔……」

  他想著已經離自己無比遙遠的孩子們。他們真的長得好快。

  「以後他們也要和媽媽互相扶持,代替爸爸繼續好好地生活。如果有人能夠全心全意愛他們的媽媽,請他們一定要支持媽媽抓住新的幸福。他們是我自豪的家人,和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樂。」

  聽完他的遺言,格洛斯特笑了。「您度過了很好的一生呢,羅恩大人。」

  「全都是我身邊的人的功勞。沒有他們的話,我不可能在這裡。」

  結果最後,他還是沒有辦法說出最想跟瑪雅說的話。看著格洛斯特步出營帳,他感到五味雜陳,只得回到床上,枕著手臂試著入睡,避免繼續思考。

  進入魔王城所在的盆地是最艱險的一段路,他們透過在魔將能力最弱的正午垂降,來減少遇襲的機率,仍不免有所折損。戈多堅持親自收集摔得支離破碎的同僚遺體,甚至想先舉辦簡單的葬禮,為此還跟以急行軍為最高目的的艾錫安起了口角。擁有最高話語權的他也加入戈多的行列,幫忙搬運討伐軍成員的屍身,這才止住兩人的爭執。進入盆地後更需要合作,人類方原先就有嫌隙的話,魔將挑撥的成功率就會增加,只有這件事他不希望發生。

  在盆地邊緣的第一個晚上,是他們最後一次紮營的機會。歐陶說接下來就連晚上都不能休息了,堅持自己帶頭和最低限度的人手負責守夜。聞言,戈多說自己也要加入,艾錫安不甘示弱,他也打算加入守夜行列,卻被格洛斯特推回營帳,說即使睡不著也要閉目養神,接下來,他們沒有一個人的責任比他更加重大。

  「造成您的壓力的話很抱歉,但夏洛特大人當初至少有把這句話聽進去。」

  令他意外的是,那晚他睡得很好,什麼都沒有夢到。

  接下來兩天,他們全速前進,終於趕在正午時分抵達魔王城前方。路上歷經數場惡戰,準勇者都平安無事,雖說是慣例,仍然值得慶幸。出森林後,魔王城的全貌映入眼簾。那座城本身並不醒目,若非被重重藤蔓纏繞,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城堡別無二致。眾多魔將圍繞著城堡,可以看到有的魔將對藤蔓放火,試圖讓甦醒的魔王能離開城堡,不過藤蔓似乎是由更高位的魔法製造的,在烈火中絲毫無損。無法飛翔的魔將不停撞門,但牠們不懂合作,因此對需要數人才能打開的大們無可奈何。

  身為徒有虛名的指揮官,他在這時終於舉劍喝道:「全軍!目標大門!」

  「喔──!」
  
  格洛斯特已經告訴過他,其他人會負責淨空門口並打開大門,他的工作就是以最快速度進入城堡,封印魔王。他不敢問格洛斯特是否對「封印魔王」有任何頭緒,所有人都像是對該如何進行這項工作了然於心,他只得極力說服自己,封印肯定不是最困難的部分。

  這個區域聚集的全都是高等魔將,前所未有的艱困戰鬥立刻製造出身中詛咒的倒楣鬼與慘死的亡魂,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於是站在大門邊,只等門打開能容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就要迅速潛入。

  「一、二──」

  門很快就要打開,他即將獨自繼續接下來的工作了。

  回頭一看,艾錫安聲嘶力竭指揮魔法師隊伍,戈多擋在弟兄前面與魔將作戰,歐陶沉默地穿梭在刀光劍影中,格洛斯特也像個陀螺般忙得團團轉,還不時轉過頭關注大門的戰況。

  在這時,他卻不合時宜地想起瑪雅問的那個問題。

  直到分別前,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

  待在原地普通地生活,就很美、很讓人嚮往,那樣不行嗎?
  或許不行吧。不同的植物,美的樣子都不同。況且,它們也不是為了美而生存的。
  那我們是為什麼而生存的呢,羅恩大人?

  他張開嘴。

  遇到深愛的人,與對方度過幸福的生活。
  羅恩.勒希德就是為了這件事而生存的。

  從前他以為,那樣的人只會有一個。

  但是──

  「打開了!」有人大叫道:「大人!門開了!」

  「格洛斯特!」

  宛如魔法般,格洛斯特在吵雜的戰場上聽見了他的聲音,轉過頭。

  他扯開喉嚨,用最大的音量叫道:「告訴瑪雅!告訴她,我愛她!」

  實際上間不容髮的戰鬥中,兩人的這段對話持續得並不長,但他卻覺得時間流逝得十分緩慢。那一定是因為格洛斯特不疾不徐,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微笑著等他把話說完的緣故。他懷著無法言說的感激,立刻繼續未完的交代。

  「告訴她,哥雷爾和雅蕾塔的的爸爸羅恩會說謊,但是準勇者羅恩不會!」

  愛過她。有那麼一瞬間,曾經愛她勝過夏洛特。

  這就是他所能給予的全部。

  如果是瑪雅的話,一定能夠明白。

  格洛斯特不知道,他說謊的時候會翹起左邊嘴角,因此並沒有告訴他,此刻他是否在說謊。聽到格洛斯特轉達這句話的時候,瑪雅一定會嚷嚷著「羅恩大人好狡猾」之類的話,一邊……

  他發現自己又笑了。
  為什麼瑪雅就只會讓他笑呢?

  女神啊,拜託祢。
  拜託祢一定要讓瑪雅遇到比我更愛她的人。

  拜託祢,千萬不要讓她失去笑容。

  「沒問題,我一定把話帶到。」格洛斯特不再看他,而是舉劍朝敵,高聲疾呼:「祝您武運昌隆!全軍,掩護勇者大人入城!」

  「喔──!」

  他一入城,數十名士兵就跟著合力關上有數人高的沉重城門,斷絕的聲響將刀劍交擊的聲音完全阻隔在外,象徵他已徹底遠離人類的疆域,進入唯有拋棄同類者方能涉足之境。

  城堡內氣味古老,一片死寂,伸手不見五指。

  他很想立刻開始搜索,但仍舊花了很短的時間調勻呼吸,這才還劍入鞘,點起油燈。他空著的那隻手邊走邊仔細摸著牆壁,腳步也是如臨深淵般萬分謹慎。每一道裂縫或突起都可能觸發機關,即使他掛心守門的同伴而希望能盡早抵達魔王身邊,卻只能克制狂奔的欲望,耐著性子前進。

  黑地深處有許多城堡,大致上構造相似,多虧他曾在那些地方活動過,如今才不至於在魔王城中迷失方向。他在心中繪製地圖,刪去並非通往謁見廳的路線──直覺告訴他,傲慢的魔物之王會在那裡等候與勇者決一死戰──期間,他摸到的東西都與人類素來的認知相符:魔王城很早以前就被封印起來,魔物無法入城侍奉牠們的統御者,因此城內的景物宛如凝固般,數百年來都沒有變化。畫框佈滿落塵,箱中儲存的物品完好如初,廚房內的食物甚至沒被老鼠啃食,僅是靜靜地腐敗並化為枯槁。

  他一邊找路一邊搜索任何異乎尋常的物品。封印魔王肯定不能只靠人類的武器,就像夏洛特所相信的,這裡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器物。之前數十位勇者都能找到並使用的話,一定不是過大而難以攜帶或舉起的物品,也不可能是需要魔法才能發動的法器,更不可能藏得太隱密。

  但是,在他找出那東西之前,謁見廳就到了。

  他會知道自己已經抵達目的地,是因為這個房間的門把使他像被燙到般立刻縮回手,而就在他拿開手的那一刻,門大大敞開。整座城裡唯一有光線的地方映入眼簾,謁見廳內有著按照距離設置的火把,但從門口望不進最深處的王座。

  他放下油燈,拔劍入內。他一踏入謁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砰然緊閉。電光火石間他壓下回頭的衝動,凝神關注前方,這才避開貼著他耳朵劃破空氣、刺入門板的一柄飛刃。

