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眼前的穗希正要將最後一口布丁放進嘴裡,我所說的話打斷了她的動作。湯匙與其上的布丁硬生生停在空中。
布丁是我在買菜時買的,此時正是平日放學後,我到穗希家與她一起吃晚餐的時間。
「我說,去看流星雨。」
「流星雨?」
「嗯,半夜去海邊看流星雨吧。」
「姊姊跟叔叔會擔心不是嗎?而且我也沒辦法走那麼遠……」
她面露猶豫皺起眉頭。
「所以要瞞著他們啊,我已經請建祐跟修幫忙了,也借到機車了。」
「那兩個傢伙讓我有點不放心……」
「沒問題啦!要相信他們。」
「唔……什麼時候呢?」
「星期五晚上十一點半出發,我會過來接妳。」
「……」
穗希放下布丁低著頭,雙手不安分的相互搓揉,不時抬起頭看向我,又馬上將視線錯開。
我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便再次出聲。
「走吧,去向能實現所有願望的流星許願吧!」
「……」
她再次抬起頭,只不過這次沒有將視線錯開。而是定神凝視著我。
琥珀色的雙眼透出深邃的光輝,如同那夜我獨自一人駐足在街上騎樓所看見的流星一般,美麗的令人屏息。
「我要去。」
她的語氣沒有絲毫猶豫,意志堅定。
「帶我一起去!」
*
涼爽的海風吹拂過小鎮,天上的雲層稀少,夜空出奇地明朗。雖然時值夏日,但入夜後的溫度還是低了些。
該說是老天感受到我的心意嗎?亦又只是巧合呢?今天難得沒有下雨,天氣很適合觀測星空。
建祐依約在十一點時到我家集合。
修則在更早之前就將機車與安全帽送來,嘮叨幾句之後便一個人跑到附近的網咖待命去了。
「祐,家裡沒問題嗎?」
「放心啦,我跟他們說要跟朋友去山上露營,明天才會回去。」他一邊說一邊動手翻找專門放限制級漫畫的櫃子。
「我說你……會答應幫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這個吧?」
那是叔叔珍藏的限制級漫畫櫃,雖然大多是血腥暴力類型,不過也不乏有部分是那一方面的漫畫。
自從上高中後,建祐有好一陣子沒來過我房間,但還是對這櫃子瞭若指掌。
「小夜,叔叔買的這個系列真的很猛耶,要不要看一下?」
他將一本封面上有著巨乳金髮大姐姐的漫畫丟到我懷中。唉唷,別這麼興奮好不好!
「不要啦……穗希還在等我……」
真正的女孩子在懷中的觸感可比這漫畫好上一百倍,不,一百萬倍!笨蛋祐是不會理解的啦!
「呿……小希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建祐輕輕闔上手上的漫畫,不解地問,「不惜瞞過晴姊還要無照騎車,沒搞錯吧?」
「嗯,很重要。」我點點頭,隨手整理待會出門的物品邊回答他:「怎麼說呢……就像當年的那顆籃球。用這比喻可能很奇怪,但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
「比起只能無奈的站在一旁,用盡全力去抓住些什麼不是更帥氣嗎?」
「……」
「我不想失去她的笑容,也不想讓自己後悔。很貪心對吧?祐,但是直到現在我都覺得當初有跳下橋去撿球真是太好了。」
建祐搖搖頭,用手捏了捏眉間吐了口氣:「你還是老樣子耶,一點都沒有進步。」
「半斤八兩啦,我跟你一樣是笨蛋嘛。」
我笑著對他說,隨手將桌上的一袋零食丟給他。
