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已經拒絕了第五個想幫自己理毛的護衛。
「我在研究新的造型法。」龍王公事公辦地解釋道:「捲毛在直髮人族中是一種時尚,另外我也想研發一種不需要去美容場的染毛方式——黑色對龍來說很稀奇。所以請不要舔我。」
於是護衛們扼腕地放棄了。
目前龍之地只剩下七個護衛,巴菲烈戰死,阿古塔斯遠行,身為龍王的坦圖卡閉門不出,即使有海歸戰龍有與冒險者公會,龍之地仍然顯得人手不夠。
龍之地的龍雖然多,但大多都只過自己的生活。這裡不是國度,只是龍之地。為了炸彈,出動的先龍都是挑選過的,而亞龍被禁止靠近工作區,恐龍則是直接變成伙食。
說回人(龍)手,高地法師們來了,但他們不是來幫忙的。
杜德瓦高塔的旅客們熟門熟路地找進莓乾洞。
——你實在無法要求高地法師懂什麼規矩,首先他們是法師,而法師都……嗯。你或許可以要求一個法術師守你的規矩,因為那是一個完全講究規則的學問,但前提是他們不會覺得突破你的規矩跟突破科學一樣理所當然。
至於魔法師——幸好高地法師們也不算魔法師——別傻了,誰都不該期望能跟一群以魔法邏輯思考的人說道理——魔法本來就沒道理,科學才有。
高地法師們不請自入莓乾洞,甚至拿法杖(高地法師專用的法杖長得像個樂譜架,隨時能放書本上去)戳了戳小睡的龍王。
早就習慣自家洞穴變成交誼廳的坦圖卡毫無戒備,他習慣地深吸一口氣醒來,隱晦地伸了個懶腰,尾巴擋住杜勒躲藏的住處,眼皮顫抖了兩下,忍住沒睜開。
「法師們。」坦圖卡朝氣味的方向點頭,當作招呼。他不意外,因為水燈先前聯絡了杜德瓦,那群編篡世界史書的法師一點兒也沒有法師的「宅氣」,出門取材比什麼都重要(也因此他們的書總是寫不完,可憐哪)。
「在沒有護衛的情況下睡大頭覺嗎?坦圖卡。」神經質的老頭聲音傳來。坦圖卡不得不把鼻頭挪到這個人的發聲方位,輕輕吸一口氣味認人。
「好久不見了,克萊恩。你的聲音變老了。」
「你如果待在史境外的時間跟我一樣久,你會比我更老!——把眼睛睜開。」不等坦圖卡用只有龍會相信的拙劣藉口辯解,克萊恩把法杖指向龍尾,「還是你要自己把那傢伙拖出來?」
坦圖卡睜眼了。
「喲,不當暮光龍改當泰拉了嗎?」克萊恩說。他的身邊有個高地法師振筆疾書(他的手裡拿著一支龍毛筆,另外兩支憑空自動書寫),把一切如實記錄下來。
「我原本還在猜你會不會說我墮化了。」坦圖卡平靜如往常,但這麼簡單的事情他也知道瞞不過高地法師的見識量。
他折起一隻前腕塞到胸下,引薦西人。
「——杜勒.穆爾維。我最近的……顧問。」
西人從龍尾後走出來,標準又憊懶地行了個禮。
「天氣好。」他打了個不算招呼的招呼。
「我可以用書夾他嗎?」有個年輕的高地法師問。西人在哪裡的名聲都一樣糟,更別說是在暮光龍王的莓乾洞中。
「沒禮貌,閉嘴!」克萊恩喝斥道:「那是我的權利!」他也想夾那個西人。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們。」杜勒言不由衷地說。
「為什麼要生氣呢,克萊恩?」坦圖卡柔柔地轉回話題,「我們都知道高地法師不會插手歷史,你們是世界的記錄員,編篡星座紀元大百科——你們不會去更動它。現在你來這裡,對我的外表以及顧問有意見。朋友,你在擔心我嗎?」
