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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9-07-06 05:13

[達人專欄] ◇貝殼與刺鳥.II、如今他們在途中

作者:Cecil


(複製舊標題的時候犯傻了,大家拜託不要提
我上次是說過一個半月更新一次啦,所以要不是一個半月過了,就是時間流速忽然變成了五倍!(燒毀!

好吧,其實是因為這章劇情我想看,加上明後兩天我要去朋友家打電動打到失智(《底特律:變人》PS4 免費,ya~),所以努力在今天寫好了。本來預計三小時寫完 10K 但我花了快要五小時,低標準的我還是覺得自己非常棒。(喔不我聽到鳥叫聲了,天肯定亮了

BGM 就用濱崎步的《剎那》吧,我很喜歡這首歌的歌詞(搜尋結果第一條)。



〈II、如今他們在途中〉







  透過囚車門上的鐵條窗,勉強可以看到外面。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景色,隨著馬蹄聲映入赫爾迪斯的眼簾,又旋即遠去。他手在枷中,費了好大勁才調整成不會碰到裸背上傷口的姿勢,上半身伏在放著瑪瑙屍體的大箱子上,疼痛難當地低吟。儘管難忍,但這種痛苦能讓他暫時不去想瑪瑙,因此稱得上是種恩惠;但那個叫安吉亞的男人要是能更寬宏大量些,一刀給個痛快,送他去和瑪瑙相聚,那才配教他感激涕零。

  然而,他現在是個罪犯,沒資格乞求憐憫。

  安吉亞說,他們正前往斯坦格,說是他妨礙了國王的權力云云,所以必須在那裡接受審判。

  見鬼的國王。

  大概是憤恨的情緒蒸騰血液,傷處襲上一陣特別難忍的滾燙痛楚,他咬緊牙根忍住,同時暗自埋怨。

  ……瑪瑙被五個男人切成兩半時,就沒聽誰為國王的權力念叨過一句。

  馬車行進間難免震動,伏在箱上的赫爾迪斯也因此不斷碰撞箱蓋,額頭發麻,不禁又想拿貝殼出來聽瑪瑙的聲音。這幾天,除了一一向殺死瑪瑙的兇手尋仇之外,他幾乎都在聽那只貝殼記下的歌。他還記得,瑪瑙把下巴靠在桌邊,對著貝殼好說歹說,才終於找到一首長度適中的歌讓它記憶。唱完沒多久,她又差點忘記似地急忙補充:「魚啊魚,請進到赫爾迪斯的網裡頭吧。」完成以後,她捧著貝殼遞給他,不太有信心地說:「希望至少能派上用場一次。」

  他一想到她的聲音和表情,胸口當即充滿沉悶的酸楚,而幾乎忘了背中火烙般的刺痛。不行,別去想。他改變姿勢,用背狠狠去撞囚車的牆,痛得叫出來,但聲音一下就被馬匹的奔馳與車子的震動淹沒了。

  不知不覺間,潮濕的氣味沁入赫爾迪斯的鼻腔,囚車從裡到外都浸在涼潤的空氣中,他背上的灼熱感也消退不少。他不禁萌生「舒服多了」的想法,並且意外發現,馬車已經停下來。安吉亞似乎叫夏魯去找什麼,自己則跳下馬車,走來他這裡。

  「夠遠了,那些人就算真有那個腦袋來跟蹤,也得走上大半天。」

  安吉亞明亮的紅眼掃視赫爾迪斯所在的車內,教人有些悚然──他始終感覺那是雙隱藏很多事物的眼睛──他在港口那裡見過不少像安吉亞這樣黑髮紅眼的人,聽說他們都是從南方來的。

  「要做什麼?」因為不斷喘氣的關係,他的喉嚨比想像中要乾澀。
  「我讓夏魯去找蕁麻了,待會先把你的傷口處理一下。」
  「不必,反正明天又會裂開。」
  安吉亞裝傻似地抬高眉毛。「它沒事幹嘛自己裂開?」
  「你早上跟那些人說,每天要抽我二十五鞭。」

  「喔,那個啊。」安吉亞像個成功以高價賣出劣質贗品的商人,勾起一邊嘴角。「我是說每天要抽二十五鞭,但我可沒說抽在誰身上。」

  「你不是說我得接受懲罰?」

  赫爾迪斯不明白為什麼安吉亞突然改變心意,他先前做好的心理準備這下全白費了。

  「那當然是為了做樣子。」安吉亞一拍額頭,顯然很意外他居然沒看出這件事。「要是不做點什麼,給他們一個交代,你以為那些人會這麼輕易放我們走?你為了瑪瑙宰掉他們五個男人,這可不是扔句『咱們這下扯平了』就能解決的。先王保佑,那些人腦袋不靈光,真是便宜了我們。」

  這番話讓早上那場宣判現在看來活像個鬧劇。

  「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不喜歡那群人,特別是那個村長。」不知道安吉亞跟村長有什麼過節,說到他的時候還握住鐵條,發出響亮的不滿嘖聲。「那傢伙以為可以把我當傻瓜,把瑪瑙的事情也嫁禍給你,想借刀殺人,門都沒有。他希望殺了你,那我偏不,我最喜歡看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吃鱉了。」

  「但我殺了五個人。」

  赫爾迪斯並不是希望受到懲罰,只是出於直覺而回應。他知道殺人是不對的──儘管他從沒後悔過──但從剛才那番話聽起來,安吉亞似乎不覺得身上背著這麼多條人命有什麼問題。

  「所以我才限制你的行動。至於你殺那些人是對是錯,我管不著。我的專長是音樂跟舞蹈,不是主持正義。」安吉亞把手舉在臉前面,一副「別把麻煩事算在我頭上」的表情。「只要你不打夏魯的主意,我跟你就能好好相處。」

  不久,夏魯回來了。安吉亞打開門讓赫爾迪斯下車,但沒有卸掉他手上的枷鎖。他走動時忽感刺痛,低頭一看,發現手腕已經被磨出血。下車後,他看到夏魯兩隻手都戴著手套,拿著一大袋蕁麻。稍微觀察這兩人就能發現,安吉亞總讓夏魯打雜。

  「乖孩子。」安吉亞摸摸夏魯綁著馬尾的頭,調整了一下腰間的短刀然後坐下,這才接過夏魯遞過去的缽和杵,把左腕的金色鐲子往上推了些。「你想的話就坐下吧,這得花點時間。──你想逃跑也行,反正我要的只是那個貝殼。」

  見他沒坐下,安吉亞吊著眼睛拋來一個視線,就像在說他大可自由決定。

  「我不打算逃跑。」他撇了撇頭,示意囚車裡還有他的東西。「瑪瑙還在車上。」

  「省了我起來追你的工夫。」安吉亞咧嘴而笑,右手靈活地使杵,缽裡的蕁麻葉很快就四分五裂。

  赫爾迪斯抬高雙手,舉起木枷,好不容易才盤腿坐下。這時,他終於得以近距離觀察這兩個人──第一次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就隱約好奇,但他那時差點要被吊死,尚未脫離險境,根本沒那種閒工夫──這兩個人大概來自南方,聽說那裡連冬天都熱,把人烤得焦乾,那種褐色皮膚大概就是這麼來的。安吉亞留著黑色長髮,綁成馬尾,露出宛如木材的棕色頸子。此外,安吉亞在斗篷底下只穿著開襟的綠色蛇皮背心和長褲,因此赫爾迪斯能看見,他的脖子、鎖骨處和兩隻手都有黑色刺青,右手的刺青更是從中指指根一路延伸到臂環下方,像條盤桓而上的蛇。夏魯看起來就像小一號的安吉亞:髮型、打扮、膚色、五官都像,差別只在夏魯的臉型較圓,而且沒有半個刺青。

  大概是因為感覺到陌生的視線,夏魯抬起頭瞄了赫爾迪斯一眼──那孩子的眼睛原來是金色的──隨即挪動屁股改變坐姿,背向他跟安吉亞,從懷裡拿出笛子。

  赫爾迪斯以為夏魯生氣了,但傳入耳中的笛聲卻像在說,其實他的心情不錯。

  「別盯著我弟弟看,他容易害羞。」安吉亞帶著笑意的口氣不像在介紹兄弟,反而像在誇耀自豪的收藏品。「他一害羞就吹笛子,不過其實他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能吹笛子。開飯前有開飯前的曲子,看到要下雨了也有陰天才吹的曲子。現在吹的是希望自己變成路邊小石頭的曲子。」

