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
負責第二班哨班的緣故,李少鋒得以親眼看見天空轉亮的變化。
下了一整夜的風雪在破曉前數十分鐘倏然停歇,灰黑色的天空漸層浮現出靛紫、深藍、群青等等異常鮮明的色彩,在眨眼過後就呈現遼闊的蒼藍色,陽光恣意灑落,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銀白世界。
屋舍四周靜得連呼吸、心跳都清晰可聞,偶爾會傳來屋頂積雪因為重量滑落地面的沉悶聲響。
站在窗邊的李少鋒震懾於眼前待在台灣絕對看不到的壯麗景色,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不遠處的樹林之間隱約可以看見類似屋簷的東西,這才意識到附近不是全無人煙,單純只是昨晚在光線不足與鵝毛大雪的影響之下看漏了。
「看起來不同於昨晚見到那些茅草屋頂的房子……那麼先過去看看吧。」夏羽悄步站到李少鋒旁邊,同樣抬頭望向積雪樹枝之間的屋簷,說完就單腳踩住窗軌,作勢直接從窗戶翻出去。
「不要擅自行動啦。」李少鋒無奈地說。
「但是遲早得去那邊看看吧?」夏羽依然保持單腳踩在窗軌的姿勢,偏頭問。
「那樣也是等到叫醒樓月學姊和定緯哥之後的事情。」李少鋒說。
「好啦好啦,當然是開玩笑啦,本來就不可能現在衝出去。那麼我趁著雪停去周遭看看有沒有能夠作為早餐的東西,麻煩學長去叫醒兩位學長姊吧。」夏羽笑了笑,靈巧地翻出窗戶。
要是自己剛才沒有阻止,難保她真的會自行去探查情報吧。李少鋒看著綁著蒼白馬尾的身影消失在雪地當中,依然站在窗邊。
夏羽是最後加入瞭望塔的新成員,根據隊伍傳統,必須由自己擔任師父職務教導各種關於克蘇魯遊戲的事情,當然了,自己在各方面都有心無力,甚至站在必須向她學習的那一邊,連掛名都稱不上,因此至少希望在她極度缺乏的生活常識、規矩習慣方面出言協助。
經過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反而越來越無法捉摸「夏羽」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玉閣祭時候的神祕莫測;自報銀鑰身分時候的撒嬌做作;坦白殲滅軍休息室凶手身分時候的冷酷無情;昨晚發自內心害怕被自己討厭的膽怯無助,在不同時候流露出截然不同的一面,卻不曉得哪一面是她真正的一面……又或者,全部都是蓄意為之的虛假一面。
話雖如此,李少鋒時不時會感受到她不經意流露的真心話,即使表面上敷衍得半真半假、誘導得天花亂墜,至少在最關鍵的部分,她都沒有欺騙自己。
「結果只能夠先選擇相信她嗎……」李少鋒低聲嘆息,這才快步走到其中一間和室,站在門邊向內望去。
只見張定緯雙手環抱在胸前、低頭坐在門邊,秦樓月則是將膝蓋抵在胸前,整個人縮成一團睡在角落。
樓月學姊姑且不論,定緯哥那個姿勢怎麼看都會落枕吧?李少鋒輕聲喊:「定緯哥,樓月學姊,已經天亮了。」
話音未落,張秦兩人的身子同時一震,立刻睜眼。
「少鋒,早安。」秦樓月一邊站起身子一邊說。
「後班放哨辛苦了。」張定緯單手捂住脖子,打了一個哈欠。
「兩位醒來的速度真是迅速,明明看起來有熟睡的模樣……我也必須練到那樣嗎?」李少鋒訝然問。
「關於這件事情嘛,上次參加遊戲的時候,聽說燕子讓你保持在提氣的狀態三天三夜都不睡覺,那個亂來的方法對新人挺有用,不過你的現在程度不算新人,差不多得開始練習遊戲時候的睡覺方式了。」秦樓月簡單整理著睡壓的頭髮,隨口說。
「……我可以先問問是什麼睡覺方式嗎?」李少鋒問。