克萊恩從懷裡拿出一封密報,對人來說有點大,對龍來說依舊不是能閱讀的尺寸,火漆嚴實,厚度很有重量,附帶的還有一把滾刷。
「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了,高地法師不是快遞,還是有人喜歡把東西塞給我們。我們以後應該定一個收費標準,例如記錄一件對方的糗事在高塔裡,開放閱覽直到時間的盡頭!」克萊恩順手把包裹搧在一個高地法師腦袋上(想必是這傢伙收下的包裹),然後像要交給坦圖卡般舉起。
龍王偏了偏下巴,克萊恩發出厭煩的呻吟聲,把包裹砸向杜勒,西人輕鬆地接住了它,當作自己的東西般打量起來。
那把滾刷似乎不是實際尺寸,克萊恩把它放置在地,解除了魔法,滾刷瞬間噴到二十倍大,在地面爆出一圈塵埃。
「聽說這是你訂購的,幹嘛?粉刷龍穴?」
「我沒有訂購任何東西。」
「這上面說是……巴菲烈訂的。」
「啊……」坦圖卡張了張嘴,想起死去的紅龍,說:「這是我曾經想要的東西,巴菲烈替我完成了。我得到過一個不錯的建議,滾刷幫龍上藥很好用。」
「你確定你需要的是上藥?」克萊恩沒忘記原本的話題,說道:「我擔心你嗎?我擔心你要幹嘛?可以過年?」他把自己樂譜般的法杖縮短,一屁股坐上去,其他法師也照做。
「你知道我看過多少歷史、時事,寫過多少記錄、結局嗎?」他提道。
「很多。」坦圖卡只能這麼說。別看杜德瓦只是一座高地塔,裡面收藏的記錄或許可以在小島上堆出城堡模型來。
「歷史從來不會給我們教訓,因為我們總是學不到教訓。我都不用問你在做什麼,這一切就像個不打大綱的作者寫出來的東西一樣好猜。」
「那麼你看見了幾個結局?」
「我才不在乎結局,結局比前面的事情都簡單,不是這樣這樣就是那樣那樣。坦圖卡,我在乎的是影響……話說我們說話時能不能先把那個貪狼叉出去,算我的。」克萊恩從屁股底下的法杖凳子掰下一塊木頭,那居然是一支菸斗。
「你在擔心杜勒,但我目前信任他。」
「我們都知道這沒有好結果,結局中有沒有他的位置會導致一切徹底不一樣——最徹底的那種。高地法師總不能在外頭出了亂子的情況下照樣到處晃,我才不是擔心你。」
坦圖卡本來想回答「合作只是暫時的,他能幫助我抵抗西王軍」,但轉念想到目前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戰爭中什麼也不好說。
高地法師對杜勒造成的影響感到極度悲觀,甚至不惜大老遠跑來在龍王面前吵鬧,坦圖卡上心了,想了一會兒……但一切還是不會改變。
失去杜勒就是失去操控西國遠離黑龍的機會,他怎麼肯?
「我的眼前還有很多高地法師看不見的事情。」龍王陳述道。
「我的眼前也是差不多的情況。」高地法師回答道:「我知道你不會聽。」他往前彎腰讓屁股離開法杖凳子。
「但我還是要說,但你一定不會聽。每一次都是這樣,沒有人要聽高地法師的,就算他們知道高地法師可能才是對的,我們彼此都知道!……」
老人一口氣嚷嚷道,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寫歷史之書了!
