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 夜
聖艾倫尼西亞 史提諾斯邸
無法揮去的疑問，理所當然地滋長。
僅管思考彷彿受到看不見邊際的黑暗所包覆，由困惑中誕生的焦躁卻始終纏繞於菲爾‧史提諾斯的意識一角，反覆向少年的內心提出質問。
──究竟是為什麼呢？
──為何一無所有的自己，卻能屢次背叛最重要之人的信賴？
或許，那正是自己作為人類仍然充滿不成熟與缺陷的證明。
若是如此，那麼將這份瑕疵視為命運中必然會留下的一頁痕跡，大概正是目前應當得出的解答。
──僅管這樣的答案，就連自己的內心也無法說服。
結束與少女的對談──雖然以一般人的觀點來看，這樣的過程或許更接近於爭執──之後，菲爾返回了位於一樓的大廳。
在該處等候的劍之英靈注意到了他的身影，隨即帶著關切的視線湊上前來。
依照對方的性格，她肯定相當在意兩人方才的談話內容──但也許是少年的神色透露出了某些異狀，少女臉龐上的笑容迅速地轉變成了憂慮。
──「不必擔心，只不過是我和緹娜之間稍微出現一點意外。現在可以先讓我獨處一會嗎？等到冷靜下來之後，我會再找妳說明事情經過的。」
印象之中，自己似乎是這樣向對方交代的？不過現在的少年其實也無法肯定。
他確實無意對使役者掩飾心思，也不認為先前的談話內容需要隱匿；但假如情況允許，他仍然希望在適當的時機談論這件事──至少不會是現在。
所幸少女並未猶豫。
不知是出於騎士面對侍奉對象時的忠誠，還是將兩人認定為並肩作戰的同伴而寄予的信心──總而言之，少女僅僅表達了自己將耐心等候的話語後，旋即無聲地消去了蹤跡。
諾大的廳堂內似乎只剩下少年一人──但沒過多久，他便理解到自己實際上並沒有如此幸運。
來自後方的腳步聲令菲爾從淺眠中睜開雙眼，以手肘撐起了原先平躺於沙發上方的身體。
無須過問，甚至連回頭確認也沒有必要──會在此時前來找自己的人，應當只有一位。
「……有什麼事嗎？」
睡眼微睜的少年以手指輕揉眼皮，同時像是懲罰在一日活動後積累疲勞，卻因為糾結的情感層層堆疊而無法入眠的自己一般，以右拳輕敲額頭前方。
接著，清脆的男聲傳入他的耳中。
「沒什麼。畢竟剛才收到了不錯的贈禮，我認為至少要來找你表達謝意，才算合乎禮節吧。」
面露微笑的青年──在本次聖杯戰爭中獲得「槍兵」此一容器的英靈如此回應，悠閒地朝此處走來。
下一刻，他的臉上浮現出令菲爾本能地感到厭煩的狡黠笑容，湊近後者的耳邊低聲說道：
「再說，看你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肯定有什麼心事吧。讓我猜猜，是跟大小姐吵架了嗎？」
「……你偷聽了我們兩個的談話，對吧？」
內心被一語道破的菲爾瞇起雙眼，以不悅的眼神回敬對方臉龐上的笑意。
「哈哈。因為我有點在意，所以就稍微偷聽了一下。如果惹你不開心的話，還請多包涵啦。」
承受那股視線的槍兵發出絲毫感覺不到歉意的笑聲，同時迅速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一派輕鬆的他隨後移動腳步，在與少年相隔一張桌面的另一處沙發上就坐。
感受柔軟的人造皮革觸感與身驅接觸後，青年不客氣地伸展雙臂並交疊兩腿，隨後從口中吐出一絲嘆息。
「唉，這就是大小姐麻煩的地方啊。要是能夠更冷酷一些，或許就不必累積那種痛苦了吧？真是的……明明是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卻始終將內心中屬於人類的那一部分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還重要，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無法對於被自己狠狠拋在後頭的事物視若無睹呀！不過，要是缺乏那份強韌，她大概也沒辦法保持現在這種樣貌吧。」
