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綠人燈號亮起，行人紛紛越過斑馬線，避開車水馬龍的大馬路，走上落葉四散的紅磚道。
季冠惟混在人群裡，神情若有所思，略帶黏膩的秋風拂過他的臉龐，吹不開他微皺的眉心。他惴惴不安地插著口袋，逐漸接近約定地點。落在後方一步的沈宥希看出男友的緊張，便拍了拍他的背脊，無聲地打氣。
季冠惟考慮了一天一夜之後，答應與睽違多年的故友相見。他終究是想知道對方過得好不好，怨不怨他。若選擇永遠不見蘇正璽，他相信自己一樣可以過得很好，但是內心深處將會殘留著一絲遺憾，得不到答案的遺憾。
不久，他們拐進一座公園。早晨八點的公園隨處可見散步、運動的民眾，眼尖的沈宥希率先發現小岳的身影，向他揮了揮手。
季冠惟望向小岳身邊的青年時呆了一會，再三打量才認出是故友蘇正璽。
「好久不見。」站在樹蔭下的蘇正璽勾起淺笑，友善地問候。
「好久不見……」季冠惟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蘇正璽很蒼白、很瘦小，不比青少年時期長高多少，寬鬆的打扮更顯瘦骨嶙峋。
「你沒事了嗎？」季冠惟看著對方清澈的眼神、溫和的笑容，一如自己記憶中的模樣，竟然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中斷學業，在療養院裡度過兩千多個無聊透頂的日子，除了曬太陽、吃難吃的飯、看電視、睡覺以外，什麼事情都不能做……」蘇正璽聳肩，莞爾道：「就算有事也不想繼續待在那種鬼地方了。」
蘇正璽真的沒事了。季冠惟認知到這點後淚水潰堤，抱住這個老朋友哭泣。
沈宥希暗忖這兩人可能有許多話要說，便自動退到另一棵樹下，觀賞綠色植物，還有樹梢上的小動物打發時間。
小岳跟了過來，「我以為你會想聽他們聊天的內容。」
「我不想打擾，而且事後阿惟會自己告訴我的。」
小岳露出新奇的表情看了看沈宥希，當真沒在後者臉上看到言不由衷之色，「你可以不必等，我直接說給你聽。阿正住院的頭幾年真的很慘，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我知道光靠醫學治療沒有用，遊說阿正的父母很久才讓他們答應嘗試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
「怪力亂神囉！」小岳淡淡說道：「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阿正是碰了禁忌發瘋的，那就去找人諮詢這方面的事不就好了嗎？不過有本事的師父是真的不好找，很多都是騙錢的神棍，只有一些符還有點作用，我會定期拿給阿正。他的父母也覺得效果不壞，就放手讓我去想辦法。
「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好笑，我像個狂信者一樣拚命求神拜佛，照著神明的提示一步、一步尋找，終於在……一年前吧？找到真正厲害的師父，他看過阿正的情形後指點我們很多，結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同樣經歷過荒誕事件的沈宥希心有戚戚焉，回頭看了看還在敘舊的兩名青年，情景祥和融洽。
「你救了阿正，算是他的貴人吧！」沈宥希道。
小岳苦笑，「這樣說是抬舉我了，我只是放不下他而已。」
「放不下？那是因為你把他看得很重吧！」
「阿正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小岳帶著促狹反問：「季冠惟對你而言，不也是這樣嗎？」
沈宥希莫名地臉紅，嘀咕道：「還是不一樣的好嗎？」