安撫老人好一會兒,坦圖卡聽克萊恩忽然說道:「水燈是個好龍,我不懂為什麼他竟然在做護衛的工作?」
「我失去了兩個護衛,克萊恩。這可能就是為什麼有龍不得不站出來解決他看不下去的事情,例如護衛的職務。」坦圖卡替來去如風的高地法師們送行,支起前半身。
他沒有要求高地法師們為自己的新外表保密,因為史官只會坐在寫書的桌前,而不是跑進書裡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我就不送你們出去了。」
「別,千萬別出來。」
高地法師們騎上自己的法杖,把像樂譜架模樣的部分夾在雙腿後,接著讓它們拍起「翅膀」來,將自己送上天空。
克萊恩交代分頭行動的夥伴們道:「要記錄什麼各自去,記得轉彎時減速別撞上龍,如果被恐龍追……記得順便取材。」
杜勒聊勝於無地揮著手,目送高地法師們消失在群山間。
「他們會不會說出去?」他擔心地轉頭問。
「不會,他們最多就是這樣,表現得想劇透,但只會閉著嘴窮緊張。」
杜勒瞇著雙眼笑道:「他們懂什麼?他們連我們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卻覺得我們會搞砸?難道他們覺得我最後會騎在龍王背上揮劍朝邪龍發起進攻?」
突然一道靈光劃過他的思緒。
龍王沉吟著,沒有回答。他心裡知道應該要把高地法師的提示放在心上,但那意味著走回頭路,所以他只能閉口不言。
「回去我的尾巴下吧,暮光正在消失,你會著涼。」
杜勒沒有動,坦圖卡乾脆把尾尖盤在他身邊。
「……你當初是如何做到殺死蒙洛門的?」杜勒赫然發覺這個不合理的現實擺在眼前,他到現在才發現。「——不是心態,而是手段。」
坦圖卡打不過蒙洛門是絕對的事實,他也看得出來那東西死不了,那麼那場單打獨鬥為什麼是坦圖卡贏了?
坦圖卡稍微抬高脖子,好像在思考,又像想讓眼淚流回眼睛的姿態,但他沒有熱淚盈眶,也沒有在想什麼,只是停了一會兒後說道:「一個巧合,它就在那裡……是我的孤獨幫助我殺死了本來唯一不會使我孤獨的龍。」孤獨既是那個魔法,也是自己的盲目……
「你的孤獨?」杜勒沒接上這個波長。
「孤獨會延續,從上一個生靈到下一個,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找上來,你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會需要它,然後,你就繼承它了。」
魔法師的遺物原本已經沉寂,直到被盜墓賊取出,輾轉遇上坦圖卡,它瞬間激活了,彷彿找回主人。
「蒙洛門孤立於龍群之外,甚至是生物之外。」杜勒若有所思,乾脆靠到龍尾巴上,摩娑自己的下巴,「我以為也有這樣的切割成為他的死因助力,但是——『你的孤獨』?」
「沒錯,很諷刺吧?」龍王輕柔地笑,「孤獨殺死了孤獨,然而它們原本可以互相抵銷的。多麼愚蠢啊……」他能體會克萊恩再也不想寫歷史之書的感受,很多結果事後看起來真的既愚蠢又顯而易見……還那麼沒智商。
「而我現在明白了,我們的孤獨之所以無法互相抵消,是因為我讓它們中間隔著一個龍之地,我和蒙洛門都想推倒這面峭壁,好在另一頭相聚……」
「結果峭壁確實被推倒了,但壓死的是蒙洛門。」杜勒接話道。這也正是他對坦圖卡手段起困惑的原因。
「我當時告訴我自己『我準備好去死了』。」坦圖卡坦白道:「但我現在說不清當時是想為了龍之地死,還是蒙洛門。因為我是幾乎是臨時起意去殺他的,靠的是一時糊塗、一起衝動、一種悲哀……但我卻甩開了護衛?」
杜勒卻輕笑起來,「坦圖卡啊,你比貪狼還貪心。你希望從邪龍的威脅中拯救龍之地,又希望用生命使邪龍浪子回頭,這種犧牲太美好了吧?」
「對西人來說這太感性了對嗎?對我來說也是,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最接近失去理性的時候……幸好我現在不貪心了。那道峭壁不在了,等我清掃完廢墟,就會有一片坦途。」
「所以失去理性就是你擊敗蒙洛門的手段?用一時糊塗、一起衝動、一種悲哀……和孤獨?」杜勒轉身,趴在龍尾上,雙手抱肩枕著下巴。
「你一定是發現了蒙洛門最致命的弱點,脆弱到連那樣的身體都沒能阻止你達成目標……你甚至改變了蒙洛門。」
「不。」坦圖卡突然嚴正拒絕道:「我沒有改變他。」
「怎麼可能呢?」杜勒開玩笑說:「難道他就是自己忽然變成了法貝路希?」
暮光龍王的視線堅定地照在西人身上。
「你明明很聰明,杜勒,你一定早就很清楚我親手殺了我的兄弟,但是同時又認為他現在的狀態是我策畫的結果?」但坦圖卡才不在乎對方相不相信,幾乎所有知道荒地之戰又見過黑龍的人都不會買單自己的說法,但那又怎樣?
