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白城〉展開全新的生活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而好天氣似乎特別少見。
由於地處於「第六氣候區」,晴天在秋冬季節時成了可遇不可求的恩賜。大多時候不是下著毛毛雨,要不天空就是呈現一片灰暗的陰鬱色澤。就算陽光隔著厚厚的雲層照射下來,仍然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所以一看見今早太陽難得露臉直射大地,我的嘴角不禁上揚起來。
溫度微微回升,暫時告別連呼出的空氣都帶的泠洌的白煙,也驅逐了冬天帶來的濃濃寂寞感。
不過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更令我開心!
「殿下,您馬上就要舉行人生第一場領地會議了。」
一大清早,當我和兩名母獅吃完早餐之後(奧絲雅似乎漸漸習慣吃早餐的生活,但海倫娜只是象徵性地吃了一塊乾麵包,因為她仍堅持刻苦修行的心境)。接著她們兩人便紛紛告退,準備為接下來的活動換上正裝。
另一方面,吉莎也開始替我換上一身極為正式的獸族服裝。
只不過——
「——您〈前面的尾巴〉竟在舉行會議前一刻翹起,這也太誇張了。」
站在我面前的吉莎一邊說,一邊低頭冷眼望著我搭起帳篷的下半身。
「明明距離起床都已經過了一段時間,該不會您滿腦子都只剩下奇怪的想法......」
「吉莎 妳錯了! 我前面的尾巴沒錯 它不過是在戰鬥前 指出我該前進的道路 鼓舞我的鬥志! 我不許你侮辱它!」
我看見吉莎用鄙夷的眼神看著我。
「好啦,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啊!」
「難怪您剛才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起身替海倫娜倒茶......」
吉莎一雙如貓兒般銳利的眸子直盯著我,歪著頭、沉思著,柳眉微蹙。
「原來如此。」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看到吉莎的唇角微微勾起,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甚至漾出一抹讓人難以猜透的笑意。
「那就趁這個機會迅速鍛鍊一下。」她重新開口說道,而那抹神秘的笑容也從她臉上消失無蹤。
「咦,現在嗎?」
我發覺吉莎似乎不再像方才一樣繼續責備我,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沒有錯,難不成您想翹著〈前面的尾巴〉去接見領地人民?」
「當然不可能啦!」
「那就閉上嘴別動,也不准主動碰我的身體。聽到了嗎?」她邊說邊掀開自己的袍子。
我輕嘆一口氣,看來我又得咬牙撐過一段難熬又舒爽的短暫時光。
***
「歡迎各位的到來!」
在經歷過吉莎的鍛鍊之後,我終於得以挺起胸膛現身於人前。
對於獅族來說大樹就是皇座,花園則可做為晉見皇上用的大殿(我們獸族討厭待在室內)。有鑑於此,〈白城〉城堡內的私人花園就成為我接見臣子與賓客的場所,而種在這裡的一顆百年橡樹也理所當然變成我的〈王座〉。
自從抵達〈白城〉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如今我終於有機會主導人生中第一次領地會議,我也首次感覺到身為統治者的驕傲。
這麼值得紀念的日子怎能不讓人高興嘞!