小岳笑了笑，撇下沈宥希，前去加入蘇、季的話題。
四個人在太陽下山時道別，各自踏上返家的路。
「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阿正，」季冠惟牽著沈宥希漫步，眼裡滿載溫柔，「謝謝你陪我。」
「小事一樁啦！」被鄭重感謝的沈宥希可得意了，他知道男友喜歡他的聰明才智和寬容大度，但是稱讚嘛，誰不愛聽呢？
見到他孩子氣的表情，季冠惟加深笑意，還想說些什麼就瞥見一處怪異。
他一愣，凝神細看，一道頭大如斗、身體卻小如嬰兒的黑影以六隻手足攀住沈宥希的小腿。他很肯定兩分鐘前還沒有這團東西的。
「奇怪，」此時沈宥希也感覺不對勁了，「我怎麼覺得右腿好像……」
他尚未低頭確認，就看見季冠惟移動到自己的右側，抬起一腿往地面踏了一腳。
「你幹嘛？」沈宥希看得一頭霧水。
季冠惟抬眼，朝沈宥希綻出燦爛的笑靨，「有蟲子。」
沈宥希有股說不出所以然的異樣感，要問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只好任對方牽著他走。雖然季冠惟笑起來好看，但是這次燦笑的時機卻令人感覺怪怪的。
季冠惟不曉得男友的心思，一雙眼珠子正瞪著那道逃過一劫、躲在人行道邊緣的大頭黑影。
「過來，」他低聲命令：「我送祢下去。」
「嗯？你說什麼？」沈宥希問。
黑影像是聽懂了，怪叫一聲就奔向季冠惟。在黑影跳起來飛撲之際，季冠惟快如閃電地抓住祂，五指握拳。
「我剛才聽到怪聲音──等一下！你抓了什麼？」沈宥希拉著男友的手臂，扳開手指卻什麼東西都沒有瞧見，「喂！你該不會──」
季冠惟不想費唇舌解釋，低頭以嘴堵住了沈宥希的嘴。
關於他處理妖魔鬼怪越來越得心應手的事，還是挑個恰當的時機再說吧……
沒想到會被偷襲的沈宥希趕緊推開他，左右看看，真有一名目擊的路人摀著上揚的嘴巴走了過去。
沈宥希害臊臉紅，嘀咕一句「你給我記住」後便拉著對方返回季宅。
今天不必打工的邱麗華早早就煮好豐盛的晚餐，看到兩個年輕人的身影立即眉開眼笑地為他們拉開座椅，招呼用餐。邱麗華不停地替他們夾菜，尤其擔心將來的「孫女婿」餓肚子，又多塞了幾塊肉過去，讓不好意思拒絕的沈宥希吃得很撐。
邱麗華再三確認金孫及未來的孫女婿吃飽後，手腳俐落地收拾餐桌，「我去找朋友泡茶，你們去忙哈！」然後不等他們回話就抓起鑰匙出門。
自從邱麗華知道這兩個年輕人成為一對開始，能不待在家就盡量不待在家，免得打擾到小倆口的甜蜜時光──金孫在談人生第一次的戀愛哩，說什麼都不能搞破壞！
但是她如此明顯的迴避，令當事人感覺頗尷尬。沈宥希常常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位體貼過頭的長輩。
「我去溫書。」同樣略感尷尬的季冠惟找了個理由窩進房間。
他看到堆滿參考資料的書桌之後輕嘆口氣，盡快完成專題自己的壓力才不會這麼重。他把桌面清出一點空間，放上筆記型電腦，開機進入作業系統。
他全神貫注地敲打鍵盤，偶爾翻翻參考書，小空間裡安靜得彷若掉根針都能聽見。
敲門聲響起，「我可以進去嗎？」
季冠惟應了一聲，請男友自便。沈宥希一踏進房，就從季冠惟的身後輕摟住他的雙肩。
突來的親暱令季冠惟的心頭一暖，當下暫停作業，抬眼望向他，「怎麼了？」
「無聊。」沈宥希老實說道。
「不開台？」
「有點懶。」沈宥希不再需要汲汲營營地博觀眾眼球，他發現轉型之後的日子很清閒，這樣清閒的感覺很舒服，可以充裕編排下一期的內容。
「所以就來打擾我做專題？」季冠惟的語氣沒有半點責難，反而帶著點寵溺。
「專題難嗎？我看你每天都埋頭趕工。」沈宥希看了螢幕上的幾行字後就投降了。雖然二人的課程領域有部分重疊，但畢竟是不同科系，季冠惟撰寫的內容在他眼裡如同無字天書。
