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向來喜歡與人同樂的瑞格,竟罕見的避開人群,躲在能遠遠觀望哈絲蒂、土質相對鬆軟的廣場角落,像個生怕他人搶食的小動物,默默吞吃水桶中的鰻魚。
「這油脂的滑膩感、嗯,沒錯,這一定是北方來的鰻魚。」
嘴上不斷誇讚鰻魚的滋味鮮美,但實際上,瑞格的小腦袋瓜裡,仍不時的回放白天時,與虎鯨獅狼對峙的過程。
明明有同伴,為什麼不在一開始的時候,讓同伴一起來搗亂?第五條鰻魚滑入喉嚨時,瑞格首先針對獅狼的同伴發出質疑。同為群居性的動物,虎鯨多半是成群結隊行動,鮮少有像獅狼這般,讓同伴留在外海、獨自前往人類的領域鬧事的傢伙存在。
「不,大概就像哈絲蒂說的,那傢伙是條虎鯨精,思維異於常鯨吧。」
有鑑於獅狼受傷時,同伴呼應祂的召喚的狀況來看,或許在獅狼行動前,獅狼早已對同伴下達明確的指示。
至於獅狼為何要這麼做,隨著瑞格叼起第九條鰻魚,幾個可能性逐一浮現:
「只是單純的誇耀自身的力量與智慧?還是嫌同伴礙手礙腳?又或是不希望同伴陷入危險?」
然而,眼下所想到的假設,依然無法說明當時、獅狼受傷之際,獅狼呼叫同伴,只是讓同伴掩護自己撤退,而非讓同伴大鬧漁港、藉機偷走漁獲的確切原因。
「為何祂非得要自己跑來人類的領域鬧事,卻又需要同伴照應?」
這時遲那時快,當瑞格即將吞下倒數第三條鰻魚,幾道小孩子獨有、亢奮且刺耳的叫喊從耳邊竄入、直達腦袋:
「哇,這是狗狗嗎?」
什麼狗狗?我可是海豹啊。瑞格循聲望去,只見幾個衣著邋遢、嘴角還留有油脂米粒的孩子正盯著自己,清澈的眼眸中正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不對,這是會走路的魚啦!」
隨著的另一個孩子反駁,其他孩子也紛紛加入「辨識物種」的行列,進而將瑞格團團圍住。
「才不是哩!」其中一名個頭較小、鼻孔掛著一條鼻涕的孩子扯著嗓門,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
「剛才,我看到他跟那個姊姊說話,他一定是條人魚。」
眼看孩子們七嘴八舌、愈說愈離譜,瑞格只想默默離開、回到哈絲蒂身邊。無奈自己的腳程快不過他們,剛想從他們之間的空隙鑽出去,孩子當中最高大、手拿樹枝的孩子王踏步上前,一屁股坐到瑞格背上,儼然將瑞格當成玩物看待。
「小鬼,你想幹嘛?快起來!」
瑞格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輕,不斷扭動身軀,試圖掙脫孩子王,卻被對方壓得動彈不得。
「快說,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孩子王揮舞手中木棒,作勢砸向瑞格頭頂,瑞格並不害怕,只是覺得孩子們沒大沒小,完全不懂得尊重自己。
剎那間的思考過後,瑞格決定給他們一點教訓。
「你問我是什麼東西?那就給我張大耳朵,仔細聽好。」
瑞格故意大聲說話、吸引孩子注意的同時,前肢開始擺動、反覆拍打肥厚的肚皮。
「我啊,可是來自遙遠的北方,住在冰雪國度的豎琴海豹!」
話剛說完,來自海豹之神的祝福化為白光,閃得孩子們閉上雙眼、嘴裡不斷叫嚷著刺眼。
瑞格此舉不僅成功逼退孩子們,更間接引起哈絲蒂的注意、快步跑向瑞格所在的廣場角落。
「瑞格師父,你在這兒幹嘛?」看著以瑞格為中心、各自跑開的孩子們不斷嚷嚷,哈絲蒂滿腹疑惑。
「在跟小孩子玩嗎?」
「我看起來像是在跟他們玩嗎?」
抖動身子、抖落方才沾到的塵土,瑞格圓潤的豹臉上掛著苦笑。
「真是的,要是真的想知道我是什麼動物,就該帶著吳郭魚過來,而不是壓在我身上、一副想教訓我的樣子。」
「所以師父才把他們全部趕走,對吧?」
不需瑞格多說,哈絲蒂已然了解個大概,只見她掩嘴輕笑,眼神中不時閃爍心虛的光芒。不為什麼,只因為幼時的哈絲蒂也曾做過類似的屁孩行為,惹得當時的瑞格大發脾氣。
「所以,吃飽了嗎?」
一口氣吞下最後三條鰻魚後,瑞格伸出前肢、抹淨嘴邊的水滴後,瑞格抬頭仰望哈絲蒂,等待哈絲蒂的回答。
「其實、那個。」
哈絲蒂欲言又止,與她平時的表現差異甚大,但瑞格並未因此而著急。
哈絲蒂會這麼緊張,一定是有什麼大事要跟我說。此刻的瑞格相信,讓哈絲蒂親口把話講清楚,才是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讓事情順利進行的最佳解方。
「是這樣的,這村子的村長伯有事情想拜託我,可是、可是。」
一通深呼吸後,哈絲蒂像是確定好用詞,一口氣將其吐出:
「我怕瑞格師父又罵我濫好人、隨便答應別人幫忙。所以、我想拜託師父,跟我一起聽聽村長伯想拜託什麼,好嗎?」
怎麼辦?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瑞格師父會不會覺得很奇怪?頭一次按照瑞格的叮囑:「在答應任何事情前,務必要向我報告」,哈絲蒂感到手足無措,像是第一次乘船出海、被浪濤晃得站不住腳的孩子,只能靜靜等待瑞格的回應。
「這有什麼問題?帶我去找村長吧。」
這孩子,平時雖然莽撞,但還是有聽我的話、嘗試改善自己的缺點,儒子可教也。瑞格感到欣慰的同時,不忘伸出前肢、愉快的輕拍肚皮三下,給予哈絲蒂正面的肯定。
§
「所以,這隻會說話的水狗……不,這海豹就是妳的師父?」
梁村長並不是第一個對此事提出質疑的人,也絕對不是最後一個,瑞格也已經習以為常,滿不在意的寒暄道:
「稍早未能知曉梁村長的身分,本豹未能給予相應禮數,還望您見諒。」
「不,是老朽當時急於化解衝突,故而忘卻禮教。」
一是瑞格的言談中充滿知性,二來也不想得罪擁有奇妙力量的瑞格,梁村長拱手還禮,並招呼一人一豹入座。此後又是一段客套話,哈絲蒂懶得多聽,順手抓起一把鹽炒蠶豆,等待雙方進入正題。
張嘴吞下對方招待的小魚乾後,瑞格趴到桌上,抬頭與梁村長對視,率先開啟話題:
「所以,梁村長欲向我等囑託之事,究竟為何?」
雖然已經猜到個大概,不過還是先裝作不知道吧。瑞格之所以明知故問,除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更是考慮到對方可能提出、不利於哈絲蒂的條件。
對此,瑞格早已劃好底線,一旦對方的要求超越那條線,自己便會帶著哈絲蒂,以最快速度離開這是非之地。
「是這樣的,瑞格先生。」
梁村長畢竟是一村之長,擁有與年歲相應的經驗,要看破瑞格的心思並不難,只是熱蘭村眼下的處境確實嚴峻,說什麼都要邀得一人一豹相助。因此,梁村長決定向哈絲蒂與瑞格開誠布公,以示熱蘭村的誠意:
「如您所見,那隻虎鯨──獅狼危害此村已久,多數靠海維生的人們都因牠而蒙受損失。輕則漁網破裂,重則船隻沉沒。不管是哪一個,都是斷絕生路的大麻煩。所以,拜託、拜託您……」
說到激動處,梁村長緩緩低下頭、雙手捶打桌面,像是在感嘆自己的無能,也像是在為受難的村民哀嘆。
「村長伯……」
眼看對方沉浸在悲傷中,哈絲蒂本想說些什麼,卻被瑞格搶在前頭,斬釘截鐵的說道:
「如果梁村長想拜託的,是幫忙驅趕獅狼的話,恕本豹不能答應。」
瑞格似乎是提前預知哈絲蒂的動作,回頭瞥了哈絲蒂一眼,圓滾滾的大眼凝定不動,似乎是已經下定決心、不容哈絲蒂胡亂攪和。
當瑞格的視線再度回到梁村長身上,加固自身正當性的緣由緊接而至:
「只怕您有所不知,我等海豹一族自古以來,便是虎鯨嘴下的獵物,就如同被雲豹狩獵的梅花鹿。今日若非哈絲蒂莽撞行事,本豹是絕對不會跟獅狼動手的。」
一口氣說完自己的主張,瑞格停頓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猛地轉頭盯著哈絲蒂,原本充滿和藹氛圍的豹臉,難得被怒氣所掩蓋。
「至於今天,妳把本豹丟進海裡餵虎鯨的事,改天再處罰妳。」
「咦!怎麼這樣?」
不論是對瑞格的絕情感到詫異,還是對未知的處罰感到焦慮,哈絲蒂始終保持笑容的容顏徹底垮下,並蒙上一層旁人可見的抑鬱。
順帶一提,不論是在旁人眼中、還是瑞格眼裡,此時的哈絲蒂格外引人憐惜,讓人不禁想上前安慰,使其笑容再次綻放。也因為瑞格清楚這一點,所以在訓斥結束後,瑞格再次轉頭、直面梁村長,將眼前的話題帶往尾聲。
「總之,今日之事,就當作是你們的老天爺幫忙,可遇不可求。要本豹往天敵嘴裡衝、又或是讓哈絲蒂犯險的事,還請梁村長休要再提。」
話題結束得乾脆,瑞格立刻從長凳爬下,逕自往小吃攤的方向過去,向小吃攤老闆確認今晚的住宿。
「村長伯,對不起。」
瑞格漸行漸遠的聲音不斷提醒哈絲蒂跟上,但哈絲蒂仍佇在原地,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安慰滿臉頹喪的梁村長,卻見梁村長擺了擺手,示意哈絲蒂無須在意。
「沒事的。妳師父說得對,老朽不該請梅花鹿去獵雲豹,也不該請妳這樣的孩子去冒險。」
說罷,梁村長緩緩站起、善盡其地主之誼,偕同一人一豹一同前往小吃攤所在的石頭厝。
稍晚,天色陷入黑暗後不久,一陣大雨忽地襲來,為村中水塘增添水量,也帶來不少混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