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嗯……」
感受到清晨的寒氣逐漸滲進皮膚,我緩緩地睜開眼廉。
抬頭環顧這昏暗的空間,看見正在跺腳低吟的馬匹,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昨晚不小心睡在馬廄的事實。
「早安,麥斯。」
我走到那匹精神抖擻的黑馬旁邊,輕輕撫摸著牠的背部。
牠似乎也很舒服的伸長了脖子,半瞇起雙眼享受著。
「聽我說,麥斯,昨天北方那邊傳來消息,這次的魔潮好像又延長了。國家又開始徵調軍用糧食,最近連敏特阿姨賣的麵包都漲價了不少,明明就快要進入冬天了。」
我一邊梳理著麥斯的鬃毛,一邊對牠說著昨天在街上聽到的傳聞。
我大約是在一個月前被上城區的這戶富商家傭僱來照料馬匹的。
因為是初次嘗試的工作,多少有點辛苦,但一天賺到薪水卻比我以往打零工得到的都還要多。而且由於其他馬匹都在外使用中,我實際上要照顧的只有麥斯而已。
要是平常,這種好工作根本不會輪到我身上。
都是多虧之前的老闆和富商的管家推薦了我,說我是個勤奮懂事的孩子,這才得到這種機會。
想到這裡,我就不禁為以前認真工作的自己感到自豪。
此時,馬廄的木門戛然敞開。
早晨溫煦的光輝瞬時照亮了這昏暗的空間。
而背著光走進馬廄的,是一位穿著黑色執事服,目光肅穆的年邁男性。
「早安,福特先生。」
「是柯蕾特啊……雖然妳平常就總會提前來上工,但今天特別早呢。」
「啊……那個、就是啊……」
帶著有些心虛的表情,我僵硬的笑了笑。
這位福特先生就是富商家的管家,也是實際上雇用我的人。
在初來乍到時,我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出身貧民窟的背景而被刁難,但是後來才知道原來福特先生也是平民出身,所以別說是刁難了,他甚至還對我照顧有加。
「對了,為什麼福特先生會來馬廄呢?」
「唉……這個啊……」
福特先生矍鑠的雙眼閃過一絲歉疚。
「其實,我家主人突然有事情要離開首都,到卡蘭王國一趟,沒有意外的話會在那裏待到明年春天……所以要我來牽馬準備出行。」
「咦?那也就是說……」
「是的,需要照料的馬不在,我也就只能暫時辭退妳了。」
「這、這樣子啊……」
「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道最近國內的物價都在上漲,這時候失去工作會讓妳的生活變得更困難……」
「不不不,我沒關係的啦!」
見到福特先生向我道歉,我急急忙忙地搖頭。
「只要多去找點零工,再加上這一個月的薪水,總會有辦法度過冬天的。」
「你這孩子啊……什麼都好,就是太老實了。像這種時候,妳就應該以這是突發情況為由,向我要求遣散費才對。」
「我、我怎麼可以做出那種無理的要求……」
「我都很清楚的,柯蕾特。」福特先生語重心長地說:「或許冬天對貴族跟有錢人來說只是個季節,但對貧民而言卻是攸關生死的危機。所以哪怕是死纏爛打,妳也應該要多去爭取到能活下來的機會。」
「……是。」
我緊抓著破舊的裙襬,微微垂下頭。
也許是瞥見我那不敢苟同的表情,福特先生又嘆了口氣。隨後從外套的內袋裡面拿出了一封裝飾精美的信封袋,交到了我手上。
「這裡面有妳今天的工資,和一封給中城區的某間旅店老闆的推薦信。以我的身分沒辦法給你太多幫助,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福特先生……」
望著手中的信封袋,我頓時熱淚盈眶。
福特先生擺了擺手,隨後說道:
「好了,我等下就要離開了,妳也先到那間旅店去和老闆打個招呼吧。」
「好的……真的非常謝謝您,福特先生!」
我深深的向他鞠了個躬,對這份善意表達了最誠摯的感謝。
最後,我在擁抱了一下麥斯的脖子後,便緩步離開了馬廄。
*
離開了浮華的上城區,我向著通往中城區的大道走去。
在這個奧茲曼帝國的首都‧盧昂,遍布小康家庭與商隊的中城區是人口往來最為頻繁的地區,只論繁榮程度的話連上城區都無法匹敵。
至於我所居住的下城區,那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我看看……是在格蘭街有著黃色招牌的旅店是嗎?」
我看著福特先生隨信附贈的便條,向著格蘭街走去。
不過此時道路上已經開始湧起了大量的人潮,於是我思考了一下後,決定從旁邊的小巷繞到格蘭街去。
雖然多少有點危險,但是總好過在擁擠的人群中被扒手摸走信封袋。
我將信封袋緊緊的揣在懷裡,快步在晦暗的巷弄內穿梭。
沒多久,前方就出現了通往格蘭街的出口。
見到熟悉的陽光,我緊繃的戒心這才放鬆了下來。
「幸好以前在四處找工作的時候把整個盧昂的街道都摸清楚了。」
「但是顯然還不夠清楚呢──小姐。」
然而──我的肩膀卻倏地被一隻寬厚的手給搭上。
「不用擔心,小姐,我們只是看看妳懷裡的是什麼東西而已。」
被那句帶有戲謔意味的話語刺激到,我的身體在瞬間作出了反應。
甩掉肩膀上的大手,接著全力朝街道衝過去!