「不管法貝路希的到來是什麼原因,他就是他,他在那裡了,是我的兄弟。我不在乎真相,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就是出現了。這樣就足夠了。」
坦圖卡還是沒有說出那個杜勒在意的關鍵答案來,但是杜勒也沒有再詢問關於那個手段的事情,只是轉而說道:「坦圖卡,不管蒙洛門後來發生了什麼,你有想過,為什麼你沒有先死在對方的爪下嗎?」
「我們之間的戰鬥很激烈。」坦圖卡低頭,他最近常常像現在這樣波瀾不驚得有點可怕,「我拚盡了全力,而蒙洛門只是在玩弄我,直到……」他及時打住話頭。
杜勒不著急,他不會親口去問那個問題的。
「你後來一定做到了讓他面臨死亡的事情,然而在那個時候,為什麼你還是沒有死呢?我不認為有誰到了生死關頭,還會繼續放水。」
坦圖卡的眼珠小幅度轉動,好像在重新審視回憶,然後他皺眉。
「……我不知道。或許他當時已經失去了判斷能力,我們最後的空戰很混亂。」
「把頭垂下來,坦圖卡。」杜勒慈祥地朝龍招手,就像個在背後藏了小禮物的長輩。坦圖卡愣愣地照做,把頭放下,等待對方不知所以的行動。
杜勒就像與朋友在棉被中點了盞小燈,說著悄悄話:「我也去過荒地,那時候蒙洛門還沒搬家,我邀他參加西國的計畫,在報酬部分,他要求了『把龍王給他』……」
坦圖卡就像個聽著睡前故事卻無法思考只會等下文的孩子沉默。
杜勒接著描述當時的情景道:「這個報酬沒什麼問題啊,我就答應了,說『您會有親手殺死龍王的那一天』,結果他居然笑得天搖地動!」
坦圖卡跟著也好笑了一下,好像完全能想像那種場景。
「然後啊……」杜勒雙手一撐,趴上了龍尾,爬向坦圖卡。
夜幕降臨,坦圖卡仍然把杜勒閃亮的雙眼看得一清二楚。
杜勒學當時的黑龍一樣悲傷地歡笑,「死?——不不,我並非要他死啊。」疲憊地垂下頭,吐出柔軟的呼吸道:「我只是希望他回來。」
空氣中安靜了好一會兒,坦圖卡花了點時間才理解自己接收到的訊息,他首先懷疑了很多,因為杜勒是西人,他一直在拉攏自己,說謊只是基本功。
但他同時也知道,西人說不出這樣的台詞。
然後坦圖卡在寂靜中面對完現實了,就像他在荒地之戰後的北飄之旅一樣。
坦圖卡把頭抬回去,又成了那個想讓眼淚倒流的姿勢,但這次真的有熱泉出現,由血液製造,又鹹又甜又苦又酸的透明之血。
「……他不想殺我。」他面對現實說,「啊,想做那種事的只有我。」
「有少一點悲傷嗎?」杜勒放鬆開來,翻身坐在龍尾巴上,雙手舒服地往後撐,「你知道每天看你這樣我都快憂鬱症了嗎?快點吧,高興一點!你身上的暮年氣息比那個水燈還要重。」
「呵!」坦圖卡破涕為笑,然後漸漸放鬆下來,「噢……」龍發出安慰的嘆息聲,用鼻子和尾巴包圍杜勒,「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些,謝謝……」
「不客氣,那麼你願意和我也交換一個祕密嗎?」杜勒用玩遊戲的口吻說:「隨便一個都可以。」
但他能夠猜到坦圖卡會選擇哪一個。
因為他是坦圖卡。
暮光龍王垂下頭,也說了一個悄悄話。
「蒙洛門死於一個……魔法……它是……《問候》。」
杜勒豎起一雙大拇指,滑稽地聳起肩膀,好像聽到一件不重要的小趣事,真心地為解開一個心結的同居者高興道:「讚哦?」
火燒的顏色在天邊隱沒了,畫框般的洞穴中亮起一樣的顏色。暖爐龍悠閒漫步而來,慢吞吞地在莓乾洞中晃了一會兒,抬起前腳趴到龍窩邊上,想了一下自己喜歡的角度,對著龍王的睡處發出一聲「嘔……」