露出苦笑的使役者坦率地說出了對於御主的評價。
或許對於這名青年而言，如此色彩鮮明的主人也讓他印象深刻吧！
查覺到少年的眼神中增添了幾抹羨慕，青年的話鋒唐突地一轉。
「僅管如此，這次的事件還是你的不對，小子──不論怎麼說，當女性擔心你的狀況時，如果不能做出讓對方安心的回答，那都是一種失禮。記住了嗎？」
「……呃…嗯。」
坦白說，菲爾並不明白對方為何要若無其事地提高音調，甚至像是感覺自己說出了帥氣台詞一般咧嘴一笑。不過他還是姑且將青年的說詞牢記在心中，並且點頭表示理解。
似乎對此相當滿意的青年發出輕哼──與此同時，彷彿受到隱藏的情感擺弄而切換了本質，青年的眼神散發出與先前不同的氛圍。
這或許是他調整心態時的習慣，但在那份目光注視下的菲爾莫名地身體一僵，浮現出難以言喻的緊張感。
直視而來的視線雖然不帶有敵意，卻如同有雙無形的眼球正凝視著自己的思緒。少年甚至產生錯覺，宛如那對瞳孔更進一步地試圖剝除覆蓋在意識表層的防衛，令其中埋藏的意念暴露於光芒之下。
然而，該說是與氛圍不太相符嗎──青年接下來所說的話語平凡地讓人吃驚。
「那麼，要和我談一談嗎──關於你正在煩惱的事？」
咦──菲爾似乎聽見自己發出了這樣的低語，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沒有立即給予對方答覆，而是如同衡量情勢般移開視線。所幸青年似乎也不急於求得答案，反而像是享受著少年困擾的模樣一般，壞心眼地勾起嘴角。
老實說，比起幾乎已經讓自己敞開心房的劍兵與緹娜，菲爾至今仍然無法對這名自稱槍兵的男子寄予全盤的信任。
其中的原因之一，或許是因為對方總是帶著輕浮的笑容，讓人難以解析他真正的想法。
但除此之外，還有更為關鍵的因素。
簡而言之，少年或許本能地對於青年的冷靜感到畏懼。
他的行動彷彿本身即是一種若有似無的暗示，透露出倘若情況迫不得已，除了主人性命以外的一切事物皆能不帶留念地捨去──不，對於連第二次的人生也毫無渴求的人來說，這世上真的有無法放手的對象嗎？
然而，話雖如此──他畢竟是與自己共同面對數道生死關頭，甚至願意在那種情勢下拯救自己生命的同伴。這點同樣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既然如此，縱然此刻的提問可能隱藏了自己未能察覺的意圖，但基於同伴立場而將之視為善意的關切，或許亦無不可吧？
以這樣的想法說服自己後，菲爾重新望向視線另一側的槍兵，低聲說出呢喃般的話語。
「那傢伙……術士(Caster)，說我和他其實是同類。」
「喔？」
這次輪到槍兵感到訝異地抬起一邊眉毛。
從少年的言詞中察覺到某種線索的他，將手指輕輕地抵在唇上，裝模作樣地反問道：
「所以說，你想要找到反駁的理由嗎？」
對於青年的提問，少年微微搖頭。
「不，我認為他大致上是正確的。我作為一名人類而言仍然有著許多缺陷，但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時間的流動能夠自然地使自我出現蛻變。不過說到底，在我至今為止的生命中有過最多接觸的，終究還是名為魔術師的物種。」
對於少年說出的答覆，青年發出些許沉吟。
他並未表達任何意見或看法，僅以視線催促少年接續未完的發言。
於是菲爾再度說道：
「僅管到最後還是無法認同被他們視為準則的事物，但善惡的基準對我而言仍然模糊不清，所以即便是老爸他們執著地追尋某種目標的身影，在我眼中也稱得上令人敬佩的情操。但魔術師的視野終究無法和常人產生交集，累積數千光陰的大願凌駕於一切價值，就連為此而磨鍊的冷酷也顯得如此合理。正因如此，當我毫不猶豫地奪去他人性命的那一刻起，內心肯定便有某種重要的東西扭曲了吧。」
