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空裡,沒有閃爍著美麗的星光,只有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孤獨地照在叢林中深處的一處小河旁。
寂靜的黑暗中,高聳的杉林像是個巨人,一個個靜靜地在小河邊排列著。
地面聚起小小火堆,乾柴燃燒著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響。
一名高大年輕的黑髮男子站在火堆邊,男子低聲訓斥著一個跪在地面的紅髮小男孩。
「你已經不是亞丁王國的驕傲,也不是那位人們所擁戴的那位高貴小王子,你只是個普通人,你可有這個覺悟?」男子低沉清厚的嗓音,迴響在夜裡。
「我明白!叔叔!」小男孩的一頭紅髮在月光下顯得黯淡,看起來像是失去了原有的光澤。但火光映照在他一雙堅定的棕色眼眸中,他仰頭直視著男子。
「……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隱藏你的身份。」男子又道。
「請動手吧,叔叔。」小男孩回答。
男子拿出腰間繫著的小瓶子,拔開塞栓,將裡頭黑色液體倒出,細心的抹在男孩的頭上,接著示意小男孩對著一旁的河水,男子彎腰用勺子舀起一瓢又一瓢的河水,為小男孩沖洗著頭髮。
冰冷的河水澆淋在他的頭上,他閉上眼,胸前強壓抑著前一刻亡國的那份悲憤苦楚,以及這這段日子流落在外的懦弱無知,他確確實時明白,現在的自己是用什麼樣的身份面對什麼樣的未來。
不再有華衣美食的日子,不再有安逸逍遙的生活……
他,是個亡國的王子——
帶著雪恥復國的決心,只能用時間等待,等待長大成人的那天來臨。
「王兄……」一旁年紀更幼小的黑髮小女孩,微弱的出聲喚著紅髮男孩。
「噓……」另一個有著相同黑髮的男孩,單膝半跪在地,用手指抵在女孩的唇邊,輕輕的哄著她道︰「夏妮兒,不可以在稱特羅斯為王兄了,他是你的哥哥,以後妳只能叫他哥哥喔。」
「喔……」夏妮兒洩氣的垂下雙肩,稚嫩的臉龐對著黑髮小男孩問道:「就像沙傑烈你不會再把當我當成是公主一樣的嗎?」
「公主只是個名字。」沙傑烈微微一笑,寵愛的揉著夏妮兒披肩的髮絲:「在我心底,妳是永遠的公主,我是妳的侍衛官,我會永遠守護妳。」
特羅斯站起身,男子遞了一塊乾布給他,他胡亂的擦起濕漉漉的頭髮,燦耀的紅色髮絲已被濃黑所覆蓋,他撥開額前垂下的濕髮,抬頭對男子說道:「謝謝你,叔叔。」
「我給你一個新的名字,你要忘記特羅斯這個名字。」男子年輕俊朗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對特羅斯淡淡的道——
「夏羅恩,從今天開始,這就是你的新名字。」
※ ※ ※
叢林中的夜晚再度來臨。
離開亞丁城以來,蒙特利為了守夜,已經四個晚上沒有闔上過眼。
他雙眼佈滿血絲,瞪視著眼前的火堆,灼紅的火焰向上舞動著,讓他想起那天的亞丁——有如地獄般的光景!火光四起,同伴們的浴血奮戰、人民的尖聲哀嚎、四處血跡片片以及魔族士兵的淒厲狂笑……
最後,亞丁仍淪陷在魔族之首——肯恩的手裡。
蒙特利頹然地坐在火堆前,痛苦的將臉埋在雙膝之中。
他是騎士團裡僥倖存活下來的人之一,其他的同伴,被那名帶著面紗的魔女賽尼斯一一殺害。而他在甘特法師以其生命的掩護下,殺出一條血路,順利帶著小王子特羅斯、小公主夏妮兒這兩名王室唯一的血脈逃出。原本被封為夏妮兒的侍衛官的沙傑烈,是他早期收養的義子。
他帶著三個年幼的小孩,開始了逃亡天涯的生活……
蒙特利抬起頭,看著蜷縮著身子,緊緊依偎在一起熟睡的孩子們。
夏妮兒被夏羅恩和沙傑烈護在中間,天真安靜的睡臉,小小的嘴角微揚,彷彿再作一個香甜的美夢。
蒙特利挪動了身子,伸手將他們身上的被子拉好。
再想過去的回憶已經無關緊要……他得打起精神,作為孩子們的榜樣,打理接下來的日子。
「蒙特利……」
靜靜的黑夜裡,隱隱約約的,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
是誰?
蒙特利心頭一緊,戒備地拔出腰間的長刀,眼神凌厲的搜索周圍一片黑暗。
「蒙特利……」
溫柔的女聲像是呵護般的,那樣的細,那樣的輕,在呼喚著蒙特利。
低柔的聲音越來越近,黑暗中緩緩走出一個樣貌美麗的年輕女人。
麗絲?!
蒙特利大驚不已,望著眼前的女人,手裡握緊刀柄的力道不禁鬆了幾成。
麗絲一頭留及腰的金色直髮,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擺動,寶石般的藍色眼眸,溫柔的看著蒙特利。
不可能!這是幻覺!怎麼可能會在這裡遇到麗絲?
