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紙、墨、毛筆跟硯，讀書人房中的四件寶貝。早在「文房四寶」這詞出現之前，祂們家族就已作為讀書人的守護神存在。
祂們是從書卷筆墨中誕生的神祇，仰賴人們對閱讀與書寫的情感維生。祂們力量薄弱，長年以書房為居，陪伴莘莘學子寒窗苦讀，保護學子免受著涼之苦，並於他們應試的那天送上祝福。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光陰荏苒，時過境遷，西化的風潮也吹進了書房，文房四寶被現代化的文具取代，就連紙本也因為電子產品的發達而逐漸退場。
本來就不是什麼強大神祇的祂們，在現代化的衝擊下變得更加虛弱。
這就是人神，因人類的需求而生，隨人類的信仰興衰，一旦人類不再需要祂們，祂們也就陷入彌留，唯有等待死亡降臨。
硯．悠耶在騷動的夜裡醒來。
他睜開眼睛，湛藍的虹膜茫然地盯著天花板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醒來。時過午夜，月亮與星星高掛天際，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箱庭的夜晚向來靜謐且清幽，就算有人必須在晚上到人間去鎮殺鬼族，也不至於會影響到夜晚的安寧。
但這次的情況不太一樣。
腳步聲自門外響起，此起彼落，似乎有很多人在同時移動。那些腳步聲急促而凌亂，隱約透露出一抹不安。
有事情正在發生。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似乎驚擾到了整個箱庭。悠耶推開棉被，匆匆套了件外套離開房間，走廊的燈已經被點亮，他加入奔走的行列，跟著人群來到大廳，而後發現大廳早已擠滿了先來的彌彌神。
恐懼的氣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他們眼神閃爍，壓抑而緊張地交談。細碎的人聲混雜在一塊，形成近似共振的嗡嗡低鳴，悠耶聽不清他們在討論什麼，於是改以鑽入人群中，往眾人包圍的地方直行而去。
以十五歲的男生來說，他的個子並不算高，還沒長開的身子在人海中互相推擠，好幾度差點被推到邊緣，他費了好一番力氣，在人群中鑽爬閃躲，才終於找到騷動的來源。
血的味道撲鼻而來。
有一個人臥倒在地上，渾身是傷，他全身浸染在血泊中，已經沒有了氣息。
「……」
悠耶瞠大眼睛，愣愣地盯著屍體看，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據說青蓮被遣返回箱庭時就已經死了。他今晚去人間幫忙降神祭司鎮殺鬼煞，是在戰鬥中意外身亡的。」
熟悉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悠耶回頭望，看到彪．沙瓦瓦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沙瓦瓦面不改色地盯著屍體看，漠黃色的頭髮沿肩傾落，草綠的眸子中不見一絲恐慌之色。
「青蓮是英勇戰死的，他是個烈士。已經有人幫忙通知他的家族了。」
悠耶找回了語言能力，他沙啞地問：「這就是大家聚集在這裡的原因嗎？」
「一半。」
沙瓦瓦抿起了嘴，臉上浮現跟其他人一模一樣的恐懼，她氣猶若絲地說：
「結果出來了，被選中的是白家。」
聚集在大廳的人群逐漸散開了，大部分的人選擇回去睡覺，跟死者關係比較好的人則留在大廳，花上整晚來守夜。再過一會，死者的家屬就會趕來箱庭加入他們，並在天亮的時候帶走遺體。
沙瓦瓦跟悠耶道過晚安，回房去繼續睡覺。悠耶在大廳待到最後，一直到跟死者毫無牽連的人都陸陸續續走光，他才動身離開。
夜色正濃，走廊上只留下一兩盞燈光，微弱的燈光照在他微捲的短髮上，淺藍的色澤更顯蒼白。
恐懼的味道還殘留在空氣中，雖然跟他被驚醒的那時相比，已經淡去了很多，但卻滲入了濃厚的哀傷。其實不只是今晚，箱庭長年籠罩在悲傷且抑鬱的氛圍中，這些情緒就像是水面下的暗流，只在有事發生時，這些暗流才會浮顯出來。
他們是彌彌神，是力量衰退的人神，必須藉由與人類合作才能跟鬼族戰鬥，在戰鬥中殞命對他們而言再稀鬆平常不過。然而除了戰鬥之外，還有事情比這更讓他們害怕。
悠耶邁開腳步，在安靜且冷清的走道上行走，他放開五官，任憑感官在箱庭每個角落鑽爬，感受空氣中的情緒流動。
大部分的人已經再度熟睡了，還清醒著的人則圍繞在死者身旁哀傷地守夜。照理來說，清醒的應該只剩下在大廳守夜的那些人，然而悠耶發現，還有人也是醒著，那個人的悲傷就像是一波波漣漪，在夜裡靜靜地擴散。
悠耶朝漣漪的中心前進，走了一會兒之後，順利找到傳出悲傷的房間。他站在門外，聽到壓抑的啜泣聲隱隱約約地傳來，房間裡面就是他在找的人。
房門沒有上鎖，悠耶輕而易舉地登堂入室。房間的主人是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男孩。男孩原先窩在床上哭泣，因為聽到有人開門而倒抽一口氣，蜷起的身軀因為恐懼縮得更小了。