此時此刻,我盤腿坐在雄偉的橡樹正下方,並且向同樣做在眼前的人類們大聲宣告。
「從今天起,每個星期的周日與周二我們都將舉行例行會議。等到卡迪上任後,我們也會在此地舉辦公聽會與審判。」
我的面前坐著十五名人類。他們皆是雄性人類,也是領地內人民的代表。
其中包括代理教區主教和兩名教區神父,五名各工商領域工會龍頭,像是鐵匠公會、麵包師公會、皮匠與屠夫代表等等。另外還有七名來自〈白城〉周邊大小村鎮的代表。
他們以略顯僵硬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顯然平常都坐在椅子上交談。另外我還觀察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地位越高的人類,對於席地而坐這件事越感不適。來自窮鄉遍野村鎮的人類倒很快就習慣夠盤腿坐在地上。
當然,這些人類的穿著也透露出自己的身分。
「不好意思,殿下。請問卡迪是什麼東西?」一位明顯因經常勞動被太陽曬得皮膚黝黑,穿著樸素的雄性人類問我。他是附近一座村落的村長。
「卡迪就是你們口中的法官,他同時也是懂得大地之母律法的宗教學者,做得事情也比法官多得多。」我說。
「這樣啊......」對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到時候卡迪會是人類和獸族雙方之間衝突的仲裁者。我先向你們聲明清楚一件事,沒有卡迪的審判我無權獎賞或逞罰任何人,而卡迪也本身也沒有權利執行裁決。」
就在此時,〈白城〉得代理主教開口了:「我有問題,殿下。如此一來,我們所有人都必須根據野獸人的異教......咳哼,獸族的宗教接受審判嗎?」
他光是稍稍揚起音調就抓住眾人的注意力,聽起來就像是能言善道的演講者。他身穿做工精緻,由貴重絲綢編織而成的大袍子。
「假使卡迪的判決違背我們人類宗教的教義,又該怎麼辦才好?請別誤會,對於您允許我們行使宗教信仰的權利,我們感到非常感激。只是這似乎和您先前的命令有所矛盾?」
「當然不了。」
代理主教聽見我的回應後愣愣地眨了眨眼,或許他沒料想到我會回答得如此乾脆。
「人類也有自己的法官,你們原本使用什麼樣的方式解決衝突就繼續使用,我不會介入其中。還是說由你來當本城中人類最高仲裁者如何,主教閣下?」
「咳哼,我絕不是這個意思......」代理主教乾咳幾聲。
「我之前就宣布過了,人類可以在我制定的規矩下照以往方式過活。我目前只把你們的教堂移到城市邊界,你們也能夠繼續敲鐘或祈禱。要蓋新的教堂也可以,但高度不能夠超過獸族的建築物。我知道你們人類偏愛把建築蓋得又尖又高,嚇死人了!」
代理主教和他的神父對看彼此一眼,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其他選擇。
「卡迪會負責解決人類與獸族彼此間的衝突,人類之間的案件則由人類自己解決。這樣主教閣下還滿意嗎?」我微笑著並繼續說下去。
「感謝殿下的開明,您這番作為將會流芳百世,得到世人的愛戴。」
我不得不承認,人類的宗教領袖真的很會講話,聽得我都感到飄飄然了。
「不過,另外還有一件事......」
代理主教抬頭看向背後那一棵巨大的橡樹,我也不約而同地跟隨他的目光轉動脖子——距離地面約四公尺,位在粗壯結實的樹枝上頭正坐著一抹纖瘦的人影。
對方一隻手抓著樹幹,一隻手撐在樹枝上,身姿讓人聯想起傳說中精靈;可是她不是精靈,而是一隻留有及肩亞麻色頭髮的雌性人類。
她的名字叫做海倫娜,是名雙眼全盲的修女。她擁有一種自稱為「奇蹟」的能力,能夠治癒他人的外傷與內傷,代價是必須以自己的深以承受傷者全部的痛苦。
代理主教說道:「如果殿下允許的話,我們希望海倫娜修女能多多參與教會活動,以及替窮苦人家治病。如今人民仍對未來徬徨不已,而她正是上帝派來照亮眾人道路的燈火。」
「這得看她的意願了。」我說:「她雖是我的母獅,我卻不能強迫她做任何事。」
「母獅......」對方皺起眉頭,明顯對「母獅」這個身分和頭銜感到困惑。
但我沒理他,接著仰頭向海倫娜喊道:「海倫娜,妳願不願意出手幫忙代理主教閣下呢?」
「我願意,殿下。」儘管我們彼此間隔著一段距離,海倫娜如絲絹般柔軟的嗓音仍清楚傳入我耳中。
順帶一提,她是名很溫柔的女子。
「感謝殿下。」代理主教說。
「要是我發現海倫娜過度使用「奇蹟」而昏倒的話......」我邊說邊瞇起雙眼。
「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我以自己的性命擔保。」
「很好。」我愉快地回答。
接著,坐在一旁的麵包師傅公會代表開口發言:「殿下,請問能夠談談稅收議題嗎?我相信其他人都非常想知道這事。」
他的外表看上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而且給人的感覺十分的精明。比起麵包師傅,我覺得對方更像一位商人。大概是因為小麥的買賣與麵包的製作在人類社會中佔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吧?
經過我過去一個月的觀察,我發現人類的飲食少不了麵包。無論是受人景仰的神父,抑或是每天於田野耕種的農民,他們全都靠著各種各樣不同類型或品質的麵包過活,甚至可說是三餐都吃麵包!