「對我而言不算難，花點時間彙整成果而已。」
沈宥希了解自己的男友是蟬連四屆的模範生，佩服之餘也覺得用功成這樣好像有點走火入魔，自己應該讓對方明白適度的休息也很重要。
「等等再寫，不差這麼一點時間啦！」沈宥希拉著男友離開座椅，一同坐在床沿。
他們交往的日子即將屆滿一個月，雖然感情進展不像別的情侶突飛猛進，但也是在穩定中升溫，只要有空就會像現在這樣靠在一起聊天說話，共享美好時光。
沈宥希像隻無骨生物般貼靠在男友身上，「今天我爸媽留言說想來你家拜訪。」
「咦？」季冠惟驚詫地瞠大眼，「什麼時候？」突然被告知男友的父母要來自家，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起來。
「明天。」沈宥希吐了一下舌頭，為自己聲明：「先說我沒有跟他們串通喔！是他們自己敲定時間的，根本不管我的意見。」
「我……」季冠惟抓著自己的後頸，擰眉沉思。
「你不想見他們嗎？」沈宥希直起身軀，發現男友困擾的神色，「我也覺得他們太突然了，那我等等傳訊息……」
「我不是不想。」季冠惟拉住他的手腕，「我只是……在擔心他們會不會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他再怎麼不在乎，也無法拋開某些世俗的顧慮。
沈宥希大惑不解，反問：「為什麼擔心這個？」
「我怎麼會不擔心？」季冠惟的眉頭皺得更深，「你家那麼豪華、那麼漂亮，我們這裡……」
「喔。」沈宥希搞懂了，翹起二郎腿，歪頭瞅著他笑，「阿惟，你真的很可愛，我不過是運氣好一點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享受的資源比別人多而已，並不等同人品或成就啊！嗯？我這樣說是不是損到自己？我人品挺好的，可是成就……反正你別想到那邊去啦！我爸媽沒那麼膚淺。」
季冠惟還是覺得有點擔憂，「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沈宥希拍胸脯保證，「他們白手起家，不會不懂你們的辛苦，他們不過是好奇我們是怎麼交往的，誰教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呢？」語畢傾身向前偷了一個吻。
季冠惟反應不及，表情很呆。
「你應該慶幸我是在這個時候報仇。」沈宥希冷哼道。
季冠惟不禁被他幼稚的言行逗笑，鳳眼瞇成一條線，潔白的牙齒全露了出來，笑得像個孩子。
沈宥希最受不了他這副表情，一把扣住他的後腦杓，嘴對嘴地糾纏起來。
他們經常接吻，但是很少舌吻，主因是沈宥希怕自己會把持不住，便自動減少深入的機會。至於季冠惟，他喜歡沈宥希的熱情，也喜歡這種點到為止的接觸，並不貪求什麼。
沈宥希磨蹭著男友柔軟的唇瓣，鼻息間全是對方的氣味，淡淡的並不濃郁，類似青草的氣息令人感覺很舒服。他戀戀不捨地舔著季冠惟的唇緣，幾度想咬上一口，想聽對方發出悶哼聲，但是理智一再警告他，最好別在隨時會有人回來的屋子裡做這種事。
季冠惟被舔得嘴上發癢，心裡也跟著癢了起來，便伸手抱住沈宥希的腰，主動加深了這個吻。他通常是被動的那一方，不過親嘴的次數多了也知道怎麼做。他試探性地捲著沈宥希的舌頭，馬上得到對方的回應，熱烈地交換起唾液。
兩人同時收攏雙臂，讓身軀緊貼在一起。
如今氣氛正好，沈宥希的理智一點、一點地崩解，一隻手掌不安分地摸進了男友的上衣。
鈴──
「唔……」季冠惟輕顫了一下，但沒有撥開在自己背上游移的手。
這種從喉嚨裡擠壓出來的聲音真是好聽。沈宥希大為興奮，想再接再厲往下摸。
鈴鈴──
季冠惟結束深吻，低聲問：「你要不要先接電話？」
「我不……」
鈴鈴鈴──
