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數月,得到下一災線索的義勇軍再度離城行軍,往西而行。
出發的隊伍浩浩蕩蕩,與以往並無多少分別。整齊的馬車隊列裡混雜幾匹奇獸,從軍方載具到異國生靈,多不勝數,大多是偵查隊伍的成員。
本來帕修特也該是其中一員,然而一大清早的實在讓人提不起在外頭盯梢的興致,要是一個走神沒準還會從坐騎身上摔下來。比起這種風險,他寧願坐馬車,還能順道補眠。
躲在在其中一輛馬車裡,帕修特挨著車壁把窗推開,讓外頭的風與日光透進車廂。沁著涼意的氣流讓意識清醒了些,也終於能讓腦袋仔細運轉起來。
帕修特沒去過梵亞斯,上一回造訪時他被分派留守,只從友人口中耳聞些許該地的傳言見聞,話語拼拼湊湊也能築出大約的樣貌,佐以書冊闡述,簡單的印象由此而生,更加詳實的,留待親自踏上時方能知曉。
在那之前,他會先看見另一座城市的風景。
戰爭尚未過去太久,多數城市想必仍是蕭條的模樣吧。
但願不要在那裡就遇上什麼麻煩事才好。
路程不算太遠,卻也絕非一日便能抵達。時已入夜,義勇軍在位處中繼點的迦拿暫且紮營,稍事休息。一片空城早因變故而人去樓空,靜悄悄的,杳無人煙,此時卻因進駐了許多人而重新有了生氣。
房屋有些殘破,但姑且還是能住人的。馬車與坐騎停步,開始整頓周遭,好在這裡落腳。
夜色愈發深邃,許多人依舊沒有睡意,圍在燒著火鍋的營火堆旁談笑風生。這一趟幾乎所有義勇軍都踏上出征路途,帕修特得以看到許多熟悉的身影,包括先前幾乎次次都和自己分頭行動的友人、茶會上見過幾回的人們,這也讓他不必一個人躲在角落,默默觀望其他人談天。
火堆旁炎風翻騰,其實不算多舒服的地點,溫暖是必然的,但對於不習慣炎熱的種族而言顯得有些多此一舉。
恰好是慶賀月圓的日子。既然升了營火,帕修特索性在邊上烤了幾串棉花糖,悠哉的不像正在行軍路上。他漫不經心地滑著手機,偶爾才看一眼火旁物件的狀況如何。自從光害之後,科技產品的功能縮限不少,積習卻仍是難改。
何況在不方便以紙筆書寫時,這還是挺有用的。
一顆馬卡龍從後方襲來,被他穩穩接住。從味道判斷,應該是橙子與巧克力的口味吧?他讓陰影回送了一支烤得恰當的棉花糖,有些疑惑地多看了眼離火遠遠的馬卡龍貴族。
他也不喜歡火,但還不到像那樣連接近都抗拒的程度。
「有不小心烤焦的再拿來給我。」他回頭補了句,順便把精靈手裡根本沒能被熱度烤到的棉花糖串接過來,在柴堆裡找個適當縫隙插上去,「你們這麼怕火?用遺跡物之類的能改善嗎?」能調整溫度的遺跡物或法術不少,也不難取得。
精靈聳了聳肩,「主要是怕熱跟有點陰影,聖光的話也是,遺跡物能解決的只有表面,心裡的還是沒什麼辦法呢。」
聽著對方的回應,他看向眼前火團與紛揚的焰星。
心理層面的創傷確實難解。這點他深有體會。
棉花糖要烤得適當並非易事,時不時帕修特會皺起眉,把因短暫分心而烘得過於焦黑、無法入口的棉花糖扔進火裡充作燃料。
無所謂浪費不浪費,變成那樣的棉花糖和炭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陰影凝聚的手掌游過來,遞給他一串糰子。注意到這是交易自一旁謎樣的繃帶少女,他扭頭道了聲謝。接過糰子,注意力又從食物轉回精靈身上。
他思索一陣,試著提議,「想像一下靠近火堆能收穫的美好事物,會好一點嗎?」就像他雖然不怎麼喜歡挨在熱源旁,但那堆棉花糖的吸引力勉強能讓他乖乖待著。
「咱只會想到同胞被火燒成灰的畫面喔,所以咱通常不願意靠近,也不太願意去想。」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仔細一想,若真能這樣輕易地化解傷痛,也許就不會至今仍畏懼著火焰了吧。
總覺得談到了不怎麼適合的話題。再說些什麼都顯得無謂,他識相地重歸沉默,把兩串棉花糖塞過去終止話題。
即使是深夜也沒有多少人真的入睡了,尤其本就夜行性的生物。白晝時他沒有擔下偵查的工作、不必在外頭騎著坐騎趕路,甚至可以偷空躲在馬車裡打盹,現下自然也沒有什麼睡意。
營火劈啪作響的聲音裡混著歡聲笑語,以及烤肉的香氣,全然不似行軍的氛圍。嘈雜卻不使人生厭。
也許再過一段時日,這樣歡笑的時間又要減少,甚至消失殆盡了。
當前能做的,也不過是享受並珍惜這段寶貴時光罷了。
休息不過一夜,隔日又將繼續前行,直至抵達輾土城,馬車隊的步伐才緩了下來。
第一次來到輾土城,銀白雙眼游目四顧,審視著周遭,同時巧妙地把想法藏進眼底。這座城遠比他預想的更加頹敗,尤其是環繞城市的貧民窟,難民、貧民、飢民,無數雙泛著渴盼的眼在夜間閃耀如同最污濁的星,浸泡在破敗與貪婪裡的目光匯成湖泊,滯留車隊的步伐。
細語低喃緩緩迴盪,難民希冀著能從他們身上得到些什麼。
憐憫是人之常情,然而不用尤克開口警告,帕修特也明白自己不該給予任何事物。他救不了所有人,不公正的拯救只可能造成惡果。
或許有些人來不及想得那麼深遠,也不願對難民冷眼相待。從遠處後方傳來喧嘩與鬧嚷,想來是有人違背命令施以援手了。
而魯莽的善心換來的,確實不是好的結果。
……這就是人性吧。
輕哼了聲,聽不出是嘆息、嘲諷抑或是無奈,帕修特無視旁邊高舉的無數骨瘦如柴手臂,拉起車窗不再看外頭的景象。
然即便如此,彷彿依然能感受到那無數視線,穿透車廂壁面,如細針扎在肌膚上,讓人有些不自在。
幾聲斥喝傳來,圍繞在側的飢民讓開了些,在城主接引下,義勇軍終於得以順利進入城內。然而城裡的情況似乎也沒比外頭好上多少,混亂以一種壓抑的形式籠罩其上,只待時機成熟便會爆發。
此時的他仍不知曉,瘟疫正悄然擴散、醞釀不安的漣漪,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央及全城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