等到暖爐龍吐完火,自燃泡泡把龍窩燒得燙呼呼,牠邁著有些輕快的小碎步離開這裡。杜勒從藏身處出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龍王的床鋪,把某些話吞了回去,回到篝火邊繼續自己的手工。
他不停地敲敲打打。
坦圖卡來到自己的龍窩邊,觀察自燃泡泡的蒸發情況,像隻貓一樣輕巧地躺進去,盤成一坨平滑無痕的麵團,把下巴擱在龍窩邊上,注視杜勒的忙碌,後耳跟著敲打聲不自覺地一抖一抖。
地上放著幾個粗製濫造的石環,一些敲碎的失敗品被丟在旁邊,目前的工具不足以使杜勒製造出中空的石環(其實最好的條件是天然中空),但實心石環也讓他樂此不疲。
杜勒拿起其中一個,想到了無上珍珠號的船舵。他將下唇貼在石面上,嘗試說出一句自己感覺愚蠢的自言自語:「……你好?」然後趕緊放到耳邊。
安靜無聲,石頭就是石頭。
杜勒接著嘗試了「嗨」跟「哈囉」,甚至吐出一句「安安」,石環仍舊不為所動,坦圖卡低低的哼笑,給他建議道:「你必須是真心的。全然相信、進入心流。」
杜勒埋怨地回頭看了龍王一眼,龍王回給他一個抬眉。
「你以為我做不到嗎?不過就是問候。」他把頭轉回來,閉上眼,片刻後,他睜開眼,也張開了嘴,吐出如同羽絮的聲音:「小寶貝,我是爸爸,你有乖嗎?」
那一瞬間,杜勒還以為石環會回以風一般的虛幻聲音。
「有更便捷的方法嗎?」他鬱悶地轉頭問龍王。
「如果你很堅持的話,大量的練習或許有點效果,過去也曾有過成功案例,還有些人會嘗試搞瘋自己,雖然有奇效,但不建議。如果魔法成功了,你會有感應的。」
「我得為了家裡節省玩具花費。」杜勒嘀咕著,繼續對石環嘗試,坦圖卡順便從他的問候中把他家裡情況摸得七七八八,直到杜勒口乾舌燥地躺倒在地。
「如果你告一段落了,為我唸這個好嗎?」坦圖卡把放在一旁的包裹用鼻尖朝杜勒推來,那正是高地法師今天順路捎來的。
包裹以精緻的油紙與麻繩包覆,沾著高地法師的墨水指印,沒有郵戳,火漆上印著一個以馬骨構築的圖標。杜勒看了那東西一眼,不是很情願地把手拍上去。
「如果沒有我,你平常都怎麼閱讀這玩意兒?」他一邊拆包裹一邊問。
龍王回答道:「找個會認字或正在學習的孩子,或是左近的小型先龍……其實我有個放大鏡,但似乎被我的龍窩材料給覆蓋過去了,它們長得可真快。事實上,我很少處理文字信件,負責遞送的溫特加龍會為我唸完它。」
「毫無隱私可言!」杜勒不耐煩地拆開層層包裝,發現裡面是一疊彷彿報紙的信紙,附上了許多說明與名單……
「是誰寄來的?」龍王好奇地問。
「是馬骨商會。」杜勒把蓋有印鑑的信紙展示給龍看,「他們將在戰爭中支援龍之地。」
水燈有一隻眼睛泛灰,但有時候其他龍覺得他根本不瞎。
老龍花了很多時間往返史境內外,他總是安安靜靜地觀察事物,或許是年紀大了的關係,但看起來總像在老糊塗地發呆。
水燈度過的時間很長(不管是史境內還是外頭),或許就是太長了,他逐漸藉由講故事來幫助自己度過以往所有經歷,並且在颯颯斯的飛行場旅館有了個兼職。
他總覺得那個年輕的雄龍圖謀不軌……老龍不懂自己哪裡吸引了那個小傢伙,但那些都不重要,反正他龍生最後的決定一定不會選擇倒在飛行場成為木乃伊丘陵。
「他們走了嗎?你所說的訪客?」水燈的客人問道。
從樹梢間探頭的老龍把脖子縮回來,又低又慢地回答道:「沒錯,坐著法杖,拍著書架的翅膀,做他們以往的工作去了。」
迪溫.莫莫拉支盤腿坐在一團老龍為他準備的小龍窩中,由新鮮乾燥的瓦勒邁樹皮與曬乾過的苔癬舖成,有陽光的氣味與麵包的鬆軟。
