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初二刻,雁來軒,燭影搖紅,月映窗紗。
在五哥的侍僕華茂帶領下燕子京進了雁來軒大廳,一見廳中景象他倒楞了一下。
五哥就坐在廳中喝酒,卻不是獨酌,四哥也在。
兩位哥哥面前的桌上擺著一罈子酒和好幾碟下酒菜,燕子京一眼就看出這些吃食是州橋夜市帶回來的,其中的鱔魚包子和雞雜他方才就在夜市裡和洛吟絮分食過。
燕子樓和燕子毅看見他時臉上神情倒是開心得很。
「四哥五哥。」
「老六來啦?今晚怎麼得空?快坐過來。」燕子毅笑吟吟招手叫他,又轉頭吩咐華茂:「再添一副杯筷。」
燕子樓也打量他幾眼又對他笑道:「幾天不見老六你精神倒還不錯,如何,舖子裡管帳還習慣麼?」
四哥五哥對他的態度一切如常,笑語晏晏。畢竟他們三人是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燕子京自己倒疑惑了,這樣的四哥五哥真有可能勾結外人對自己不利麼?
燕子京決定不去多想,除非四哥五哥親口對他說出這事就是他們幹的,否則他都願意相信他們倆。
既已做了決定心頭便不再糾結,聽見兩位哥哥問話,燕子京於是笑道:「我本來想去四哥那兒坐坐但鳴玉館已經熄燈,所以才到雁來軒看看,哪知四哥就在這。過幾天就遇著寒食清明兩大節,舖裡挺忙的,不過有宋掌櫃和幾個夥計幫著,現下都還應付得來。」
燕子樓聞言笑向燕子毅道:「還是老六有一手啊,爹沒找錯人。」
燕子毅也朗笑道:「我們三房這邊也總算出了個能耐人了,來,敬老六一杯。」
兩個哥哥舉杯敬他,燕子京也連忙回敬,又看向桌上酒菜:「這分明是州橋夜市的小食,兩位哥哥是怎麼得來的?」
燕子樓笑得別有深意:「你以為我們倆不能出燕家大宅就沒得樂了,這幾日我們還不是在這兒好酒好菜地享受?尤其是老五的紅顏知己對他可有心了。」
「是柳橫波姑娘麼?」
燕子毅聞言有些訝異:「我也不過是那天在大堂上提過一回她的名字,老六你竟然就記住了。」
燕子京老實交待:「那是因為我也認識她。」
馬上他就看見五哥沉下臉來。
燕子毅冷問:「為什麼你會認識她?」
燕子京立刻知道五哥有所誤會,忙解釋道:「其實不算認識只是見過,我有位朋友之前就住小甜水巷,我去找朋友時在會仙閣門口見過柳姑娘一面,僅此而已。」
燕子毅聞言才臉色稍緩,燕子樓也在一邊相勸:「老五你別瞎想,老六不是那樣的人。再說橫波姑娘對你的心你也是知道的,何必吃這飛醋?」
「所以這些酒食都是橫波姑娘給五哥帶進來的?」
「是啊,約好時間華茂就會去門口和橫波姑娘派來的人接應,她還給守門的小張也送了些點心,小張又和你五哥極好,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原來如此。
「託老五的福啊,」燕子樓悠然笑了:「我也沾光吃了不少好東西呢。」
「看到橫波姑娘這麼有心,碧落姑娘應該也會給四哥準備東西才對吧?」
「比較少。碧落就是太年輕了做事沒那麼體貼周到,」燕子樓一嘆,卻又笑道:「但這樣也很可愛啊。」
燕子京算是明白了,看來兩位哥哥禁足期間也是挺開懷的,還真有他們倆的作風。
再回想方才聽到他管帳順利四哥五哥還一起向他敬酒,眼神、笑容都是真心為他高興,燕子京內心對兩位哥哥再無懷疑再無芥蒂。
他反而為自己竟一度懷疑四哥五哥會勾結外人害他而感到內咎。
「四哥五哥對不起……」
見他突然垂頭道歉燕子樓和燕子毅都嚇了一跳。
「老六你幹什麼?」
燕子京一時脫口而出馬上後悔了,畢竟兩位哥哥並不知道他今日遇伏的事,況且他倆現在又正被禁足,就算知道了怕也是愛莫能助,又何苦說出口讓四哥五哥白擔這心?