「那傢伙說我和他是同類，或許意外地不是挑釁。就如同他因為摯愛的導師死去而否定了人類前往美好未來的可能性，一路注視著老爸的身影，卻在最後一刻別開視線的我，想必也無法對人類寄予信任吧。如果所謂的人類正是能夠為了理想而輕易踐踏他人的存在，那我又究竟有什麼樣的資格去否定那傢伙描繪的願望呢？」
話語進行到這裡，短暫地出現了停頓。
菲爾的視線在一瞬之間望向窗外的夜色，他隨後閉上雙眼，以自嘲般的口吻為談話作結。
「很可笑吧──明明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夠認同對方的想法，但在憑藉單純的好運存活下來之後，我卻忍不住想著這種事情。總是決定好了目標卻依然產生迷網，或許這就是我始終無法從過去中脫身的原因吧。」
「……唔嗯。」
聆聽少年自白的青年吐出一口嘆息。他的雙眼再度將少年的身影掃視一周，接著便像得出結論般開口說道：
「原來如此。值得慶幸的是，這種自相矛盾的愚蠢思考倒是很符合人類的作風。不過該從哪方面開始說起呢……你對自我的觀點暫且不提，至少以我的立場來說，那傢伙的理想確實是讓人無法接受。所謂的使役者啊，說穿了也只是過往記錄的再現體，如果因為抱有未盡的志願而渴求聖杯是相當合理，不過想以一己之力扭曲現在的人類所選擇的道路，那種行為就只能稱之為傲慢了吧。」
「嗯……這句話從一個只是因為對方長得可愛就回應召喚的人口中說出來，總覺得沒什麼說服力耶。」
「對名留人類史的英雄放尊重點啊，小子！總而言之，我們畢竟是消逝於過去的亡魂，倘若人類將選擇的方向刻劃於人理的航圖之上，並相信那正是對於未來的回答的話，那也只能守候著他們前進了。就算只是由某人傳承下來的路標，所謂的未來呀，終究還是得由活在當下的生命來創造的吧？」
「呃…嗯……是這樣啊……」
專注聆聽的少年在無意識中輕輕頷首，從唇間流露不成字句的低喃。
作為人類整體所選擇，針對未來的解答──菲爾實際上無法想像，這樣的發言究竟蘊含了多麼沉重的份量。不過青年的話語確實具有十足的渲染力，他姑且誠心祈盼，希望自己總有一天也能理解其中的涵義。
於此同時，少年宛如直覺般產生一種預感。
對於目前盤踞在心中一隅，令自己猶豫不前的黏膩苦悶，這名青年或許正是最為合適的解答者。
至少，他似乎比身處這棟宅邸內的任何人，更加熟悉名為聖杯戰爭之場所的氛圍。
儘管他總是以輕浮的笑容掩飾思緒，但作為一名旁觀者直至今日，青年的雙眼始終未曾偏離在廝殺中綻放的血腥與執著。
他總是過於自然地投身於戰鬥之中，彷彿此時與生前並無多大的不同。
當心願形成的結晶相互碰撞，往往伴隨著一方的破裂、潰散──這是在戰場中反覆誕生又湮滅的一抹幻影。或許，那也是這名男人習以為常的風景。
若是如此，那麼曾經步入爭鬥劇的燈光之下，甚至扮演某種角色的他，在其中又有著什麼樣的立場？
是成就心願，相信人生已臻圓滿者？
或飲恨逝去，渴求彌補過往悲願者？
──還是奪去他人的希望，在遍地的屍首中昂然闊步者？
無法遏止的疑惑在內心增殖，讓菲爾不自覺地凝視著眼前的青年。
似乎從他的視線中察覺到了這份不同，槍之英靈露出些微苦笑，隨後帶著感慨重新詢問：
「怎麼啦，用那種眼神盯著我瞧？先說清楚喔，就算是這種氣氛，但還沒告訴大小姐的情報，你是別想從我這裡問出來的。」
「不，我是沒有那種打算啦……不過，你能讓我問一件事嗎？」
從槍兵半開玩笑地說出的話語中清醒，菲爾連忙整頓心思並回應。
看見青年表達同意地點了點頭後，他簡短地道出疑惑：
「槍兵，你過去曾經參加過戰爭嗎？」
「喔，是這樣沒錯啊──原來如此，我大概明白你在想些什麼了，小子。」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對於生前經歷閉口不談的青年，這次倒是坦率地承認了菲爾的猜測。
不過從他方才的話語來看，或許他並不認為這是一件需要隱瞞之事──又或者，他有著即使公開部分情報，自己也無法到達真相深處的自信呢？
總而言之，像是在憑弔回憶一般，青年逕自將談話延續下去。