他最近總是在苦思該怎麼把這個拋棄式地舖扛回家裡永久保存。
「那麼今天可以說說高地法師嗎?」迪溫問,「假如你有關於他們的故事?」
「當然有。」水燈應道,林葉間灑下的陽光在他身上開出好多發光的小花,「並不是只有高地法師懂得紀錄世界。他們不寫自己,卻忘了有人可以看他們、說他們。」
「我準備好了。」迪溫說,像過去幾天一樣認真端坐,水燈也適時地用呼吸趕走靠近他的薄霧。
「這個嘛,我知道曾經有位掉進歷史的高地法師。他想記錄一段傳奇,加入了一群冒險者……」
「哇噢,但是只要他不做冒險工作,他就不會掉進歷史吧?」
「只要離懸崖夠近,誰都有可能掉下去。他被隊友救了幾次,也救了幾次別人。他的紀錄越寫越多,直到他必須面對一個難題——」
「他被杜德瓦開除了嗎?」
「不不,杜德瓦不會開除任何人。」水燈輕笑,「後來,高地法師的痕跡越來越明顯,如果他在繼續待在歷史中,他寫的東西就不能放進高塔了,而是交給另一個高地法師,依照他的經歷重寫一份客觀的角度。有趣的是:他們有時候會為類似的情況吵架,接著又必須再派一名高地法師記錄這件事。」
「難怪他們的書總是寫不完。」迪溫好笑地嘆氣,「那麼最後高地法師怎麼選擇呢?難道他離開了冒險者們,決定離遠遠的?」
「不不,他的難題就像飛行轉彎時沒有減速,被橫衝出來的恐龍給撞飛一樣猝不及防。就在他幾乎要見證傳奇誕生時,冒險者們卻全部身陷危境,現在——他是要袖手旁觀傳奇難產,還是自己跳下去成為那個閃亮的星星?」
「成為自己書中的主角,他真幸運……也真不走運。結果呢?他選擇當高地法師還是傳奇英雄?」
「他選擇做自己。」水燈說,「一個專業的高地法師幾乎不會有反射動作,例如接住快要掉落的物品、熄滅別人造成的起火,不過倒是會閃避砸來的皮球(水燈哼哼地笑)。」
「他到底做了什麼決定!」迪溫急得不行。
「你起初是在龍之地度假、玩滑翔傘,是什麼改變了你?」水燈反問,「你向我說過你只是長途定點商人,去的地方很固定——那為什麼你會在龍之地待這麼久呢?」
「對,但是事情不一樣了。我開始覺得有些東西比物價漲幅更吸引我,這可不每一天都能發生的。至於什麼改變了我……是一場賭局。」
水燈發出感興趣的吐氣聲。
「啊,風車城的大新聞,我聽過那件事。」
迪溫神采飛揚地說道:「跟我當初來度假的目的一樣,我想知道更多龍的事情,另外我還抱著一丁點的小希望……我想知道我是否賭輸了第二個賭局。」
他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
「我跟主角約定了新賭局,卻沒有約定該怎麼見面!」
此時有新訪客打擾了他們。
騎著法杖降落的高地法師背後扛著一本幾乎能當凶器的書,袍子上都是擦筆的墨漬,鼻樑低低地懸著小圓眼鏡。
「午安,水燈。老規矩。」
水燈從半臥撐起身體,緩慢但堅定地驅動關節,迪溫也從地舖上爬起來,注視老龍搖擺的尾巴離開,聽見跟著高地法師走開的水燈邊走邊繼續訴說:
「——後來,他根本沒有思考任何關於杜德瓦或是歷史的事情,他只是睜開了眼睛,斷開自己與實體投影的連接,然後從假寐處爬起來張開翅膀,衝到冒險者們所在的地點,擊退危機,並失去一隻眼睛。」
迪溫注視水燈在逆向陽光中越來越模糊。
「那天起我改變了。我明白我是個喜歡故事的龍,而不是高地法師。」
迪溫靜靜發出一聲「哇噢」的氣音,雙眼閃閃發亮,自己親眼見到了故事主角,等水燈回來,他必須要問問所謂的實體投影是怎麼回事,傳奇中又是哪一群冒險者!
