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私自離開?」
如置冰窖的嗓音衝入耳畔,牧謙不禁一怔,好半晌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琴子麒的口吻像是在興師問罪,抬眼去看,那張冷峻的面孔確實蒙上一層憤怒,像塊寒氣逼人的金屬,格外駭人。
牧謙不禁眉頭深鎖。他何時惹怒這個男人?
「回答。」琴子麒又逼近半步。
「我有讓客棧的人知會您。」牧謙答道,卻見寒冽的眉眼擰出一條深壑。
「那為何現在不回去?」
牧謙面不改色,思緒卻被不由分說的口吻攪亂,這不是還不到日落嗎?況且……他瞥了眼不絕的細雨。
這是讓他淋雨的意思?
牧謙很快收回視線,「雨下得不小,我總得等雨停。」
「雨若不停?」
「等到日落還是沒停,那便淋雨回去。」
「雨天如何看見日落?」
牧謙不自覺抿直唇角,只覺停留在臉上的視線鷹隼般銳利,如同口中沒完沒了的質問,逼得他一時無言以對。
他心思複雜地開口,不讓令人煎熬的沉默多駐留一分,「……琴宮主,您這是成心為難我。」
琴子麒挑了下眉,對他話中透露的信息不置一詞,然而直勾勾的視線在面上來回移動,審視每一個毛孔,像要直接看入心底。
「我沒有為難你的意思。」琴子麒淡淡說。
牧謙沒有看漏俊臉一瞬間的糾結,還未做思考,又聽見男人再度啟齒。
「知道如何回去?」
牧謙起初沒有應答,迎著那雙好看的灰眸,裡頭已不見冷光,像座優美的湖泊,能從中撈出自己的模樣。
心頭一凜,牧謙剎地回神,懸在心頭的疑慮似乎更多了。
「……可以問人。」他並未給出明白的答案。
琴子麒眉頭頓皺,語氣近乎叱責,「別輕信陌生人。」
牧謙一怔,忍不住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男人。
「宮主對我而言,似乎也算陌生人。」
聞言,平靜的臉龐頓時蒙上一層厚霜,令牧謙不由感覺,外頭下得不是雨,而是大雪。
「名字。」
牧謙下意識回答,「牧謙。牧羊人的牧,謙恭有禮的謙。」
「東雪宮琴子麒,你知道了。」琴子麒緊接話尾,「以後不必用敬語,太多禮。」
牧謙起初沒能理解琴子麒突然問名字的用意,見對方刻意放柔臉部線條,終於會意過來。
意思是,經過自我介紹便不算陌生人?
牧謙因這近乎無賴的做法驚呆了,不禁反反覆覆打量那張冷淡的臉孔,琴子麒一派平靜,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身行為有多荒謬。
沉默又一次包圍他們,他移開僵硬的視線,密密麻麻的雨絲落在油紙傘面,匯聚成水流傾瀉而下,發出淅瀝淅瀝的聲響。
此時,他才注意到琴子麒手裡還有另一柄油紙傘,無庸置疑,是為他準備的,思緒不由翻湧得更加厲害。
自從見面,這個男人就不斷刷新他的第一印象,以及蒐集來的情報。
他打聽到的琴子麒──外號冷面劍仙的東雪宮宮主──是個不近人情、不問世事的男人。
不應對誰投以過多關注,遑論溫柔以待。
這太反常。
牧謙非常確定,這並非擋下那刀的結果。
說穿了,那只是無關痛癢的一擊,即便他毫無作為,以琴子麒的能耐完全能輕鬆應付,況且他的傷勢也不嚴重,用不著處處呵護。
難道他們是舊識?牧謙很快排除這個可能性,若是如此,琴子麒便不會與他自我介紹。
那又是為什麼?他百思不得其解。
「……琴宮主,你和江湖傳聞的不大相似。」牧謙用不大但清晰的音量說道。
「你可信我。」琴子麒避開質疑,與牧謙交錯的視線噙有認真,見他不敢置信的面色,於是又補上一句,「我若要害你,便不會救你。」
迷惑一般人的偽邏輯。
捕捉到琴子麒眼底一絲迫切,牧謙垂下眼角,歛去幾要衝出眼眸的質疑。
琴子麒這番話,像是要博取他的信任……
這個念頭一掠腦海,牧謙剎地收緊眉峰,進入劇本後的事情在腦中飛快溜了一圈,臉色不易發覺地蒼白起來。
「也是,宮主說得有道理。」他忽然喃喃。
面對突如其來的附和,琴子麒皺了下眉,沒有答腔。
「說起來,我還未正式謝過宮主,若不是你相救,我早已命喪黃泉。」牧謙重新撩起眼簾,忽然對琴子麒挑唇微笑,「但也真巧,那條路是石家莊一名樵夫告訴我的,據說廢棄已久,宮主為何會走那呢?」
語出,牧謙緊盯俊臉,毫無變化,他沒能注意到男人握著油紙傘柄的手無意識搦緊。
「趕路。」