  「來到這裡的人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浮躁了,這倒是好的。」

  黑暗中,一個似是經過放大的人聲,在空曠的廳內激起數道回音。對方氣定神閒,顯然沒有任何時間壓力。在這點是他輸了,他暗想道,絕不能因為著急而被看出甚至破綻。

  「正確的決定。那扇門不能從裡面打開,所以不需要去看,人類。會被吸引然後被剛才那刀殺掉的話,就沒資格讓本王多費唇舌。」

  做好心理準備的他,沉住氣沒作聲,盡可能將身體掩藏在陰影中,繼續逡巡四周,尋找封印魔王所需要的道具。

  「但是,從以前到現在,你們都是一樣不知本分。」那個聲音繼續道:「見到你們最初也是最終的統治者,從沒有人知道要跪下,本王一直對此深感不悅。」

  聽他仍舊沒有應答,對方用鼻子哼出冰冷的笑聲。

  「不要跟隻老鼠一樣偷偷摸摸的,人類。雖然工作時不被主人注意到,是奴隸的職責,但如果你是為了尋找暗殺用的刀,本王就不能視而不見。」

  他死咬牙關,渾身都繃得緊緊的。沒有,到處都找不到那項應該要存在的東西。如果夏洛特的幽靈還在這裡的話,他多麼希望她能指引一條明路。

  「你知道上一個人是怎樣面對本王的嗎,人類?」

  步下臺階的聲音說明了對方稍微失去耐性,主動選擇接近他。他留意著兩人間的距離,一邊抖著雙手繼續翻動掛氈與地毯,沒有空心的地板,沒有機關門。什麼都沒有。

  「她一進房間就斬下本王的四肢,仔細地施用毒藥並綁上鐵鍊,這才開始搜索。像她那樣果斷的,本王還是第一次見到。」

  魔王自然也承載黑地詛咒,因此只能封印而不能殺死。唯一的出口已經封閉,勇者自然也就不能將魔王帶出城送葬,只能犧牲生命讓魔王在這謁見廳中再次沉睡。魔王剛才所說的「上一個人」肯定是夏洛特,但是他聽不出來最後她是否有成功找到所需的物品。至今,他只確定了一件事,那樣東西必定在王座附近,這意味著他也得先擊倒並暫時封印魔王,就跟夏洛特一樣。

  於是他站起身,進入備戰狀態。

  此時,腳步聲也停了下來。魔王就站在他面前。

  「如果你們已經忘掉如何跪拜,本王就讓你們那不懂禮數的膝蓋永遠黏在地上吧。」

  城堡的窗戶都被藤蔓封死,內部空氣極少流動,也因此,牆上的火把所投下的光輝相當寧靜,並不搖曳。

  沐浴在那昏晦光輝中的人,是穿著討伐時裝束的夏洛特。

  拜以前經歷過的那些訓練所賜,加上曾和格洛斯特一同見過的那隻幼小魔物,他比自己所以為的要更加寧靜。不只寧靜,他甚至感到一絲厭煩。

  「你們不煩嗎?」

  魔王抬高眉毛,讓夏洛特頭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帶有惡意的嘲弄微笑。

  「我們?」

  「實力不堅強的貨色才會拚命使用幻術。以前我也看過各式各樣的魔物,變成你這模樣企圖迷惑我。我承認,用這招對付我應該會是最有用的,但是我已經不會再被騙了。還有,你都已經當到王了,還要頂著幻象才敢跟我打,不覺得羞愧嗎?」

  魔王反過手背撫著夏洛特的臉頰,似乎在思考是否要解除偽裝。然而,他接下來所聽到的話,卻讓他知道自己原先的認知是大錯特錯。

  「幻象?真好笑,本王為什麼要對人類用魔法?」

  魔王側著頭,彷彿是受到嚴重冒犯那樣,將眼睛瞇成細細一條線。他感到不快,以前那些東西至少會試著假裝成夏洛特,試著對他笑,讓他放下戒心。但不知魔王是出於傲慢或對夏洛特的陌生,竟完全不打算讓他將自己錯認為夏洛特。看著對方披著夏洛特的皮做出她從未做過的表情,用她從沒有過的口吻說話,他只感到冰冷而確實的怒意。

  他還來不及回話,魔王又說道:「那些賊頭賊腦的賤民愛用,那是他們的事,本王不需要那種東西。魔法是用來守護這座城的,跟你們這些人類打,不需要一開始就上魔法。怎麼樣?要是讓本王用上魔法,要認可你作為新容器的資格,也不是不可能。」

  「躲在人類的身體裡,鄙視人類之類的,你不覺得矛盾嗎?給我從那個身體裡滾出來。你再用她的嘴巴說出任何一個字,就別怪我不客氣。」

  劍柄的紋路幾乎透過皮手套,在他的掌心烙下痕跡。但他繼續握緊劍,感受著空氣中任何宣告著戰鬥開始的跡象。

  「她的身體?不對,這是本王的身體。你所說的那個人類,在爭奪的過程中輸了。本王鄙視的是人類,而不是人類的身體。就像你們鄙視魔物,但並不鄙視魔物的皮骨血肉。很著急吧,人類?你的同伴每分每秒都在減少,你卻只能在這裡逞口舌之快。怎麼樣,找到你所想要的東西了嗎?」

  魔王將眼睛瞪到尋常人類絕對無法睜開的程度,嘴巴也裂得大大的。夏洛特的臉被扯成了猙獰的模樣,他簡直想衝上去把手伸進她的喉嚨,把那魔物拖出來碎屍萬段。封印魔王後力竭身亡的夏洛特,就連死後都不得安寧,蒼白的屍身被魔王佔據,說著嘲笑人類的話語。

  「如果你不害怕的話,怎麼不斬掉本王的手腳,使用那些毒藥呢?來吧,如果你下得了手的話,再向你揭露更多秘密也不是不可以。」

  他摸不著頭緒,唯一知道的事情是,整場對話的方向徹底掌握在對方手裡。他總覺得自己不應該順著魔王的驅使去行動,卻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怎麼做。

  出人意料的是,魔王似乎對失去手腳這件事毫無畏懼。刺鼻的毒藥在肢體斷面發出蒸騰的嘶聲,那受損嚴重的身體瘋狂掙扎顫抖,魔王的表情卻平靜異常,彷彿頭跟身體分別屬於不同的意識。夏洛特維持著死前的模樣,但似乎是因為身體被魔物佔據,所以關節處都有黑色的印記,形如鐵鍊。左手的戒指已經不見蹤影,可能是在戰鬥中掉落了也說不定。如果待會有那麼點餘裕,試著找找看吧。

  他感覺到魔王注視著他。「以為這種東西能讓本王疼痛嗎?」

  「我沒那麼天真。」他答道:「好了。」

  最終版毒藥無法進一步對魔王造成任何傷害,只堪堪維持著抵銷強大再生能力的效果,第一次施用時,他還因為速度太慢,而必須重新施加切斷手腳的封印。他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企圖壓下反胃的感覺,見到夏洛特是一回事,斬斷她的身體又是一回事。他希望這過程不要重複太多次,即使可能透過訓練去克制殘害同類的噁心感,不斷褻瀆摯愛的軀殼卻永遠都不可能不使人理智錯亂。

  然而,他不希望魔王察覺這點。

  魔王似乎樂於欣賞他強作精神的模樣,一直等到魔藥失去效果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肢體斷面傳來黏稠的擠壓聲,那是黑地賦予魔物的祝福與詛咒,使牠們的身體永不衰亡的力量。轉眼間,曾失去的手腳就再次出現,而被切下的部分則成為無用的肉塊,被扔在了一邊。

  「我懂了。」他感覺自己咬破了嘴巴,鐵鏽味充滿口腔。

  被騙了。他用力咬著受傷的地方,痛得不禁流出眼淚。他看也不看地重新封印魔王並施用魔藥,抽出隨身攜帶的鐵鍊,將那失去手腳而不能行動的身體拖著開始行走。那是夏洛特,但是那又如何?那身體已經被污染,再也不是會對他伸出手或者吻他的夏洛特了。他已經沒有同情或憐憫那塊腐肉的理由。格洛斯特說的對,夏洛特已經成為了腐肉,變成魔物佔地為王的可悲巢穴。

  他深呼吸,用最快的速度開始搜索起王座周圍,途中不斷施用魔藥直到存量耗盡。他甚至冒險接近了王座後方的一塊巨大岩石。那塊巨石持續散發彷彿有實體的力量,不僅令他頭暈目眩,知覺模糊,而且魔王在它周圍恢復得更快,逼得他必須立刻遠離它。那石頭一定就是整片黑地的能量來源。

  在這期間,他完全沒有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為什麼魔王聽任他這樣為所欲為?

