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誤闖了雨季。
外頭雨水豐沛,房中之人卻內心枯竭。平價旅館的牆阻不住濕氣蔓延,他還以為隨手一抓便能從空氣中擰出水。
望向窗,所幸今日無風,綿密的雨拉起帷幕一面,好似正待揭幕的舞台。索性起身提起傘——也只提起傘,他將鞋襪踢至牆邊,一身短袖短褲在悶熱的雨季已嫌過多。
踏出屋外,交響樂在耳邊響起,屋簷的琴手彈奏地略嫌粗暴,傘上的大小鼓奏著不留停歇的節拍,涓流倒是像鐵琴刷過,配出清脆的背景樂。不會累的樂手們越奏越盡興,他也熱烈地踩出水花作為掌聲。
初見一片落葉從路的那端奔騰而來,在水坑中轉了幾轉,如芭蕾舞者的裙旋得炫目,可惜他一雙赤腳舞不出水上芭蕾。再低頭又是另一片景,水窪上盪起無數同心圓,大地成了畫布,覆上無盡的幾何畫作,即使踩了碎,下一秒立即補足而上,消散又重生。
蛙悄悄從草叢探頭,鳴囊起伏著雀躍,長半隻手臂的蚯蚓安心橫越無人的路,覆在身上的黏液潤得發亮;這是屬於這類生物的氣候,生命正在呼吸。生命仍在呼吸。
他也呼吸著同樣空氣,闖入鼻腔的不只雨水氣味,還洗出青草和泥土的清新,以及更多更多……來自大自然的訊息。他收起傘,讓雨水模糊鏡片,試著糊去人與物的界線,以便問起自己究竟是無禮的闖入者,抑或雨季的一份子。
四周太過寧靜,沒有回聲。
回到旅館,第一件事是取出躺在抽屜中泛黃的明信片。他急需動筆。
才寫下雨天一詞,雨水便如受召喚自髮梢滴下,不偏不倚落在墨上。雨將雨字暈開,渲出一朵藍花。理應一氣呵成的動作被打斷,但他不是先拭去身上的濕,趕忙拿起旅館廉價的油性筆,在染開的墨水旁提筆寫下。
雨水想必把自己當作大畫家,妄自揮毫佔去應屬於我的空白,彷彿抗議稍早我在他的畫作踩上一腳,壞去他完美的圓。作為報復,我只能將他開的花摘下予妳,藍是自然界最少見的顏色,也算彰顯了這位畫家的任性與眼光。
他頓了頓。最初明明不是想說這些,真是,又被雨牽了去。筆尖在重整思緒時壓出過濃的句點,他續寫,讓文字落下的速率與水滴同步。
我想起那日雨中,妳撐傘走來,問我為何淋雨,而我愣在當下,從沒人問過這種問題,我總以為人人都有這般衝動走入雨中。妳總次次提醒到,我與世人的距離。
因為雨中沒有其他人。那時的他回答。無須多餘解釋,他認定她夠聰明,總能明白話中有話。
所以他能放膽動筆,將一方紙張密密填滿,最後的最後他有話想問,關於稍早他那作為雨季闖入者或一份子的疑惑。
……而妳,又是何者?