  「喔。」

  赫爾迪斯不知道要跟安吉亞說些什麼,他早上才鞭打過自己、給自己上木枷,卻又幫忙把瑪瑙的屍體收得好好的,還給了自己一個皮袋子裝貝殼。他不知道安吉亞在想什麼,南方人大概都這麼古怪。

  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瑪瑙說過的故事,但就跟認識瑪瑙時一樣,如果沒有人問,他不會主動提起。他生來就少話,父母接連過世後,他孑然一身,更是開始習慣了把話全悶在肚子裡,就像醃魚乾。他覺得,比起跟安吉亞,他跟夏魯應該會處得更好。比如說現在,時間差不多是中午了,夏魯不用安吉亞交代,笛子吹一吹就爬起來去附近摘野草撿果實,比奴隸還乖巧。

  「我們要去斯坦格,那裡可不近。聽過斯坦格嗎?」安吉亞把缽舉到眼前,像在觀察自己的成果。

  赫爾迪斯搖頭。

  「你總該知道你住的地方歸聖焰的國王統治吧?」

  「我知道國王,不知道聖焰。」

  瑪瑙唱的歌裡面提過國王,所以他知道,國王是統治某一片廣大土地的有權力的人。

  「先王保佑你們這鄉下地方。」安吉亞翻了個白眼,像是拿赫爾迪斯沒轍,但他真的不明白這件事情哪裡重要。「你現在看到的土地,都是聖焰這個國家的一部份。這個國家歸國王管,他就住在斯坦格,那是這個國家的心臟,我們叫它首都。」

  「喔。」

  「斯坦格很大。」安吉亞吹噓似地說:「但你大概很難想像那裡有多大。你住的海灣比早上那個漁村大幾倍,而國王住的王宮又比你那個海灣還要大幾倍,但就算是王宮,也不過是整個斯坦格的一小部分而已。回頭我給你講先王跟菲阿的故事,斯坦格是他們登基的地方,聖焰的國民都得知道這段故事。」

  赫爾迪斯默默同意安吉亞剛才說的話,他根本想像不了斯坦格有多大。平常最多只會用到十的人,聽到一百頭就會暈,碰上一千就會覺得腦子不夠用,何況討論的是一萬甚至更大。反正他是要去斯坦格受審判的,不管那裡大或小,只要有至少給一棵樹生長的空間,用來掛麻繩就行了。

  「我們到的時候,公主的生日應該就快到了。──好了,來吧。」安吉亞似乎磨好了藥,起身走到赫爾迪斯背後。他立刻感覺到粗糙的掌心快速抹開一堆黏糊糊的東西,搞得他背上又癢又刺,但他沒有掙扎。「夏魯順便摘了些別的,全混在一起敷上去,傷口很快就好了。留疤大概免不了,但別介意,沒有人整天盯著你背後看的。」

  赫爾迪斯覺得安吉亞想多了。他打娘胎以來就沒有介意過什麼,除了瑪瑙的事以外,他從沒介意過什麼。

  「我剛才說,公主的生日就快到了。」安吉亞從旁邊撿了片樹葉,把手上剩下的草汁擦掉,又回到他面前坐下,因為兩人這次面對面坐著,他發現安吉亞身上的刺青比他想得還要多,鎖骨那一個往下延伸到胸口,像荊棘。「國王最寵她。每年她生日,整個斯坦格都會慶祝超過一天,搞得你會以為她出生的時候花了好幾天。我每年都在她生日前回去,把我找到的歌當作生日禮物送她。」

  他想起安吉亞說自己是巡官,於是點頭說:「喔。」

  被這種沒誠意的回應打發了兩次,笑口常開的安吉亞有些沒精打采。他用食指搔了搔右眼下方的痣,嘆口氣說:「看來會講話跟能聊天還是有差距。──回來啦,你去挖了兔子窩對吧?」

  順著安吉亞的視線看過去,赫爾迪斯發現夏魯捧著栗子、杏子跟黑莓回來了,還有一隻死野兔,野兔染紅了夏魯小小的手。聽見哥哥的問句,夏魯點點頭,隨即放下收穫,跑去馬車那裡拿用具,準備做飯。令人意外的是,安吉亞似乎打算親自下廚,他接過夏魯拿來的鍋子和火種,手腳俐落地開始生火,一邊交代弟弟吹笛子。

  「來首上路歌。」

  夏魯依照吩咐將橫笛湊到唇邊,曲調時低時高,好像孩童蹦跳,是瑪瑙會喜歡的那種音樂。看到他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安吉亞誇了句「算你有眼光」,一邊啪地點起火來,又要了一首祈晴曲──開頭是紛繁的曲調,幾十個音接連落下,猶如驟雨,讓赫爾迪斯想起瑪瑙在雨天的海邊嬉戲的身影。

  「夏魯很有音樂天分,教過一次就能學會了。他生來就應該做個音樂家,不過他擅長的事情還有很多。」安吉亞慢條斯理給兔子剝皮,不時看看旁邊鍋裡開始跳動的水花。「這些曲子全是我做的,我擅長音樂跟跳舞。吹笛子當然也是我的專長,不過夏魯吹得愈來愈好了,他總有一天會超越我。」

  「喔。」

  安吉亞單手插腰,朝他挑起一邊眉毛,顯然開始受不了他,就連夏魯也停下吹笛,似乎擔心哥哥生氣。看見這個反應,他突然想到安吉亞隨時也可以改變主意,麻繩恐怕離他不遠了。但他真的沒辦法,畢竟瑪瑙從沒因為他反應遲鈍而生氣過。

  「我開始後悔相信你了。你這個性怎麼吸引到瑪瑙的?你應該知道,羅蕾萊比任何公主都驕傲。」
  「我不知道。」如果是關於瑪瑙,他就比較有話可說。「瑪瑙是個奇怪的羅蕾萊。」
  「跟我說說瑪瑙的事情。」安吉亞搖頭,大概想通了什麼。「她是個好女人,我是說,好羅蕾萊吧?」
  「不。她說她很不成材,所以才會跑到近海,這樣就聽不見同伴嘲笑她。」
  「那還真是不走運。」

  話雖如此,安吉亞卻笑了,垂著眉毛,嘴角卻上揚,說不上算不算同情。







  捕魚為生的他是個單身漢。

  那是今年春天的事了。他一連好幾天都拉不起漁網,每每下水去檢查,都發現漁網被一塊大石頭給壓住,他深感困惑,換了幾個地點捕魚,情況卻未好轉。後來他想,自己可能是抓了什麼高貴的魚,結果被詛咒了。這個海域有羅蕾萊,當然也可能有詛咒。回家以後,他按照自己知道的習俗敬拜大海,深自懺悔,並且整整七天都沒有出海捕魚,只是在灘邊撿拾貝殼與淡菜,偶爾撿到一些美麗的石頭,就用藤簍裝到港口賣。

  七天以後,他重新出海,然而漁網還是被石頭纏住了。這使他的心情變得很壞。

  他並不是幾天不捕魚就無法維持生計,畢竟他獨身,皮帶束緊也可以打發一天。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這東西妨礙了他的規律,還逼得他必須絞盡腦汁思考該怎麼解決眼下的困境。他想像力不好,對羅蕾萊或惡魔之類的非人生物也毫無興趣,即使有任何妖精或仙女出現來告訴他,有機會可以打撈沉在海底的寶藏,他也只會要那些東西滾開,少礙著他收網。他在這片海灣打魚打了十幾年,從沒有誰來宣告過他們對哪片區域的權利,那麼他們今天就不應該隨興所至地妨礙他工作。

  於是,他第二天出發後,一投下漁網,就咬著刀躍入海中,要讓捉弄他的東西付出代價。果不其然,他的漁網又在被什麼給扯動,他順著波動的方向游去,一邊伸手取下口中的刀。

  他所注視的方向有一串細小的泡泡快速上浮,接近後,他看見泡泡的來源是個披散長髮的女人。

  ──那女人有魚尾巴。

  「唔咳咳咳!」

  他嚇了好一大跳,結果不慎嗆入海水,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醒來以後,他咳出海水,整個頭都在刺痛。幸運的是,他扭頭看向身邊,發現自己跟漁船甚至漁網都已經回到岸邊。確認工具安全無虞後,他才看向使自己醒來的人,那個人的一雙小手正壓著他被濕衣服蓋住的胸膛。