「基本上先從睡得很淺這點開始練習,只要周遭有風吹草動就會立刻驚醒,拔刀出鞘、提氣備戰,然而那種睡法其實有不少壞處,沒辦法徹底休息,遊戲時間拉長之後就會陷入慢性精神不濟的狀態。」秦樓月繼續解釋。
「因此大多數玩家基本上會輪流放哨,接著就不去管其他事情,把握時間地徹底熟睡、養足精神,只要有風吹草動則是立刻驚醒,進入戰鬥狀態。」張定緯補充說。
「那種睡法可以刻意鍛鍊嗎?」李少鋒問。
「草屯秦家的做法是先讓弟子熬夜個兩天兩夜,之後的數十天內由師父親自傳授一套全新刀法,平日苦練當然不用提,晚上睡覺的時候只要聽見鋼刀出鞘的聲響就要立即起身,提氣護體,要是動作慢了幾秒就會挨揍,有時候甚至一晚就要起來百多次,不過因為實在很累,只要一躺下就會睡著,讓注意到異變就得立刻起身反應的習慣會逐漸深入體內,久而久之就能夠學會那種睡法了。」張定緯有些懷念地說。
「居然是那麼硬核的訓練方式嗎……」李少鋒不禁瞠目,接著想起來在『詭譎叫聲』的時候,冬花宮那兩名新人好像也在進行類似訓練,當時還以為是那位惹人厭的隊長朱永樺故意折磨人,現在才知道有這層理由。
「這場遊戲的建議難度頗高,而且需要讓夏羽教導斂氣和黏勁變化,這方面的練習就先壓後吧。」秦樓月說。
「睡覺相關的訓練並不限於遊戲裡面,在工房也可以做。」張定緯說。
「請兩位向師父提起這件事情之前先給我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李少鋒苦笑著說。
這個時候,夏羽靈巧地從後門閃入走廊,站在房間門口說:「昨晚就知道這間屋子裡面沒有任何糧食,只是沒想到外面也沒有看到任何可以當成糧食的東西。雖然有類似農田的區域,但是穀物也不是採了就能吃,周遭樹林內更是沒有發現小動物的蹤跡,不曉得學長姊們打算怎麼處理早餐的問題?」
「妳有到村子外面嗎?」張定緯問。
「我不敢離開太遠,在那片樹林繞一圈就回來了,連主要道路都沒去。」夏羽說。
兩人的對話看似平常,不過前者隱含「質問有沒有擅自亂跑」的意思,後者則是毫不退讓地表示「這個疑問多慮了」,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李少鋒急忙緩頰問:「土間有地火爐和廚竈,該不會要我們自己煮吧?」
「屋內沒有找到能夠拿來炊煮的穀物或肉類──」夏羽搖頭否決,接著猛然轉頭說:「有人靠近了……腳步聲聽起來應該是昨晚那位藤原靜子。」
「過去看看吧。」秦樓月說完,四人隨即走向土間。
「──早安喔!幾位旅人昨晚沒有違反村子的規矩咧!」靜子用力開拉大門,以凍得紅通通的小臉笑著詢問,懷中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用粗厚布疋包裹著的不明物品。
「請先進來再說吧。」秦樓月急忙說。
「沒關係,只是過來送這個而已!」靜子伸手遞出說:「這是早餐!」
「謝謝。」秦樓月用雙手接下。
「爺爺說過招待旅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另外四名旅人借住在村民家裡,吃飯就隨他們家,不過四位哥哥姊姊住在這棟空屋,因此今後早餐會由靜子送過來!」靜子說完就彎腰鞠躬,準備離開。
「請先進來暖暖身子吧,我們也有一些關於村子的事情想要請教。」秦樓月急忙伸手要抓住靜子的手腕,不過卻被閃了過去。
「靜子還有工作!關於村子的事情就請去問爺爺咧!」靜子露出在趕時間的表情,噠噠噠地轉身離開,卻沒有走昨天屋舍旁邊的緩坡,而是從另一邊的樹林之間穿過去,眨眼之間就看不到身影了。