建祐接過零食後也笑了:「你可要跟小希多稱讚幾句英勇的我啊。」
「少來,你別在晴姊問話時漏餡就謝天謝地了。」
「我哪時給你添過麻煩啊?」
「多的是勒,廢物祐。」
「閉嘴啦,垃圾夜。」
我用手輕推建祐的肩膀,他也不甘示弱反推回來。
當然,只是習以為常的小打小鬧罷了。
反覆幾次後,我問他。
「這應該不會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吧?」
「咦,為什麼?」
「因為晴姊很可怕啊,如果被發現我不在房間內,她可能會直接把門打壞或做些奇怪的事情也不一定。」
「有這麼誇張嗎?」
我頷首回應,光想到晴姊火力全開生氣的樣子我就全身發顫。
「小夜,我們都是高中生了。真要動手怎麼可能輸給女生啊?」建祐攤了攤手一派輕鬆的說。
唉……天真過頭了。
我遞給他一個口罩:「盡可能裝睡,非不得已要講話就帶上口罩把聲音壓低。」
「哦,嗯,好吧。」
我轉頭看了下牆上的時鐘,已經快十一點半,再不出門就來不及了。
「祐,這裡就交給你了。」
「放心啦放心啦!我會死守這個房間的!」他兩手各自抓著限制級漫畫與洋芋片喊著。
說服力,零。
真是的……
我走出家門,將背包放在腳踏板上,插入鑰匙轉動。
記得剛剛修有教我發動的方式,先用手壓住左邊的煞車,再用右手按住啟動鈕發動引擎。
嘶~隆隆~轟轟轟————
伴隨著劇烈的震動,吵雜的引擎聲瞬間響徹寧靜的街道,我心裡有些緊張,畢竟我也好久沒騎機車了。上次是跟信哥出門的時候騎了一小段路。
深呼吸深呼吸,我拍了拍臉頰振作精神。
不太熟練呢,總之要先維持平衡再催動油門。
滋——轟轟——
機車緩緩前進,我逐漸加快速度,空氣轉變成風,不斷吹拂過我的身旁。
不久,我來到穗希家門口的斜坡下。
她房間的燈還亮著。
我拿出手機將音量轉到最大聲,撥放RPG遊戲那聽了後會讓人精神為之振奮的戰鬥交響曲。
嘿嘿,若是直接去敲門的話有可能會被那扇門猛烈撞擊呢,想到這我忍不住撫了撫臉頰。
屋內一陣騷動的下樓聲。
門緩緩打開,是臉頰微微脹紅的穗希。
她緩步走下斜坡,身上穿著寬鬆的T恤及長褲,嬌小的身材曲線在街燈映照下更顯得撫媚動人。
「小聲一點啦……吵死人了!」
她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我想說妳會喜歡……」
「那好歹放個片頭曲嘛,阿緒真的很笨耶!」
她嘟起嘴輕捶我的手臂。
我清了清喉嚨,裝模作樣說道。
「咳咳——那麼觀星冒險團現在準備要出發了,首先檢查外套!」
穗希愣了一下,隨即開心的回答:「有!」
「手機?」
「有!」
「氣管擴張劑?」
「有!」
我露出笑容,她臉上滿是認真的神情。
「再來是最後一樣,也是最重要的!聽好了唷!」
「嗯?」
我伸出手。
「穗希小姐。」
她有些羞澀的低下頭,但還是將手交給我。
「真是的……笨蛋。」
穗希纖細的雙手環抱住我的腰,臉頰則貼在我的背上。雖然隔著防風外套,但還是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好溫暖,還有那股香甜的氣味。
以前的我肯定會腦袋一片空白、不知所措,這次我卻異常的鎮定,我輕撫她抱在我肚子上的雙手。
「要出發囉,抓緊!」
催下油門,舊式二行程引擎特有的聲響迴盪在巷子內。
隨著逐漸高亢的引擎聲,機車承載著我們前行。
不管如何,我們都不會停下的。
*