「不要抓我……」
悠耶走到床鋪邊，語氣輕緩。「你是白家的孩子吧。」
男孩聞言抬起了頭，他滿臉淚痕，愣愣地看著悠耶。「硯‧悠耶……」
沮喪、憤怒、悲傷、恐懼、絕望，情緒如潰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所有的情緒交雜在一起，化作豆大的眼淚沿臉頰滑落。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男孩聲音哽咽，哭得更兇了。「為什麼……為什麼得是我？硯明明也是弱小的神祇，為什麼就必須是我消失！」
時代一直在進步，科技的力量為人類文明帶來巨大的衝擊，生活獲得史無前例的提升。然而當人類獲得了更好的生活品質，他們也開始忘記過往的貧困，忘記了幫助他們度過無數貧苦日子的神祇。
人類不再虔誠祭神，信仰的力量日漸淡薄，首當其衝的，就是他們這種弱小的神祇。
硯家是從書卷筆墨中誕生的神祇，當世界仍是以神為中心時，他們就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弱小；當神在現代化的衝擊下變得衰弱，他們也對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
「硯家向來清楚自己的立場。」
悠耶捧住男孩濕漉的臉龐，讓兩人的額頭碰在一起，他低聲地說：「或許下一個就真的會是我吧。」
男孩的情緒源源不絕地朝他湧來，憤怒、哀傷、恐懼、絕望與恨，這些情緒一口氣灌入悠耶的體內。男孩被抽走負面情緒，失去意識倒在床上，他沉沉睡去，運氣夠好的話也許會一夜好眠。
「唔……」
悠耶用雙手摀住嘴巴，神情痛苦地頻頻乾嘔，男孩的情緒比他想得還要強烈，負面情緒在他體內不斷翻騰，衝撞五臟六腑。
悠耶額側冒出汗珠，眼神失焦，意識變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只依稀記得他拖著身軀走了好一段路。等到不適終於稍微消退，他恢復意識，發現自己躺在房間床上，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落進來。
「啡──！」
一隻外貌像狸的生物踩上悠耶的肚子，用又大又黑的圓眼睛看著他，牠的脖子上有著一圈鬃毛，身後的尾巴肥碩且雪白。
牠在悠耶的身上兜轉幾圈，然後跳離他的身軀。當那個生物跳離的時候，沉積在悠耶體內的負面情緒也一併消失，他頓時覺得身體舒服得多。
「謝了，腓腓。」
「啡！」腓腓開心地叫了一聲，叫聲尖細而高亢。
「你又去亂吃情緒了？不是告訴你這對身體不好嗎？說都說不聽。你當你是什麼？垃圾桶？」
指責的話語迎面劈來，房間裡還有一個人，悠耶轉頭看向不請自來的訪客，神態自若地打招呼，「嗨，白祇。你看起來好多了。」
巫藥．白祇嘖嘖嘴，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想到自己也受過悠耶不少照顧，只好收斂唇舌。「我來還腓腓了，解憂靈獸很好用，謝謝。」
「不客氣。」悠耶順著腓腓濃密的毛皮，突然想起一件事，「青蓮還在大廳嗎？」
「不在了，他家裡的人守完夜就把他接走了。」
「願他安息，他是個很好的人。」悠耶在胸口比了個祈禱的手勢，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白家的那個男生呢？」
「被選中的那小子嗎？上面還沒來帶人，但我想快了。」白祇哼了一聲，嘴角浮現自嘲的笑容，「別高興得太早，搞不好下一次就輪到我們了。」
科技越來越進步，人神只會越來越衰弱，當人類終於遺忘他們的那天到來，也是他們徹底消失的時候。
夜已過去，暖和的陽光照亮了整個箱庭，但他們卻彷彿還停留在昨夜，被恐懼與悲傷重重籠罩，永遠無法迎來天明。
悠耶想起昨夜與男孩的對話。如果今天換作他被選上，他也毫無怨言，早在神祇開始衰弱的時候，硯家就做好了消亡的準備。
悠耶不害怕消亡，這是從他被送入箱庭那刻就有的覺悟。明明是這樣，他卻不知為為何感到有些惆悵。「白祇，你覺得會不會有那麼一天，神祇會重新受到重視？這樣就不會有人需要活在耗弱與消亡的恐懼中，而我們也終於能從箱庭解脫。」
白祇沒有馬上答腔，他轉頭看向窗外，日光模糊了他沉思的表情。過了半晌，他才將視線從窗外移開，鬱悶地說：「不知道。我不知道神能不能恢復以前的地位，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就算真發生了什麼事，你也得活著才能看到。」
聞言，悠耶露出淺笑，欣然同意。「也是。」
不論如何，他們總得先活下去才行。
寫去投校刊卻被退稿的文，估計是太長或太沉重了QQ
平心而論，這是一個蠻沉重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