「被她跑掉了。」秦樓月可惜地說。
「那邊有一條小路喔,通向隔壁那棟不曉得是什麼用途的建築物。」夏羽聳肩報告,接著轉向張定緯補充說:「我只是在巡視屋子周邊經過看到而已,沒有靠近。」
「抱歉啦,我剛才沒有故意針對的意思,只是妳有擅自參加遊戲的前科,必須確定不會做出違背隊長吩咐的行為。」張定緯說。
「昨天應該保證過會讓三位學長姊都平安通關遊戲了。」夏羽微嘟起嘴說。
「那樣並不表示妳不會擅自行動。妳的武藝與修為確實在同輩之中位居頂峰,放眼世界也是第一流的強者吧,然而克蘇魯遊戲講求團隊合作,如果妳不相信、不服從隊長的命令,遲早會釀出大禍。」張定緯保持微笑,毫不退讓地說。
「我當然知道那些事情啦──」夏羽看似還要爭辯,不過看了一眼李少鋒才咬住嘴唇,退讓地不再說下去。
「同一個工房的夥伴之間交換意見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不過還請保持冷靜喔。」秦樓月微笑著說:「定緯,如果我認為夏羽的行為有所不妥就會提出來,你不需要代替我站在隊長立場出聲質疑。現在已經身處遊戲當中,我可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害得自己的隊員回不了家。」
「……是的,非常抱歉。」張定緯低聲說。
「夏羽,在這邊實話實說吧,我們仍然無法將自己的後背完全託付給妳,希望可以在這場遊戲當中贏得信任。如果今後打算繼續待在少鋒身旁擔任『紀錄者』,不只有贏得他的信任,也需要贏得瞭望塔其他成員的信任。」秦樓月轉而說。
「……我會努力的。」夏羽正色說。
不愧是樓月學姊,兩三句話就立刻將氣氛全部掌握在手中了。李少鋒暗自佩服,開口問:「可以看看靜子妹妹送了什麼早餐嗎?」
「是的呢,這種天氣再不吃就要涼了。」秦樓月微微一笑,走到土間旁邊的走廊邊緣,小心翼翼地掀開布疋。
李少鋒原本以為會是飯糰一類的食物,沒想到打開之後卻看見四個足球尺寸的焦黑麵團,表面泛著類似重金屬的奇異紫色黏液,別說日本風格了,甚至不像是地球會出現的食物。
「紫色醬料的烤麵團?」張定緯皺眉說。
「昨晚的豬肉湯就挺正常的,沒想到主食居然會連名字都喊不出來。」秦樓月瞇起眼觀察。
「可能是我肚子餓的關係,光聞味道覺得挺香的……吃東西之前還得擔心精神狀態是否會降低在遊戲裡面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嗎?」李少鋒遲疑地問。
「建議等級較低的遊戲基本上會提供地球風格的餐點,『詭譎叫聲』的宇宙船就是太空食品;『黃金蜂蜜酒』的歐風城堡就是中世紀的麵包與肉湯,至於建議等級中、高難度的遊戲則是大多想辦法自給自足,獵捕小型野獸或只吃自己攜帶的乾糧。」張定緯解釋說。
「啊啊,所以野外求生類型的技能才會那麼重要。」李少鋒點頭說。
「畢竟遊戲場所即使很像地球,依然是外星環境,在細節方面會出現各種差異,必須利用技能已知的大量知識配合現場情況推算出最適合的做法。」張定緯點頭說。
「夏羽,妳擅長調理變化嗎?」秦樓月側臉詢問。
「治療自己的內傷姑且有些經驗,單純的調理變化就不算擅長了……不過只要毒性別猛到稍沾立斃,還是沒問題的。」夏羽說。
「剛剛提過讓妳贏得我們的信任,然而並不是指這方面。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部份,這邊就讓擅長調理變化的我負責吧。」秦樓月無奈微笑,伸手拿起一個紫色烤麵團,輕咬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