  完成搜索後,他得到了答案。

  謁見廳乃至於整個魔王城,沒有他所尋找的那樣東西。

  鐵鍊從他汗濕的掌中滑落,敲擊石質地面的聲音格外響亮。

  「明白了嗎,人類?」

  魔王輕輕一笑。

  「什麼封印?真虧你們說得出那種話。奴隸怎麼能夠封印主人?你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血肉安撫本王的怒火,企求短暫的平靜罷了。」

  熟悉的黏膩擠壓聲再次傳來,魔王在他身後站了起來。

  他口乾舌燥。「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們?」

  「為什麼要浪費還有利用價值的東西?雖然是不懂怎麼操縱聖石力量的廢物,當作燃料還是可能的。」

  「聖石是剛才那東西?那個讓人不舒服的石頭就是你們的聖、」

  他話還沒說完就挨了一記,整個人被打飛到牆邊。

  忍著劇痛立刻撐起身體的他,看見魔王一步步走向自己。

  「聽好了,聖石不容你侮蔑。再敢不敬,下次就拔掉舌頭。」

  暴漲的殺氣平息後,魔王將手放在夏洛特的武器上,摩挲著刀柄。

  「在這裡很難感覺到時間流逝,所以你大概不曉得,但是本王的萬象之眼能看見。就在你像個傻瓜那樣浪費時間的時候,七個人已經徹底力竭而死,九個人變成了本王的新臣下。」

  答案浮現在心中,但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所得知的事情。追求真相的本能令他不自覺開口問道。

  「為什麼非得要我們的身體不可?」

  「因為像你這樣被稱為『勇者』的存在,是最強韌、最能撐得住做為容器的。你們沒有獲得聖石的祝福,連半點魔法也不能用,所以只配做奴隸。但若是由本王來操縱你們的身體,那就不同了。只是,就算本王屈尊運用你們的身體,你們也頂多只能承受聖石的力量十五年左右。本王最初的身體已經毀壞,如果有那身體,不要說保護這座城,就算是立刻讓那些狂妄的臣下立刻趴伏求饒也未嘗不可,但是因為一時疏忽,那個身體被摧毀。幸好聖石保佑,本王可以永遠活下去,雖然使用你們的身體很不順手,但聊勝於無。」

  「保護城是……什麼意思?」

  他拋出新的問題。如果外面的人可以知道這件事,那麼人類的損失一定可以大幅降低吧?如果可以逃出去,把這件事給公諸於世的話……

  「你以為那些魔物是為了什麼跟你的同伴戰鬥的?」魔王嗤之以鼻,一副完全不信任的樣子。「牠們全都渴望著聖石的力量,只要給他們一點點可趁之機,牠們就會爭先恐後來到這裡,企圖殺死然後取代本王。哼,只會使用人海戰術的蟲子,本王就連看見牠們都覺得反胃。牠們之所以不斷要突破大門,是因為牠們看準了保護城的魔法開始衰弱。你以為牠們說的『為了王』是『為了保護王』?別笑死人了,那些貪婪之徒是『為了成為王』。」

  說到這裡,魔王露出像是讚賞的微笑。

  「不過,你們倒是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那就是在交換容器的過程完成前,前仆後繼幫忙死守這座城唯一的出入口。只考慮這點的話,你們還是稍微值得嘉許的。本王要永遠活下去,永遠獨占聖石的力量,就算只是一點,本王也絕對不把力量分給別人。」

  他完全弄清楚的刹那,驚愕得呼吸不到空氣。

  「殺了本王,就跟這個女人還有之前那些來到這裡的人一樣。這個身體就快用不了魔法,門口那些人類也守不了多久,到時候那些賤種跑進來就麻煩了。不過,話說在前頭,就算這個身體已經快撐不住,要戰鬥還是綽綽有餘,假如你不拿出全力,本王就宰了你。」

  他耳中不斷嗡鳴。

  封印魔王的方法就在魔王城內,找出那方法也是勇者的工作。

  夏洛特徹底說錯了。「封印的方法」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黑地的魔物天生帶有詛咒,殺死魔物的話便會令詛咒轉移到冒險者身上。同理,魔王從來沒有被封印過,只是不斷由新的勇者接任而已。

  他這才明白,夏洛特是怎麼走向終點的。

  那一刻,他的心彷彿被撕成了兩半。

  他望著魔王──望著已經不再是夏洛特的、夏洛特的眼睛。

  被詛咒浸染的時候,夏洛特後悔了嗎?還是強打精神,說了句「這也是我的工作」呢?身體被佔據、即將變成控制不了自己的怪物時,她想著什麼?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想做的工作只是成為魔物的容器時,她露出了什麼表情呢?

  為什麼傾盡所有去爭取到的,會是這樣的結局?

  難道這世上只有惡魔,而沒有神嗎?

  「你最好別再拖拖拉拉了。」簡直像怕他不夠震驚似的,魔王又說出一個事實。「這個女人依然感受得到疼痛。你多浪費一分一秒,都是在折磨她。」

  「你說什麼?」

  他抓住自己持劍的那隻手,以免武器掉落在地。

  「夏洛特還活著?活到了……現在?」

  「那是當然的了,蠢貨。不想浪費魔法的話本王就沒法戰鬥,要檢驗你們有多強,當然只能讓這具身體去做。放心吧,她只知道自己在躲避痛苦,為了不受到更多傷害,她會全力戰鬥直到將給予她痛苦的生物消滅,或者由本王主動結束戰鬥為止。所以人類,本王命令你展現出你所知的一切,證明你有做容器的資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旋地轉。

  他揪緊頭皮,恨不得剖開腦袋將記憶挖出來。他聽信魔王的假情假意,不僅多次斬斷夏洛特的手腳,還對她反覆施用那連鋼鐵都可以燒融的毒藥。她不斷掙扎但無法逃脫,當下他卻一無所知。認知到這事實的他雙膝一軟,撐著地面乾嘔。
 
  「你為什麼那麼痛苦的樣子?這女人對你很重要嗎?」魔王扭著嘴唇問道:「這就是當代的人類最強?會把刀停在愛人鼻尖前面的人,也敢號稱最強?人類,你的同伴還在死亡,還在投向本王麾下,你還要繼續丟著武器嗎?──夠了,我對奴隸的感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算什麼?」他喃喃自語,一點點爬起身,用手背抹掉嘴邊的酸水。「夏洛特的人生,難道就是為了知道這種答案而浪費掉的嗎?」

  魔王沒有回答他,只是微笑望著他。

  「人類,你們最可悲的地方就是尋求意義啊。」

  他的牙齒沒入口中受傷的地方,用劇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接著握緊已經休息太久的劍,身影如箭射出。

  「這些年來你都讓……都讓夏洛特過著什麼日子啊!」

  魔王就像剛才說的一樣, 任憑逃避著疼痛的夏洛特戰鬥,途中完全不使用魔法。他仍然想吐,但如果不完成戰鬥,不讓眼前的王滿意,他就會被下個人取而代之,夏洛特又要再受一次同樣的苦。為了至少牽制魔王的行動,他仍然採取施加封印的策略,因為那可以使魔王至少暫停數秒,讓他重整架勢並尋找刺穿夏洛特胸膛的機會。大廳內血味瀰漫,他聽不見夏洛特慘叫的聲音,卻覺得頭愈來愈痛。

  砍掉敵人的手已經不那麼容易,但他依然成功斬下了夏洛特持刀的左手。武器飛向遠處的當下,魔王說了句「算了,那種會脫手的東西太不可靠了」,一甩手就將泉湧的鮮血凝結成劍。劍成形的時候,供給鮮血的那具身體往後仰出一個詭異的角度,彷彿不那樣做就難以消除巨大的痛楚。

  「先說吧,這個女人的體力還很充裕,你就盡管殘殺她,反正本王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啊啊,真想讓你也聽聽她哭叫的聲音,說著求本王給她痛快、哭著說她如果沒出生該有多好──沒錯,人類本來就不應該覺醒,奴隸眼中不用容納主人以外的存在,家畜根本不需要神。人類最強啊,你就看好吧,你們稱為女神的那個破爛,根本無法把你們從聖石的詛咒中解放!」

  「多虧你說了這麼彆腳的謊,我總算能全力以赴了。」

  他往旁邊地上吐出混著斷掉臼齒的鮮血,發麻的右手開始顫抖。

  「夏洛特?哀求?」

  他舉劍衝出去,快得幾乎脫離腳下的影子。

  「──不要小看她了啊混蛋!」

  夏洛特本來就沒有做勇者的資質,許多人都判斷過,她的強韌體質是人為的,但那刻意造出的強大絕對不如經過鍛鍊的真正的勇者。兩人的持久力差別終於慢慢改變戰局,他開始佔到上風,甚至逼得魔王用了一次爆炸魔法驅退他。他一邊慶幸只斷了兩根左手手指,一邊像隻決不認輸的鬥犬般繼續攻擊。

  夏洛特當初是怎樣讓魔王認同她的呢?她受了很多苦嗎?