想起另一件事,燕子京道:「四哥五哥,舖裡管帳的事發生得很突然,是爹臨時決定的,我真的也不知道會這樣。」
燕子樓燕子毅聞言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這我們都曉得啊。」燕子樓問:「為什麼要道歉?」
「三娘在那之後一直很不諒解,完全不肯見我,而且四哥你當天在大堂上聽到爹讓我管帳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好像也在對我生氣。」
燕子京愈說愈感覺到幾日以來無人諒解的孤獨好像在這一瞬間全湧了上來:「但我是真的不知道爹為什麼會找我管帳啊。」
燕子樓燕子毅聽了他的話,兩人先是對視一眼,接著竟開始捧腹大笑。
「四哥五哥你們笑什麼,」他覺得自己都快掉眼淚了:「我是真的很難過、很苦惱。」
「哈哈哈哈……唔,老六對不起,」燕子樓笑得最是誇張:「是我們不應該,但是看你這麼認真在煩惱我還是忍不住。」
「是啊,」燕子毅也笑道:「娘的事你不用太擔心,以她的脾氣氣不了多久的。老實說之前我和四哥常常夜不歸營,現在她卻天天都能在家見到我們,其實她心裡還挺高興。」
「而且還有件事我覺得老六你誤會大了。」燕子樓定定看著他:「我和老五根本不想進舖裡管帳。」
「啊?」燕子京傻眼了:「可是之前三娘就曾在爹面前提過要讓你們倆去管帳的事。」
燕子毅嘆氣:「那是娘的想法,可不是我和四哥的想法。」
燕子樓也點點頭:「是啊,整天拘在舖子裡對著帳本有多氣悶這誰都想得到,我和老五才不想在舖裡活受罪。這種苦差事交給二哥三哥我們倆都覺得挺好的,當然現在又加上你了,不管誰來都可以,別找我和老五就行。」
「可是,」燕子京吶吶開口:「那天爹指明要我管帳時四哥你臉色特別難看。」
「就說是你誤會了,」燕子樓一嘆:「我當時心情的確很不好,但不是為了你管帳的事,是為了我自己被禁足的事啊!」
燕子毅一旁賊笑著:「是啊,對四哥來說被禁足意思就是不能到處逛到處玩到處吃喝,還不能隨時去見碧落姑娘,你說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你和我根本半斤八兩,」燕子樓瞪著燕子毅:「別搞得一副好像你有資格說我的樣子。」
燕子毅聞言也垮了臉,嘆道:「真不知何時才能解禁啊……」
聽得燕子京好笑起來。
「總之就是這樣囉。」燕子毅對著燕子京聳聳肩:「所以說明明是同一件事,不同人來看就是會把它看成不同的樣子。幸好你今天來找我們倆,誤會不就解開了麼?舖裡的事你好好幹,我和四哥看你順利也都替你開心,得空多來找我們喝幾杯吧,下次我讓橫波幫忙弄點羊羔酒來你嚐嚐。」
步出雁來軒時已是子夜,身上雖然疲累,但仰望星空,燕子京心下豁然開朗,是啊,今天能來找四哥五哥真是太好了,釐清許多事,也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四哥五哥果然不可能勾結外人加害自己。
但難道二哥三哥就會?
燕子京心念一動。
燕家人平日情感雖然淡漠,但真會有人勾結外人來暗算自家人麼?
想起二哥在大堂昏倒的那一瞬,現場眾人幾乎同步撲向二哥,就連被罰跪地的四哥五哥當下尚且挪著膝蓋只想靠近關心……
燕家不會有人背叛自家人的。
那麼會不會是自己一開始就想錯了?
父親一向彎彎繞繞的心腸、互不相讓的二娘三娘、怯懦的五娘、病虛休養中的二哥、不願去找父親道歉的三哥、骨子裡根本不想進香藥舖管帳的四哥五哥、今日遇伏的自己、埋首書卷卻又對家中大小事洞若觀火的子澈……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秘密和想法。
明明是同一件事,不同人來看就是會把它看成不同的樣子……
想起方才五哥最後說的那番話燕子京心頭一震。
他覺得自己好像無意間打開了一扇門,發現了此前從未注意到的全新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