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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誌2020-10-18 01:23

如果想到「我最好的時期已經結束了」

作者：Cecil

　　我覺得有個噗浪帳號的好處是，想到跟寫作有關的事情時，可以比較有系統地寫下來，之後有必要的話還可以像這樣整理成札記

　　上次聊的讀者留言的事，是比較輕鬆的話題（有嗎），這次要聊的是比較嚴肅的話題。下面先上 BGM，中島美嘉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下面放的是ダズビー翻唱的版本，她唱的〈夜明けの歌〉也非常好聽。


　　回到正題。我上次想到，寫作年資一長，不免會下意識把自己的寫作分成幾個時期，而且還會有這樣一個時期：很喜歡很喜歡，但已經回不去了。不管喜歡的是作者自己，或者是讀者們，都已經回不去了。

　　舉個例子，從我寫 LOL 二創開始看到現在的讀者，應該大多都有讀過〈熱愛星星的你〉（下面簡稱星星），我聽過非常多讀者說，他們在我這裡只讀過星星，並且也非常喜歡它；也有讀者是讀過了無數篇故事，但仍然最喜歡星星；而如果問我自己，我也很喜歡這篇故事，它裡面有一些東西，是現在的我再也找不回來的。形象地說，寫星星的我，抵達結局的方式並不是一步一步地走，而是用飛的，飛在雲層上，被群星環繞著。星星寫完之後，我就降到了地面，開始用人類的雙腳走路。

　　下面是它的開頭。不客氣地說，我家所有故事的開頭，至今還沒有一個比它更出色。

　　他喜歡飛翔。

　　作為一頭龍，他喜歡張開翅膀，翱翔在空中，感到風拂過他的耳畔。從空中看下去，整個世界都盡收他眼底；但他很少鳥瞰這個庸碌煩擾的地方，而是將視線凝聚在比他所處的天空還要更加高遠的所在。

　　他熱愛星星。

　　之所以經常飛翔，就是因為他熱愛星星。他的同類坐擁冰冷財寶，是由於他們生來就喜愛珍稀器物閃爍的光芒；而他喜歡星星，也是因為它們在空曠的漆黑中，總是如同鑽石一般明亮絢爛。但他對星星的態度，和同族們對黃金白銀的看法不同──他從來沒想去擁有它們。

　　龍類總是本能地厭惡有限的東西，所以他的同族才會毫不清楚箇中緣由地、幾乎可說是出於飢渴那般，蒐羅過上百年千年也不會改變的金銀珠寶，棲身在昏暗的山洞中，發了瘋似地誓死守護。

　　他的本性並不脫如此，他也同樣厭憎短暫的生命，但他選擇了追求永遠無法觸及、似乎比凡物更為純粹的星辰──即使是最高明的竊賊，也偷不走天上的一瞬星芒。

　　為此，他一直都滿足地仰望星空，認為那就是活著最大的意義。

　　在星星之後，我企圖延續那種風格，但無論如何都捕捉不到想要的感覺，為此我不得不以其他方式繼續寫作。又過了一兩年，我陷入低潮，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去寫，才能再次寫出像星星一樣的故事。

　　俗話說得好，如果迷路了，可以回頭看看走過的路，所以那段時間我瘋狂似地反覆閱讀星星。為了再現那個風格，我從各種角度去研究這個故事，甚至試圖用當時那種比較不成熟的場景切換法來寫作。但不知道為什麼，模仿著寫出來的都是偽物，我不得不放棄這種徒勞的嘗試。

　　接著，一種想法竄入我的腦海：寫出那個故事的我已經不存在了。就像一顆超新星，地球上的人類觀測到其極端炫目的亮光當下，那顆星星其實已經死了。從察覺這個事實的可能性，到確認它的存在，到承認它是真的，我可能花了好幾年。我很難形容對一個作者來說那究竟有多難受（畢竟也有完全沒被這種問題困擾過的人），但加上這件事給我造成的影響，當時我甚至想過「大概只能不寫了」，畢竟我為什麼要在知道寫不出一流故事的前提下，去寫二流的故事呢？（那時的想法已經有點極端了）

　　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裡面，為了某些目的，反派陣營「三體」發射一種名為「智子」的物質到地球，對地球進行技術封鎖，使地球人的科技水準永遠無法突破某個天花板，地球人因此陷入深深的絕望。現在想來，當下我的心情，跟受到技術封鎖的地球人是有些相似的。

　　曾經我以為，在跟其他作者的比較中落敗，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情；後來我才發現，跟過去的自己比較，並且落敗，那種不好受更勝前者幾倍不止。不如其他人的話，我還能改，還能求進步；但要是輸給了從前的自己，我好像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說：「我最好的時期已經結束了。」畢竟，時光是不能倒流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著就變不好了，我才想問為什麼啊。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寫不出來，我依然可以繼續寫出七八十分的故事，但一想到不管怎麼寫也不可能超越從前的自己，我就很傷心。我並不想要這樣的歷程，我希望自己是愈寫愈好，並且直到最後一天都在寫出能讓自己滿意的東西，而不是太早出現一篇在各方面都讓自己很滿意的故事，然後發現「那就是我的極限了」。由此可以說，其實我是很不喜歡過早成功的情況，被往日的成功所投下的陰影籠罩，一輩子追逐著從前的自己曾有過的巔峰，就像一個過氣演員或歌手不斷嘗試卻失敗一樣，那種人生太可憐了。