不論之於雨季,或之於他。
縱使他沒打算知曉答案,明信片不會留寄件者地址,他明天便會前往下個地方,待這紙落到她手中,雨水氣味想必已在輾轉後淡去,字的重量也就此抹消。
他也不需要答案。
一筆問句,終留待雨中。
※
雨沒有消停跡象。
公車站牌下,她倚著狹小的遮雨棚思索下一步。綿密又細長的絲線傾盆而下,密密麻麻地將她關在踏不了兩步的牢房中。
只能怪自己心存僥倖,稍早已下過一場雨,不過出門購物,運氣不會這麼差吧……事實是,她正提著午餐困在離家不到五分鐘的路上,舉步維艱。
看著不留情的天空,她咬牙下定決心。
將紙袋緊緊擁入懷,祈求三明治別濕了去。她拔足奔跑,感受雨水刷過臉頰,衣物逐漸貼上肌膚,雨滴一點溫柔都不留的捶打全身。她此刻只能怨嘆家附近的空曠,景色雖好,遮蔽全無。
她永遠無法享受雨天。
所幸終究不遠,終點就在眼前——
在家門口大喘著氣,確認紙袋還是乾的,她仍替唯一守護下來的午餐感到勝利。
插入鑰匙瞥見信箱露出一角紙張——這麼巧,出門時還沒有的。反射性地抽出,那是張明信片,而她無須多看就知道來自誰手,唯有一人在科技蓬勃的今日還堅持手寫習慣,並不忘自世界各地寄上一張張紀錄。
「妳可以把這稱作老派,或是浪漫。」在一次的調侃中對方這麼回應,然後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續道:「全看妳怎麼想。或者用你們的語言來說……採哪種典範?」
「隨你高興,反正收個信有什麼難的。」
真是始終如一的一張利嘴。任他去吧,況且他從未要求回信,總是任性地把想說的話一股腦寫下,然後轉身又走。
不過是她最奇特的友人,身為翱翔四方的飛鳥,時不時銜來的慣例而已。
但進到家門放下午餐後,她立即讀起文字,隨手抓起毛巾卻不急於擦拭渾身的濕。
她首先注意到最大差異,娟秀如昔的字跡——不想承認,但確實比她的字好看——竟不是以他最愛的墨水寫下。快速讀著內容,她忍不住微笑。
水滴從角落竄上紙張毛細,那朵藍墨水因為手中的濕又擴散了幾分,好似魔術般,使一朵花跨洋而來,未曾枯萎反又更加綻放。
「真會挑時間。」
隨著文字,她也憶起了那日,落在大學校園裡的那場雨。
不會吧,下雨了!我沒帶傘,借我撐!從教室湧出的學生們困在走廊,吵雜地指責放學時刻的雨多不人道。
而她打開酒紅色的折傘,將大意的人們拋在後頭,自詡嚴謹的她不會不防範這季節最愛的突襲。她雖不愛雨天,但對自己的設想周到沾沾自喜,在雨中踏著輕快腳步。
可沒走幾步,她被拉走了注意。有一人獨立雨中微微仰著頭,而她識得那身影。
當時他們初識不久,在湖邊的水仙花開之際交換名字過後,至多在校園裡擦肩而過,簡單招呼。不同學院的二人本無機會交集,遑論他們本如不同世界的兩者——她沒懷疑熱鬧的人群是自己歸屬的現實;而總是獨身的他,好似更慣於漂蕩於彼岸的幻境。
可和第一次一樣,她情不自禁朝著雨中的身影走去。那身影正如首次見到的他,同樣地獨自融入景色,同樣抽離於世卻引人好奇。當時她想必沒料到,好奇心將成為她一輩子的軟肋。
「為什麼要淋雨?」
遞過一半的傘,他無動於衷。
「因為雨中沒有其他人。」
語畢,他向前踏出一步,仰著頭張開雙臂,做出迎接姿勢。
他笑了,她從未見過這般笑容,這是充滿愛意的舉動,他正在擁抱這場雨,全心全意。渾身溼透的他閉著眼,把全身交由這場雨,讓這場雨撫遍全身,快樂地,沉浸著。
她只能凝望之。近距離看著雨滴打上鏡片,濺起,再與落在臉頰的雨水融為一體,向下滑落。這讓她忍不住思忖這人會不會就此化作水滴,滲入土壤或跳入小河,流動,不見盡頭,朝無限寬廣的世界奔馳而去。
剎那間她理解到,他是屬於那兒的人,屬於這場雨,屬於自由。這才是他應有的姿態。
「我好像打擾了。」等她回過神,瞬間覺得自己太過魯莽,趕忙退後兩步補償無理的闖入。
「妳的話,倒是沒關係。」可他睜開眼,回到人間。
他朝她走去,鑽入傘下,理所當然地說:「走吧。」
「真是的,我送你去車站吧。」「謝了。」
她注意到那笑容未減。
更之後她才知道,這傢伙不是沒有傘——只是不需要。他這般辯稱。
現在她則相信,今天淋她滿身的這場雨一定是被這人帶來,包括逼迫她衝入雨中的衝動,都被這張明信片一塊捎來。
就像總愛惡作劇的小鬼,還敢問她是什麼角色?
「我啊,是受害者吧。」不論之於雨季,或之於你。
她笑著,將混著雨水氣味的明信片收入厚厚一疊的冊子裡。
以後絕對要記得帶傘,擰去身上的雨水時她暗自想著,省得又有個誰淋雨淋了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