「那我豈不是耽誤到宮主的行程了?」牧謙挑眉。換言之,琴子麒也知道那條路是往蒼凌城的捷徑。
「沒有。」琴子麒淡淡道,面對愈發深邃的眼眸,不得不開口作補充,「來參加葉府婚宴,以為是昨日舉行。」
「宮主與葉家有所結交?」
「數面之緣罷了。」琴子麒說得平淡,灰眸一閃複雜的光芒,似乎是憶起一段舊事,連呼吸都默默一沉。
然而古井無波的面色絲毫不見扯謊的痕跡,牧謙深深鎖眉,感覺自己遇上了個難解的謎題。
他竟無法判斷,琴子麒究竟是反應機敏,還是說了實話,儘管他更傾向前者。
依據在於,這番看似完善的說詞,還是存在破綻。
首先,一個趕路狀態下的人理應十萬火急,通常沒有閒暇之餘出手拯救陌生人。
再者,救他的人可不是酷愛仗義執言的豪俠,而是素來冷漠的琴子麒,這樣一個男人連路過瞥他一眼都值得懷疑。
除非,他不知哪裡引起了琴子麒的興趣,或者……琴子麒從頭到尾都跟蹤在後。
仔細一想就能發覺,琴子麒的出現太天時地利人和。
而他向來不相信巧合,更何況是接二連三的巧合。
事發當時他尚未閱覽遊戲給的情報,所以做了錯誤的預設,認為若兩人相安無事,便會分道揚鑣,也因此有了為琴子麒擋刀的一幕。
如今考量到琴子麒不合情理的態度,這個可能性正不斷提高,只是想不透琴子麒跟蹤他的目的。
「你呢?」琴子麒忽然問道,冷冽的視線直直投注,「難道不知獨自走小路有多危險?」
牧謙歪過頭,露出神似無奈的笑,「宮主,我從小在山裡生活,此次下山是想見見世面,自認深諳山性,想盡快到大城市才選了小路。」
琴子麒上下打量牧謙,「你不像山裡長大的孩子。」
任人聽到這番話都不會信的。
少年眉目秀氣迷人,那對手臂纖瘦如柴,像是只消一握就會折斷,整個人白白淨淨,穿著一身質地上等的服飾,談吐極為嚴謹,哪裡像山裡的孩子,更像是沒出過門的小少爺。
牧謙一派平靜,「宮主也不像八十歲的人。」
這話掐住了話尾,琴子麒盯著他好半晌,並沒有繼續追問,牧謙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這副軀體可是妖怪,經不起琴子麒認真去查他背景,他甚至不敢確定,對方是否有能力看穿他的真面目。
「妖」在他的經驗裡,向來不是形容好東西,東雪宮雖對是非善惡有自己的見解,也不見得能接納異物。
因這種小事失敗的後果,他承擔不起。
「你現在有何打算?」
牧謙掃去一眼。男人的話正在應證他的想法。
「打算嗎……」他沉吟一聲,半垂下臉,作出為難的表情,「的確、真到了大城市才感覺手足無措,既不知哪些值得逛,也不知從何逛起,而且身上就這點銀子,不知如何是好……」
餘光飛快一抬,又迅疾落下,琴子麒顯然有聽見他的話,只是一語不發,似乎陷入沉思。
牧謙心頭默默收緊。
如果他猜得沒錯,那他們都在等待機會,一個能自圓其說的機會。
「待在蒼凌城期間,由我帶你逛逛,當作還人情。」
清冷的嗓音一出,牧謙眸光湧動不止。
「太好了,多謝宮主。」他輕聲說,鬆開緊繃的肩膀,面色也變得放鬆起來,一抬起眼,忽然又不確定地瞇了下,「還是,宮主只是想尋我開心?」
「我言出必行,你可信我。」
二度確認,牧謙嘴角的微笑若有似無深了,「我明白了,總之……宮主不會害我,對嗎?」
少年吐出的話語顯示出那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琴子麒卻不自覺抽了下眉,無來由覺得自己不該應允。
片晌,他仍在殷殷期盼的眼神下頷首。
見此,牧謙彎起的嘴角更加清晰,似是愉快,一旦細瞧就能發現,黑眸深處不溫也不火。
「那就麻煩宮主了。」
琴子麒點頭,目不轉睛望著少年因笑上挑的丹鳳眼,竟顯風情萬種,迷人得足以令人思考凝滯。
「不必。」琴子麒沒有迴避,這回清楚地看見漆黑的眼眸裡,流竄著他看不懂的光芒,儘管如此,他仍舊面色平靜。「我說了,只是還你人情。」
牧謙揚了揚笑,沒有出口質疑。
他很清楚,琴子麒只是在利用這個藉口,不過他也不遑多讓,同樣暗自抱有企圖,只是即便琴子麒發現,也絕不可能猜測得到他的目的。
老實說,這個發展正合他的意。
雖然目前處於被動,但只要盡快確認琴子麒究竟衝著什麼而來,他們或許能夠互助……不,應該說,做個互利互惠的交易。
而這正是他所擅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