  她一定會說那有什麼重要的,就好像她的身體不屬於她自己一樣。

  就好像她從沒有感到過疼痛一樣。

  終於,他第一次讓魔王在數秒內徹底失去四肢。這使得魔王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

  「很好。本王認可你做下一個新的容器。」魔王說著,並且停下了抵抗,血劍變回一灘普通的血,灑在地上。「動手吧。」

  終於要結束了。忽地迎來結局的這一刻,他差點站不住。

  戰鬥的衝動從腦海退去後,他才慢慢想到一件事。

  夏洛特是不是可能脫離控制,搶回意識呢?雖然不知道該怎麼做,可是他忽然有這種想法。

  他幾乎拚上全力才打倒魔王,要再來一次,坦白說他沒有十成把握能成功。要是不小心失敗,身為第二順位的歐陶就會受害。

  不過……

  不要害怕失敗,把目光放在最重要的那樣東西上面。

  沒錯,這就是他努力至今的方法。

  可能會失敗,但他仍然追求高高在上的準勇者夏洛特。
  可能會痛苦,但他仍然和夏洛特展開為期不到一年的戀愛與婚姻。
  可能會受挫,但他仍然立志成為準勇者。
  可能會後悔,但他仍然選擇再次戀愛,抱著重獲幸福的罪惡感存活至今。

  那些美妙的結果,伴隨風險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如果是躲避不了的疼痛,如果是沒有盡頭的痛楚,是不是可能讓夏洛特發狠搶回身體的主導權,出來要他停止?他發現自己想著這件事的時候,忍不住笑了。他一定是發瘋了,剛才還因為受騙去傷害夏洛特而反胃想吐,現在卻主動打算做這件事。這個想法一出現就像是火焰烙印般發出耀眼的光,使他難以放棄。

  他舉起劍,對準魔王的手。

  「你要做什麼?」

  「我跟你還沒完。」他深呼吸道:「把夏洛特還給我,我來這裡是為了找她的。」

  「本王說過,這個身體的主人已經被趕到角落去──」

  「那我就讓你寧願讓她出來吧混蛋!」他吼道,試圖藉此驅趕胸中的疼痛。「看是你先受不了還是我先抬不起手來,咱們就來拚個你死我活!」

  「你是不是瘋了?」魔王似乎並不害怕,口吻中有著那麼點驚奇。

  「啊啊,我是瘋了,不是瘋子的話怎可能自願來到這裡?我也好她也好兩個人都是徹頭徹尾的瘋子!說到疼痛,真不巧,夏洛特是我見過最能忍得住痛的人。如果我這樣做會讓她不高興的話,她最好就快點出來叫我住手──除非她出來見我,否則我絕對不住手!」

  我來找妳了,夏洛特。拜託妳醒來看看我。

  我知道,妳不會害怕的。妳是勇者,是人類中最強的存在。

  是讓其他人都相形失色的、強悍的、我的妻子。

  魔王的手腳被他斬去然後再生,很快地,滿地都是抽動著的黑色手腳。可是,王僅是看著他希望落空的醜態,彷彿感覺不到身體的動作那樣,平靜地微笑。

  「沒有用嗎……」

  與意志無關的眼淚流了出來。

  再一次就好了、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右手幾乎失去了知覺,他用皮帶把劍柄纏在手上繼續。他知道,如果繼續這樣使劍下去,這隻手可能會廢掉,但他心裡已經無法容納其他想法。

  或許他早在走進謁見廳的時候就瘋了也說不定。

  「你想要的話右手就送你好了,我還有左手,兩隻手都給你,全都送給你……」耳邊彷彿傳來了輕微的迸裂聲,良久他才明白,那是理智出現裂縫的聲音。「把她還給我,把夏洛特還來……!」

  最後一次的切割是撕扯著完成的,粗糙凌亂的斷面充分說明了過程有多麼不順利。他把切下的手放在身邊,用左手扶起右手準備再次壓下刃面,就在那時。

  「不錯啊,整整一千次。」

  魔王似乎有在計算手腳被砍斷的次數,大大咧開沾滿噴濺血跡的嘴,扭曲夏洛特的五官,露出牙齒笑著說。

  「看來又有一段安穩時間了啊。也行,你想要的話就讓你看看,對於教人讚賞的下僕,主人也是有必要給予獎勵的。那就把她叫出來吧,你可別被嚇到了。」

  「你說什──」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響徹了謁見廳。

  夏洛特掙扎的動作大到彈出他的箝制。她的四肢很快就重新長了出來,途中她不停扭動身子,就像被撒了鹽的蛞蝓。他這時才注意到,她的手指跟腳趾根部,甚至是眼睛和耳朵周圍,都有著深深的黑色輪廓。然後他想明白了,那是無數次再生所留下的痕跡,就跟她手腕上那漆黑的疤痕一樣。

  急促的喘息代表夏洛特正試圖從劇痛中回過神來。令人費解的是,她將手指伸到嘴邊,作勢咬下。他立刻抱住她,將她的雙手反扣好阻止她自殘,她反抗的力道很大,而且持續非常久,但終歸是慢慢停了下來。

  「抱歉,我……讓你見笑了。」

  夏洛特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似乎沒有認出他。一聽到這句話,他就別開頭,以免眼淚滴在她臉上。在他組織語言的時候,夏洛特的雙手雙腳都癱軟著,彷彿再也使不上力。

  聽他完全不作聲,她主動開口道。

  「抱歉。我看不到,所以你不說點什麼的話,我沒辦法知道你是誰。然後說話的時候,拜託你靠我近一點,這樣才能蓋過我聽到的其他聲音。」夏洛特閉著眼睛,氣若游絲地說:「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如果是有想問的事情,我會盡量回答。不過,我們不應該浪費時間,繼任不盡早結束的話,下一個人就要來了。」

  對了,格洛斯特他們還在外面戰鬥。他傻傻地想到這件事,緊抱著夏洛特,卻說不出適合的問候。

  他毫無動作,使得夏洛特的口氣多了一點不悅。「放開我,你到底要做什麼?準勇者順位第一怎麼會這麼不知輕重?」

  夏洛特使勁抬高手推他,卻只像是摸了他的臉。一摸到他的下巴,她就像被燙到那樣收回手。等她重新開口的時間,似乎比十五年要來得更長,但他不想催促她。

  夏洛特的嘴開合了好幾次,彷彿即將回答一個絕對不能答錯的問題。他撫著她的臉,想讓她知道,不需要著急。他即將為人類奉獻十五年的時光,在這裡稍微浪費一點時間,應該是誰都不能責備的。

  「羅恩?」

  是夏洛特。不是幻影,是真的,是那個把工作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夏洛特,是拋棄他成為了勇者的夏洛特,是他經過漫長的旅途後終於找到的夏洛特。單單是確認她就這樣躺在自己懷中,還能與自己對話的當下,他就想跪下宣示自己願意永遠信奉女神。這個世界上,不只有惡魔,也有神,儘管他並不是虔誠的信徒,神卻不以為忤,同樣賜福於他。

  他鼻頭一酸。

  「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麼冷、這麼黑的地方,傻瓜……妳這傻瓜……!」

  「不可能。這裡可是……這裡是,這裡是黑地的最深處……」

  「我來見妳。」他將嘴唇湊在她耳邊,希望她可以只聽見他的聲音。

  曾經他想過,要是可以再見她一面,變成魔物他也願意。
  如今,在魔物簇擁與崇敬的魔王城中,他的願望終於成真。

  「笨蛋。」

  夏洛特臉上爬滿黑色的淚水,她一時半刻抬不起手,唯一能發洩情緒的方式,就是用頭不停撞他的胸膛。她邊哭邊撞,同時還在不停罵他。

  「你這個傻瓜!大笨蛋!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你這種人!為什麼你要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要那麼努力實現不可能的事情讓我看!我只想過一次的,只想過如果可以、可以再見你一面就好了──為什麼你要做到這樣?你這個……你這個……」

  「因為我也只是那樣想的!」他就好像在宣誓那樣大聲道:「如果可以再看到夏洛特一面,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全都會做。就算是地獄,我也會徒手把門打開!」

  「地獄嗎……」夏洛特似乎感到疲倦,重新倒回他的臂彎。「我看過,很相似的東西。被詛咒的時候,我看到、聽到可怕的東西,我無法形容那些東西,人類的語言太貧乏了。我只知道,為了不要聽到那些看到那些,我、對著我的眼睛跟耳朵──」

  而即使挖出眼睛、扯下耳朵,也無法阻止那些景象與聲音,因為黑地祝福所賦予的再生力量,讓她脫離不了自己的感官。為了讓自己不陷入瘋狂,夏洛特接著對自己的十指下手。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咬了,很簡單就咬斷了,斷了以後……」

  「別再說了!」

  夏洛特沒有刻意去形容那過程,但厚實的黑痂卻說明了一切。這一切發生了不只一次,不斷重複直到她終於失去大部分的視力,重複直到她的意識被魔王佔據。

  「如果會害怕的話,就給我武器。不要接替我。」

  「我不是因為害怕啊!」他阻止夏洛特繼續說下去。「為什麼得去忍受那些,為什麼妳選擇要做的事情最後會是這樣的!像飢餓的囚犯一樣啃自己的手指,像瘋子一樣把挖下來的眼睛像垃圾一樣丟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勇者會是這樣的東西啊!」