我還聽說過,一個貴族家庭每星期最少會要求領地內的麵包師傅提供兩百六十條吐司麵包,加上一千兩百塊麵包卷!大地之母在上!雖然獸族也吃麵包,但可沒到這種走火入魔的程度。
就飲食習慣來講,我是一點都不羨慕人類啦。
「殿下,您有聽見嗎?」對方問我。
「麵包......啊不是,你指稅收呀?」我一時沒回過神來。
「呃,是的。」
「關於稅收,我必須仰賴各位的合作。」我解釋道:「說到底,此地的稅收幾乎全來自於農作物的生產,而農作物生長於大地之上,而大地則是由居住在上頭的居民所耕耘的。簡單地說,居民是最關鍵的存在!」
「您的意思是......」
我的視線掃過在場每個人,村鎮的代表們紛紛露出緊張的神情。
「首先,我得知道方圓百里內到底住了多少隻人類,以及這些人類的性別、年紀、身分、家庭狀況等等,這樣子我才能精確制定出可耕地的面積。我相信你們早就有類似的紀錄了,對吧?」
「我們確實早有這方面的紀錄,統整一下的話就能給您過目。」一名鎮長回答:「但我以為,可耕面積應該和土地面積和其肥沃度有關。為什麼您反而跟我們要居民紀錄?」
「這你就不懂了。」我伸出食指搖了搖,說道:「在獸族的文化中,我們盡可能避免生產比需求還要多的農作物和物品。生產過剩會被視為浪費大地之母賜予的資源。所以比起如何有效率擴大可耕地,對我們來說多大的耕地能養活一個普通的農夫家庭更重要。」
「何謂普通的農夫家庭?」對方問。
「一對已婚的夫妻,膝下無子,並且有兩頭牛幫忙耕種——以這個家庭作為最小單位的話,便能輕易劃分出適當的區域。當然,現實中不可能所有人都符合這個條件,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清楚了解這片土地上每一隻人類的情況。」
「好吧,那麼確認過後呢?」另一位來村莊代表忽然插話道:「我們究竟要怎麼繳稅金?你又想要多少?」
「喂,你講話太沒禮貌啦!」另一名村長低聲罵道:「小心被野獸人當晚餐吃掉喔。」
我抖了抖耳朵,裝作沒聽見這段話。
「等到人口和土地紀錄齊全後,我會把這些文件送到父王......皇帝陛下那邊審核。屆時他會依照資料將這些土地「租借」給他旗下的戰士,尤其是這次參與攻打〈白城〉有功的人,之後再由他們跟人類收稅。」
「租借?」
「世界上每一吋都土地是屬於大地之母的,而獸族皇帝則是她的代言人。換句話說,所有土地全歸皇帝與大地之母所有,我們只不過是暫時租借給過來罷了!」
「喔......」
「你們人類真是什麼都不懂耶。」我感到有點不耐煩:「趕緊把我需要的資料調查完,知道嗎?到時候我會向本地人徵收土地稅、人身保護稅、貿易稅——也許你們也得像獸族一樣,每年捐出部分盈餘幫助貧民和需要的人,來感謝大地之母的恩典。」
「這、要繳名目有這麼多嗎?」麵包師傅似乎聽傻了眼。
「沒被趕盡殺絕就不錯了吧?」
「是的......」
就在這時候,我的後腦突然被什麼東西打到,痛死人了!
「石頭?」
我摸了摸發疼的腦袋,隨即看見一顆小石頭掉在腳邊,它顯然就是剛才砸中我的凶器。
「傲、奧絲雅?你幹嘛拿石頭丟我啦!」我再次回頭望向大樹,向剛剛投出小石子的兇手抗議道。
奧絲雅——她跟海倫娜一樣是個雌性人類,她的身分是一支名為勿忘草騎士團的團長。更久以前,她還曾是這座領地原本領主的女兒!
雖然中間發生許許多多事情,不過她現在也是我的母獅之一了。
「嗚啊啊,妳幹嘛啦!」
忽然間,又一顆石頭飛來。幸好我躲得快,馬上閃過來自樹上的攻擊。
順帶一提,她還是名很兇的女子!