  巴掌大的小臉因為逆光而籠罩在陰影中,看見他睜開眼,那人發出驚喜的叫聲。

  「太好了,我以為你要死掉了。」
  「妳再繼續壓我才會死掉,走開。」

  他稍微推開那個女人,摀著額前,剛才頭還在痛,視野也一閃一閃的黑白交錯。氣終於喘勻以後,他轉過頭,瞪向剛才被他趕到一邊,現在正委屈地偷看他的女人:她的四肢纖細,就像被海浪沖刷得無比光滑的雪白雕塑;細柔的長髮披散在肩頭與胸前,色彩宛如朝霞,修長的魚尾則像是粉紅色的珊瑚。她看了他好幾次,他才發現她的眼睛是澄綠色。他不發一語地觀察她的時候,海浪不斷拂過他們身畔,濕透的衣物黏在身上的感覺並不好。

  他知道眼前的生物是美貌不可方物的人魚,也知道自己的遭遇可說十分奇特──他父親打了二三十年的魚,從沒遇過人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放過差點害他溺死的罪魁禍首。

  「剛才拿東西壓住我的漁網的就是妳對吧?」

  聽到他險惡的口吻,人魚雙肩狠狠抖了一下,立刻垂下頭。「對不起,我不是想害你。我以後不這樣了。」

  「妳幹嘛來找麻煩?我聽說人魚都一大群一大群在遠海那邊,妳走散了?」
  「我、我們是羅蕾萊,不是人魚。」鼓起勇氣說完後,自稱羅蕾萊的女人又低下頭,逃避他責備的目光。
  「我不在乎。我是在問妳,幹嘛拿石頭壓住我的漁網?」
  「因為我、我想你待久一點……」羅蕾萊愈說愈小聲,他還是不明白。

  他拉了拉黏在胸膛的上衣,後來索性把衣服脫了,拿來擦乾頭上的水,擦到一半他才想起衣服跟頭髮都濕透了。種種不順讓他抓亂自己的頭髮,像隻發怒的狗般低吼了好一陣子。看到他這樣,羅蕾萊動也不敢動,似乎擔心進一步激怒他。

  「對了,這是你的……」羅蕾萊像是想將功贖罪,從旁邊拿出一樣東西遞給他。是他的刀。

  他這才想起,自己剛才檢查工具時把刀給忘了。

  「為什麼妳把刀還給我?」他讓刀平躺在掌心,定定看著羅蕾萊,好奇她是否知道這不啻自己走入捕獸夾。

  「因為這是你的東西。我是羅蕾萊,不是小偷。」

  他沒說話,只是把手放在她纖細的頸子上,手指一根一根收緊,就像握著魚想把牠的內臟擠出來那般。羅蕾萊的小臉開始發白,她緊閉雙眼忍耐淚水,卻一點也不反抗,好像已經下定決心要接受任何懲罰。

  眨了幾次眼的時間,他就鬆開手,羅蕾萊摀著自己的喉嚨咳嗽,臉龐慢慢恢復血色。

  他蹙眉看著眼中依然沒有恐懼、只有擔憂的羅蕾萊,說道:「刀是用來切魚和繩子的東西,也可以用來傷害妳。不要隨便相信我或者是別人。妳對這裡的人來說不過是魚。」

  「我是羅蕾萊,不是魚。」羅蕾萊咳了好幾聲,堅持地重複。

  「抓到妳就會有錢賺,所以才說妳是魚。」他加重口氣,一字一句重複。「不要連自己很弱小這件事情也不明白,很值錢卻又弱又蠢的話很容易死。快回去海裡找妳的同伴,不是誰都像我一樣,對妳尾巴上那些寶石沒興趣。」

  她的尾巴閃爍發光,乍看之下像是由粉水晶雕刻而成的,要是今天發現她的是其他人,她大概不到日落時分就會被賣到港口。羅蕾萊裡面居然也有這麼不通世事的傢伙,難怪她們總是成群行動,放任這種傻瓜自己亂跑的話,她們大概很快就會滅亡了。雖然他不知道對方是否能聽明白,但他還是給了這樣的忠告。

  「那我快死的時候,如果遇到你,你告訴我,我唱歌好不好聽。可以嗎?」

  「什麼?」

  「我、我唱歌的聲音太小了……」羅蕾萊下意識地用手玩自己的頭髮,垂首回答:「老師已經把我叫到前面罵過好幾次,她說我總是不認真唱歌。」

  「被罵跟被殺掉比起來輕鬆多了。我再說一次,妳如果不是遇到我,妳會被宰掉。」

  他不打算把羅蕾萊的話聽完,兀自起身,把濕衣服甩過肩膀,拖著小船走向自己位於海邊的屋子。

  第二次見到那個羅蕾萊時,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其實聽不懂人話。

  「嘿!──哇啊!」

  他一使勁,手臂爆出好幾條青筋,三兩下就把漁網拉了上來──跟著漁網浮出水面的還有那個羅蕾萊。

  她仰望著眼珠瞪得老大的他,露出可愛得讓人憤怒的微笑。

  「見鬼!」要不是在船上,他簡直想站起來踢她。「我說過別靠近人類,妳有毛病?」

  「大家也是那樣說的……」羅蕾萊哭喪著臉,載浮載沉間,白皙圓潤的肩頭與胸脯在海面忽隱忽現。「可是我只敢找你,這裡只有你自己打魚。」

  他搖頭,把漁網拉上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我先回去,妳在海邊等我。」

  「好!」

  黃昏時,風會從陸地吹向海上,他趁風勢增強前回到屋子,否則划船會很費勁。回家後,他把魚裝進桶子,收拾好魚網,在碼頭邊繫牢船,就帶著刀走向羅蕾萊等待的礫石灘邊。她躺在海浪中仰望天空,粉紅色的長髮漂散水中,像是美麗的海藻。

  他坐在不會被海浪沖濕褲子的地方,提高音量向一段距離外的羅蕾萊搭話。

  「妳究竟要做什麼?」
  「拜託你告訴我,我唱歌好不好聽!」
  「人魚唱歌會難聽?」
  「我們是羅蕾萊!」
  「好吧,羅蕾萊。」他拗不過她,只得同意。「羅蕾萊唱歌會難聽?」
  「跟大家比起來不那麼好聽,就會被說是難聽了。」

  羅蕾萊伸長潔白的手臂,指向飛過的海鷗。牠高昂地鳴叫著,穿越天空,很快消失在遠方的雲中。

  「大家都說我的聲音跟海鷗一樣。」

  他伸直手臂,往後撐住自己的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海鷗的聲音不難聽。」

  「你不明白!我的歌聲必須要像是羅蕾萊,不是海鷗!可是每次大家叫我唱,我就難為情,結果總是唱得像海鷗。而且又太小聲,老師常常說,我不認真唱歌,卻跟大家吃得一樣多,說我很懶散。」

  他不靠好歌喉吃飯,所以完全不懂「唱得像海鷗」有什麼可消沉的。但是,這個羅蕾萊聽起來相當消沉,唱得不如同伴可能真的對她造成極大的困擾。

  「『老師』是誰?」
  「老師就是老師。」羅蕾萊爬起身,轉過上半身看他。她的頭髮因為濕黏而貼在身上,顯出玲瓏的身形。
  「聽不懂。」
  「我們都聽老師的話,老師的話是絕對的。」
  「喔。」他聽懂了。「『老師』是妳們的首領。」
  「好吧,也可以那樣說。」她可能害怕激怒他,所以這次沒有爭辯。

  「老師就叫做老師?」他對羅蕾萊這個群體的習慣很陌生,加上他發現讓對方說些唱歌以外的事情,她看起來會比較不難過,因此這樣問道。

  「老師的名字是瑪瑙。」她回過頭,看了一眼夕暮時分的赤銅色天空。「我是瑪瑙的羅蕾萊。」
  「那妳的名字是什麼?」
  「我沒有名字,我是瑪瑙的羅蕾萊。」
  「那妳們怎麼知道誰是誰?」
  瑪瑙的羅蕾萊搖搖頭,頭髮在吹往海上的風中飛揚。「我們不需要,老師全部都知道。」
  