他在安靜的龍穴中等待主人,當他聽見響動時,他正想說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卻看見外頭的陽光中跳出一個植物怪獸來,嚇得他一動也不敢動。
植物怪獸有一雙溜溜的大眼睛,忽然間把身上的毛皮給扒去……原來那是一件雜織斗篷,隨地取材製作的拋棄式衣物。
是一個荒野部族少女!眼中有刺青,身穿無數骨與皮的飾品,甚至以它們遮擋裸胸,毫不畏懼寒冷,如同靈巧的猴子跳進來,登山杖在她手中如同另一雙腳。
她環視了一下主人不在的洞穴,然後小動物般的眼睛戳到這個陌生人身上。
「呃,水燈剛出去了。」迪溫有些手足無措,他說完才發現自己說錯語言,趕緊再用部落語重複一次,幸好對方是個泰拉,不管用哪一種部落語應該都行得通,但是他不會用部落語說水燈,所以只說了先龍主人。
少女稀奇地打量他好幾眼,迪溫原本以為她會說些什麼的,但她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蹲一蹲地跳過來,掰著他的下巴鑑賞,末了還滿意地拍了一下臉頰。
「嗷嗚……那個,你需要什麼嗎?」迪溫按照職業口頭禪說,按著火辣辣的臉頰,但他知道這不是惡意,大概只是泰拉少女很高興自己很順她的眼。
泰拉少女轉頭看向外頭,敲了敲登山杖,一會兒後,她出來的方向探出一個小腦袋……也不算小,有小馬駒那麼大,也許還能把迪溫的腦袋給整個吞進去,毛皮乾枯、顏色灰敗,似乎長期負重讓他的骨骼呈現輕微扭曲。
迪溫沒見過這麼落魄的幼龍,除了那些失去父母並流浪得很差的,讓他驚恐的是,幼龍的四個腳腕扣著鐐銬,被弄斷的鐵鍊在地面上拖行,發出令人哀傷的聲音。
「噢,阿拉瑟啊……」迪溫小心翼翼地說,緩緩朝幼龍抬手,想安慰他過來,誰知道幼龍好像嚇了一跳,突然坐下張開翅膀,拍出好大一響。
泰拉少女輕巧地手腳並用,無聲挪到幼龍旁邊安撫他停止這個動作。
「誰對你做了這些,坦圖卡王知道嗎?——你為什麼不帶他去莓乾洞?」迪溫有些責怪地問泰拉闊兒。
泰拉闊兒手中的登山杖彷彿自動滑了一下,敲在迪溫頭上,讓他又哀號了一聲,不得不道歉道:「好的,對,我知道了,對不起——『別對泰拉指手畫腳』,想必你有充足的理由,或許是缺乏充足的食物,或是健康問題?」
那麼找水燈或是就近懂得照顧技巧的龍確實比較好。
幼龍怯懦地躲在泰拉闊兒身邊,似乎已經熟悉她,但仍然畏懼其他的一切。迪溫向他說了一些話,最後他悲哀地發現到,這個幼龍可能比泰拉闊兒更「安靜」,甚至都聽不明白語言。
「他有名字嗎?」
泰拉闊兒果斷搖頭。
「好吧,你有為他取一個嗎?」
那個登山杖又落在迪溫頭上,發出空洞悅耳的聲響。
這下他真的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了。
「因為她得先確認這個孩子原本有沒有名字。」水燈的聲音傳來,老龍遮掩所有陽光,慢吞吞地爬回洞中,幼龍被他的體型驚嚇到,趴在地上盤成一團發抖。
迪溫摸著頭,她感覺泰拉闊兒是不是敲開了自己什麼穴道,腦袋熱呼呼的,痛完之後有點舒服……