「不知道小子你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不過我在生命中的某段時期，確實是和叫做戰場的地方形影不離。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可以稱得上是人生的轉捩點──雖然構成這個『我』的核心信念，肯定是在更早之前的時期便已經形成，但那段歲月仍然讓往後的道路大幅地改變了。」
槍兵閉上雙眼，在腦中回味著留存於意識一角的光景，接著繼續說道：
「拜此所賜，我也見識到了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人們。舉例而言，有如同異國的角鬥士那樣，作為戰鬥兵器被訓練，最終投入戰場的奴隸。他們雖然連基本的語言能力都不具備，卻能夠在死前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甚至讓我產生自己可以和他們心意相通的錯覺……對了，我想那就是你現在缺少的東西。」
「……咦？」
聽見話題突然回到自己身上，菲爾訝異地發出短暫的驚呼。
但青年對此毫不在意，就這樣說出了菲爾企圖尋獲的答案。
「就算除了戰鬥以外一無是處，他們直到最後也相信自己能夠達成某些目標，肯定也為此而自豪著。或許旁人會覺得那樣的生命悲慘至極，但他們曾經展現過的意志卻不容玷污。就這點來說，那正是你的心中尚未填補的那塊碎片。」
青年在此稍作停頓──愉快地朝胸中深深吸入一口空氣，他一如往常地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簡單來說，最重要的是肯定自己的存在意義。只要相信自己的存在並非毫無價值，就算一直找不到答案也沒關係、永遠只能在終點前賣力奔跑也無妨，至少你還能夠抬頭挺胸地面對自己。對於一名人類而言，那便可以稱之為已完成的姿態。
所以說，抬起頭來吧，小子！不必被那傢伙的話語束縛。如果你看見了與他不同的景色，並相信其中有著足以珍藏一輩子的事物──那樣的話，就算要以我那未曾示人的真名作為擔保，我也會如此斷言，就連名刻於人類史的英雄也不能否定你的理想。」
結束發言的青年從座位上起身，朝著菲爾所在之處走去。
不顧少年仍然拚命地回憶著自己的發言，試圖理解其中意涵的模樣，青年將手輕放在菲爾的頭頂，接著胡亂地使勁搓揉。
因此而受到驚嚇的少年忍不住發出些許驚叫，接著下意識地揮手撥開青年的手掌。但在觸及目標之前，對方早已將手抽離，帶著得意的笑容走向連接走廊的門口。
「作為謝禮而言，這樣應該十分足夠了吧？」
彷彿要刻意徵詢自己的回答般，青年在距離入口僅有數步之遙的地點停下腳步，伴隨著笑意如此說道。
──難道這才是他一開始的目的嗎？
菲爾的腦海中浮現了這樣的想法，不禁在內心低聲竊笑。
果然，還是一個不坦率的人嘛──
少年以無人聽聞的音量暗自呢喃，接著向青年道出最後的提問。
「槍兵，你為什麼會想要來幫助我呢？」
──是啊，究竟是為什麼呢？
槍兵在迴廊與客廳之間的交界處佇足──望向僅有月光點綴的寂靜空間，他彷彿在等待不可能存在的回應一般，對著黑暗輕聲低語。
身後的少年大概投來了疑惑的目光，但槍兵並未回頭確認。
數秒的沉默過後，他如同重新確認了答案一般揚起嘴角，在臉上勾勒出自己早已司空見慣的笑容。
「這大概是因為──我啊，姑且算是『喜歡人類』的那一方吧？」
青年兀自吐露答覆。
他的視線不再與少年交會，就這樣動身步入陰影覆蓋的走道之中。
因此，少年當時並未看清──
──懷抱這份答案的男人，臉上究竟帶著什麼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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