  他對羅蕾萊不熟悉,但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要當她們的老師,記憶力肯定得要非常好才行。

  「那我就叫妳瑪瑙。」他說:「我可不想遇上急事的時候還要花六個字的時間叫妳。」

  「不行!」她用手臂撐著身體靠近他,整張臉皺了起來。「我們不可以用老師的名字,這樣太不敬了!只有想要取代老師的羅蕾萊才會那樣自稱,那樣會被大家驅逐的!」

  「不是妳自己喜歡用,是我打算這樣叫妳。」他反過來利用這點,威脅道:「不喜歡的話就回去,這時間我都該吃飯了。」

  瑪瑙的羅蕾萊露出天人交戰的表情,不得不說,這會激起他少有對象可發作的壞心眼。

  「好,好吧。」最後,瑪瑙終於同意了,這時她一反剛才慌張的態度,喜孜孜地小聲說:「其實我一直很想要有自己的名字。那個,你叫做什麼名字?沒有的話,我可以叫你──」

  「我叫裘卡。」他打斷瑪瑙的話。「我媽都這樣叫我,但她死了以後,我就沒聽過別人叫我的名字了。」

  「我可以叫你赫爾迪斯嗎?」瑪瑙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又往他靠近了些。

  「求救的時候能叫兩個字,為什麼非得叫四個字不可?」他出於實用考量而給了個軟釘子。

  「因為我很喜歡那個名字,那是一個騎士的名字。」

  還不等他說話,瑪瑙就逕自開始說起故事。眼見她一臉陶醉,他也就只得聆聽。

  南方的國家有國王,國王手下有無數騎士。騎士是高潔正直、身手不凡的忠實武士,以國王的意志為一切行動的依歸。

  有一個國王統治著位於內陸的王國。年輕時,他曾周遊列國,也曾去過海邊。南方的海邊,有時會出現海妖。

  海妖有著女人的身體,但僅僅是上半身;她們的下半身,看上去如同拍打著海面的魚尾,但那是光線跟水花迷惑視線而形成的錯覺。事實上,海妖就只有上半身,她們伸直潔白的手臂在冥海中泅泳,偶爾探出水面,吞食人類死亡後飄往冥界的靈魂。儘管海妖吞食人類的靈魂維生,她們卻並不藉此脫離虛幻的命運。即使嚥下戰士的魂魄、嚼碎賢人的殘餘,她們依舊是僅有上半身,離開大海就會死亡的脆弱生物。太靠近陸地的海妖,會被人類捕捉,因為渴望海水,在人類的觀賞下乾涸而死。

  這個國王年輕時,就曾經與海妖相遇。那時,他是個純真而善良的少年,並沒有將束縛的枷鎖加諸在海妖的身上,只是醉心於她的美貌與天籟般的歌聲,用自己所知的一切話語歌頌她的美好,與她陷入了短暫的熱戀。海妖善變而缺乏耐心,兩人相戀的夏天都尚未結束,她就消失在海邊。失落的少年回到自己的國家,長大成人,內心深處卻沒有一天不想著當年的海妖。

  數年過去,少年終於登基為王。這時,他需要一個王后。國王傾全國之力在海邊尋找,終於捉到了當年的海妖。得到消息後,他親自前去迎接她。與過去的戀人相見固然令海妖喜悅,但她被帶回內陸的王國,離開了宛如自身血液的海水,不禁暗自垂淚,國王卻以為她是因為與摯愛重逢,所以喜極而泣。

  國王將深愛的海妖放在富麗堂皇的房間。房間內有個可供數十人共浴的大理石水池,池底鋪滿蛋白石、綠松石、瑪瑙、象牙,池裡裝的是每天換新的鹹水,池邊是精心布置的室內花園,鳶尾、大理花、三色堇、緋艷菊等各色花朵,只為海妖爭妍鬥艷。國事閒暇之餘,國王都會來找海妖,即使他沒空作陪,也會讓各種雜耍藝人、吟遊詩人或是樂手在窗外表演──是的,國王不要任何人在他不曉得的時候欣賞海妖,人們只能向著她所在的房間歌唱吟詠──然而,海妖日漸消瘦。

  注意到這點的,只有每天為國王放行,其他時候都在門外守衛的騎士。夜裡,沒有人為海妖表演,國王也沒有現身的時候,海妖會向騎士搭話,唱著思鄉的歌,求他將她帶回海邊。騎士充耳不聞,因為他的工作並不包括綁架國王的伴侶,只為了還她自由。然而滴水可以穿石,海妖悲哀的乞求終於還是漸漸打動了騎士,或許是因為他數百次看見了海妖的美貌,或許是因為他數百次聽見了她在國王懷裡言不由衷的笑聲。

  終於,在一個沒有星星的朔夜,騎士在沒有收到任何命令的情況下,打開了身後的房門。

  帶著海妖逃出城的騎士很快就被逮住,追兵的聲音一下就到了兩人身後,但他們沒能成功帶回海妖。騎士即使準備再多水,都不可能比國王的池子所裝的水要多,所以不能離水太久的海妖很快就死了。然而,在死前,海妖給了騎士一個乾涸的吻,在那一刻,騎士被自己的國王一箭穿心,摔下馬之前,他就停止了心跳。

  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是出生在南方的海龜,牠是從那裡的珊瑚聽到這個故事的,而珊瑚又是從成功逃出海鷗口中的星魚那裡聽到這故事。珊瑚生性嚴謹,對星魚好一番逼問,這才確定了故事的細節,並開始散播這個故事。海龜說,珊瑚信誓旦旦地告訴他,那個騎士有名字,叫做赫爾迪斯。

  「這個名字不吉利。」這是他對這個故事唯一的感想。
  「可是我很喜歡……」瑪瑙癟嘴,一面對他眨巴著大眼睛。
  「好吧,妳叫起來不累的話,我沒意見。」拒絕羅蕾萊真不是輕鬆的差事,他覺得自己很窩囊。

  之後,瑪瑙總在黃昏來找他。雖然她總要先哭訴自己又被老師罵了,或是又被同伴取笑,但很快她就會打起精神,告訴他各種海中的故事,儘管他從沒要求過。他聽了好幾天,這才驚覺他讓瑪瑙冒險靠近陸地,並不是為了讓她說故事給他解悶,於是逼她好好練習唱歌。結果,他就這樣因為羅蕾萊的歌聲而昏睡過去,顯然瑪瑙的音量雖不大,要弄昏一個人卻已很足夠。醒來時,他覺得嘴唇很鹹,又看到瑪瑙心虛的樣子,對她好一番逼問,這才知道她趁他睡著時吸取他的氣息。

  「我們就是靠這個過活的呀。」瑪瑙嘴巴上說得理所當然,視線卻飄忽不定,顯然根本沒把握說服他。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損失,但不喜歡這種被占便宜的感覺。「不要親不行嗎?」

  「可是那樣是最不會損失的方法。」瑪瑙摸了摸平坦的腹部,活像剛才真的把氣息吃進了肚子裡。

  「管妳那麼多,不許用親的。」

  「好吧。」瑪瑙看起來還是不明箇中緣由,但依然垂著肩膀答應。

  他不想跟瑪瑙解釋男女之事,光是她每次都裸著上半身出現,他就備感不自在──這還算好解決,丟件衣服叫她每次都穿著就是──更何況她練習唱歌完還要吻他,理由居然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讓一個對自己沒有欲望的女人整天跟自己親嘴,這太愚蠢了。

  之後,他向瑪瑙保證她唱歌非常好聽,至於怎麼個好聽法,他不負責形容。他原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這隻不諳世事、遲早可能慘死在人類刀下的羅蕾萊,她卻還是三天兩頭就來找他。

  瑪瑙期待地拜託他唱歌,所以他唱了一首唯一知道的漁歌。可能是因為被老師叮囑過太多次,瑪瑙對音量有著異常的堅持,她說他唱得不夠大聲,堅持要他閉著眼睛扯開喉嚨再唱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歌聲嚇到,他大吼出「魚啊魚」的剎那,有隻鳥兩腳朝天地掉在他頭上。他氣得渾身發抖,一把抓起呱呱叫的海鷗,將牠扔回海上。