冰冷且帶有鹽潮味的海風吹拂過身旁,即使穿著防風外套,風還是不斷從袖子及領口灌入。雖然時值夏日,可夜色已深,不免讓我打了個冷顫。
我稍稍放鬆油門對身後的穗希說:「妳、妳會不會冷啊——」
我雖然試著將咬字說的清楚些,但只要一開口,海風就從嘴裡灌入。我也沒辦法直接轉過頭去,只好盡可能把音量拉高。
她應該聽到我說的話,隨即用單手壓住我的肩膀撐起身子,好讓她的臉可以貼近我的耳後大喊。
「不會——」
我與穗希正在往跨海大橋的濱海公路上,海風吹拂的強度硬是比小鎮裡強上一大截,根本是不同等級的東西嘛。老舊的機車在風中搖搖晃晃的,我的心也跟著搖擺不定。行進速度再怎麼樣也沒辦法加快。
深夜的寂靜不斷的在後面追趕著我們,一旁昏暗的路燈與行道樹倏地流逝而過。經過急轉彎後,我不經意看向右手邊的小鎮,鎮上除了漁港稀疏的燈火外,僅剩醫院的紅十字看板還明顯的亮著。
高掛於天際的弦月散發出耀眼的光輝,明亮的繁星在一旁襯托,使路上不斷閃爍的黃紅色信號燈相形失色。
方才離開穗希家時,她見我沒有要往漁港的方向去,便好奇的問我要去哪裡。
跨海大橋。
她從我嘴裡聽到這句回答後,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雙手更加用力的抱著我。
那是她想去的地方吧?她不時凝視的遠方,就是那裡嗎?
只要到了那裡,我就能了解些什麼嗎?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乖乖回去,就算我很怕晴姊跟叔叔生氣、很怕父親因為這件事情回來,我也絕不能在這裡放棄。
這是與過去軟弱的我訣別的考驗;也是讓穗希能拾起笑容迎向未來的一趟旅程。
此時,我瞥見了風景區的舊告示牌。
金屬材質的告示牌沒能逃過海風無情的侵蝕,僅剩上面斗大的「歡迎」兩字能夠辨識,那腐朽且搖搖欲墜的告示牌正指引我們繼續前行。
跨海大橋位於國家風景區中,以前還是個漁村,在我大約五歲還六歲時開始開發。因為施工需長期管制道路,小時候叔叔或父親開車載我經過這裡總會忍不住唸個幾句。
對於這裡有什麼印象嗎?
沒有。
就算有也是薄弱到想不起來的那一種。
畢竟這座風景區並沒有挽救小鎮的頹勢,反而跟隨小鎮的腳步一起衰敗凋零。
而我們,從那樣破舊的小鎮逃跑了。我真希望我們的目的地不只是風景區中的跨海大橋。而是更遠更遠的某個地方——
「快、快——到——了——!」
風太強了,連扯開喉嚨盡力吶喊的聲音都在轉瞬之間被風打散。
她聽見了嗎?
穗希似乎聽到了,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肚子。
通過前方彎道就是準備上橋的坡道,就這麼一口氣騎上去吧。我用力催下油門,引擎轟轟的回應著我。
這時穗希突然加重力道捏緊我的肚子,喂!會痛耶!
她似乎想跟我說什麼,可隔著半罩式安全帽加上呼嘯的風聲,實在是聽不清楚,沒辦法,我只好再次放鬆油門。
她一見我將速度放慢,旋即用手壓住我的肩膀湊近耳邊,放聲大喊,停——
停?
為什麼要停?不是快到了嗎?
我沒有完全放開油門,也沒有拉下煞車。機車用不快不慢的速度持續前進中。
是我騎太快讓她不舒服嗎?
說起來,車上的儀表板早就壞了,過於老舊的機車時速再怎麼快頂多就六十、七十公里,而且風這麼大,我還沒完全催緊油門呢……
「停——笨蛋,我叫你停車啊——!」
穗希開始叩叩叩的拍打我安全帽的後緣邊慌張地喊著,唉唷,等等,很危險!不要拍!安全帽要擋住我的視線了啦!