「哎,別這麼害怕嘛,我們又不會傷害妳。」
沒想到這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因為一個突然出現阻擋在中間的男人,頓時成了天地之遙。
他和後方的另一名男性一前一後的堵住我的去路,慢慢將我逼到巷子的深處。
我只能看著眼前的光芒逐漸遠去,卻絲毫無能為力。
而當我們一進入沒有人會發現的偏僻角落後,在我後方的那名男性突然抓住我的雙手,想要逼我放開懷中的信封袋。
但我拚命將它護在胸前,死活不肯放開。
「喂,妳就別掙扎了,我們可是看到囉。小姐妳穿得這麼破舊,最近卻一直往上城區跑,肯定是被那裡的什麼貴族老爺給包養了吧。」
「才、才不是那樣!」
「不過那些有錢人還真是過分啊,居然連件漂亮衣服都不肯給妳換。難不成是他們讓妳繼續穿成這樣子,這樣品嘗起來才會有欺負弱小的快感嗎?」
前方的那個面色猥瑣的男人也跟著起鬨。
「反正這種用身體賺來的錢妳也花得不安心吧,不如就讓我們幫妳花,妳就乖乖的放手吧。」
被暴力和這種噁心的話語騷擾,我忍耐著嚎啕大哭的衝動,張開嘴巴狠狠地咬了背後那個男人的手一口。
「啊啊啊───!」
或許是我真的咬的很用力吧,那個男人捂著自己的手大聲咆哮。
我趁這個機會想要逃跑,可是前方的猥瑣男人卻重重的賞了我一巴掌。
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來,我就因為強烈的衝擊而摔到地上。
劇烈的疼痛感讓我瞬間激起了眼淚。
「居然敢反抗?妳這賤貨!」
「乖乖地交出來我們還不會傷到妳,但是自己討打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被我的行為激怒的兩人開始毫不留情地對我拳打腳踢。
臉頰被揍的紅腫,身上滿是骯髒的腳印與瘀青,頭髮也被扯斷了好幾撮。
可是,即使遭受到如暴雨般的痛毆。
我依舊死命的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信封袋,不讓它受到損傷。
哪怕我會就這樣命喪於此也好。
哪怕受到慘無人道的虐待也好。
即便因此失去性命,唯有「這個」我絕對不能放棄。
閉上眼睛,短暫的一生在黑暗中迅速掠過。
我從小和瘦弱的父親相依為命,在腐爛的垃圾堆中度過艱困的童年。並在父親終於撐不住病死後,鼓起勇氣來到中城區謀生。
盡管曾被驅趕、辱罵、瞧不起,但在這痛苦的過程中,卻總是會有和藹的人願意對我伸出援手。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同情與施捨,於我而言卻是無比珍貴的至寶。
因為那無時不刻的提醒著我,這個世界、以及存在於世界上的人們,究竟有多麼的善良與溫柔。
所以、所以啊──即便是現在正在傷害我的這兩個人,其實在內心深處,肯定也是懷藏著善心的吧?
啊啊,看吧。
被打的疼痛感已經沒有了,是他們終於停下來了嗎?
還是說,我其實已經死了呢?
緩緩、緩緩地,我睜開因為瘀血而有點沉重的眼皮。
……奇怪。
為什麼,那兩個人現在都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為什麼,有個沒見過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為什麼,明明是白天卻會有星光在暗巷內閃耀?
「你……是、是……是誰……」
被內外傷吞噬著身體的我,只能以顫抖的音節說出模糊的話語。
那個人蹲了下來,是想要聽清楚我在說什麼嗎?
還有,啊,我勉強看清楚了。
那道光輝……原來是源自於他那星辰般的銀髮啊。
「抱歉,我來晚了。」
「沒……係……你還是……來……」
沒錯,就像奇蹟一樣。
明明是個杳無人煙的巷子,卻還是有人現身拯救了我。
「我等下就帶妳離開這裡,不過先讓我送這兩個人上路吧,這種潛在威脅還是不要留下比較好。」
他這麼說完,就站起身從腰際拔出了劍。
眼看那兩個人就要被梟首,我急忙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到他的腳邊,抓住了他的腳踝。
查覺到我的動作,那個人垂下了手中的劍。
「為什麼阻止我?這兩個人從來沒有在乎過妳的性命,為什麼妳要反過來去理會他們的死活?」
──妳難道不恨他們嗎?他這樣問了。
於是我搖了搖頭。
盡管這個動作讓我頭暈目眩,但我依然執意的搖頭。
「我……不恨……他們……也從不恨……任何人……」
「喔?」
「如果被……嘲笑……虐待……我覺……得……」
很悲傷。
但也就僅此而已。
「我的……痛苦不是……誰的……責任……」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是如此的美麗。
我又能去責怪誰呢?
「所以……不論遭受……什麼……我誰也……誰也……」
誰也不恨。
啊,喉嚨好燙。
肺也像是有火在燒灼般的熾熱。
雖然有些話沒有說出來,但我覺得眼前這個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很好的回答──該說真不愧是妳嗎?」
意識開始模糊,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
可是,我總覺得他好像正在笑。
「好好睡一覺吧,我保證,絕不會再有人傷害到妳。」
在朦朧的感覺中,我好像被他給抱在懷裡。
溫暖的體溫讓我不禁安心下來。
他最後好像還對我說了什麼,但是我沒有聽見,而是靜靜地沉入夢鄉。
「祝你有個好夢,我心愛的聖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