  他的窘態令瑪瑙笑得相當開心,她說他出糗時看起來比較不那麼兇。聞言,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看起來很兇嗎?」
  「說起話也很兇。」瑪瑙歪頭道:「沒有人這樣跟你說過嗎?」
  「我媽死了以後,我就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平常不跟人聊天。」
  「噢,那你會不會寂寞?」
  「沒那種閒工夫。」

  與其說他不會寂寞,不如說他當時並不知道何謂寂寞。對他來說,寂寞是不必要、無益生存的情緒。他已是適婚年齡,這點從他去附近的漁村時、女孩們看他的眼神可以感覺到,但他獨身生活很自在;此外,他覺得女人很麻煩,他父親在他六歲時死於海上的暴風雨,他母親之後就沒有一天停止過悲嘆,直到九年後她也在隆冬死於風寒為止。那時,他自認可以一個人在海邊過一輩子,不需要任何人來擾亂這種平靜,為此,他甚至感激起老天爺創造了這樣荒涼而多亂石的孤單海岬。

  瑪瑙看了他好一段時間,細長的睫毛眨也沒眨,像是覺得他很奇特。不過,她並沒有發表更多意見。
  
  「我們沒有父母。我們都是老師創造出來的。」

  儘管每次提到老師,瑪瑙就垂著眉毛跟肩膀,她卻依然崇拜著那個「魚尾滿布七彩鱗片,每次游動時都會散發虹彩」的羅蕾萊。瑪瑙說,羅蕾萊天生就會唱歌,但是「老師」比普通的羅蕾萊更有才華、更美麗、更強壯、更高貴、更會唱歌。接著,瑪瑙又說,老師唱的每一段曲調都會造出一隻羅蕾萊,她是一段特別平凡的曲調,充其量只是老師和鯨魚打招呼時發出的叫聲。為此,老師並不待見她,她也沒有唱歌的才華,充其量只是喜歡唱。

  「老師每次看到我,就很像看到瑕疵品。我想她肯定後悔跟那隻鯨魚打招呼了,牠可能長得太醜,或是牙齒不整齊──噢,我知道了,牠或許有口臭。」

  「我一直覺得妳以外的羅蕾萊都很討人厭,」從瑪瑙的口中,他知道羅蕾萊能隨心所欲命令魚群,但他身為漁夫,依然不避諱在海邊說她們的壞話。「但妳的老師更是加倍討人厭。」

  「這不能怪老師,她喜歡的是崇高又莊嚴的太陽。海裡的東西怎麼可能比太陽耀眼呢?如果不比太陽更耀眼,就只能期待老師對自己另眼相看了。她是決不會多浪費一分時間在不美麗的東西上的。」

  瑪瑙的長髮在晚風中飄起,她的側臉就像一個優美的剪影。

  「如果我是藍寶石的學生就好了,她雖然把自己關在家裡,整天做縫紉或是給海中生物講親事,可是她非常親切,一點也不驕傲。」

  「妳該不會真相信妳的老師能跟她碰不到的東西戀愛吧?」他指著太陽西沉的方向。

  「老師才沒有在跟太陽戀愛呢!」瑪瑙又用上了那種澄清的口氣。「她從來不主動表達感情。她說過,除非太陽親自來找她,單膝跪下為她戴上露珠做的項鍊,否則她是不會與太陽戀愛的。」

  他還沒想明白,瑪瑙又說起了另一個故事。

  這是老師從月亮轉身時不小心撞掉、落入海中的星星那裡聽來的故事。就是因為聽了這個故事,老師才堅持要等太陽自己來告訴她,他是怎樣為她的美貌所傾倒,希望與她結下永恆的誓約。否則,她決不接近那麼高傲又殘酷的男人,不然就會落得跟太陽鳥一樣的下場。

  太陽鳥從日落時分開始拚命振翅,終於在月亮完全升上天頂之前飛到了她的身邊。掌握時機是十分重要的:太早開始飛的話,會不小心跟將要結束工作的太陽一頭撞上,即使他已經因為疲憊而暗下,牠仍然不可能承受那種光與熱;而太晚開始的話,等牠飛到月亮面前,她早就被爭相與月亮研究詩句的星星給圍住了,根本不可能聽見牠的請求。

  看見滿頭大汗的太陽鳥,剛要開始照亮整片大地的月亮連忙伸手接住牠,讓牠躺在自己冰涼柔軟的掌心喘氣。等牠休息得差不多了,月亮輕聲細語地請繁星暫且不要來打擾他們,才繼續向太陽鳥說話,問牠不辭千里來她這裡,是出於什麼緣故。

  太陽鳥在月亮的掌心站起來,首先為她唱了一首短歌,讚美她的知性與文學才華,然後才低聲下氣地說,希望能和月亮商借星星織給她的銀斗篷。

  月亮因為太陽鳥的歌而暈陶陶的,她迷迷糊糊問道:「哦,太陽鳥,你為什麼想借那百萬星星都下過針的閃亮斗篷呢?當然我是願意借的,但請告訴我你的理由。曾經有三葉草為了掩飾自己的殘缺好向公主求婚,而商借我的斗篷,但我希望公主跟吟遊詩人結婚,因此沒有借它。請讓我知道我應該准允你,或是婉拒你。」

  「我想趁著日出的時候向太陽獻上一首歌。」

  「那可不行,親愛的。即使有這斗篷,你也可能受傷。我的哥哥太滾燙灼熱了,而且根本注意不到周圍。有一次我想拉住他,讓公主與吟遊詩人的夜晚能夠延長些,他卻弄傷了我。那幾天入夜後,大地多麼黑暗啊!」

  「求求妳,求求妳,即使太陽不愛我,我也想為他獻上我最好的東西。」

  月亮心軟了。太陽鳥歡天喜地地披著繁星獻給月亮的銀斗篷,趁著太陽上工前去為他唱歌。可是,太陽實在太滾燙、太灼熱,太陽鳥甚至沒有飛到他的身影中,就發現斗篷被燒沒了。牠尖叫一聲,逃回雲層下的俗世。

  第二天夜裡,太陽鳥又飛到了月亮身邊,而月亮也依舊請繁星不要打擾,並等太陽鳥休息完,詢問牠的來意。

  太陽鳥在月亮的掌心站起來,首先為她唱了一首短歌,讚美她的溫柔與端莊姿態,然後才低聲下氣地說,希望能和月亮商借她自己織的白金斗篷。

  月亮因為太陽鳥的歌而暈陶陶的,她迷迷糊糊問道:「哦,太陽鳥,你為什麼想借我花了一千個白晝所織出的絢爛斗篷呢?當然我是願意借的,但請告訴我你的理由。曾經有蝙蝠為了掩飾自己的醜陋好向雪鴿求婚,而商借我的斗篷,但我認為雪鴿該跟朱鷺結婚,因此沒有借牠。請讓我知道我應該准允你,或是婉拒你。」

  「我想趁著日出的時候向太陽獻上一首歌。」

  「那可不行,親愛的。即使有這斗篷,你也可能受傷。我的哥哥太滾燙灼熱了,而且根本注意不到周圍。有一次我想扯他的衣角,讓雪鴿與朱鷺的婚禮能夠晚些結束,他卻弄傷了我。那幾天入夜後,大地多麼黑暗啊!」

  「求求妳,求求妳,即使太陽不愛我,我也想為他獻上我最好的東西。」

  月亮心軟了。太陽鳥歡天喜地地披著月亮辛苦織的白金斗篷,趁著太陽上工前去為他唱歌。可是,太陽實在太滾燙、太灼熱,太陽鳥甚至沒有飛到他的肩上,就發現斗篷被燒沒了。牠尖叫一聲,逃回雲層下的俗世。

  第三天夜裡,太陽鳥又飛到了月亮身邊,而月亮也依舊請繁星不要打擾,並等太陽鳥休息完,詢問牠的來意。

  太陽鳥在月亮的掌心站起來,首先為她唱了一首短歌,讚美她的耐性與堅強意志,然後才低聲下氣地說,希望能和月亮商借太陽送她的赤金斗篷。

  月亮因為太陽鳥的歌而暈陶陶的,她迷迷糊糊問道:「哦,太陽鳥,你為什麼想借我哥哥用自己的頭髮所織出的耀眼斗篷呢?當然我是願意借的,但請告訴我你的理由。曾經有國王為了掩飾自己的貧窮好向鄰國女王求婚,而商借我的斗篷,但我認為鄰國女王該跟她哥哥結婚,因此沒有借他。請讓我知道我應該准允你,或是婉拒你。」