吱——
尖銳的煞車聲劃破寂靜,輪胎在地面上滑行好一段距離後才完全停穩。
我摘下安全帽轉過頭去有些生氣的說:「妳在做什麼啦!很危險耶!」
沒想到迎面就是一個巴掌。
啪!
我的臉瞬間遭到強烈的衝擊,我呆愣了一會才逐漸感覺臉頰脹痛發熱。
「白癡!你沒看到橋上有什麼嗎?!我都叫你趕快停車了啊!」她眼角噙著淚大喊。
「咦?啊?」
我的臉頰在強風吹拂後已經麻痺,腦袋也昏昏沉沉的。穗希這巴掌完全不輸當時被她家大門撞擊的力道,將我從那恍惚的狀態被拉了回來。
我定神看向行道樹後隱約可見的跨海大橋,有燈光——而且不少,我明白了,為什麼穗希叫我趕緊停車。
刺眼閃爍的藍紅色光芒,是警察,似乎是因應鎮上的觀星祭在進行深夜臨檢,我剛剛如果筆直的衝上橋去就什麼都完了。
超速應該不至於,但無照駕駛絕對躲不了。
我不清楚臨檢會持續多久,照那陣仗看來肯定不是短時間內會結束。
上不了橋,在這裡仰望天際又有許多行道樹、電線杆等阻礙視野的東西。就算步行上橋,只要被盤查身分,未成年深夜遊蕩的我們馬上就會被通知家長帶回。
到此為止了嗎?
我看向走到一旁的穗希,她也將安全帽摘了下來,柔亮滑順的長髮隨著海風飄舞,她不斷環視四周,似乎在尋找些什麼。
「沒辦法繼續前進了耶……」
「……」
「穗希……」
她沒有回應我,兀自走向路旁的草叢中。
夜晚的濱海公路相當安靜,在我將引擎關閉後,整條路上更是寂寥的使人害怕。
穗希瘦小的身軀幾乎要與身旁的幽暗融為一體,我深怕一個不注意就再也找不著她。
我連忙走近她身旁。
此時她似乎找到想見的事物而開口。
「那裡。」
她伸起手指著,我的視線隨她指的方向看去,是橋下的公有停車場。
陰森森的,不只車子,連路燈都少得可憐,她指的是那裡嗎?還是我誤會什麼了?
「停車場?」
「嗯。」
「那裡看不到星星吧?都被橋擋住了……」
我滿是疑惑問她。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是那裡。」
穗希以前來過這裡?
「阿緒,帶我去那裡。」
「咦?」
我還停留在剛剛的疑問中,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要去那個停車場,你趕緊過來騎車。」
她用命令的口吻說道,並將安全帽戴上走回機車旁。
「喔……好……」
我再次看向橋上臨檢的警察,雖然機車老舊的引擎聲可能會引來注意,可橋上的海風也不比這裡小,只要慢慢的騎並把車燈關掉就沒問題吧?
我跨上機車啟動開關,謹慎的催動油門。
隆~轟轟——
我們緩緩前進,眼睛已經慢慢習慣黑暗了,接下來只要往停車場旁那薄弱的燈光前行便可。
我透過月光稍稍觀察周圍,隨意滋長快跟人一樣高的雜草;亂七八糟隨意棄置的土堆和水泥的空塑料袋;被噴漆漆上各種塗鴉的水泥橋墩,破碎的人行道地磚紀錄著時間的痕跡。
說起來……印象薄弱的事情在這倒有一件……
風景區剛落成的時候,我曾經跟晴姊還有父親來這裡散心。
不苟言笑的父親走在前頭,當時已是五專生的晴姊則在一旁攙扶拄拐杖的我。
那是跳橋事件幾個月後的秋天,叔叔、晴姊、父親及母親都知道這件事情。雙親終於有空從國外趕回家中關心我的傷勢。
雖然身體沒什麼大礙,不過當時我看著同學及朋友們都能又跑又跳的,心情不免鬱悶了起來。
我會不會永遠都要拄著拐杖呢?
我會不會去責怪最要好的朋友建祐?