蒙特利感覺喉頭漸漸乾澀起來,呆站在原地,讓麗絲慢慢的走到他的眼前,伸出了一隻手輕輕點住蒙特利的臉龐,她指尖傳來冰涼的體溫讓他迷惘的神情突然一振。
麗絲的另一隻手,這時抬了起來,在月光下很清楚的看到,那是一把鋒利的短刀。
「麗絲!妳幹什麼?!」
蒙特利的大吼驚醒了三個沉睡中的小孩,他們坐起身子,揉揉眼睛,藉著落下的月光,他們看到是蒙特利抓著一個女人的手,那著女人的手裡還握著一把短刀。
「麗絲阿姨?」三個小孩子瞪大了眼,同時驚呼出聲。
但是麗絲卻像發狂了似的,高舉手中緊握的短刀欲直往蒙特利身上刺去。蒙特利緊捏住她的手腕,卻無法讓她鬆手。
蒙特利只得手一翻轉,讓麗絲整個人往旁邊摔了出去。
「母后!」夏妮兒的大叫吸引大家的注意,原來前方的漆黑中突然飄出二個人影。
其中一個人影是艾莉亞王后,旁邊站著的是杜克國王,他們齊聲輕輕的喊著:「特羅斯……夏妮兒……」
「父王!母后!」夏羅恩再也無法忍住思念親人的情緒,不禁跟著大叫起來,連忙從被窩裡爬起來欲奔向親人的懷抱。
「冷靜點!夏羅恩!」沙傑烈趕緊壓住夏羅恩的身子,激動喊道:「他們早就死了!不可能是他們!」
「但是那是我的父王和母后啊……」夏羅恩已失去理智,奮力推開沙傑烈。
一旁的麗絲卻從地上站了起來,與艾莉亞王后、杜克國王,三人聚在一起,手上皆拿著短刀,朝他們一步一步逼近。
沒有表情,沒有笑容,動作僵硬的,只有嘴裡不斷重複呢喃著他們的名字。
「蒙特利……」
「特羅斯……夏妮兒……」
蒙特利沒有任何猶豫,長刀奮力一揮,將前頭靠近的杜克國王從中砍成兩半。
杜克國王的身體並沒有鮮血噴出,分成兩塊的身體倒地後,立即萎縮成一灘綠色的黏液。
「這、這是什麼?」夏羅恩和沙傑烈被眼前這一幕給愣了下來。
但,又一群人影從林中悄悄地閃出,一看居然……居然全都是杜克國王!
他們全圍了上來,舉著短刀,一樣的姿勢,相同的動作,卻是溫柔的聲音。
「不知打哪來的怪物!」蒙特利以保護孩子們的條件為優先考量,暫時捨棄戰鬥,大喊:「我們快走!」
蒙特利扛抱起夏妮兒,夏羅恩和沙傑烈跟緊在他的身後。他們只能憑著月光,在黑壓壓的森林裡拼命的跑,拼命的跑。
「蒙特利……」
蒙特利一看,左前方的黑暗中矗立著一個男人,並對他招著手,喊著他的,不就是他死去的部下之一——威諾?
蒙特利將頭一甩,腳步不敢停留。
越是拼命跑,旁邊就越多人影從密集的樹林中閃出,他們伸出無數的雙手,幾乎就要往蒙特利等人襲來。
「特羅斯……」
「夏妮兒……」
「叔叔!我好害怕……」年幼的夏妮兒受不住這樣的驚嚇,大聲的哭泣。
一聲聲輕柔的呼喚,在黑暗中,交雜著詭異的氣氛,壓的他們喘不過氣,精神就要崩潰……就連蒙特利都快要撐不住這種精神折磨……
很快的,蒙特利等人奔出了這座黑色森林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而後頭喊著他們的聲音也跟著忽然消失。
蒙特利等人回頭一看,那群追趕著他們的「人」,全都被堵在整排黑色巨大的杉林後,失去了聲音,嘴唇一合一閉著,彷彿遙遠地望著他們。
※ ※ ※
數月後。
蒙特利將孩子們安置好後,有天在古魯丁村的酒館內結識了一名老人。
老人是個旅者,不受拘束,遨遊四方,閱歷豐富。
蒙特利對老人提及了這段在森林當中的經歷。
「呵呵……」老人笑了起來,拿起酒瓶,將眼前的酒杯斟滿,道:「那座森林,沒有膽子的人,是不敢隨便就闖進去的。」
「裡頭有著很難對付的魔物嗎?」蒙特利問道。
「普通的魔物,一般的勇者都能夠輕易處理的,不過那裏可不一樣。」老人笑道:「牠們是由人的心中所衍生出來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蒙特利不解問道。
「那座森林有個名字——鏡子森林。」老人拿起酒杯先是飲了一口,繼續說道:「進去森林裡的人,就像可以看到心中自己的鏡子一樣,在那裡,可以見到你最想見到或是最懷念的人。」
蒙特利神色凝重的看著老人。
「鏡子森林的魔物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牠們就是看準了人類的脆弱,你腦中所想著的人,牠們就能夠化身為那個人的模樣,伺機接近你,再把你給殺了。」
「這種低等魔物只能出沒在鏡子森林內,無法走出森林之外。另外,牠們沒什麼智慧,牠們只會重複一句話,那就是——你的名字。」老人將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把酒杯把玩在手中道:「所以這種魔物很好分辨的……只不過……」
蒙特利這時已經明白老人接下來要說的答案。
「在哪裡見到魔物形成你心中所想的人,全都是死去的人。」老人或許有著幾分酒意,面色通紅,他乾笑幾聲,道:「能死在自己所深愛、所思念的人手上,似乎也是一件挺痛快的事?」
蒙特利沒有出聲。
他的目光繞過酒館外的窗外,外頭陽光耀眼,村莊裏的人們一如往常的忙碌工作著。
他想起那個有著皎潔月光的夜晚,麗絲飄渺但又遙遠的身影,輕輕的,呼喚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