  「我想趁著日出的時候向太陽獻上一首歌。」

  「那可不行,親愛的。即使有這斗篷,你也可能受傷。我的哥哥太滾燙灼熱了,而且根本注意不到周圍。有一次我想推他,讓女王與她哥哥的葬禮能夠早日到來,他卻弄傷了我。那幾天入夜後,大地多麼黑暗啊!」

  「求求妳,求求妳,即使太陽不愛我,我也想為他獻上我最好的東西。」

  月亮心軟了。太陽鳥歡天喜地地披著太陽送給妹妹的唯一一件赤金斗篷,趁著太陽上工前去為他唱歌。可是,太陽實在太滾燙、太灼熱,牠才剛停在太陽的耳邊,就發現赤金斗篷老早燒沒了,而牠的雙足燒了起來。

  「啊,我不能再耽擱了!太陽啊,請聽聽我的歌吧!」

  就像月亮說的,太陽沒有注意到周圍。然而,太陽鳥依舊備感幸福地,用燃燒起來的鳥喙唱起歌。

  牠出生時,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第二眼看到的則是從疏落有致的樹影縫隙照入林間的陽光,那時,牠就陷入了深沉炙熱的愛情中。牠的母親懇求牠去愛野外搖曳的火星、去愛民家豐滿的爐火、去愛王城高貴的燭焰,但太陽鳥全都不要,牠只要這世上唯一真正的光,那就是太陽。

  當太陽鳥就要說出「愛」這個字的時候,牠的最後一點舌頭終於也徹底被燒盡了。

  月亮損失了三件斗篷,但她一點也不生氣,畢竟她是那樣的溫柔而有耐性,還有無限的時間。她同情地拭去眼角的淚水,和不再被趕到一邊的繁星說了這個故事。因為這故事是月亮親自說的,因此具有相當的可信度。

  他抬頭看著天空,壓根不覺得日月真的會為了世間的一根小草或一隻野獸而出借自己珍貴的寶貝。但瑪瑙說得那麼篤定,他實在不忍心潑她冷水。這世上有羅蕾萊、有惡魔,或許鳥會愛上太陽,或者月亮會為了一隻鳥落淚,都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逐漸習慣了瑪瑙與她的故事,還有她那傻呼呼、毫無機心的笑容。如果他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一定不惜用最難聽的話去罵瑪瑙,說她唱歌比海鷗還刺耳,也要趕走她。可是他畢竟不能預測未來,因此,他只是一天比一天更適應瑪瑙的陪伴,沒有察覺自己已經不再孤單。

  瑪瑙沒有什麼才華,每次她上岸,都會囁嚅著說同伴又嘲笑她了。為了排解心情,她會游到海中的一個小洞穴,偷看自己藏起來的貝殼。她自承只有一項才能,那就是找到極為相似的貝殼,她收集了許多相似的貝殼,它們都是她的寶貝。他聽到這裡,伸出一根手指比向遠方的晚霞,說瑪瑙懂得看天色,這是很實用的技能。她曾在凌晨來拜訪即將出海的他,說海上會下起大雨,建議他不要出海;或是在他說「明天可能要下雨」的時候搖搖頭,說明天會是個大晴天。

  瑪瑙說,觀看天象對羅蕾萊而言,就跟呼吸一樣毫不特別,但被他誇獎還是讓她很開心,整張臉紅通通的,像個剛訂下婚約的新娘。那模樣令他有些不能自持,便側過身躺在礫石灘上,閉目養神。

  「赫爾迪斯,我可以把貝殼放在你這裡嗎?」

  他隨口答應了,但問道:「為什麼要放我這裡?」

  「因為,我怕有人為了捉弄我,就跟蹤我到我藏貝殼的地方。」瑪瑙說得好像真的有同伴這樣對待過她一樣,那可憐的模樣讓他對她的同伴起了一股無名火。「如果她們把我的貝殼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我會心碎的。」

  「那妳最好明天一早就拿過來。壞事說出口就肯定會發生。」他睜開一隻眼睛,偷看瑪瑙被他嚇得臉色發白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隔天一早,瑪瑙果然把貝殼帶來了。他看著在灘邊堆成小山的白色貝殼,努力比較了幾個,還是舉雙手投降。

  「它們何止很像?根本就一模一樣。」
  「不一樣!」瑪瑙脹紅臉,雙頰都鼓了起來。「這個的裂縫在這裡,這個的在這裡,而且短一點……」
  「好啦,我看出來了。」他當機立斷阻止瑪瑙細數這些小細節,他可是很忙的。

  那天夜裡,他看著堆在屋子角落、在月光中閃閃發光的貝殼,想到自己偶爾會去港口賣漁獲,常看到那裡有人玩牌──嗯,貝殼跟牌倒挺像的──他爬起身,打算用刀在所有貝殼裡邊都刻上圖案,當成牌玩。但想到這些是瑪瑙比什麼都重視的寶貝,還是決定先問過她的意願。

  隔天,瑪瑙難得不是哭喪著臉過來,這正是他提議的好時機,於是他跟她說了自己的構想。

  「玩牌?」

  「既然都很像,那成對成對刻上圖案以後,就可以拿來玩翻牌遊戲。」說到刻東西,他很有自信。他愛用的刀是父親的遺物,不要說刻貝殼,一刀割斷喉嚨都不在話下。「但這是妳的,我得先問妳准不准。」

  他隨手撿了個醜貝殼,刻上痕跡,讓她看完成以後的貝殼牌大概會是什麼樣子。瑪瑙看了以後就同意,並要他把每片貝殼都刻上這麼可愛的圖案。多虧她那期待的表情,他那晚完全沒睡,就著月光刻了整夜的貝殼。

  瑪瑙對他的成果很滿意,每片貝殼內部的圖案都讓她嘖嘖稱奇、讚不絕口。

  「赫爾迪斯真是藝術家!」
  「別靠近我!我沒准妳抱我!」

  這天,他花了一點時間跟瑪瑙解說怎麼玩翻牌遊戲。

  「如果我翻開以後發現是成對的,成對的這些就是我的。」

  「可是……」瑪瑙似乎擔心插嘴會惹他生氣,嘴巴開合了好幾次,才終於指著貝殼打岔道:「可是貝殼是我的……」

  「我的意思是,玩完以後我們要計分。就是說,妳翻了一對,有一分,我翻了三對,那就是一分加一分加一分,有三分,三比一多,所以我贏了。」他一邊說,一邊拿貝殼實際演示,瑪瑙看著他的動作,海綠色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這叫做計分,要計分才知道誰贏。計分完以後,如果不玩了,貝殼會還妳,我們只是用它們來玩,我不會搶走。」

  「不管我贏還是輸都不會嗎?」瑪瑙說得很心虛,像是預設自己會輸。

  「就算妳一分都沒得,我也不會搶走它們。」

  瑪瑙似乎終於安心了。她吁出一口氣,笑著同意繼續。「好。」

  解說與練習時他沒使出全力,正式開始後,由瑪瑙先翻牌,他接著翻。她就算翻錯,也很難利用自己曾翻出來過的牌,因為他接在瑪瑙後面翻牌時,經常會用她翻出來過的牌湊對。看到自己翻過的牌又被他湊對然後拿到一旁,瑪瑙時常哇哇叫,說「赫爾迪斯好狡猾」或是「我的貝殼、我的貝殼」。她淚眼汪汪的樣子教人憐惜,但總是激起他的壞心眼,而非惻隱之情。

  而儘管瑪瑙從沒有贏過,她還是喜歡和他玩,她曾說過:「我是唯一一個懂得玩這種遊戲的羅蕾萊,全世界唯一一個。我喜歡這種特別的感覺。」

  「也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沒贏過的。」他不留情面地補充。

  他的揶揄讓瑪瑙眼眶含淚,氣鼓鼓地說:「那是因為赫爾迪斯從來不放水。你真無情。」

  春天過去了,耀眼的夏天飛向大地。因為白晝更長,他可以更晚回家,瑪瑙似乎更高興了。但是,這種快樂並沒有持續很久。

  某天,瑪瑙滿臉是淚地來見他。他知道那是眼淚而不是海水,因為她坐在礫石灘上許久,臉卻始終沒變乾。

  他除了打魚、補漁網、曬魚乾、修漁船和獨居的小屋,大體上也就沒有其他工作,因此他去拖來一大片待修補的漁網,靜靜等著瑪瑙開口。

  「赫爾迪斯,大家又罵我了。」

  「嗯。」他摸索旁邊的麻堆,拿起一根長度適中的。「妳有沒有照我教妳的,在心裡說『妳們這些臭魚乾,你們肯定比飛魚還難吃』?」

  瑪瑙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有,可是她們這次不只是罵我,還叫我罵你。她們知道你的事了。」