越是思考,整個人越是陷入那股陰暗扭曲的想法中。
我將自己鎖在家中,除了上學外幾乎足不出戶,也是從那時開始慢慢變的不善應答。
父親很生氣,氣得不得了,我很害怕那樣的父親,但我更害怕父親去找建祐家的人吵架。一想到建祐因為我那自私的想法無端受到牽連,就怎麼樣也說不出口,跳橋的原因。
叔叔因為我出事的緣故被父親罵了一頓,可他還是沒說出我跳橋的原因。
就在雙親即將出國的前一天,父親和晴姊帶著我來到這裡。
左腳骨折尚未復原的我怎麼樣也沒辦法從停車場走上陡峭的大橋,只能沿著橋墩看看四周的風景。
我的精神因為幾個月沒運動而有些委靡不振,他們當時對我說的話都忘的差不多了,但我還記得當時從橋墩間隙看見的夕陽與海。
散發橘紅色光芒的夕陽與平靜的海面。可能是秋天的關係,總感覺夕陽與天空的距離好遠好遠——
讓人不自覺的伸出雙手……
「到了。」
轉眼已經到停車場,我將車子停妥,昏暗的停車場內空無一人,引擎尚未完全冷卻的波波聲斷斷續續傳來。
「阿緒,跟我來。」
穗希拉著我的手往當時窺視夕陽的橋墩間走去,途中她一言不發,不過能感覺出來她有點心急。
在穿過橋墩後,是一條既細且蜿蜒而下的小徑,地面崎嶇不平,雜草密布,一旁還有不少未經修整的樹木,儼然就是一座小樹林。雖然沒有燈光照明,但因為沒被大橋遮掩,靠月光還是可以勉強前行。
「妳來過這裡嗎?」
「嗯……雖然跟記憶中有些落差,但我還記得這條小路。」穗希沒停下腳步,輕細的說著:「要搬去北部之前,父親曾帶著我跟母親到這裡玩。」
她毫不畏懼的向前邁開步伐,即使四周陰暗且寂靜的嚇人。
她沒有一絲猶豫。
我們緊握彼此的手。
抬起腳步,確實的踏出每一步。
穿過叢生的雜草與小樹林後,涼爽的海風迎面而來……
是沙灘,如同不想被人發現一般精巧的藏在小徑之後。沙灘的範圍並不大,快步走的話不用幾分鐘便能走完一圈。
從橋上往下看的話,應該只會看到前段的樹林而不會注意到還有個沙灘。
沙灘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銀白色的光芒,讓我有種置身於雪地中的錯覺。
「好漂亮……」
我發自內心讚嘆,實在是太美了,讓人難以想像。
「父親曾說過,這片沙灘是他第二珍貴的寶物。」
穗希轉過身,雙臂大開向我展示身後的景色。
第一呢?不用問吧,想也知道是眼前的少女與她的母親。
「當時父親將我放在肩膀上眺望大海,母親則牽著他的手……我們……」
穗希笑了,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但是眼淚卻止不住的從她的臉頰滑落。
她瘦弱嬌小的身軀肩負太多太多的悲傷。
眼前的她,終於找到並拾起那重要的事物。
總是望著遠方的少女,所追尋的只是與雙親片段的回憶。
總是皺著眉頭悶悶不樂的少女,或許擁有能面對未來的勇氣了吧?
