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庸庸碌碌的工作了一天,今日這個黃昏,花香把我牽引到了這座花園,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向日葵花海,這對我們來說,是寶藏,也是無盡加班的開始。
在花田中,我看見一頭有著金黃色毛髮的狗。牠似乎正聞著花香,看著夕陽,躺在花朵之中。
「你怎麼在這個地方待著?你應該陪著你的主人快樂的玩耍啊!」
我向牠問道。
「我沒有主人。如果說有,那太陽就是我的主人,現在他和我玩累了,所以我們一起躺下,一起沉眠。」
「你沒有主人?」
「我沒有主人。如果說有,那微風就是我的主人,現在他正哄著我,在一日的歡樂後好好休息。」
「你是個藝術家,或許還是哲學家。雖然我也不能趕你走,但這片花海仍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知道,但就讓我好好睡個覺吧!不會礙著你們的。我明天一早就離開。」
我沒有理由繼續打擾牠,我繼續裝著自己的小花籃,等到我無法再多裝什麼時,才拍拍翅膀走人。
我又庸庸碌碌的工作了一天,今日這個早晨,我再次來到這片花田。我看見那條狗依然坐在花海中,偶爾站起來散步,聞聞其他的花朵。
「你昨天不是說要離開嗎?你現在怎麼仍然在這裡?」
「我總會走的——只是我改變了心意,或許再待一晚,畢竟我們的生命很短暫,不見得天天都能看見這樣的花田。」
「我們蜜蜂的生命與你們狗不一樣,從我們的父母剛誕生之際,你們活著,一直到我們的孫子的孫子都化為塵土了,你們仍然活著。」
「時間長短並不左右生命的價值,重點是它是否發光。你不介意我在你工作的地方自己玩耍吧?畢竟這就是花田存在的目的。」
「你說得有理。我自顧自的工作,不會打擾你的。」
我收成著滿滿的花粉,回去,又回來,回去,又回來,而牠依然在哪裡懶洋洋的待著,聞著花香,思考著狗生。
時間就這樣到了傍晚時分,我一屁股坐在一朵向日葵上,也想休息一下,然後繼續面對接下來的晚班。
「狗啊,說說你的過去,談談你的未來吧。我們雖會飛行,但終生無法離開我們的王國。而你們不一樣,你說你的主人是太陽,是微風,那你肯定也和他們一樣自由,去過各個地方吧?說說看吧!我很期待。」
「不,我的過去沒什麼好談,我的未來則不復存在。」
這樣的一段話,從這樣一位藝術家兼哲學家口中吐出,讓我驚訝。
「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怎麼樣在北方的雪山跟狼群搏鬥,或說說你怎麼樣在南方的草原追逐著野兔呢。你怎麼會說沒有過去,甚至沒有未來呢?」
「我曾經有個一個主人,」
牠如此說。
「一個人類主人。而我離開了她。」
「為什麼?」
我很驚訝。
「我吃下了她的戀人所送的禮物,吃下了巧克力。」
我更驚訝了。這驚訝漸漸化為恐慌。
「你吃下了巧克力?你會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離開她。我不希望她傷心難過,而現在,她也已經有愛她的人了。所以我才離開。」
「我不懂,為什麼你要吃下巧克力?你知道那會殺死你吧?」
「我們誰不會被時間殺死呢?」
「不要開玩笑了!」
「我們誰不會被孤獨……」
「不要再像哲學家一樣用空洞的詞回答我了!說!為什麼你要吃下巧克力?」
「我就只是很想嚐嚐,那是什麼味道。」
狗兒望向已經西下的太陽,繼續說道。
「人類常說,巧克力,會給人帶來戀愛的感覺。戀愛,人類口中的愛情,說真的,你不曾想嚐嚐那種滋味嗎?」
「什麼……那,它是什麼味道?」
「有點甜,然後帶有一股強烈的苦,那苦很漫長,很沉重,但最後,又是一種甜。一種無法形容的甜。」
「又苦又甜?」
「又苦又甜。」
「怎麼可能?」
「就是可能。」
「怎麼可能有東西又苦又甜?花蜜就是甜,樹皮就是苦,就算你把花蜜和樹皮攪和在一起,它們味道也不會改變。」
「這下你明白人類為什麼複雜了吧?」
我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衝擊和傷悲。
「我昨晚之所以獨自待在這裡,是希望自己能有著美麗的死亡。但顯然毒性還沒蔓延開來。所以我今晚仍在這裡待著,希望成為春泥,成為肥料,讓花朵更加美麗。」
「別說了!你到死之前,都不會再孤單了!」
我向其他蜜蜂請了長假。畢竟只要不領工資,牠們是不會太刁難你的。我坐在牠身旁的向日葵上,坐在牠尾巴上,坐在牠鼻子上。
我跟牠聊著自己,聊著自己曾看過的那朵玫瑰,她如何的美麗又堅強,卻又如此脆弱和寂寞;聊著自己曾見過的一片落葉,它多麼地冤枉,卻因為所有樹葉的沉默,而被悲傷的放逐;聊著自己曾經遇過的蚱蜢,牠怎樣被螞蟻誤會,誤以為牠們好吃懶做,實際上牠們非常勇敢,像個冒險家一樣,從西方旅行到未知的東方。
狗很快樂。牠很開心在最後的日子裡,有個小小的生命能明白牠的心情。
「我的大限已到。我想,大概在明天的太陽升起時,我就已不在了。」
「我要在這裡陪伴你,直到你生命的盡頭。」
「死亡會使愛他的人(或蜜蜂)痛苦,但也會讓生命延續,而這就是愛。」
「我也活不久啊,我的壽命並不長,冬天來到,我就會逝去。」
「那你肯定可以明白的。記得,當我的魂魄衝出身體時,你不要太傷心。我將成為春天的第一把泥土,讓這些花朵更加美麗。」
「我會很傷心的,畢竟我從沒親眼見到過死亡。」
「死亡其實很單純,它並不邪惡,它是生命的一個階段。不要畏懼死亡,但當然也不要藐視生命,等它來到之際,不要拒絕它,因為它只是公平的做著自己的使命。」
「為什麼你會明白這麼多呢?」
「因為我也見過死亡。」
牠向我說道牠避而不談的過去,因為害怕我難過而不談的過去。牠怎麼在離開了流浪狗的家園之前,告別那條生了重病的老狗;牠怎麼在馬路上傾聽一隻鴿子的遺言,牠勇敢卻沒有目的的衝向一台跑車的車窗;牠也告訴了我,牠怎麼答應那位在病榻上的老爺爺,要照顧他可愛的孫女,直到出現了能夠愛她一輩子的人。
「就是這樣,一段旅程的結束,正是另一場旅程的開始。生命也是如此。」
「然而,我還是很不想面對,不論如何我都不想面對。我希望生命再給你一點時間。」
「如果它想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它一定會給的。然而如果它不給,也不要怪罪它,畢竟它已經給了我們一生的時間去告別。
現在我該走了。」
說完,狗狗就躺下,開始沉睡了。而且牠不會再醒來了。
一段生命結束了,你是否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