  「所以我們這裡出了個告密者。」他掃視整片礫石灘,惡狠狠地威脅道:「待會我就把石頭翻起來,待會一隻螃蟹都不要想給我裝死。」

  瑪瑙曾憂心地說過,這片海灣太過荒涼安靜,她的同伴並不喜歡,因此她不擔心被同伴撞見;可是,羅蕾萊跟人類偷偷見面是天大的罪過,看到她往這裡來的海中生物,一定會和她的老師告狀。即使海邊的生物,比如說寄居蟹跟藤壺,全部都因為腦袋太笨而無法告狀──牠們可能還沒游出幾步,就忘了自己本來想說什麼──但有時蝦子會來這裡家族旅行,難保不會有那麼一個希望得到老師青睞的跑去告狀,就算老師給告密者的獎勵只是輕輕吐個氣泡,牠也能招搖上好半天。

  「總之,大家知道我會來找你。她們說,只要我能在她們面前痛罵你一天一夜,就會原諒我。」

  「那還不簡單。我教妳。」他才剛想說自己的缺點,就看到瑪瑙露出很少見的表情。

  「我不要罵你!」瑪瑙比說「羅蕾萊,不是人魚」時還要更激烈百倍的態度大聲說道,說著說著,她又哭了。「為什麼要討厭你呢?你對我那麼好,跟我說岸上很危險,可是還是讓我來找你。你幫我取了我喜歡的名字,還讓我用我喜歡的名字叫你。因為你的關係,我唱歌也進步了,還學會了玩遊戲。而且,只有你會說我很有才能,懂的很多……我喜歡你,可是大家討厭我這樣。」

  換作平常,他會教她另一種在心中嘲笑同伴的方法。但今天,他只是嚥下喉頭的難受,把手放在她的頭上。

  「……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好好想一想,如果妳的同伴還是更重要,回去也可以。她們雖然是臭魚乾,比飛魚難吃,可畢竟是妳的同伴。」

  他知道,瑪瑙終究是屬於海的。如果被形同海中女王的羅蕾萊們疏遠,她就沒有容身之處了。他嘴上說著「沒關係」,心中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兇她叫她回去海裡,只是平靜地說她要隨自己的意志好好決定,胸口卻會堵得那麼厲害。瑪瑙哭泣的樣子使他心煩意亂,恨不得將她抱在懷裡安慰她,可是,他不能只顧慮自己的欲望。

  於是他又說了一次。「好好想就行了。真正重要的東西,心會知道。」

  瑪瑙紅著眼睛,轉身躍入了海中。

  與羅蕾萊的分別比常人更難受的一點是,他沒辦法目送她的背影遠去。

  回家後,他想到瑪瑙的貝殼還在他那裡,便拿到海邊。

  他還在想著該把貝殼放在哪裡,瑪瑙才可以自己拿走,而不用跟他說話。這時──

  「赫爾迪斯!」

  他呆然地望著離開海裡,往他所在的地方移動過來的瑪瑙。

  「妳的貝殼。」他伸出裝了貝殼的麻袋,但瑪瑙抓住了他的手腕,拉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去和大家說了,我不討厭你,我不要跟你分開。」瑪瑙用充滿決心的口氣說,說著說著,她開始哽咽。「老師、大家,還有魚、水母、海龜、海葵、蝦子、螃蟹,還有剛出生的小魚……全部都不停罵我,說我是背叛者,說我是喜歡吃雞蛋結果愛上雞的蠢蛋,說我墮落了……」

  她伏在地上放聲大哭。從她斷斷續續的抽泣中他聽出來,她徹底被大海驅逐了。她游來這裡的時候,路上的海洋生物還會和她問好,可是等消息傳到這裡,牠們一定也會憎恨她,以她為恥。海就是羅蕾萊的血液,如果被自己的血液憎恨,恐怕將活得無比艱辛。

  「老師當初,一定是跟那種一輩子找不到同伴的鯨魚問好……聽說、聽說那種鯨魚唱的歌曲調不對,同伴聽不懂,結果牠一輩子都找不到伴侶,就這樣孤孤單單……」

  「妳才不是孤孤單單。」他抓著瑪瑙的手臂,讓她抬起頭正視自己,這是他靠她最近最近的一次。「還有人跟妳玩牌,這樣哪算孤單?來玩吧。妳不是老是說要贏嗎?」

  「嗯。」瑪瑙用手背擦擦眼睛,吸了吸鼻子。「……來玩吧。」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輸得一敗塗地。瑪瑙每湊出一對貝殼,表情就更亮一點,為了讓她打起精神,他一次次放水,終於讓瑪瑙將幾乎所有貝殼湊成對,只留下她無法翻到的最後一副給他。

  「我贏了。我第一次贏了,好棒啊。」瑪瑙捧起自己贏得的貝殼,破涕為笑。「謝謝你,赫爾迪斯。你真是我認識過最溫柔的人。」

  他開始收拾貝殼,不看瑪瑙地問:「之後妳就只能待在陸地上了,沒關係嗎?」

  他想問的其實是,為了他這樣普通的人被同伴驅逐,來到陸地,真的沒關係嗎?然而,瑪瑙等他慢吞吞收拾完,終於不得已要重新把視線放在她臉上時,才直直看進他的眼裡,毫不猶豫。

  「雖然沒辦法回去海裡很難過,可是如果再也見不到赫爾迪斯的話,我會更難過。」

  他的心跳變快了。「……我比大海更好嗎?」

  「更好。」

  瑪瑙一說完就笑得瞇起眼睛,鹽粒在嘴唇上閃閃發亮。

  他聽了太陽鳥的故事,才知道這世界上,原來有一個精確的字,可以形容他看到她的笑容時,所產生的感情。

  那感情,可以帶來溫暖的光亮,也可以帶來灼熱的毀滅。

  他把貝殼全部撥到一旁,靠近瑪瑙身邊,好似浪花悄悄拂上沙灘。兩人近得他能嗅到瑪瑙的氣息,她聞起來宛如朝霞中的海風。那個吻,長得就像戀人在沙灘並肩而行所留下的足跡。

  瑪瑙非常柔軟,讓人害怕自己會弄傷她。他伸出手環抱她,她沒有拒絕,兩人之間的縫隙愈來越少,月光下的影子看起來不像兩個人而是一個人。好半晌,他才不情不願地與瑪瑙分開以便呼吸,她卻在不久之後又湊了上來。

  人類與羅蕾萊的結局是早已注定的,當時他們並不知曉,只是難以休止地糾纏。

  兩人終於徹底分開後,他的額頭貼著她的,壓抑著短促的喘息說道:「我跟我在的陸地,有大海給不了妳的東西。我不會讓妳後悔上來這裡,雖然我不富有,但我會帶妳去任何妳想去的地方,我會給妳我能得到的一切。」

  夏夜的海面波光粼粼,彷彿星星因為貪涼而接連躍入水中。瑪瑙拋棄了那樣的海,在他的懷中抬起頭,滿足地微笑。她笑起來一直都是那麼美,那笑容凝固在他心中,不可磨滅。

  在遇見瑪瑙之前,他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活著。月亮西沉時他起床,太陽升起時他出海,捕魚完了上市場,餓了就回家做飯。吃過晚餐,他會數著星星直到睡著,夢裡只有潮水的聲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原以為這樣就叫作生活,直到他遇見了瑪瑙。

  但是,一切都結束了。

  瑪瑙被殺死,屍體甚至被切成兩半。他成了囚犯,手腕被木枷磨出血,脊背血肉模糊。

  他至今都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說完以後,他發現身邊不是笑著聽他說話的瑪瑙,而是在營火邊仰望夜空的安吉亞,以及吹著橫笛的夏魯。月亮早已高掛在空中,不知道那被繁星簇擁的她,是否曾因為地上的、微渺的他有過的這段戀愛,而流下淚水。