「阿緒,謝謝你……」
穗希低聲呢喃,同時將身體靠了過來。
我伸出手將她緊緊摟入懷中,輕撫她烏黑柔亮的長髮及其下嬌小的臂膀。
再一次,我們相互依偎著。
遠處的海平線俐落地將海及天空分割開來,不知何時低垂的弦月就快落入那樣的夾縫中,而繁星仍舊高掛於天際。
*
在穗希情緒平穩,我們坐在這小小的沙灘上遙望星空。
她將頭靠在我的胸膛上,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前陣子在書中惡補的天文知識。
「那是角宿一唷。」
我用手指向夜空偏左的一顆明星。
「看見了,好美……」
「妳知道嗎?角宿一在拉丁語中是麥穗的意思唷。」
「真的?」
「嗯,她的位置剛好就在處女座左手拿的麥穗上,跟妳的名字很相近呢。」
「嘻嘻……」
穗希有些害臊的笑著,同時伸手翻找她的側背包。
片刻,她將一個保溫杯遞給我。
「這是?」我狐疑的問她。
「剛剛騎車辛苦了,我特別幫你準備的宵夜。」
我轉開杯蓋,將其中還冒著熱氣的液體倒入杯蓋。溫和的熱牛奶氣味霎時飄散在空氣中。
「……」
我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向穗希,久久不能自己。
「薑汁牛奶啦……不喜歡嗎?」
「不,很喜歡。」
我啜飲那辛辣的薑汁牛奶,身體都暖了起來,喝完後再倒了一杯遞給她。
她有些靦腆的接過杯蓋:「謝謝。」
身旁的穗希,此時正像個孩子一口又一口緩緩喝著薑汁牛奶。
我一點也不後悔與她相識相戀這件事,就算重來再多次,我的選擇一定都是如此。
是啊,我已經找到這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就算這輩子只能留在這裡也無所謂。
我從口袋中掏出那張破舊的看診資訊卡塞到她手裡。
煙火大會那晚,再次拿回這紙片時,我便決定要用同樣的方式回應她。
穗希恰巧喝完薑汁牛奶,她就著月光細看那張小紙片。
半晌,她輕拍我的手背笑了出來。
「噗哈哈!阿緒在搞什麼呀!」
「唉唷,別笑啦……我很認真去畫的耶。」
「真是的,仙人掌才不是長這樣呢!」
「我手不巧嘛……」
紙片上工整的「謝謝你」旁邊多了一隻表情空洞的仙人掌簡筆畫以及歪七扭八的「謝謝妳」。
我清了清嗓子,緩緩唸出預先準備好的台詞。
「是妳教會了我,活著的意義是多麼的重大……活著,並不等於要擁有永恆的生命……妳是這樣告訴我的吧?妳說人活著若不能互相扶持,生命便失去了意義……」
說到這,穗希愣了一會,接著便用那輕細的聲音配合我一起唸出那段遊戲結局的獨白,看來她早就牢牢將那遊戲中的那些台詞記在腦海中了。
『分別絕對不是什麼悲傷的事,對吧?就算天各一方,我們仍然會心繫彼此,對吧?這些寶貴的道理,是妳教會我的,對吧……』
穗希沒有絲毫的停頓或猶豫。讓覺得是不是漏了什麼的我能夠繼續說下去。
『一直堅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是很難的……』
『感到孤獨的時候該怎麼辦?唯獨這個答案妳沒有告訴我……』
我能感受到身旁的她將身體靠的更過來些。
我深吸一口氣,凝視身旁微笑的穗希,她也目不轉睛看著我,琥珀色的雙眼透出深邃且美麗的光輝。
「能夠找到真正答案的人……一定只有自己吧!」
「我——」
我的聲音嘎然而止。
時間與海潮聲停止了。
星與月也不再閃耀光芒。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停止了。
穗希用她那紅潤柔軟的雙唇堵住了我的嘴。
我原本還有些猶豫,但看著面前輕閉雙眼的她。
我明白,這就是我們所做出的選擇,也是最後的答案。
我們走了好遠好遠,越過了悲傷、越過了磨難與挫折,最後確實繫上了彼此的心。
好一會兒,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不止的心臟脈動及那淡淡的薑汁牛奶氣味。
這是我們的初吻,既生澀且不知所措。
彼此交疊的唇分開後,我滿臉脹紅,沉浸在剛剛的情境與觸感中。
