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1年2月21日，下午七點，卡洛爾大廈
李晴煬似乎明白了。
李央為什麼著迷、為什麼害怕。
李晴煬似乎，都感受到了。
「這是我死前，委託允道幫我做的，如何？」
李康說，笑容彷彿沐浴在陽光下的貓。李晴煬伸手，發現摸不到周邊的花和草，就連李康本人，他的手也穿了過去，沒有實體。
這是投影。
李康本人並不在這，和那封信一樣，是他留下的遺書之一。李晴煬不禁讚嘆Platinum的技術，眼前的景色如此真實，害他一度忘記，自己還在卡洛爾大廈，這裡是艾莉絲的書房。
「你能和我交談？」李晴煬問。
「可以，只要我們的對話內容，不超過內建的數據。」
李康放下畫筆和調色盤，緩緩起身。風吹過李康的臉，他將金色的頭髮捋到耳後──李晴煬愣在原地。李康只是一個動作，李晴煬就看到出神。明明他們的五官一樣，李康就是比他特別，一舉一動都能吸住人們的視線。
李門三代，第一代李仲翔身材高挑，散發致命的費洛蒙，有著男性獨有的性感魅力；第三代李晴煬勾人魂魄，像可愛動人的惡魔，挑起人們的慾望，玩弄人類的情感。
然而，第二代李康，與父親兒子截然不同。他的氣質是柔和的、明亮的，像被雨水灌溉的草原、一潭清澈的湖水，使人們嚮往走進他、靠近他、待在他身邊。
那樣的感覺很舒服。
也很恐怖。
「爸。」
好陌生的詞。李晴煬沒和任何人提過父親，尤其那封信，連李博洋都不知道。李晴煬一個人思考這麼多年，終於問出口：
「透過小叔，把我的人生變成這樣。」
「你是故意的嗎？」
「……。」
李央是他們的紐帶。
李晴煬以為的加害者，其實，是李康安排好的受害者。
他不明白，李康為什麼這麼做？同樣是兒子，李康留給李博洋回憶，李晴煬則是折磨，為什麼？因為他也是紅心傑克的繼承人，僅此而已？
「晴煬，你知道『紅心傑克』的水果塔，怎麼誕生的嗎？」
李康沒有回答他，而是丟了另一個問題，讓李晴煬思考。
「水果塔選主人，根據主人的情感、慾望，成為不同的形狀。」李康說：「獅鷲厭惡束縛，她的水果塔是『距離』；瘋帽討厭離別，他的水果塔是『時間的朋友』；三月兔運送生命意義，他的水果塔是『火車』。」
有一段短暫的沉默──測風向般，有含意的沉默。沉默結束，李康才開口：「紅心傑克很寂寞。」
「寂寞？」
「因為寂寞，他封閉自己，形成『白色空間』；因為寂寞，他希望自己消失，化為『黑色汙泥』。」李康看向他，「你也討厭寂寞，不是嗎？」
「……。」李晴煬沒有回話。
「夏悠將紅心傑克，從令人窒息的寂寞拯救出來；就像從黑色的汙水，把溺水的人拖上岸，讓他吸到空氣。」李康微笑，「那個空氣是愛。」
李晴煬想起自己的兩朵玫瑰，「愛人與被愛。」
「是的，『紅心傑克』的真諦，是『與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李康走到李晴煬面前。儘管碰不到，他還是伸手，假裝在摸李晴煬的臉。
「這樣，為什麼我們都喜歡央，你明白了嗎？」李康說：「紅心傑克在我們體內，讓我們想去愛人、被人愛著，尋找建立親密關係的對象。央是我們最親近的人，他符合我們的條件。」
「……。」
「晴煬，你的人生不是我安排的，我的人生也不是。」
李康垂下眼簾，手也放下來。
「打從誕生，我們就是羔羊；我們變成這樣，是因為紅心傑克。」
李康似乎很難過。他用惋惜的聲音，跟李晴煬說：「身為水果塔後裔，這就是宿命。」
「……。」
李晴煬沒有回話，李康也不再說話。五官一模一樣的父子，就這麼站在原地，凝視彼此的臉，一片沉默。
「爸。」
李晴煬終於開口。他笑了──和李康截然不同的笑容，充滿嘲弄與鄙視。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
「不要假裝成受害者，看了就噁心。」
李康在騙人，但也因此，李晴煬知道了答案。李康在做什麼、想幹什麼，他都知道了。
「紅心傑克叫你去愛小叔，不是叫你去上他，也不是叫他來上我。小叔的恐懼，不是畫裡的紅心傑克，是畫紅心傑克的你。」
李晴煬冷哼。
「托你的福，我確實變成你希望的樣子，如何？」
李晴煬攤手，把自己當成作品，展示給李康看。
「這樣，你滿意了嗎？」
「我親愛的、爸爸。」
最後兩個字，李晴煬故意加重語氣。他觀察李康的反應──表情沒變、眼神沒變，依然在笑；看起來光明、乾淨、清爽，一如他給人的第一印象。
「……。」
氣質柔和的李康，只見他一步一步、慢慢後退，退到他的畫具前，然後──一片鮮紅，整個空間突然暗下來。藍色的天空變成一片血紅，綠色的草地變得焦黑，黃色與白色的花朵全部枯萎。褐色的花瓣展翅，花朵變成一隻隻鬼臉天蛾。李康站在這片紅色與黑色中間，鬼臉天蛾在他周邊飛舞──他的表情還是沒變。
「央教得真好。」
「我放心了。」
李康開口，一隻鬼臉天蛾飛往李晴煬，停在他的黑豹項鍊上。昏暗的空間，李康的金色頭髮更加醒目，紅色的眼睛似是在發光。鬼臉天蛾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在血紅色的天空盤旋。李康微微歪頭，表情還是沒變。
「替我轉告博洋：我很愛他。」
「──作為父親，平凡的愛。」
語畢，鬼臉天蛾全部衝向天空，下一秒，所有投影消失，李晴煬回到現實。他一個人站在艾莉絲的書房，耳邊彷彿，還迴盪著翅膀的拍打聲。
「……。」
他低頭，一枚由珠寶、水晶、刺繡做成，外型是鬼臉天蛾的胸針，正靜靜躺在地上。李晴煬拾起胸針，看了它很久、很久，並走到櫃子前。透過玻璃的反射，李晴煬將鬼臉天蛾的胸針別在身上──和黑豹項鍊一起。
「……。」
胸針和項鍊，兩個都在他的胸前、他的心上。李晴煬閉上眼，深深吸氣，想著李康、李央，還有自己──他感到完整，完整的自己。他悉心感受，最後，他睜開血紅色的眼睛，滿足地笑了。
「不成神，便成畜。」
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達人