  在偌大空虛的城中,做為魔法能量源的勇者啃食自身,直到理智也被吞噬殆盡。數百年來,人類仰賴著這不斷輪迴的機制,維持著與黑地的平衡。若不是抱著夏洛特,他簡直想大吼。

  「為了這樣的結果,我付出了一切。可是就算這樣我也還是因為身為勇者而自豪。真是個傻瓜。」夏洛特渾身乏力,像在逞強那樣宣言道:「為了這些付出一生,我一點都不後悔,但是我可能,去不了白都了……因為我害死了佩娜。」

  「佩娜?」

  他想到,自己或許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真實。但如果不知道這些,夏洛特就只能獨自背負所有真相死去,他不能接受這種事。他發過誓,即使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也絕對不再讓她感到羞恥與孤單。
  
  「我的女兒。我不是說過,那種開粉紅色花的樹叫作佩娜嗎?我喜歡那種樹,所以一直想,如果生了女兒,一定要取名叫佩娜。」

  他倒抽一口氣。想起來了,他之所以夢到叫作「佩娜」的孩子,是因為夏洛特曾說過一次,叫做佩娜的話,一定會是可愛的孩子。

  「離開前那個晚上,不是做了嗎?那時候我說,不用套子也可以。殺掉魔王,躺在這裡的地上以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了。我曾經有過那個感覺,有什麼在我的肚子裡睡著,什麼也不害怕地睡著,那個尚未見面就為我帶來溫暖的東西。」

  我的寶寶。

  夏洛特提到寶寶的時候,口吻就像在述說某樣已成追憶的、遠去的東西。

  「我以為被詛咒以後她會死,可是肚子還是大了起來,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吸收營養的,因為我在封印魔王後,就再也沒吃過東西,喝過東西。生下來以後,我發現我沒辦法餵她,如果把她留下來,她一定會餓死。但是,在這裡長大的話,該怎麼辦?該認為自己是什麼?為什麼我又做錯了?是不是該把她殺掉?為什麼我做錯了那麼多事情?我想著,這些。」

  在這一刻之前,他從沒有想像過,人類究竟承受得住多少悔恨。

  「可是我不想再殺掉我的孩子了,所以我讓佩娜變成鳥,這樣她至少可以自己去覓食。我很小心推開藤蔓,因為不小心的話其他魔物就會進來,牠們進來的話,就會告訴我一些危險的事──牠們會說,很同情我得忍耐著,牠們可以接替我的工作,只要我同意讓牠們繼位的話。或者是,牠們會勸我更加接納黑石的力量,這樣就不會那麼痛苦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聽了牠們的話,魔王很快就會佔據我的身體。而且,牠們一旦發現人類成為了魔王,一定會迫不及待向你們揭穿這件事。這件事必須隱藏起來,因為除了獻上勇者以外,沒有維持這一切,又能讓人類不明真相的辦法。」

  然而,勇者承受不了只有魔王才能運用自如的感官,隨著時間流逝,其意識也會支離破碎,最終徹底被憎恨人類的王佔據。

  「我用來保護她的魔法,在魔王搶走身體控制權以後,就被解除了。我拜託他至少讓佩娜維持鳥的樣子,人類孩子在黑地會面臨巨大的危險。但他拒絕了,所以佩娜變回人的樣子,飛到一半就摔在地上,受了很重的傷,之後被高等魔物抓走。最後她不見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只知道我和她的連結突然徹底斷掉了。發現她不見的時候,我看遍了一切,這個王國上上下下每一點土地我都找過,我不想用萬象之眼,可是我還是用它來找過佩娜。但是沒有,哪裡都找不到……我連她被殺死的瞬間都沒有看見……」

  他的心臟頓時變成鐵塊,下墜到如同地心那麼深的地方。

  一次也沒有為她說過故事、將她抱高玩耍、餵她吃飯。

  反之,奪去女兒的手腳並澆上毒藥。

  抱著她奄奄一息的身體往白都的方向疾馳。

  用白都的力量消滅了她,埋葬了她。

  ──那是他曾夢想過的、和夏洛特生下的女兒。

  「對不起。」他不知道自己是對著誰說出這句話。「我居然、居然連自己的女兒都……都沒有認出來……」

  「你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說你見過佩娜?」

  他哭著點頭,一五一十說了自己取名為夏洛特的鳥兒,以及那隻鳥兒所回歸的少女。

  「是嗎……能被埋葬在人類的土地,她一定很高興吧。謝謝你,羅恩。我覺得好多了。原本我一直覺得,佩娜一定恨著我……那孩子很拗,不願意離開黑地,因為我就在這裡。我可以命令魔物,所以我試過命令佩娜離開這裡,至少去到人類的世界生活。可是佩娜不是魔物,她一點也不聽我的話。」

  夏洛特努力抬高手,碰了碰他的臉頰。

  「該說對不起的明明是我,一直都是我。我太任性了,如果我能承認我失敗了,那一定會比較好。讓人類知道魔王的真相的話,他們一定會把『勇者』變成必須由某個被選出來的、不在了也沒關係的人去做的工作,會讓這個頭銜變成一種苦役。就算那樣可以平靜下來,不用感到困惑,不用去問為什麼,只要去做就可以。可是我不要那樣。這個工作,是充滿了榮譽和光輝,是可以讓下定決心的人,為了抵達神的身邊而自願去做的工作……」

  夏洛特像是忍受著胸中的苦悶,艱難地吐露令她感到羞恥的心聲。

  「我的人生,沒有值得稱頌的地方……當上準勇者之後,我一直感覺到,我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只是為了維持『夏洛特』這個存在、為了榮譽、為了不愧對以前的自己的願望,而枯燥地活著。連目標都堅持不下去的人生有什麼意義?我騙自己說至少我還有你,可是我不能……我不能靠別人來證明我的價值,因為我、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想讓我的人生,變成一場失敗,變成本來可以不用犧牲的東西……我也不想,讓爸爸曾經有過的稱號,變成悲劇的象徵──所以我、我才保密到現在。羅恩,對不起,我到了現在也還是很任性……可是我如果承認自己失敗了,我會、我會發瘋……」

  「不要一直道歉!」他聽不下去,打斷她道:「不要為了理想道歉!努力到現在的一切,不要把那當作可恥的東西。勇者是充滿了決心的人、值得尊敬的人、溫柔的人…是那樣的人才可以擁有的稱號,所以不要為了維持這個身分而覺得羞恥!」

  不是的。勇者是一場謊言,是將最強的人類獻祭給魔物之王的愚蠢的謊言。直到現在也把勇者當成榮耀的夏洛特,面對這種結局也要宣稱自己不後悔,這份執著已經到了教人渾身打顫的程度。

  到這時候,他已經不瞭解了,那樣會感到比較快樂嗎?但是,他至少知道,她不需要他去瞭解,因為他們是絕對不可能理解彼此的。即使如此也堅持要對話,或許就代表了什麼,那個「什麼」,才是驅使他奮鬥至今的東西。

  意義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夏洛特在這裡,在他懷裡,這樣就夠了。

  魔王說對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追尋意義只會帶來悲哀。

  「我會接任妳的,我會了結妳。然後,我也會為妳保守秘密,所以不用怕。不管妳死後去了哪裡,也像這次一樣,好好等我吧。我也會去同樣的地方,我會去找妳,無論哪裡我也……會去找的。一定……」

  「我已經等了十五年。」夏洛特用一種回顧的口氣說:「到現在,我覺得,十五年好像其實也不久。如果最後你會來的話,不管是多久,我好像也等得下去。我的孩子,她也在那裡等我吧?我好想快去抱抱她,跟她說對不起,害她受苦了。我是個不稱職的媽媽,我這輩子,除了勇者以外什麼都做不好……」

  「別說傻話。我知道的,做勇者就已經讓妳用盡全力了。獨自做勇者是很難的,我知道。」

  「你來這裡,花了很大力氣吧?全部都是,辛苦的事情吧?我知道的,要來這裡很不容易。」夏洛特突然抬起頭:「靠過來一點。受傷的地方,靠過來我這裡。」

  夏洛特抬高下頷,用力吹了吹他發紫的右手,每根指頭各一次。然後,她也吹了他斷了兩根手指的左手,他痛得五官扭曲,幸好她看不到。

  「痛痛……飛走了哦。」說完以後,她像是立刻就因為害臊而感到後悔。「這樣說果然好不習慣。你還痛嗎?」

  「不會了,」他強打精神,感激道:「妳那樣吹一吹真有用。」

  「那就好。」夏洛特吁了一口氣。「要結束的時間,讓你決定好嗎?我不想主動結束。如果讓我結束,我一定會立刻就結束。外面、外面的人,他們的聲音……羅恩,你大聲點好嗎?他們的聲音讓我好害怕。」