「他不會說話,這代表我們得找到他的親人,或是認識他的龍?」
「小東西,靠過來一點。」水燈在自己的龍窩上盤下,垂頭慈祥地說,幼龍身上的痕跡並沒有在他眼中引起什麼波瀾,也可能是他早就看不清楚了。
幼龍仍然躲在泰拉闊兒身邊,好像這個渺小的軀體是他堅實的盾牌,但這都不影響水燈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想應該沒有。」水燈回答迪溫的問題,他的判斷下得很快,語氣仍然那麼緩慢堅定,「剛出生或出生前被偷走,直接落入赫莫(代指智人)的手中。如果只是正常訓練,他會學到正常對話的,但他沒有,所以他來自西國。正好,最近龍之地的西人特別多。你走失得很好,小東西。」
他溫柔地稱讚幼龍。
「也謝謝你,泰拉。」
吭!
「嗷!」
迪溫摸著頭忍不住抱怨道:「別用『我』來回答不客氣好嗎!」
「我記得你是守護者……」水燈對泰拉闊兒說,「你的黑龍不在龍之地,你應該察覺了。是因為這個小東西嗎?」邊問,邊在自己的龍窩裡扒拉,好像在找什麼。
迪溫警戒地躲了一下,幸好泰拉闊兒這次沒再把他的頭當鼓。
泰拉闊兒雙手握緊登山杖,搗藥般往地面敲兩下。
「為了救助小東西?不是?」迪溫心急地開始猜道:「迷路?還是你要找代唱?欸等一下,剛剛說的是黑龍嗎?」
泰拉闊兒繼續搖頭,繼續重複敲地動作,迪溫猜得頭都要禿了。
但水燈知道她的意思——「我閉口不言。」
或許就像那首泰拉歌一樣,永遠不會有人聽見闊兒唱它,但誰也不會知道,闊兒不僅再也不會傳唱那首歌,甚至也不會在心中更新它……
《荒地邪龍》的傳說已經結束了,就在暮光龍王去往荒地之後,現在同樣的軀體已經不是自己當初守護的那個黑龍,所以不管是真相、祈禱、更新、傳唱、還是當初老泰拉閉口不言的告誡,她都選擇——閉口不言。
水燈終於從龍窩中找到他要的東西,一條風乾恐龍腿掉在幼龍面前。
這東西我之後做個BENNER算惹
剛剛發現讚賞公民電子報把我的專屬連結發來了
總之就是一個可以攜帶到處放的贊助連結,而且有免費選項
第一個立即訂閱是花錢,第二個免費,只要按五次拍手即可
按到第六下會變成150每月
欸豆,為了不想看後記的讀者著想
雖然新版有了自動傳送門按鈕
但我還是保留我自己的,
樣就不需要還要特地滑過一大段後記去按下一篇
為龍也開始用新版發表了,大家一起習慣看看,有問題的話提醒我一下,我在切回舊版吧
今年肯定完結不了了,但是反正台灣過農曆新年,所以過完年之前完結也不算天窗?
我覺得我整得有好一點了
杜德瓦是個國家公園的稱呼
巴菲烈訂的滾刷到了,哭哭
對了其實泰拉闊兒理解成迪溫是水燈的奴隸
然後因為黑龍已經不是蒙洛門,在加上老泰拉告誡的閉口不言
所以泰拉闊兒其實完全不是在追著黑龍跑
當然也不需要更新傳聞(可是他終生不會在發出聲音,所以其實也不能這樣說?)
水燈的故事感覺有點好玩,以後有機會寫一下?
然後颯颯斯對水燈圖謀不軌是番外的彩蛋,我覺得很棒就用了(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