　　不過這邊先說一下，這麼嚴重的事情並沒有持續到現在，通常我會在問題解決後才把問題拿出來講，所以現在我已經沒有這個煩惱了 喜歡星星的讀者也不用害怕跟我分享感想，其實這只是我低潮時期一個比較有指標性的問題，之所以陷入低潮，並不只是因為這個故事。現在我聽到有人說喜歡星星的話，我還是會非常非常開心，原因下面會寫。

　　當時我有半放棄過（雖然很難說具體是何時到何時），所以那時有寫過一些填不起來的坑或是一些評價比較普通的故事。所謂「半放棄」，就是想放棄但回過神來又打開文件的情況。大概是發現我除了工作跟寫作以外沒有做得更好的事，也可能是不知內情的親友或讀者偶爾捎來鼓勵，我還是斷斷續續寫著。也不能否認，那時的我很努力要脫離這種困境，幾百幾千次告訴自己，星星得到的成功，是無數契機交會所創造出的結果。就像宇宙的形成，少不了包括 1 在內的六個常數。這種成功不能複製、不能模仿、不能再現，甚至不允許我們用人類的思想去揣摩，否則就會陷入瘋狂。那時我抱著一種「不管怎麼樣總之得寫才行」的想法，像在黑暗中茫然前進著，一想停就拍打臉頰，強作精神只管走。

　　大概只要是路就總有盡頭，最後我總算寫了一些新的故事，它們給我的感覺強烈到足以稀釋我對星星的執著，而且我發現其實它們也是很好的，雖然跟星星不一樣，但就是很好，兩者之間沒有所謂一流二流的差別，都很好。瞭解到這件事的我，就像一個忘不了初戀的人，忽然有一天看開了，不再老是拿新的對象去跟以前的那個人比較。

　　由此我發現，要脫離這種困境，方法至少有兩種。一種是放棄寫作，一種是創造更多故事——讓自己寫出更多故事，十個不夠就二十個，不斷寫到自己的注意力被分散至筆下所有故事身上為止，到現在我覺得，只有透過這種方法，才能從自己給自己設下的枷鎖中走出來。雖然當下我並沒有明顯的感受，但在這段低潮時期努力寫出來的故事，還是拯救了我。

　　九歌總編輯陳素芳在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的散文〈替長者斟酒，替新人上菜〉裡面有這樣一段：

　　有一次，我帶著重編的舊作去探視琦君，她開心地念著自己的文字說：「我以前的文章寫得這麼好啊？」又委屈的低語：「我現在都寫不出來。」然後拉著我的手說：「妳說，我能不能再寫？」

　　那句「我現在都寫不出來」看不出明顯的情緒，但以作家的身分說出來，對我來說簡直跟給自己判了死刑沒兩樣。以前的我可以做到，現在的我不行，為什麼？我要怎樣才能再寫出來？我該怎麼辦？當時的我也被這種煩惱纏身，所以後來看到這段的時候，馬上就想起那段懷疑自己的日子。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才想到要把這件事寫成札記，看來大宇宙的意志今天又調皮了。

　　現在，雖然偶爾也還是會聽到「席里爾是妳寫過最好的男角」，但我幾乎可以一笑置之，因為我已經寫出更多其他我喜歡的男性甚至女性角色。雖然席里爾的確是我非常非常喜歡的一個男性角色，但他乃至於他所存在的〈熱愛星星的你〉，已經不再是我的枷鎖。

　　現在我已經不再飛了，寫作的習慣變得比較務實，就像是收起了翅膀而開始步行。步行的我比較有耐性，成功抵達終點的機率也更高；儘管我還是會很懷念那種飛翔的感覺，但一想到那樣的我或許不適合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比如當時的我絕不可能寫出現在的《月升月落之街》），就覺得那個我還是留在當時就好了。我現在已經學會用一種比較健康的態度去看待自己的變化，那就是認知到我有所謂的「時期」，星星屬於它所在的那個時期，現在的我也有一個時期，未來我可能又會進入新的時期。再怎麼不願意，我也不可能拒絕進入新的時期，所以還是用正面的眼光去看待不同時期，相信它們各自有好的地方，是最能讓當下的我寫出故事的狀態，應該會好一點。

　　如果不理解「過去已經回不來了，我只能向前走」，就會像當時一樣被困住，不斷回頭追趕過去的自己。已經結束的時間、已經改變的風格，無論如何都難以重現。我寫到現在，總算明白到，寫作的風格跟習慣會隨著自己接收到的東西或生活環境而改變。我會有如今的轉變，勢必有它深層的理由，相信那種轉變是為了讓自己寫出更多故事而發生，或許會比較快樂。雖然當時的我有〈熱愛星星的你〉，但如今的我有比那更多的東西，未來我將有比現在更多的東西。

　　讓我產生這種想法的是我的朋友，還有讀過我的故事的讀者，就像開頭那首歌的歌詞：

　　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まだあなたに出会ってなかったから
　　あなたのような人が生まれた　世界を少し好きになったよ
　　あなたのような人が生きてる　世界に少し期待するよ

　　所以，謝謝曾經鼓勵過我、讓我能從那時刻走出來的每一個人。

　　（我知道我很沒創意，每次都用同一種台詞結尾，然而我不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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