  「沒問題。」

  獲得他的首肯,確認稍後將有理想的結尾,夏洛特這才繼續說:「其實我離開那天,有聽到你叫我不要走。我那時侯沒有跟你說,我也不想離開你。」

  好像靠在門邊的孩子,暗自懇求著父母的聲音。

  「好可怕……說出這句話以後,我有種,好奇怪的感覺,好像、把某種世界上只有一個的東西送給了你,你如果帶著那個東西逃走,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一直被她囚困在心中,那個小小的、滿是不安的夏洛特,哽咽著說。

  「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說,我──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我不想、和你分開,好想一直、在一起……我以前,一直都不敢說,因為我怕我說出口以後,就沒有辦法做勇者了。對不起,害你很寂寞。我總是很亂來,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沒關係,我不生妳的氣。夏洛特,很努力啊,真能堅持,一直忍耐到現在……我的夏洛特,真是了不起。」

  「我、了不起嗎?」
  「在我心目中是最了不起的。我的夏洛特,比任何人都要好。」
  「你、的……」

  「對,是我的。我的夏洛特。因為把妳弄丟了,所以我跑了十五年,跑到這裡來找妳。妳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去逛街那時候,妳自個跑掉了,讓我到處找妳。」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梳理夏洛特的瀏海,彷彿這個時刻最適合做的就是這件事。「我那時侯就說了,我可不是那麼好甩掉的。我絕對不會讓妳把我扔著不管,一定會找到妳,然後抓住妳的手,就像這樣。」

  他們笑了──也不是出於快樂,也不是出於諷刺,就只是像在說著「這可難辦了」那般,不由自主地苦笑──夏洛特笑的樣子,真的太可愛了,看著她像隻吃飽了的貓那樣瞇起眼睛,他不由得產生這種同樣不合時宜的想法。

  「不管妳逃跑多久,去到哪裡,我都會追上妳。」
  他將夏洛特冰冷的右手貼在自己的唇上,吻著掌心。
  「不管我去了哪裡,變成什麼,都會嗎?」
  「已經做到了啊。」
  「……約定。」夏洛特努力抬高小指。「我們再約定一次。」
  「嗯,說好了。」

  兩人小指上的刺青早已模糊淡去,但手指交疊時,他依然感覺到了曾被荊棘圖案圈起的位置,傳來微微的刺痛。

  「看看吧,這個。」他拿出謹慎地帶到這裡的東西,放在夏洛特手上。「以前從來沒有勇者親手拿過吧,自己的徽章。我把妳爸爸的也帶來了。」

  「是爸爸的,還有我的,徽章……」

  「嗯,摸起來感覺很好吧?妳的徽章很漂亮喔。」

  「真的好漂亮。謝謝你。」夏洛特閉著眼微笑。「你總是給我好多、漂亮的東西。對不起,手指斷掉的時候戒指也掉了。我一直想要去找,但總是忘記。」

  「沒關係,我的也掉了。」他想到自己被炸斷的無名指和小指,尷尬地笑了。「晚點我如果還記得,我就去找回來,搞不好掉在一起。」

  夏洛特像松鼠一樣笑了出來。但是,她彷彿忽然自覺到不該為了他的出現而滿足那樣,像是害怕他也因為做勇者而失去了快樂那樣,帶著一點遲疑問道。

  「你、後來跟誰,在一起嗎?」

  「嗯,她叫瑪雅。」

  「你們有……」夏洛特猶豫了一下,像是不想問,但又必須確認。「孩子嗎?」

  「有兩個孩子。」他看見夏洛特的表情,立刻繼續道:「是領養的,是一對兄妹。叫做哥雷爾,還有雅蕾塔──真是的,看妳這表情,這是在吃醋嗎?」夏洛特的眉毛微微垂下,讓他當即湧現安撫的衝動。

  「一點點。這樣不好嗎?」

  「不會,這樣很好。妳嫉妒的樣子是全世界最可愛的。」

  「真的?」問出這個問題的夏洛特,稍微噘起了嘴巴。

  他終於忍耐不住,低下頭,這輩子最後一次吻住她。

  如果這個吻可以永遠持續,不知道該有多好,但要是停在這裡,他們就無法抵達出生在白都的未來。這是必將終結的時間,但在這時間的結尾,有更美妙的事物靜候著他們。

  因此,伴隨著輕柔的聲音,夏洛特主動離開了他。

  「你變老了。」
  「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鬍子。」

  「啊,抱歉。」他有點窘,摸了摸出來討伐後就沒有剃的鬍子。「變老了,妳覺得不帥了嗎?」

  「不會,變得更加……」

  夏洛特愈說愈小聲,似乎還是會害羞。不住湧生的憐愛在他的胸臆中騷動,或許這一刻,是他這輩子最甜蜜的瞬間。

  「……羅恩。」

  「怎麼了?」

  「你在來這裡之前,過得好嗎?和瑪雅,還有哥雷爾跟雅蕾塔,過了很好的……很滿足的一生嗎?」

  「嗯。那是足以讓任何人自豪的、幸福的人生。」

  「就這樣來找我,不會後悔嗎?」

  「一聽到妳開口我就覺得,即使從頭到尾再來一次,我也不會後悔。我度過了很好的一生。我會抱著那些回憶,接替妳繼續待在這裡,等到下一個人出現為止。」

  「太好了……我本來一直,都好擔心你。但是,你那麼了不起,努力過上新的生活,最後還特地來陪我……我真的、好高興。」

  夏洛特眨了一下眼睛。

  「跟你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每次呼吸、每次心跳、每次眨眼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明明我讓你,哭了那麼多次,生氣那麼多次,這麼自私,你還是一直,陪著我。到了這種時候,還可以被你抱在懷裡──」

  夏洛特發黑的唇邊,綻開了宛如小小白花的微笑。

  「我真是個,幸福的人呢……」

  「我也是。」

  他手上的短劍陡然沒入夏洛特的心臟,每多施一分力就重複一次這句話,直到不管怎麼用力都無法再更加深入。血沾濕他的右手,這隻手,親自把成為魔物的妻女送上了旅途。

  彌留之際,意識逐漸模糊的夏洛特,似乎開始錯認身邊的對象。

  「爸爸……?」她的聲音搖動著,宛如隨時都會被黑暗吞沒的燭焰。「我做得好嗎?好吧?我、努力了,全部都、努力了,已經不能、更努力了。我想吃布丁,還有蛋糕,可以嗎……」

  「嗯,待會能吃,要吃多少也可以喔。」

  「還有一件事,」

  嘴唇開開合合,靠著驕傲跟滿足支撐著完成對這一生的結論。

  「我、跟媽媽一樣,愛過一個人……他讓我發現,原來我也會、也會想要……活下去……」

  能夠等到你真是太好了。

  就像在那樣想著的笑容,逐漸凝固了。

  夏洛特臉上殘留的笑意,好似悄悄綻放的花朵,他想起來,打從一開始她就是那樣笑著的。帶著那笑意離開的她,就像下葬時在胸前捧著花束的少女。

  為什麼他如今才明白?

  夏洛特直到最後一天,都過得非常幸福。這件事千真萬確。

  因為,夏洛特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

  「對了,夏洛特。」

  他左右搖晃身體,對著緊閉雙眼的妻子輕聲說道。

  「下輩子我們,要生很多很多孩子,多到每個月都要舉辦生日宴會喔。我們要蓋一幢大房子,要有花園,要有浴室,要有廚房,要有可以讓孩子們睡在一起的大房間,還要養一隻狗……妳去了白都以後,要先找個最喜歡的地方,在那裡出生,可是也別太早出生,因為我不想和妳差太多歲。然後,妳不要對其他男人笑,因為妳太受歡迎的話,我會很困擾。還有、還有……拜託妳,絕對……」

  沾在下巴的血已經完全被滾燙的淚給洗淨,滴在夏洛特的臉上。他不能伸手去擦,因為這樣就必須放開她的身體。

  「絕對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了……」

  明確意識到對方離開了自己的刹那,世界會永遠失去某種光輝──從今而後,他再也無法用相同的心情與視線,去注視仍掙扎存活的一切。

  夏洛特這次是真的走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緊抱住她,好像只要這樣做,就可以讓她不要成為死物。她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在笑著發出嗚咽的他懷中毫無反應。十五年來,她就在這個昏暗的宮殿,支撐著理性,為了延後大災害的日子而努力度過每一天,就跟他一樣都在努力著。

  或許他的思念也曾經強烈到能夠傳達給孤身一人的她,或許她有那麼一秒確實感受到,或許那時她因此笑了……

  我會再努力一陣子。到時,在純白之都、在女神的面前再次結下誓約吧。

  魔王死後不到五分鐘,黑地詛咒就徹底浸染勇者的身軀。他仰頭長嘯。

  無數的記憶與憎恨湧入腦海。







  所謂的黑地,最初是人類的王國。

  最初的人類發現了黑石,透過那黑石,有人獲得了操縱世間萬物的力量。

  信徒簇擁著黑色的聖石,讚嘆它、崇敬它、信仰它。

  沒有獲得聖石庇佑的人淪為奴隸,生活得猶如家畜。

  不知何時開始,奴隸幻想著,純白的女神在天上守望著艱苦的他們。

  奴隸的幻想演變成集會與反抗,統治者企圖用奴隸的血掩蓋虛構的神。

  備受壓迫的奴隸破釜沉舟逃離國家,為了印證自己的信仰而前往世界的另一頭。

  不知過去多久,原本只是散逸氣息的聖石,忽然如山洪爆發般湧出肉眼可見的力量。

  陛下!聖石失控了,快請離開吧!