沈宥希火大地從牛仔褲口袋掏出手機，看都不看來電名字就按下接聽，「喂！幹嘛？」
「誰惹你了，這麼生氣？」話筒的另一端是沈宥光的嗓音。
沈宥希的脾氣當場萎了一半，「什麼事？」
「我打來是要跟你說老爸、老媽臨時推掉了飯局，拉著我開車前往你們的住處……小希，你對我大叫沒有用，或是你要我跟爸媽轉達你的意思？」
「不必了！」沈宥希氣憤地掛上電話，轉頭跟季冠惟抱怨了一番，直言自家父母不知道在猴急什麼。
十五分鐘未過，心急與寶貝么兒相聚順便看未來「媳婦」的沈氏家長就抵達季宅，進屋後對兩位年輕人噓寒問暖好一會，並送上豐厚的伴手禮。沈宥希從頭至尾神色都很尷尬，季冠惟也滿臉不知所措，直到沈宥光致電請邱麗華回來，沈宥希才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兩家家長相見，氣氛很快熱絡起來，開始互誇對方的兒孫。
「爸媽又不是第一次見阿惟，到底在興奮什麼啊？」沈宥希拉著男友退出大人的圈子，躲到哥哥的身邊碎念。
「你父母只是想多認識我吧？」季冠惟罕見家裡如此熱鬧，覺得挺有趣的。
沈宥光滿臉促狹地說：「現在冠惟的身分不一樣了，他們當然感到好奇。」
「好奇我為什麼轉性愛男人嗎？」沈宥希翻白眼。
沈宥光搓揉著兩個年輕人的髮頂，呵呵笑道：「他們會在滿足好奇心之後為你們張羅婚事的，明天再來煩惱也不遲。」
「什麼！婚事？」小倆口同表錯愕。
「哎啊，很誇張對不對？」沈宥光搖了搖頭，伸手推著他們走到屋外，「爸媽恨不得我一秒變出一個媳婦加小孩，但是你先有了『好消息』，他們就會優先舉辦你的婚禮……我會想辦法讓他們冷靜下來的，有我在，別怕。」
自己的哥哥就是這麼可靠。沈宥希得到他的保證後立刻安下心來，倒是季冠惟越想越覺得這個發展很神奇，詢問之下才知道沈氏家長根本不介意兒子們的性傾向，唯一掛念的是他們的終身幸福。
這麼開明？季冠惟覺得很驚訝，但思及自己的外婆後也就釋懷了。
「話說，哥你推我們出來幹嘛？」沈宥希瞧了屋裡一眼，三位長輩似乎聊得興起，一時半刻不會結束。
「嗯，提到重點了。」沈宥光從西裝裡摸出皮夾，抽出一張卡給弟弟，「看你們想在哪過夜都隨便你們，額度不高，不過也夠你們玩了。」
沈宥希不敢相信有這麼好的事──這個哥哥最愛管他的吃穿用度了，多給零用錢是難得，多給一張卡則是破天荒啊！
「真的隨我用嗎？」
「懷疑？那我收回來囉！」沈宥光作勢要取回。
沈宥希急忙把金卡收進口袋，躲到季冠惟的身後，真怕兄長搶回去。
季冠惟被這對兄弟滑稽的互動逗樂，但不好意思直接笑出來，只得摀著嘴憋住。沈宥希惱羞成怒地捶了他的腰際一下。
「去吧！我還要跟你爸媽聊聊的。」沈宥光輕推弟弟，請他放寬心去玩耍。
兩個年輕人領命，迅速回屋裝了簡便的行李便相偕走遠了。
站在原地目送的沈宥光等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後，目光瞥往燈光最微弱的巷口。
他覺得那處看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這時，屋裡的長輩們不知聊到什麼話題笑成一團。他不想打擾他們的興致，便獨自走到那條巷弄，東瞧西看，此處只有電線桿與三三兩兩的行人。
他偶爾會產生這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有時在室內，有時在戶外，也有時在人們身上，但每每要尋找時感覺卻又不見了。
或許是他太累，秘書經常提醒他該休息。沈宥光輕輕按壓太陽穴，折返季宅。
然而，他不會知道的是自己皮鞋底下沾著幾許肉眼看不見的焦黑碎片，隨著步伐飄散在空中……
全文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