奧絲雅綁成雙馬尾的金色秀髮一邊隨風飄逸,一邊在太陽照耀下閃閃發光,使我不禁瞇起雙眼。她的臉上總是帶著無懈可擊的神情;無論是那雙銳利的藍色眼珠、高高的顎骨或尖尖的下巴,似乎都加強了那張自信滿滿臉蛋。
即便如此,和奧絲雅一段時日後我發現這人自信卻不自傲,甚至樂幫助他人。而且她偶爾也會在談論開心事情的時候露出微笑,讓我產生「啊,原來她也會露出這種表情~」的驚奇感。我覺得那挺令人開心的。
但現在絕對不是那種時候!
「雖說你是一頭獅子沒錯,也不要向人民獅子大開口啦!沒看見他們全嚇傻了嗎?」奧絲雅喊道,還作勢要丟第三顆石頭。
「就為了這種事情,妳也別拿石頭丟我。」我從喉頭發出呼嚕嚕的生氣聲音。
「一下繳這個、一下繳那個,你才剛取得平民百姓一丁點信任,就得意忘形地向他們課重稅。小心先前的努力功虧一簣喔。」她道。
「我才沒有課重稅,這是他們本來就要繳的。帝國內的所有成年獸族,不分男女,每一年的年底前都應當依照自身總財產繳納奉獻稅,以示對大地之母的服從、敬愛和感激之情。繳納者有賞,不繳者有罪。這叫作潔淨稅喔,潔淨稅!」
「人類不必信仰大地之母,這是你自己訂定的規矩。所以我們不應當繳納野獸人的稅。」
「但這份稅收能拿來救濟窮人和那些需要救助的人......」
「人們平常就會繳交什一稅給教會,而教會也會對弱勢提供協助。如果人民一次要繳稅給兩種信仰,實在太辛苦了。」
「是沒錯啦......」
我陷入一陣苦惱。
「好好好,我會再斟酌稅收的事情。」我嘆道。
「好說一次就行了。」
「好!」
接著我轉向那幾名人類鎮長和村長,義正嚴詞的告訴他們:「我會根據過去的稅收紀錄以及現有的土地、人口資料做統整,之後再提出個合理的數字。我也會和奧絲雅一同討論這件事。她曾是你們領主的女兒,你們應該信得過她吧?」
「當然沒問題。」「只要有奧絲雅閣下參與,我們就不擔心了。」「沒錯,她一定能夠替咱們爭取好權益的!」
人類鎮長和村長點頭如搗蒜,充分展現出對奧絲雅的信任。這不僅僅是由於他們相信奧絲雅這個人,也是因為她的家族過去一、兩百年世世代代善待人民的結果,使她受到當地人無比愛戴。
但我仍不忘警告他們:「我都願意讓步到這種程度了,你們到時候回報時可別故意少報人頭數,以為這樣能少繳稅金呀。假使稅收紀錄有任何怪怪的地方,我唯你們是問!」
「是的!」「遵命,殿下。」「請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向您和奧絲雅閣下撒謊的。」
「一扯到她,你們回答得可真夠乾脆的......」我撇了撇嘴,不禁回憶起母親的話語。
獅群成員絕對不會背叛你,她們將是雄獅最強大的後盾—而母獅是獅群中不可缺少的存在!
如今奧絲雅和海倫娜不光是我名義上的母獅,還成為我統治這片領地的重要支柱。
奧絲雅身為前領主女兒,她安撫了絕大部分的平民百姓,讓我能夠以和平管理被獸族征服的人類。
海倫娜身為擁有奇蹟之力的修女,她引起本地宗教勢力的注意,讓我得到人類宗教領袖與教會的支持。
這是當然的囉,我當初可是付出龐大的努力和血汗將這兩人納為母獅,如今身為雄獅的我則在她們襯托下也散發王者風範。當雄獅坐在大樹下方商討正事時,他的母獅們則會坐在樹上,不時提出建言或展現影響力協助雄獅。
這正是獅族長久以來的傳統,就像現在一樣。
這時我偷偷瞥向坐在樹上的奧絲雅和海倫娜;儘管她們倆是雌性人類而非獅族女性,我卻感覺這幅景象再適合她們不過了。
呼嘿嘿,這種感覺還不差嘛。
「你在那偷笑個什麼勁啊,傻貓咪!」
伴隨奧絲雅清脆的嗓音,一顆小石子再度飛來,正中我的後腦杓。
我的王者風範啊啊啊啊啊啊啊!
唉,我好像有一點體會父王被母后們左右的感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