  侍從與下人尖叫著用變得鋒利的指甲抓破自己逐漸變化的肌膚。

  獲得聖石最多祝福的王立刻明白了聖石失控的原因。

  那些奴隸發現了什麼?他們究竟在西方找到了什麼!

  化為魔物的子民都衝入大廳,爭相瞻仰在聖石旁邊嘶吼詛咒的王。

  絕對要向女神的信徒復仇。死亡也不能解除那淒厲的恨意,他們要讓這些信徒也被恨意沾染,再也不能返回女神的身邊。

  又過了許久……

  原本哭泣卑微的奴隸,似乎在西方找到了信仰的象徵。他們派出的戰士,抬頭挺胸地來到了聖石的面前,與成魔的王遙相對立。

  在那之前,這位戰士在聖石所能給予祝福的範圍內大肆屠戮,傷害無數化作魔物的魔王子民。

  您就是驅逐我祖先的王吧?我們已經受到祝福了,女神的存在證明了,我們才是真正的王。看看你們自身吧,魔物啊!四散奔逃就是你們的未來!

  魔王輕易地打倒了這個大放厥詞的戰士,然而,女神的信徒只是派出了更多自稱「勇者」的戰士。最終,魔王還是被勇者給打倒,奄奄一息之際,勇者這樣問道。

  魔王,最後有什麼打算說的嗎?

  人類啊,彼此吞食吧!你們殘殺彼此的畫面,對我即是樂園的景色!從我子民身上挖肉的你們,將在未來徹底償還!

  殺死魔王的勇者,遭受到比化作魔物還要更為深切惡毒的詛咒。

  曾握著劍的手,此刻卻化為絕黑。對人類的恨意流入勇者的腦海,這恨意永不消滅,會隨著魔王更迭而永遠傳承下去。

  但最使勇者痛苦的,是成為魔王後,其感官發生的巨大變化。

  魔王之眼乃萬象之眼,能觀無數魔物所見。

  萬千節肢與觸手宛如黑色大河、刺往面門的刀刃與兇手的面容、殘肢斷軀散落。
  這一切一切都如映在蒼蠅複眼的景象,停駐魔王眼前。

  魔王之耳乃萬籟之耳,能聽無數魔物所聞。

  萬千節肢與觸手蠢動宛如雷鳴、尖叫吶喊嘻笑哭泣話語謊言、死前的喃喃囈語。
  這一切一切都如與顱骨共振的聲響,充斥魔王耳中。

  這真正的魔王才能駕馭的本領是用來洞悉王國的全貌,往後再也沒有人能善加使用。繼承當下,勇者就發狂了。

  新任魔王蜷縮在魔物的聖石旁,他趕走了城裡的魔物,獨自在城裡待著,城被藤蔓纏繞起來。被驅逐的魔物都哀哀低泣,不明所以。

  莫要驅逐我等……莫要、驅逐我等……

  厭棄我等,是為何故?我等與王,豈非同源?

  魔物們不明白,為什麼消滅了勇者的王會變得虛弱,連號令他們橫掃人類的領地都做不到。然而,貪婪的臣下渴望著聖石的力量,逐漸萌生取代主上的想法。他們盤桓在城的周圍,向脆弱的、似在沉睡的王呼喚著。

  吾王,您不妨長眠吧,在此期間,請將整個王國的權柄託付給微臣。微臣會為您獻上人類的王國,讓您一睜眼就能統御整個世界。

  滾。

  曾是人類的王、絕對不能讓出王座的那位,用重疊了兩個意識的聲音斥道。

  不要在本王身邊進獻讒言,碌碌無為的賤民。只有沐浴在聖石力量中的權利,絕對不讓給任何欲平白受賞之徒。

  想要控制我們的話,陛下,您只要稍稍放開心胸,接受聖石的力量就可以了……

  作為容器的勇者翻來覆去,時而在空虛的謁見廳中吶喊著某人的名姓,時而因為過載的知覺而發狂自殘,從未再次被照亮的謁見廳,散落著數百年來的勇者所丟棄的器官。只有在很少數的時候,他們才終於拾回一點意志,可以自由地思念摯愛與親友。然而,那時間愈來愈短,勇者衰弱的身體必須由魔王來控制,才能更有效率地發揮力量,操縱維持藤蔓的魔法。

  直到勇者的力量即將乾枯,魔王便會驅使魔物與魔將們作亂,將新的容器吸引過來。

  滾!你們為什麼總在本王身邊打轉,人類可是還活得好好的,你們怎有臉嘻笑怒罵!去毀滅他們!踐踏他們!本王在此命令你們,全部向人類的土地進發!

  哈哈,聽到了嗎?聽到了嗎?陛下說了,去滅亡人類!去滅亡人類!今夜我們獲准狂歡作樂,高舉斟滿美血的酒杯吧!

  此刻藤蔓再次封起了大門,新任魔王的吼聲響徹城內卻無人聽聞,那看似是顯示對人類至深的憎恨。但那樣嘶吼的魔王,其實是在欣喜地喊著……

  再十五年,我們就能見面了。這短暫的歲月,轉眼就會過去。
  我會立刻趕上的。所以,請像之前那樣等著我,別丟下我一個人。
  好嗎?







  勇者羅恩出發後第二十四天,大災害正式結束。存活的討伐軍成員回到了城裡,繼續與黑地共同生活。新任國王吉爾‧弗瓦按規矩舉行了追封儀式,屬於羅恩的空蕩棺材也順利葬入勇者墓園,就在夏洛特的旁邊。羅恩的勇者徽章與他送的結婚戒指一樣,成了她的寶物。

  在通往黑地的路上,路邊的蒲公英每到初夏就會開花。通往勇者墓園的路上,能看見道路兩邊繽紛的黃色花海,與成熟果實所形成的白色絨毛。

  這是他們第一次去為他掃墓。

  「沒關係,梅奧,我們慢慢走,時間還很多。」

  她將手背在身後,刻意把腳步放慢,以免讓年邁的狗兒覺得不好意思。

  「等我們走到,太陽都要下山了啦,媽媽!」

  雅蕾塔雖然也很疼愛梅奧,但還是忍不住湊在她耳邊提醒。她轉頭看向女兒,這孩子轉眼間就跟她一般高了,時間真的過得非常快。而在哥雷爾身上,時間流逝的速度更是超乎常理,今年十九歲的他雖然不是羅恩的親生兒子,卻也長得很高,曾經她可以抱在懷裡不停用下巴磨蹭其頭頂的男孩,如今已是高出她一顆頭的成年男子。

  不過,只要說到家人,哥雷爾就會難得顯出一分稚氣。

  「媽媽,我想念爸爸。媽媽想念爸爸嗎?」

  她對著哥雷爾露出輕巧的笑容。「媽媽有你們兩個就夠了呀。而且,以後你們結了婚生了很多小孩,媽媽就會變得很忙呢。你們要做優秀的人,和善良勤勞的人結婚喲。」

  「優秀的人,是像爸爸那樣的嗎?」

  「要像你們爸爸那樣要受好多苦,不行不行,媽媽會心疼。」她豎起食指,叮嚀道:「聽好了,只要做個勤奮的人,和你的另一半相親相愛,兩個人一起維持家計,然後讓你們的孩子覺得好幸福,那樣就可以了喲。」