  「如果沒有上岸來,瑪瑙至少可以活著。」這是他的結論。

  安吉亞斜過頭,細長的紅色眼睛瞧著他。「只要活著就夠了嗎?」

  「總比死了要強。被罵總比被驅逐、被殺死要強。我如果能預知未來,不知該有多好。」

  「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無知地活著,就算感受不到多高的快樂,至少也不會有多深的痛苦。」安吉亞輕聲說。赫爾迪斯總覺得,那句話當中包含的,並不只是因他的故事而起的哀嘆。「如果你不曾遇到瑪瑙,只是平庸地度過一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吧。」

  赫爾迪斯隱約想反駁,但他不像安吉亞,能夠靈活地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他把這種反駁的欲望放在旁邊,打算過一陣子再試著去想明白。

  「你知道瑪瑙的願望是什麼嗎?」安吉亞換了個姿勢,他的鎖骨下方刺的是一隻很抽象的鳥的圖案。

  「去北方。」赫爾迪斯立刻答道:「所有羅蕾萊的願望都是去北方。」

  瑪瑙說過,她們並不是本來就在這片海中優游嬉戲。

  最初的羅蕾萊,本是生自南方冥海上的虛弱海妖,某天突發奇想要去北方。那隻海妖想到,飄來人類靈魂的方向,也就是大陸所在的北方,必定是更加豐美的所在。在那裡,她們可以變得強壯,甚至有機會成為更加完整的生物,再也不需要恐懼枯槁和死亡。

  那海妖拚命向北游,穿越了無比遼闊的海洋,終於在聖焰這個國家附近的東海,也就是萬龍之母菲阿死後所沉入的這片大地鄰近的海域,獲得了菲阿死後依然沒有停止散發的力量,變成強大而美麗的羅蕾萊。她們不像海妖只有上半身,而是長出魚尾。而且,她們不再只是徬徨地渴望著人類的靈魂而活,而是漫遊在大海中,用自己的歌聲引來魚群,魚群會帶來人類,人類有她們所喜愛的氣息。

  她們自由自在,成了海中的女王。

  然而,對力量的追求沒有盡頭。北上成功的羅蕾萊,對北方從此有了非同以往的憧憬,她們相信,若是去到北方大地的盡頭,必定可以變得更加崇高。然而,聖焰所在的陸地,和東海另一側的土地,在北方是相連的。經過聖焰一路向北的海妖們,在相連的地方被阻擋住,就此滯留在那片海域。她們放不下力量,無法回頭;放不下自尊,不願上岸,只得在原地惶惶不安地徘徊,成天玩樂獵食,裝作幸福喜悅的樣子。

  「她們太驕傲了,不肯化出雙腿上岸,也不肯搭乘船隻。否則,去北方有什麼難的?」

  安吉亞鬆開了自己的髮帶,任由色彩宛如黑玉的長髮垂落。他幫夏魯鬆開馬尾,細心地梳起弟弟的頭髮。

  「她們的驕傲,讓北方變成了她們永不能觸及的東西。瑪瑙的老師不敢去愛太陽,深怕被熔化,所以她就編造謊言,告訴自己,太陽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羅蕾萊真是我看過最自視甚高的一種生物。」

  「但瑪瑙很沒自信。她常常說,我讓她覺得自己很特別,不是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的羅蕾萊,是瑪瑙,是全世界只有一個的瑪瑙。」

  赫爾迪斯看著眼前的空碗。剛才,他沒法自己吃飯,便由夏魯在他說故事時邊聽邊餵他。那孩子很快就抓到了餵的訣竅,他的衣領幾乎沒有沾到任何肉汁,地上也沒有任何一顆意外掉落的栗子。他吃飽以後,鄭重地和夏魯道謝,而夏魯用大大的笑容回應。可以的話,他真想把手放在這孩子的頭上給予褒獎,為什麼善良的人時常也是不幸的?如果可以說話,夏魯該有多幸福啊。

  「既然你自己沒什麼想法,那就先幫瑪瑙完成她的願望吧。人活著總得有個目標。」

  「去北方嗎?」

  「還能有其他選擇嗎?」安吉亞笑了,就像在問,難道一加一會有二以外的結果。「我說的話是不會有錯的。有那個貝殼,你可以跟國王要求一艘大船。他不僅會給你一艘大船,還會把船艙裡塞滿燻肉水果,以及左右各三十個槳手,外帶二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你的瑪瑙會成為全世界唯一一個成功去到北方的羅蕾萊。她的老師跟那些臭魚乾同伴知道這件事的話,肯定會氣到暈過去,光想就讓我很期待。我最喜歡看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吃鱉了。」

  安吉亞脫掉上衣,要和夏魯去附近的河邊擦澡。兄弟倆走開沒幾步,安吉亞便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連忙叫住走在前頭的夏魯,並向坐在營火邊的赫爾迪斯走來。

  「你的貝殼能幫忙我完成我的工作,還能給你換到想要的東西,我們目標一致,這樣我們就是同伴了。」安吉亞長長的黑髮擦過赫爾迪斯的手腕,他腕上的疼痛忽然減輕了,木枷掉落在地。他本能地撫摸著受傷的地方,聽見安吉亞說:「同伴不會給同伴上鐐銬或是木枷。你得靠我引見國王,才能完成瑪瑙的願望,我相信你不會對我做什麼壞事。──夏魯,跟赫爾迪斯握手,你明天開始可以跟他一起坐在車子裡面。」

  同樣赤著上身的夏魯轉了好幾個圈,笑容滿面地跑到他面前,用兩隻手握住他的雙手,上下搖晃。他看著對這樣的他們露出微笑的安吉亞,以及空中那高懸的彎月,不禁又想起瑪瑙的笑容。







To be continued.

想一想我覺得分成五章比較好,請相信這是基於技術面的一種考量。

因為寫了一些童話風格的短故事,我很喜歡這一章(雖然這也是這章字數暴增的罪魁禍首之一)。雖然實際上這些當然是不可能的,可是透過「寫實」與「奇幻」的交會點,也就是「來到赫爾迪斯面前的瑪瑙」那裡所聽到的故事,卻似乎很好地跟赫爾迪斯等人所在的世界接合在了一起。我非常喜歡這種現實世界與奇幻世界共同存在的感覺。說到這裡,羅蕾萊這個族群簡直像是一群愛搞小圈圈的國高中甚至大學女生,能脫離這個族群的其實都運氣很好

在和友人討論劇情時,我們都一致同意赫爾迪斯就 TM 直男度破表,瑪瑙都哭哭了還可以贏她,還可以一直贏她(有道是「一時贏 Game 一時爽,一直贏 Game 一直爽」,但要看對象啊),要不是瑪瑙跟我家眾多女角一樣死心眼,我看赫爾迪斯真的要憑實力單身一輩子(雖然我真的覺得瑪瑙哭哭的樣子很可愛,所以換成我我大概也會手滑一直贏 (x

不過,我自己覺得他們最後接吻的畫面簡直甜,之後需要回血的話我一定來看這段

安吉亞跟夏魯的戲份稍微少一點,因為我希望赫爾迪斯跟瑪瑙的故事可以連貫,所以他們的劇情我都挪到下一章了(沒錯,我就是為安吉亞開了一個新章節,我正大光明偏心他,看不過去就按鈴告我R)安吉亞跟夏魯的故事雖然沒有這麼可歌可泣,但我也很喜歡,安吉亞是我第一次寫到身上有很多刺青跟裝飾品的深膚色男性,我腦中的他非常帥氣,之前我跟朋友玩紙娃娃的時候模擬了一下安吉亞的模樣,模擬完以後我們血量直接歸零

這裡提到的「羅蕾萊的誕生」與「先王和菲阿的過去」,都曾在〈羅蕾萊的歸途〉中提及,所以寫這篇的時候我直接抄了一些之前的內容(自己參考自己的事,能算抄襲麼?),不過因為當時的敘述者性格不同,所以要修改的部分也不少。這章拚完以後,下一章應該就真的會隔一個半月,因為我直接開新章節所以大綱整個變形,安吉亞真是個罪惡的男人

明天早上(抱歉,今天早上)睡醒我再來修修句子,雖然按照經驗是沒什麼可修的,但回頭看至少五次是我改不了的毛病 (x) 好習慣 (o)。大家晚安(撲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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