穗希則站起身,像要掩飾自身害羞的表情看向大海。
「接下來的不可以再說了。」
她用平時命令的語氣說道。
我思索了一下,啊……的確是這樣呢。
這可得留待好久好久好久以後的某一天才能說出口呢。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會陪著眼前這位任性、聰明、愛玩遊戲且溫柔的少女一起活下去。我們會勇敢的去面對未來的每一天、每一刻。
*
夜空中的點點繁星減弱了光芒,氣溫比我們剛到海灘時更低些。
我掏出手機查看時間,已經接近凌晨五點。
穗希枕著我的腳稍作休息,我用身上的防風外套讓她蓋上保暖,側臉隱約能看見一絲淚痕。
我輕搖她的肩膀把她叫醒。
「穗希,該回家了。」
「我不要……」
她睡眼惺忪的說著,髮梢微微沾上海灘的沙子。
「快天亮了,這次應該看不到流星。」
「不要……」
觀星祭過去幾年也發生過這種事情,參與的民眾等了整整一晚卻什麼也沒看到。
這本來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現象,就算沒看見也是無可奈何的。
「以後還有的是時間嘛,我再帶妳來。」
「唔……」
我牽起穗希的手緩緩起身,她有些不甘願的樣子嘟起嘴。
原本高掛於天際的那輪弦月悄悄消逝在海的彼端,不見蹤影。
就在穿越橋墩回到停車場後,我打了通電話給修告知我們要回去了。
修似乎還在網咖內,周遭盡是嘈雜的聲響,他只簡短回應我將車騎到網咖,從語氣聽來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轉頭叫穗希上車,她卻一動也不動仰望東邊的夜空。
「穗希……?」
沒有回應。
她看得入神,我順著她所注視的方向望去。
雖然被行道樹與電線杆稍稍阻擋視野,大橋另一側的天空已慢慢染上迷濛的魚肚白。
畢竟是夏季,黎明來的早也是能夠理解的,我陪晴姊去醫院上班時偶爾會看見黎明的景色。的確是美極了,但不至於讓穗希如此入神吧?
「流星……」
「嗯?」
我仔細注視,不久,那輪微光上隱約閃過小如豆點的光芒。
是流星!雖然不明顯,但的確是流星!
我們佇立,望著流星不斷殞落在那月夜已然消逝的彼端。
已經好久沒有看過那麼多流星了。
我開口問她。
「妳不許願嗎?」
「誒、誒!啊!要趕快許願才行!」
穗希慌張地緊握雙手,低頭喃喃自語。
真是難得,看來她也被突然其來出現的流星嚇了一跳吧。
她一邊許願,不時抬頭看著我微笑,又像怕被發現似的馬上低頭。
直到太陽露臉,再也看不到那白晝的流星雨時,穗希才依依不捨的坐上車。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好奇,所以故意放慢速度問她。
「妳許了什麼願望啊?」
「阿緒想聽?」
「嗯。」
「我請流星幫我傳話給父親和母親,要他們不用擔心我。」
「一定會傳到的,放心吧。」
「嘿嘿,一定會的。我可是有好好遵守規矩只許三個願望喔!」
「這又不是生日的許願,想許幾個都可以吧?」
「不行啦……」
意外的在某些地方很堅持呢,好,那我就繼續問囉。
「那第二個呢?」
「希望身體健康。」
很普通,嗯,並沒有什麼不好,我也希望她身體能一直保持健康。
「那最後的願望呢?」
「這是秘密唷,不能說。」
「欸,小氣耶~」
我故意用沮喪的語氣說,同時輕拍她環抱我肚子的雙手。
「說出來的話,最後的願望就不會實現,嗯……」穗希有些心軟,思索片刻後她開口說道:「總之跟阿緒有關就是了。」
她含糊的將願望內容帶過,雙手使勁緊緊抱住我。
真拿這任性的少女一點辦法也沒有呢。
我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就當成祕密吧,只屬於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接下來還有一件事要傷腦筋,我必須想個辦法在不驚動晴姊的情況下與建祐會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