  「聽起來就跟爸爸做的一樣啊。」雅蕾塔從後面用手臂環住她,將臉貼在她的頸子旁邊。

  「不行不行,你們只要結婚一次就可以了。」她用不容置疑的態度重複道:「能結婚兩次的只有你們爸爸。」

  「媽媽好賊喔。」哥雷爾顯然很受不了只要遇到父親就會毫無原則的母親。「那我要選一個我最喜歡的人結婚。我不會跟爸爸一樣花心。」

  「你爸爸才不花心呢。」她雙手抱胸,篤定地說:「打從我遇到他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都很專情……我最喜歡他這一點了。」

  雅蕾塔鼓起臉頰,忍不住代替哥哥發起牢騷。「媽媽妳真的太寵爸爸了啦。」

  她握著雅蕾塔溫暖的手臂,調皮地笑了。這時,她又想起大災害剛結束沒多久,準勇者順位第三,格洛斯特登門造訪時的事情。

  「冒昧打擾了。準勇者順位第三,格洛斯特‧帕莫蒂安,在此為『勇者』羅恩‧勒希德,向他的三位家人,妻子瑪雅‧勒希德,長子哥雷爾‧勒希德,長女雅蕾塔‧勒希德,傳達他的遺言。」

  她好不容易才沒有在孩子們面前失態,勉強支撐著理性回以問候,並走向廚房說要為客人泡茶。不過,她還是摔碎了一個陶杯。雅蕾塔跑進廚房,看見她對著被杯子碎片割傷的手指啜泣時,抱住她說:「媽媽真是的,真是的,笨手笨腳的,真是的。可是笨手笨腳沒關係,不用覺得丟臉喔。」

  兩人回到客廳時,她看見桌上有一本書,才在疑惑剛才格洛斯特似乎沒拿著類似書的東西,哥雷爾就走過來,像是沒看到她哭紅的雙眼一樣,扶著她在椅子上坐下。

  「這是爸爸留下來的。」

  哥雷爾說,格洛斯特來到這邊,表示父親真的不會回來了,於是他把父親留下的繪本拿了出來。他和妹妹在父親出發後,就趁著母親不注意時,完全讀了繪本,確定自己瞭解每一個字,就是為了在這時候讀給母親聽。

  封面內側寫著數行字。她知道那是丈夫留下的訊息,但是完全看不懂。早知道就學讀書了,不應該花那麼多時間和孩子玩耍的。如果自己也識字,就可以讀懂羅恩到底寫了什麼,不必靠別人轉達。不過,哥雷爾立刻徵詢格洛斯特的意見,表示遺言的事情可以待會再說以後,立刻開始朗讀。

  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繪本,送給最喜歡收集紀念品的、我的妻子瑪雅,還有我們的孩子,哥雷爾與雅蕾塔。讓你們陪伴我度過了這段時間,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哥雷爾吸了吸鼻子,用更大更清楚的聲音繼續朗誦繪本的內容。

  離開之前,羅恩寫信到白都訂製繪本,送給不是勇者,卻比勇者更加勇敢、溫柔、堅強的妻子。厚厚一本繪本,畫滿了瑣碎細小、但閃爍光輝的日常,就像鑲嵌在岩脈中的花朵水晶。

  她聽著兒子念出的內容,一邊驚奇地看著自己曾經和羅恩度過的時間,變成了色彩繽紛的畫作。在那裡面,她和他就像兩塊有五官的軟糖,過著毫無煩惱的生活。之後,他們又迎來兩塊新的軟糖,加上梅奧這塊小軟糖,畫面簡直都要塞不下了。

  第一次去看向日葵,羅恩拿出戒指向瑪雅求婚。
  整理舊屋時兩人不停打噴嚏,羅恩吸氣時還不小心吃到一隻蜘蛛。
  瑪雅初次在新家做了滿桌菜,最後只好把多的送給鄰居。
  菜園豐收,羅恩說負責為蔬菜澆水的瑪雅是大功臣。
  冬天時兩人到白都參加豐收祭。
  瑪雅在教會與兩個孩子相遇。
  孩子們來到他們身邊,那是羅恩這輩子吃得最撐的一天。
  三個人用很胡來的方式叫羅恩起床,之後全被訓了一頓。
  四個人一隻狗共同度過秋天的慶典。
  雅蕾塔的第一件衣服,是給瑪雅的連身裙。
  哥雷爾第一次做了老爹的招牌菜但忘記放鹽。
  孩子們成為了朋友。
  雅蕾塔和哥雷爾第一次寫給父母的結婚紀念日卡片。
  領養紀念日卡片、生日卡片等等各式各樣的卡片上面,孩子們的字跡變得工整了。
  羅恩最後一年每天都在家裡,每天,每天,每天。

  他們度過了比這更加豐富的時間,那些時光全都是羅恩的寶物。

  「遇到瑪雅之後,直到最後,羅恩都過得非常幸福。」

  在繪本中,有一張全家福,羅恩和瑪雅並肩坐在中間,哥雷爾和雅蕾塔坐在父母的腿上,雅蕾塔緊抱梅奧,所有人都笑得很開心。

  在瑪雅身邊,在耀眼的太陽下,羅恩無法不露出笑容。

  「請不要、請不要讓瑪雅……失去笑容。」哥雷爾唸到這裡,終於念不下去了。

  雅蕾塔接替用手背抹眼睛的哥哥,唸出繪本的最後一句話。「這就是羅恩最後的願望。」

  繪本的最後畫著,瑪雅和孩子們背對畫面,仰望晴空。

  「羅恩大人托我轉達的話裡面,這可能是最重要的。」格洛斯特在最適當也最不適當的時機,接著說出了羅恩在入城前才在討伐軍面前對他高聲喊出的遺言。

  「──然後大人說,哥雷爾和雅蕾塔的的爸爸羅恩會說謊,但是準勇者羅恩不會。」
  
  她的淚水盈滿眼眶,在任何人能夠阻止前再次落下。她討厭哭泣,因為只有無力的時候才會哭泣,只有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才會哭,哭泣時她免不了想起過往,想起曾經無比弱小而孤獨的自己。她只有在想到夏洛特的時候,想到追尋著夏洛特的他的時候,才會忍不住想哭。以前他說過,只要想哭就要去他身邊,可是如今,他已經不在了。
  
  往後不能再哭了,所以就在今天,把這輩子的淚水流乾吧。

  如果是喜極而泣的話,應該沒有關係才對。

  可以嗎,羅恩大人?

  「真狡猾,讓別人轉達的話,就算是說謊我也看不出來了……」

  那天,她伏在女兒的腿上,最後一次為了他放聲大哭。

  慢慢地,她重新打起了精神。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她肯定難以振作,但除了孩子們的陪伴以外,羅恩的家人也都來拜訪她,已經成為見習木匠的路希爾更是三天兩頭來幫菜園澆水。她忙著和他們聊天,說著今年菜園也豐收了,說著有好天氣真應該感謝神,說著如果羅恩看到她現在這樣,一定會很欣慰。

  吹起風的時候,蒲公英小小的絨毛種子會隨風飄飛,前往風所能去到的任何地方。黑地、白都,以及這中間的灰境,有過人類、有著人類、未來也會有人類的地方,都是蒲公英的去向。

  「媽媽妳看!好漂亮!」哥雷爾叫起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梅奧你看,變成白色的了!」雅蕾塔立刻彎下腰把梅奧抱得高高的,好讓牠看個清楚。

  「真的好美!」她按住羅恩送的白色寬簷帽,跟著孩子們一起大喊:「太棒了,你爸爸和夏洛特大人看到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我們會代替他們繼續生活,我們有追求幸福的必要、理由和資格。

  接著,在這必將終結的時間之後……

  大風吹過,整片草原彷彿要被捲上半空般,劇烈而高昂地搖響。放眼望去,蒲公英的絨毛宛如驟起的群鳥,鼓著甫成熟的雙翼,如同千百年來的無數父輩那般,初次在廣袤的天地間展翅高飛。同時,它們也像迫不及待要踏上嶄新旅程的少年少女,緊牽著同伴的手隨風而起,毫不回頭也全無迷惘地,去往清澈、純淨、蒼茫而遙遠的天空。







End.

結局了,舒服。感謝近一年來各位讀者的支持,希望這個結局讓大家都覺得幸福

忘了說,這篇也是壓力測試,含標點 27K,但想到《你將得救》曾締造單篇 28K 的紀錄後,我就覺得我的話癆症狀其實已經好轉了(分十次貼我就可以賺十次巴幣說,失策!

後記應該下禮拜會寫,要是心情好明天(我指星期天)就會寫。

結局的重點就是夫妻放閃(當然這是玩笑),雖然這個閃混了一點玻璃渣不過我覺得還是很好吃,自給自足派我坦蕩蕩。然後為了把設定全用上我好像把夏洛特欺負得太過頭了,參照用的原型你別恨我啊(合掌
後記應該會順便放寫這部故事時的歌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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